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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盖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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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发展到除了一星期一次的黑面包以外,他什么也不要。给他拿来的一切,他都分给了前来求他的穷人。

    谢尔盖神父的全部时间都在自己的修道室里度过,不是祈祷,就是跟越来越多的来访者交谈。谢尔盖神父间或外出,也仅仅是一年两三次到教堂里去,有时,他也外出挑水和砍柴,如果对此有需要的话。

    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就发生了很快传遍各地的马科夫金娜事件,她的夜访,此后她内心发生的变化,以及她的进修道院。从那时起,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开始大振。来访者越来越多,在他的修道室四周也搬来了修士,建起了教堂和客舍。谢尔盖神父的名声越传越远,而且恰如我们惯常见到的那样,他的名望往往超过了他的事迹。人们开始从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来找他,也有带病人来的,硬说他能治好他们的病。

    他第一次治愈病人是在他隐修生活的第八年。这是治好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他母亲把他带来找谢尔盖神父,硬要谢尔盖神父把手按在他头上[19]。谢尔盖神父从来没有想到他能治病。他把这种想法认为是犯了倨傲的大罪。但是带孩子来的那位母亲硬是苦苦哀求,在地上磕头求告,她说,为什么他能给别人治病就不肯治好她的儿子呢,她请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谢尔盖神父认定能治病的只有上帝,她对此的回答是,她只请求他把手按一按,祷告祷告。谢尔盖神父拒绝了,走进了修道室。但是第二天(这事发生在秋天,夜里已经很冷),他走出修道室去挑水,又看到了那个母亲,带着她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他又听到她同样的哀告。谢尔盖神父想起了那个不义之官的故事[20],过去他毫不怀疑他必须拒绝,现在他却感到怀疑,而感到怀疑之后,他就开始祈祷,一直祈祷到他在心中拿定主意为止。他拿定的主意是这样的:他必须满足那个女人的要求,因为她的信仰能够救她的儿子;至于他谢尔盖神父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过是上帝选中的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

    于是谢尔盖神父便走出去找那母亲,满足了她的愿望,把手按在孩子的头上,开始祷告。

    母亲带着孩子走了,过了一个月,孩子居然痊愈了,于是谢尔盖长老(现在人们都这么称呼他)治病如神的名声传遍了四乡。从那时候起,没有一个星期没有病人川流不息地来找谢尔盖神父。他既然没有拒绝这一些人,也就不能拒绝另一些人,于是他便把手按在他们头上,进行祷告,居然许多人痊愈了,于是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就越传越远了。

    就这样在修道院里过了九年,在闭门隐修中又过了十三年。谢尔盖神父已经有了长老的仪表:长长的银髯,头发虽然稀少,但是仍旧黑而鬈曲。

    七

    谢尔盖神父已经有几个星期在执著地想着一个问题:屈从于这样的地位,他这样做好不好?这个地位与其说是他自己找的,不如说是修士大司祭和修道院长强加给他的。这事开始于那个十四岁的男孩痊愈之后,从那时候起,谢尔盖每月、每周、每天都感到他的内心生活被毁坏了,被一种外在的生活所代替。仿佛有人把他里子朝外地翻了个过儿。

    谢尔盖看到,他成了吸引来访者和施主们到修道院里来的工具。正因如此,院方才为他安排了使他能充分发挥效用的条件,例如,人们完全不让他有劳动的可能,为他准备好了他可能需要的一切,而要求于他的仅仅是,他不要剥夺给那些来访者的祝福。为了他的方便,他们替他安排了接见的日子。他们安排了一间男客接待室和一个专供他替来人祝福的地方。这个地方四周围了栏杆,免得那些向他挤过来的女客把他撞倒。倘若说人们需要他,他为了执行基督博爱的信条就不能拒绝人们想要看到他的要求,而避开这些人是残忍的——这一点他不能不同意,但是随着他越来越献身于这样的生活,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内心生活变成外在的了,他心中的活命之泉[21]在日见枯竭,他所做的一切,越来越多地是为了人们,而不是为了上帝。

    不论他向人们劝谕,还是单纯地祝福,不论他替病人祝祷,还是向人们指破迷津,倾听人们对他的感谢(因为据说,他曾以治病或者规诫帮助过这些人)——对此种种,他不能不感到高兴,他也不能不关心自己工作的后果,以及它对人们的影响。他想,他是一盏点亮的灯,他越是感觉到这个,他就越感觉到他心中燃烧着的上帝的真理之光正在渐渐黯淡和熄灭。“我做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上帝,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人?”——这个问题常常折磨着他。对此,他倒不是不能回答,但是他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他在灵魂深处感到,魔鬼用为人的活动偷换了他为上帝的整个活动。他所以感觉到这个,是因为过去人们打断了他的隐修,使他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却为他的隐修本身感到苦恼。他对这些来访者感到不胜负担,被他们弄得精疲力尽,但是他在灵魂深处对他们的来访还是高兴的,他高兴地听到那包围着他的一片颂扬。

    甚至有一个时期,他决心出走,躲起来。他甚至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这事应当怎么办。他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套农人的衬衫、裤子、褂子和帽子。他借口说,他需要这些东西是为了布施给那些向他求告的人。他把这套衣服藏在身边,考虑他将怎样穿戴起来,把头发剪短,离开这里。先坐火车离开,坐过三百俄里再下车,然后再沿着一个个村子走。他问过一个当兵的老汉,他是怎么求乞的,人家是怎么布施和留他住宿的。这老汉就告诉他,在哪儿乞求布施和在哪儿借宿好,谢尔盖神父也想照此办理。甚至有一天夜里,他穿好衣服,想要走了,但是他拿不定主意:留下好还是出走好?起先他犹豫不决,后来犹豫过去了,他便习以为常,向魔鬼屈服了。这套农人的服装只是使他回想起他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而已。

