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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和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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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件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正值冬季圣尼古拉节[1]过后第二天。因为节日里教区有纪念活动,村镇客店老板二等商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布列胡诺夫不能出门——他是教堂司务,得在教堂里守着,而家中也要接待和宴请亲友。等最后一批客人一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立刻收拾起来,准备到邻村地主那里去买他早就在讲价的一片林子。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急着去那里,生怕省城的商人抢了他这笔有油水的买卖。那位年轻的地主要价一万只是因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出七千。其实七千只合这林子的真正价格的三分之一。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也许能把价钱再压低一点,因为林子在他这个地区,而他和本地区乡县的商人之间早就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一个商人出的价钱不得高于本地区另一个商人所出的。但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听说省城的木材商人要来买戈里亚奇金林,因此决定立即去同地主成交。节日刚过,他就从木箱里拿出他的七百卢布,外加身上的两千三,凑齐了三千,数了又数,装进钱包里,准备上路。

    这天在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雇工中间,尼基塔是唯一没有喝醉的人,他便跑去套车。尼基塔这天没有喝醉是因为他过去酗酒,在封斋前最后一个荤食日把上衣和长筒皮靴都脱下来换酒喝了,自那以后就戒了酒,已经一个多月不喝了。虽然圣尼古拉节头两天到处都在狂饮,令人垂涎,他也没有喝。

    尼基塔是从邻村来的农民,五十岁左右,不当家。据说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自己家里过的,而是在别人家里过的。无论在哪里,他的勤劳、灵巧和力气,尤其是善良可爱的性格,都受到赏识。但是他在哪里也待不长,因为一年总有一两次,或许更多,他喝得酩酊大醉,不仅把身上的衣物都卖光,还要寻衅闹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也撵过他几次,然而事后又用他,就是看重他为人诚实、爱牲口,尤其是因为工钱便宜。像尼基塔这样的雇工应该拿八十卢布,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却只给他四十,又不付清,只零敲碎打地给,况且给的多半不是现钱,而是自己柜台上的高价商品。

    尼基塔的妻子马尔法曾经是个既漂亮又麻利的女人。她带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和两个女孩在家主宰一切,不叫尼基塔回去住。这首先是因为她跟一个箍桶匠(外村的农民)已经姘居二十来年,这人就住在他们家里。其次呢,别看丈夫清醒的时候妻子恣意虐待他,等到丈夫喝醉了,妻子怕丈夫却像怕火一样。有一回,尼基塔在家喝醉了,大约是要为他清醒时的低首下心出一口气吧,他把妻子的木箱砸开,取出她最贵重的衣服,拿起一柄斧子,在木墩上把这些衣服砍成了碎片。尼基塔挣的工钱全都交给妻子,对此他没有异议。这回圣尼古拉节前两天,马尔法还来找过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拿走了白面、茶叶、白糖、一点伏特加酒,总共合三个卢布,外加五卢布钞票。马尔法感谢主人特别开恩,其实,按最贱的价格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至少还欠他二十卢布呢。

    “我跟你讲过什么条件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你要什么就拿,回头你再挣。我这儿可不像别人家那样:候日子,算细账,扣工钱。我们是凭人格。你给我干活,我不会不管你。”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真的相信,是他给了尼基塔好处。他善于说得使人相信,一切靠他的金钱活命的人,从尼基塔起,也都支持他的这种看法,即他没有欺骗雇工,而是给他们好处。

    “我明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给您干活可是尽力的,就像给亲爹干活一样。我很明白。”尼基塔说,其实他很明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欺骗他,但又觉得没法跟他算清这笔账,目前无处可去,就得这么过,给多少拿多少。

    现在听到主人命令套车,尼基塔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迈着轻快的八字步走进板棚,从钉子上取下带穗的沉重的皮笼头,碰得嚼环两边直响,然后朝一间门关着的马栏走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命他套的那匹马单独拴在这里。

    “小傻瓜,闷得慌吧?”尼基塔对迎面传来的低微的马嘶应道。那独自站在栏里的公马是匹从各方面来看都不错的黄斑枣红马,中等个子,臀部有些下垂。“得了,得了!赶得上,先喝点水吧。”尼基塔跟马说话就像人们跟懂人话的动物说话一样。他提起衣襟,拂拭了被马具磨坏而又蒙上了灰尘的、肥胖得在中央形成一道槽沟的马背,把带嚼环的笼头套在年轻漂亮的马头上,拉出马耳和额鬃,扔下不带嚼环的笼头,牵马出去饮水。

    公马小心翼翼地从粪已堆积得很深的栏里走出来,连蹦带跳,尥开了蹶子,做出想用后腿踢同它一起向井边跑去的尼基塔的样子。

    “这小子,你调皮吧,调皮吧!”尼基塔口里念着,心里可知道,公马抬起后腿来的时候有多谨慎,只碰一碰他的脏皮袄,根本不踢人,因此他特别喜欢公马的这种举动。

    公马喝足了冰冷的水以后,舒了一口气,来回动了动濡湿的结实的嘴唇,从那上面便有清亮的水珠顺着胡须滴到水槽里。于是它静静地站着不动了,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后来,它忽然打了一个响鼻。

    “不想喝就算了,你记着吧,可别再要。”尼基塔就这样一本正经、仔