    来找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留给他修道和祈祷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在头脑清醒的时刻,他想,他就好比那从前有过一泓清泉的地方。“从前曾经有过一股活命之水的纤细的清泉,静静地从我身上流出,流过我的全身。当‘她’(他常常满怀喜悦地回想起那一夜和她——现在的阿格尼娅姆姆[22])诱惑我的那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她尝到了那洁净的水。但是从那时候起,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到一定数量,一群口渴的人就来了,他们你推我搡,互相拥挤。他们把什么都推了进去,剩下了一摊泥浆。”他在难得的头脑清醒的时刻这样想;但是他最惯常的状况是:疲倦和因这疲倦而产生的自我陶醉。

    有一年春天,在仲春节[23]前夕。谢尔盖神父在自己的窑洞教堂里作彻夜祈祷。容纳得下的人都进来了,大约二十人左右。这都是些有钱的老爷和商人们。谢尔盖神父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但是让谁进来,却是由一个指定照料他的修士和一个每天从修道院派到他的隐修地来的值日修士挑选的。一大群人,大约八十余名朝圣的香客,特别是一群村妇拥挤在外面,在等候谢尔盖神父出来替他们祝福。谢尔盖神父在主领祈祷,当他唱着赞美诗走出来……走到他的先行者的棺材跟前时,他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有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商人和一名跟在他后面充当助祭的修士扶住了他。

    “您怎么啦?神父!谢尔盖神父!亲爱的!主啊!”一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脸白得像手绢。”

    但是谢尔盖神父立刻恢复了常态,虽然他的脸色还十分苍白。他把商人和助祭从身边推开,继续唱着赞美诗。谢拉皮翁神父、助祭,还有教堂差役,以及经常住在隐修地、侍候谢尔盖神父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太太,都齐声恳求他暂停祈祷。

    “不要紧,不要紧的,”谢尔盖神父说,在他的胡子底下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不要中断祈祷。”

    “是的,圣徒们就是这样做的。”他想。

    “真是圣徒!上帝的使者!”他立刻听到身后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和那个扶过他的商人的声音。他不听众人劝说,继续主领祈祷。大家又互相拥挤着,穿过甬道,回到了小教堂。在那里,虽然稍许把时间缩短了一点,谢尔盖神父还是把彻夜祈祷做完了。

    做完祈祷,谢尔盖神父立刻给在场的人祝了福,然后走出来,走到洞口外一棵榆树下面的长凳前。他想休息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觉得这对他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他刚一出来,人群就向他拥去,请求他祝福,请他指点迷津。这里有一群女香客,她们总是从一个圣地走到另一个圣地,从一个长老走到另一个长老那里,她们在任何圣地和任何长老面前永远是无限感动。谢尔盖神父深知这是一类司空见惯的、最不虔诚、最冷酷和最矫揉造作的人,其中还有一些云游派旧教徒,他们大都是脱离定居生活的退役士兵;还有一些是贫穷的、大都是爱酗酒的老汉,他们从一个修道院走到另一个修道院,到处流浪,但求一饱;也有一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和村妇,带着他们的自私要求,或者要求治病,或者要求为他们的一些最实际的事排忧解难:女儿出嫁呀,承租店铺呀,购买土地呀,或者要求解脱他们睡觉时把孩子无意中压死或是跟人养私生子的罪孽呀,等等。对这一切谢尔盖神父是早就熟悉的,而且毫无兴趣。他知道,他从这些人身上得不到任何新东西,这些人在他心中也引不起任何虔诚的感情,但是他仍旧喜欢看到他们,喜欢看见这群需要他,珍视他,需要和珍视他的祝福、他的话的人,因此他一方面把这群人当做累赘,另一方面他又喜欢这群人。谢拉皮翁神父想把他们赶走,说谢尔盖神父累了,但是这时候谢尔盖神父想起了《福音书》上的话:“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24]一想到这个,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感动,便说让他们进来吧。

    他站起来,走近栏杆。人们都聚集在栏杆近旁。他开始替他们祝福,并且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微弱,连他自己也大为感动。他虽然愿意接见所有的人,但是力不从心:他两眼又一阵发黑,他摇晃了一下,抓住了栏杆。他又感到血涌上了脑袋,先是脸色发白,然后突然满脸通红。

    “是啊,看来,只能到明天了。我今天不行啦。”他说,向大家作了一个总的祝福,便向长凳走去。那商人又扶着他,拉着他的手走了过去,帮他坐下。

    “神父!”听见人群中喊道。“神父!神父!你不要离开我们!没有你我们就完了!”

    商人扶着谢尔盖神父坐在榆树下面的一条长凳上,自告奋勇担任起警察的职务,非常坚决地将人们驱散。尽管他说话很轻,谢尔盖神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坚决而愤怒。

    “滚开,滚开。祝福过就行了嘛,你们还要干什么?走。要不然,说真的,我可要揍啦。得了,得了!那大婶,那个缠黑色包脚布的,走开,走开。你往哪儿钻呀?跟你说,不干了。明天做什么听上帝安排,今天统统完了。”

    “大叔,我就瞧一眼他的脸。”一个小老太婆说。

    “我让你瞧!往哪儿钻?”

    谢尔盖神父发现,商人的态度似乎太厉害了,于是就用衰弱的声音告诉侍者,请他不要把人赶走。谢尔盖神父知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会把他们赶走的,他也很希望独自留下,歇会儿。他派侍者去说,无非是想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罢了。

    “好,好。我不赶他们,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良心,”商人回答,“他们简直要人家的命嘛。他们简直没一点同情心,他们心里只有自己。跟你们说,不行。走。明天。”

    商人终于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

    商人如此卖力,是因为他喜欢整饬秩序,喜欢赶人,喜欢对他们为所欲为,而主要是因为他有求于谢尔盖神父。他是一个鳏夫,他有一个独生女儿,有病,还没有出嫁,他跋涉一千四百俄里专程把她带来见谢尔盖神父,是希望谢尔盖神父能治好她的病。他在女儿生病的两年间到处替她延医治病,先是在省城大学区的附属医院里——没有治好;后来又带她到萨马拉省的一个农人那里——稍许减轻了一点;后来又带她到莫斯科的一个医生那里,花了不少钱——仍旧毫无起色。现在他听人说,谢尔盖神父能治病,就把她带来了。因此,商人把所有的人全赶走以后,便走到谢尔盖神父面前,二话没说,就双膝跪下,用大嗓门说道:

    “神圣的神父,祝福我的生病的女儿吧,医好她的病痛吧。我大胆拜倒在您的神圣的脚下。”说罢就两手相握,拱手当胸。他做这一切和说这一切,仿佛是在做一件由法律和习俗明确和硬性规定的事情一样,仿佛必须这样,而不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来请求治愈他的女儿。他做这事的时候信心十足,甚至连谢尔盖神父也觉得,所有这一切的确必须这样说、这样做才对。不过他还是吩咐他站起来说究竟有什么事。商人说,他的女儿是一个二十二岁的还没有出阁的闺女,两年前,她母亲得急病死了之后,她也犯了病,哎呀一声,就像他说的那样,从此得了精神病。如今他把她从一千四百俄里以外带到这里,她眼下在客舍等着,谢尔盖神父吩咐带她来她就来。她白天不能出门,怕光,要出来只能在太阳下山以后。

    “怎么,她身体很弱吗?”谢尔盖神父说。

    “不,她的身子骨倒不特别弱,还挺壮实,据大夫说,她不过是神经衰弱罢了。谢尔盖神父,如果你现在吩咐带她来,我就一口气跑回去。神圣的神父呀,让当爹的心死而复生吧;不要让我断子绝孙哪——请您用祈祷救救我的有病的女儿吧。”

    商人又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歪着脑袋,拱手抱拳,长跪不起。谢尔盖神父再次吩咐他站起来,心想自己的工作也真够烦难的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勉为其难。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好,晚上带她来吧。我替她祷告祷告,但是我现在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找您的。”

    商人踩着沙地蹑手蹑脚地退走了,可是皮靴发出的吱吱声反而更响。但他终于走了,剩下了谢尔盖神父一个人。

    谢尔盖神父的整个生活不是祈祷就是接待来客,但今天的日子特别艰难。早上是一位从外地来的权贵同他谈了许久。他走后又来了一位太太,带着儿子。儿子是一位年轻教授,不信教,而母亲则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十分敬仰谢尔盖神父。她把儿子带来,硬要谢尔盖神父同他谈谈。话谈得很不投机。年轻人显然不想和修士争论,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表示同意,仿佛勉强顺着一个衰弱多病的人似的,但是谢尔盖神父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并不相信上帝,尽管如此,他仍旧十分安闲、自在和平静。现在,谢尔盖神父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这次谈话。

    “吃点东西吧,神父。”侍者说。

    “好,随便拿点什么来吧。”

    侍者走进了盖在离窑洞洞口十步远的一间小修道室,谢尔盖神父又剩下了一个人。

    谢尔盖神父只身独处,样样事自己动手,只用圣饼和面包充饥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人们早就向他证明,他没有权利忽视自己的健康。他们给他吃素的、但是有益健康的食物。他吃得很少,但是比从前多多了,而且常常吃得津津有味,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一边吃一边感到厌恶和自觉有罪。现在也同样如此。他吃了点粥,喝了一碗茶,又吃了半个白面包。

    侍者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榆树底下的长凳上。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五月的傍晚,白桦、白杨、榆树、稠李和橡树上的叶子刚刚绽开。榆树后面的一丛丛稠李正繁花盛开,尚未凋落。一只夜莺就在近旁,另外两只或者三只,在下面河边的灌木丛里婉转歌唱。很远就可以听到从河那边传来的大概是下工回来的工人的歌声;太阳落到了森林后面,透过层层绿叶,迸溅出万道金光。这一边,是一片璀璨的新绿,那一边,连同榆树,则是一片昏暗。甲虫在飞,又常常摔下,掉到地上。

    晚饭后,谢尔盖神父开始默祷:“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们吧。”然后他开始念赞美诗。突然,在念赞美诗中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麻雀,它从树丛里飞下地来,叫着,跳着,蹦到他跟前,不知被什么吓了一跳,又飞走了。他念着祷告,诉说自己脱离尘世的决心,他想快点把它念完,好派人去叫商人把他生病的女儿带来:她引起了他的兴趣。她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也是一种消遣,毕竟是一个新人。再说,她父亲和她都认为他是神的侍者,他的祈祷必定灵验。他虽然矢口否认这点,但是他在灵魂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常常觉得奇怪,这是怎么发生的:他斯捷潘·卡萨茨基居然成了一名非同凡响的神的侍者,简直成了神医。他成了神医,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不能不相信他亲眼看到的奇迹,从那个衰弱无力的男孩开始,直到最后一个由于他的祈祷而眼睛复明的老妇人为止。

    不论这有多么奇怪,但这毕竟是事实。商人的女儿所以引起他的兴趣,首先因为她是个新人,她信仰他,其次因为他可以在她身上又一次证明他那能治百病的能力和他的声望。他想:“人们不远千里而来,会登报,皇上会知道,欧洲,那个不信上帝的欧洲也会知道。”他突然对自己的虚荣心感到羞惭,于是他又开始祷告上帝。“主啊,上天的主宰,安慰者,真理之灵啊,来吧,进到我们的心中来吧,洗涤我们身上的一切污浊,上帝啊,拯救我们的灵魂。把我满身的尘世虚荣污垢清洗掉吧。”他又重复祷告了一遍,他想起,他为这事不知道祷告多少遍了,但他的祷告迄今为止毫无效果:他的祷告为别人创造出奇迹,但是他却不能为自己向上帝求得摆脱这种渺小的情欲。

    他想起自己在隐修初期的祷告,那时候,他祈求上帝赐给他纯洁、谦卑和爱,他觉得那时候上帝是垂听他的祷告的,他清白,砍断了自己的手指,他举起那截满是皱褶的断指吻了一下;他觉得那时候他自觉渺小,常常厌恶自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觉得他那时候也曾有过仁爱之心,他想起他是抱着怎样的恻隐之心来欢迎那个来求他的老头,那个来要钱的喝醉酒的兵和她的。但是现在呢?他问自己:他爱什么人吗?他爱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吗?爱谢拉皮翁神父吗?对今天到过他这里的所有的人他是不是都怀有博爱之心呢?他爱不爱那位年轻学者呢?——他曾那样循循善诱地同这个年轻人谈话,他关心的只是卖弄自己的聪明,显示自己有学问,并不落后。他们爱他,他感到高兴,他需要他们的爱,但是他却不觉得自己爱他们。他现在既没有爱,没有谦卑,也没有纯洁。

    听到商人的女儿才二十二岁,他很高兴。他还想知道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他问她的病情,正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具有女性的魅力。

    “难道我竟这样堕落吗?”他想。“主啊,帮助我,让我恢复原来的样子吧,主啊,我的上帝。”他拱手当胸,开始祷告。夜莺在婉转歌唱。甲虫飞到他头上,在他的后脑勺上爬着,他把它拂落在地上。“他[25]究竟有没有呢?就好像我在敲一座从外面锁着的房子的门……门上挂着锁,我应该是看得见他的。这锁就是夜莺、甲虫、大自然。也许,那个年轻人是对的。”接着,他开始大声祷告,祷告了很久,直到这些想法消失不见,他又感到平静和充满了信心为止。他摇了一下铃,对走出来的侍者说,让商人和他的女儿现在就来吧。

    商人挽着女儿的胳膊把她带来了。他把她搀进修道室,便立刻走了。

    女儿一头金发,十分白嫩,是一个苍白、丰满、非常矮小的姑娘,她有一张受惊的、孩子般的脸和很发达的女性的体态。谢尔盖神父仍旧坐在洞口的长凳上。当那姑娘走过来,在他身旁停下,他替她祝福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放肆大吃一惊:他竟会这样地打量她的全身。她走过去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螫了一下似的。他从她的面貌看出来,她性欲很强,但是智力迟钝。他站起来,走进修道室。她正坐在凳子上等他。

    他走进去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我要找爸爸。”她说。

    “别怕,”他说,“你哪儿疼呀?”

    “我哪儿都疼。”她说,忽然嫣然一笑。

    “你的病会好的,”他说,“你祷告吧。”

    “祷告什么呀,我祷告过,一点没用。”她一直在微笑。“还是您祷告吧,把手按在我身上。我梦见过您的。”

    “怎么梦见过?”

    “我梦见过您就这样把手按在我的胸口。”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就按在这儿。”

    他把右手伸给她。

    “你叫什么呀?”他问,全身哆嗦着,他感到他被征服了,淫欲已经脱离了约束。

    “我叫玛丽亚。怎么啦?”

    她拿起他的手,吻了吻,然后伸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腰,紧紧地偎依着他。

    “你要干什么?”他说,“玛丽亚,你是魔鬼。”

    “得啦,没准不要紧的。”

    于是她搂着他,同他一起坐到床上。

    拂晓,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了台阶。

    “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父亲一来,她会告诉他的。她是魔鬼。我该怎么办呢?瞧,那就是我用来砍断自己手指的斧子。”他抓起斧子,向修道室走去。

    侍者迎上前来。

    “您要劈柴吗?把斧子给我。”

    他把斧子给了他。他走进修道室,她还躺着,在睡觉。他恐惧地望了她一眼,走进修道室,取下农人的衣服穿好,拿起剪子剪短了头发,就走出去,顺着小道向山脚下的河边走去,他已经四年没有到那里去了。

    河边有一条路,他顺着这条路走去,走到吃午饭的时候。中午,他走进黑麦地,在地里躺了下来。傍晚,他来到河边的一个村子。他没有进村,而是向河边的一座悬崖走去。

    清晨,离日出大约还有半小时。一切都是灰濛濛、阴沉沉的,从西边吹来一阵阵拂晓前的寒风。“是啊,应当结束了。没有上帝。怎么结束呢?跳河吗?我会游泳,淹不死。上吊吗?对,有腰带,挂在树上。”这好像是可行的,而且很近便,这使他感到一阵恐怖。他想照往常绝望的时候那样进行祷告。但是向谁祷告呀。没有上帝。他用手支着头躺着。他突然感到很困,手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便伸直手,将头枕在胳膊上,立刻睡着了。但是睡梦只持续了一刹那;他又立刻惊醒,精神恍惚,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

    他仿佛看见自己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在乡下,在姥姥家。一辆马车走到他们跟前,从马车里走出了舅舅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他蓄着活像铁锹的黑色大胡子,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帕申卡[26],她有一双温柔的大眼睛和一张可怜巴巴的、怯生生的脸。现在给他们这群男孩里送来了这个帕申卡。必须陪她玩,但又实在没意思。她很笨。结果是大家都把她当笑料,硬要她表演她是怎么游泳的。于是她便躺在地板上,表演陆地游泳。大家哈哈大笑,把她当傻瓜。她看见这样便羞得面红耳赤,一副可怜相,可怜得叫人于心不忍,叫人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哭笑不得的、善良的、低声下气的笑容。谢尔盖在回想,这以后,他什么时候看见她的。他再次看见她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他当修士之前。她嫁给了一个地主,这家伙把她的全部家产挥霍得精光,还打她。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小时候就死了。

    谢尔盖想起,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不幸。后来他又在修道院里看见过她一次,她已经守了寡。她还是老样子——不能说笨,但乏味、渺小、可怜。她是带着女儿和女儿的未婚夫一道来的。她们已经穷了。后来他又听人说,她住在一个小县城里,说她十分贫穷。“我为什么想到她呢?”他问自己。但又不能不想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她还像从前在地板上表演游泳时那样一直很不幸吗?我为什么要想到她呢?我怎么啦?应该结束了。”

    他又开始感到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思想,他又开始想帕申卡。

    他这么躺了很久,一会儿想到自己那不可避免的结局[27],一会儿又想到帕申卡。他把帕申卡想像成自己的救星。他终于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一位天使向他走来,对他说:“找帕申卡去吧,去问她你应该怎么办,你的罪孽是什么,你怎样才能拯救自己。”

    他醒了,认定这是上帝显灵,他很高兴,决定照梦中嘱咐他的话去做。他知道她住的那座城市(离此三百俄里),于是他便到那里去了。

    八

    帕申卡早就不是原来的帕申卡了,而是一个又老又干瘪、满脸皱纹的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一个穷愁潦倒、爱喝酒的小官吏马夫里基耶夫的丈母娘了。她住在女婿最后丢官的那个县城里,并在那里养活全家:女儿、患神经衰弱症的有病的女婿,以及五个外孙和外孙女。她靠给商人家的闺女上音乐课所得来养家,每节课收费五十戈比。有时一天四节课,有时一天五节课,因此每月可得大约六十卢布。他们便暂时以此为生,等候补缺。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恳求代为谋职的信寄给所有的亲戚和熟人,其中也包括谢尔盖。但是这封信寄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是星期六,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正在自己和面做葡萄干奶油面包。这种奶油面包数她爸爸的那个农奴厨子做得最好。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想在明天过星期日的时候让外孙和外孙女们吃一顿好的。

    她的女儿玛莎正在照看最小的孩子;两个大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上学去了。女婿因为夜里没睡,现在刚睡着。昨晚,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很久没有睡,极力劝阻女儿不要对丈夫发火。

    她看到女婿是一个弱者,他不会换个样子说话和生活,她看到妻子对他的责备于事无补,因此极力劝说他们,叫他们要心平气和,不要互相埋怨,互相恼恨。看见人与人之间的不友好关系,她在生理上就几乎受不了。她很清楚,这样做什么都不会变好,只会变坏。她甚至没有想这个,她只是一看到那副怨气冲天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就像闻到恶臭,听到噪音,看见殴打肉体一样。

    她正在洋洋得意地教卢克里亚怎样和面,这时,那六岁的外孙米沙,围着兜兜,迈着罗圈腿,穿着补过的袜子,满脸惊慌地跑进了厨房。

    “姥姥,一个挺可怕的老头找你。”

    卢克里亚望了一眼外面。

    “真的,一个朝圣的香客,太太。”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自己的瘦胳膊肘互相对着擦干净了,又将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本来她想到屋去拿钱袋布施五个戈比,但是她接着想起她没有比十戈比银币更小的钱了,于是决定布施一点面包,她回到碗柜旁。但是她突然想起她刚才那么小气,突然脸红了。她一面吩咐卢克里亚切面包,一面就亲自去取外加的十戈比银币。“这是对你的惩罚,”她对自己说,“给双倍。”

    她一面道歉,一面把钱和面包都给了那位朝圣的香客,当她布施的时候,她非但没有因自己的慷慨感到自豪,相反,因为给得太少而觉得羞愧。而这位朝圣者是这样仪表堂堂。

    虽然他用基督的名义[28]跋涉了三百俄里,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面目黧黑,他的头发剪短了,戴着农人的帽子,穿着农人的皮靴,虽然他谦卑地鞠躬行礼,但是他仍旧器宇轩昂,令人注目。但是,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差不多有三十年没见他了,也不可能认识他。

    “请别见怪,大爷。也许,您想吃点东西吧?”

    他收下了面包和钱。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奇怪他怎么不走,而且老瞧着她。

    “帕申卡。我是来找你的。让我进去吧。”

    他那美丽的黑眼睛恳求地注视着她,闪着泪花。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凄恻地抖动了一下。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抓住她那干瘪的胸脯,张大了嘴,两眼发直,看着那位香客的脸发愣。

    “这不可能!斯乔帕![29]谢尔盖!谢尔盖神父。”

    “对,就是他,”谢尔盖轻声说。“不过不是谢尔盖,也不是谢尔盖神父,而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斯捷潘·卡萨茨基,一个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人。让我进去,你帮助帮助我吧。”

    “这不可能,您怎么能这样谦卑呢?咱们快进去吧。”

    她伸出手;但是他没有握她的手,他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但是带他上哪儿呢?屋子太小。先是分了一间很小的房间给她,跟一个小贮藏室差不多,但是后来连这个小贮藏室她也让给女儿了。现在玛莎正在那里摇着孩子哄他睡觉。

    “您坐这儿,我就来。”她指着厨房里的一张长凳对谢尔盖说。

    谢尔盖立刻坐下来,并且用显然已经习惯了的姿势把挎包先从一个肩头,然后从另一个肩头卸了下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变得多么谦卑呀,我的天!名气那么大,突然这样……”

    谢尔盖没有理她,只是宽厚地笑了笑,把挎包放在自己的脚边。

    “玛莎,你知道这是谁?”

    接着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便悄悄地告诉女儿谢尔盖是什么人,她们俩一起把被褥和摇篮搬出贮藏室,把屋子腾出来让给谢尔盖。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谢尔盖领进了小屋。

    “您在这儿先休息休息。请别见怪。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我在这儿有课,说起来都不好意思——在教音乐。”

    “教音乐——这好啊。不过有一点,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我来找您是有事的。我什么时候能够跟您谈谈呢?”

    “我把这个看做是我的福气。晚上行吗?”

    “行,不过还有一个请求:别跟别人说我是什么人。我只是对您才开诚相见。谁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必须这样。”

    “啊呀,我告诉女儿了呀。”

    “嗯,那就请她别说出去。”

    谢尔盖脱下皮靴,躺了下来,在一夜未睡、跋涉了四十俄里之后,立刻睡着了。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回来的时候,谢尔盖正坐在那间小屋里等她。他没有出去吃午饭,只吃了一点卢克里亚给他拿进屋来的菜汤和稀粥。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谢尔盖说。“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这样的贵客,我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这份福气?我请了假,没去上课。以后再……我一直想去看您,还给您写过信,可突然这样幸福。”

    “帕申卡!请把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当做忏悔,当做我临终前在上帝面前说的话。帕申卡!我不是圣徒,甚至也不是个普通老百姓:我是一个罪人,一个肮脏、丑恶、不走正路而又自命不凡的罪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所有的人都坏,但是我比最坏的人还坏。”

    帕申卡先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将信将疑。后来,她完全相信了,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手,苦笑着说:

    “斯季瓦,你也许夸大了吧?”

    “不,帕申卡。我是色鬼,我是凶手,我是一个渎神者和骗子。”

    “我的上帝!这是什么话呀?”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但是必须活下去。过去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甚至还教过别人怎么生活,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请你教我。”

    “哪能呢,斯季瓦。你在取笑我。你们干吗老取笑我呢?”

    “嗯,好,我取笑你。不过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生活的,你这辈子是怎么过的?”

    “我?我过的是最肮脏、最丢人的生活,所以现在上帝惩罚我,也惩罚得对,我生活得很糟,糟透啦……”

    “你怎么出嫁的?你跟丈夫是怎么过的?”

    “一切都很糟。我出嫁了——爱上了一个人,别提多丢人啦。爸爸不赞成这门婚事。我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我出嫁后,本应当好好帮助丈夫,可是我却净用嫉妒折磨他,我没法克制心中的嫉妒。”

    “听说,他爱喝酒。”

    “可不,我又不会安慰他。反而责备他。要知道,这是一种病。他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我怎么硬不让他喝。我们吵得可凶了。”

    她用她那美丽的、因为回忆而感到痛苦的眼睛望着卡萨茨基。

    卡萨茨基想起,人家对他说过,帕申卡的丈夫经常打她。现在,卡萨茨基瞧着她那干瘦的脖子,耳后青筋毕露,头上一簇稀疏的斑白的头发,仿佛看见了当时的情景。

    “后来剩下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有任何财产。”

    “您不是有一座庄园吗?”

    “瓦夏[30]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卖了,都……花光了。必须活下去,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我们这些小姐全一样。但是我特别不行,束手无策。就这样花完了最后一文钱,我教孩子的时候,自己也捎带学了点。可是这时候米佳病了,已经读四年级啦,上帝把他带走了。玛涅奇卡[31]爱上了万尼亚——我那姑爷。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只是命不好。他有病。”

    “妈,”女儿打断了她的话。“把米沙抱走吧,我总不能劈成两半呀。”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哆嗦了一下,站起来,穿着她那后跟已经磨坏的皮鞋快步走出房门,不一会儿抱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回来了,这孩子身子往后仰,用小手抓住她的头巾。

    “对,我讲到哪儿啦?对了,他在这儿原来有个好差事——上司也很和气,但是万尼亚干不了,便辞职了。”

    “他害的什么病?”

    “神经衰弱,这是很可怕的病。我们商量过,应当出去疗养,但是没有钱。我老盼着这病过一阵会好。他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痛,不过……”

    “卢克里亚!”传来了他那怒气冲冲的、衰弱的声音,“用得着她的时候,总不知道把她支使到哪里去了。妈!……”

    “来了,”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又打住了话头,“他还没吃饭。他没法跟我们一起吃。”

    她走出去,在那里安排了点事,又回来,一面揩拭着晒黑的瘦瘦的手。

    “我就这样过日子。我们总是发牢骚,总是不满,可是,谢谢上帝,外孙和外孙女们都很好,都很健康,日子还过得去。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么,您靠什么生活呢?”

    “我多少挣点钱。过去我因为音乐而苦恼,现在却亏了它。”

    她把她的瘦小的手搁在她坐位旁的一只小衣柜上,好像弹练习曲似的用瘦削的手指弹着。

    “您教课,人家给您多少钱?”

    “有给一个卢布的,有给五十戈比的,也有给三十戈比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怎么样,有成绩吗?”卡萨茨基的眼睛里微微露出笑意,问道。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起初并不相信他提这问题是严肃的,她疑惑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成绩是有的。有一个很好的小姑娘,她爸爸是个卖肉的。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倘若我是一个出入上流社会的女人,不用说,凭爸爸的关系,我是能够给姑爷找到差事的。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所以才把他们大家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啊,是啊,”卡萨茨基说,低下了头,“那么,帕申卡,您是怎么参加宗教生活的呢?”他问。

    “啊呀,别提了。糟透啦,实在顾不过来,我有时跟孩子们一起斋戒祈祷,也常常去教堂,但是有时就几个月不去。让孩子们去。”

    “为什么您自己不去呢?”

    “说实话,”她的脸红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去,在女儿和外孙们面前怪难为情的,而新衣服又没有。反正是因为我懒罢了。”

    “那么,您在家祷告吗?”

    “祷告的,这又能算什么祷告呢,信口念念罢了。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没有真正的感情,只知道自己糟透了……”

    “对,对,是这样。是这样。”卡萨茨基连连称是,似乎表示赞同。

    “来了,来了。”她答应着女婿的叫唤,整了整盘在头上的辫子,走出了房间。

    这次,她很久没有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卡萨茨基还像原来那样坐着,两肘支在膝盖上,低下了头。但是他的挎包已经背到背上了。

    她拿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白铁灯走了进来,他抬起他那美丽的、疲倦的眼睛望着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告诉他们您是谁,”她畏怯地开始说,“我只说我认识您,您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朝圣的香客。咱们吃饭去吧,喝点儿茶。”

    “不……”

    “那么,我拿到这儿来吧。”

    “不,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你,帕申卡。我走了。如果你可怜我,那你就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见过我。我以永生的上帝的名义恳求你:别告诉任何人。谢谢你。我真想拜倒在你的脚下,但是我知道这会使你不安的。谢谢你,看在基督的分上饶恕我。”

    “祝福我吧。”

    “上帝会祝福的。看在基督的分上饶恕我。”

    他想要走,但是她不让他走,给他拿来了一点面包、面包圈和奶油。他全收下了,走了出去。

    天黑了。他还没有走过两家房子,她就看不见他了,不过根据大司祭家的狗在向他叫,她知道他正在朝前走。

    “我的梦原来应的是这个。帕申卡正是我从前应该做而没有做到的人。我从前为人们活着,却以上帝为借口;她活着为了上帝,却以为她活着为了别人。是啊,做一件好事,施舍一碗水,不图报答,比我的造福于人们更为可贵。但是我不是也曾有过几分真诚为上帝服务的心吗?”他问自己,他的回答是:“是的,但是这一切都被人世的虚荣玷污了、遮盖了。是的,对于像我这样活着的人,对于人世的虚荣,上帝是不存在的。但是,我要去找他。”

    于是他向前走去,就像找帕申卡的时候那样,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同朝圣的男女香客们相遇又分手,凭着基督的名义乞讨一点面包,借宿一宵。间或有悍妇辱骂他,喝醉的农人怒斥他,但是大部分人给他吃,给他喝,甚至还给他一些东西路上吃用。他的老爷的仪表取得了某些人的好感。也有一些人恰好相反,他们看到一个老爷也居然落得一贫如洗,似乎很高兴。但是他的温顺征服了一切人。

    他在人家家里找到一本《福音书》,就常常念它,无论何时何地,人们听了都很感动,并且奇怪,他们听他念,就像听着一个新的、但同时又是早就熟悉了的东西似的。

    倘若他能为人们做一点事:出点主意,读点什么,写点什么,或者排难解纷,他也听不到对他的感谢,因为他走了。渐渐,上帝在他的心中出现了。

    有一天,他跟两个老太婆和一个士兵在路上走。一位老爷跟太太坐在一辆套着快马的轻便马车上,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士骑着马,叫住了他们。太太的丈夫和女儿骑马,坐在马车里的是太太和一个显然是来旅行的法国人。

    他们叫住了他们,大概是想让这个法国人看看les pèlerins[32],——这种人由于俄国人固有的迷信,不去做工,却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到处流浪。

    他们说法语,以为这些人听不懂。

    “Demandez leur,”法国人说,“s’ils sont bien s?rs de ce que leur pèlerinage est agréable à dieu.”[33]

    他们问了,老太婆们回答:

    “全由上帝怎么看了。我们的脚到了,心能不能到呢?”

    又问了士兵。他说,因为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们又问卡萨茨基是什么人?

    “上帝的奴仆。”

    “Qu’est ce qu’il dit? Il ne répond pas.”[34]

    “Il dit qu’il est un serviteur de dieu.”[35]

    “Cela doit être un fils de prêtre.Il a de la race.Avez vous de la petite monnaie?”[36]

    法国人有零钱。他给大家每人二十戈比。

    “Mais dites leur que ce n’est pas pour des cierges que je leur donne,mais pour qu’ils se régalent de thé;[37]茶,茶,”他微笑着,“pour vous,mon vieux,”[38]他说,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卡萨茨基的肩膀。

    “基督保佑你们,”卡萨茨基回答,他没有戴上帽子,光着头鞠了一躬。

    这次的相遇使卡萨茨基特别高兴,因为他蔑视世俗之见,做了一件最平常,也最容易做的事——谦卑地收下了二十戈比,把它送给了同伴,一个瞎眼的乞丐。世俗之见具有的意义越小,他就越强烈地感觉到上帝。

    卡萨茨基就这样过了八个月。到第九个月,他在省城的一家他和香客们过宿的收容所被拘留了,他因为没有身份证被抓进了警察署。问他的证件在哪里,他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没有证件,他是上帝的奴仆。他被当做流浪汉给判了刑,流放到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他在一家富有的农人的垦地上住了下来,现在还住在那里。他在东家的菜园里做工,还兼教孩子们读书和照顾病人。

    (1898年)

    臧仲伦 译

    * * *

    [1]这是沙俄为贵族子弟开办的一种军官学校。

    [2]即沙皇尼古拉一世。

    [3]这是作者的疏忽。在第一章中提到的是在举行婚礼前一个月。

    [4]指卡萨茨基同梅丽订婚一事。

    [5]斯季瓦是斯捷潘的小名。

    [6]瓦莲卡是瓦尔瓦拉的小名。

    [7]圣母节在俄历十月一日。

    [8]瓦拉希亚,地区名,今已不用,在罗马尼亚西南部喀尔巴阡山和多瑙河之间。一七六三年,当时的著名宗教活动家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应当地国王之请,来到瓦拉希亚整顿修道院,并担任德拉戈米尔纳修道院住持,以教规严格著称。

    [9]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1722—1794),俄国十八世纪的著名宗教活动家,摩尔达维亚的尼亚梅茨基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他十七岁进修道院当修士,以苦修和生活严肃著称。曾创立一个特殊的修士团体圣以利亚隐修院。他曾到瓦拉希亚帮助国王整顿修道院。生平著译颇多,在宗教界很有名。阿姆夫罗西、马卡里、列昂尼德均为俄国十九世纪的著名长老。

    [10]即被教会敬为圣徒的人死后留下的干尸。据说它能显灵,有神效。

    [11]法语:丽莎,你往右边看呀,这就是他。

    [12]法语:哪儿,哪儿?他也不怎么漂亮嘛。

    [13]谢肉节在大斋前一星期,是信奉东正教的斯拉夫人送冬迎春的节日。

    [14]法语:要什么给什么。

    [15]圣安东尼(251—357),埃及隐修士,被认为是修士的始祖。他以苦行和禁欲著称,他生平受过许多女性诱惑,但毫不动摇。

    [16]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九章第二十四节。

    [17]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节。

    [18]这里的“正式落发,接受苦行戒律”,是指进修道院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行,正式落发当修女。这是修士(修女)落发的第二级。落发后,由修道院长赐予法名,正式脱离尘世。第一级落发是刚进修道院的时候。最后一级落发是修行多年,道行日深,举行落发仪式后,即遁迹山林,穿上苦行修士服,进行隐修。正教教徒的落发,只剪去一圈头发。

    [19]指施行基督教的按手礼:由神父把手按于领受者头上,念诵规定经文,以求得“圣灵”降于其身。

    [20]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一至六节:“耶稣设一个比喻,是要人常常祷告,不可灰心,说,某城里有一个官,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那城里有个寡妇,常到他那里,说,我有一个对头,求你给我申冤。他多日不准,后来心里说,我虽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只因这寡妇烦扰我,我就给他申冤吧,免得他常来缠磨我。主说,你们听这不义之官所说的话。”

    [21]指迷信中一种能起死回生的活命之水。

    [22]即那个曾经诱惑过他的离了婚的太太马科夫金娜。现在她成了修女,名叫阿格尼娅姆姆。

    [23]仲春节,东正教在复活节和圣三一节之间的节日。

    [24]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三、十四节。

    [25]指上帝。这时,谢尔盖开始怀疑上帝是否存在。

    [26]帕申卡是普拉斯科维娅的小名。

    [27]指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28]指沿途乞讨为生。

    [29]斯乔帕是斯捷潘的小名。

    [30]帕申卡的丈夫。

    [31]即玛莎。玛莎和玛涅奇卡都是玛丽亚的小名。

    [32]法语:朝圣者。

    [33]法语:您问问他们,他们是否坚信他们朝圣是上帝的意愿。

    [34]法语:他说什么?他没有回答。

    [35]法语:他说他是上帝的奴仆。

    [36]法语:也许,这是一个教士的儿子。看得出是好人家出身。您有零钱吗?

    [37]法语:不过请您告诉他们,我不是给他们买蜡烛的,是让他们美美地喝点儿茶。

    [38]法语:给您,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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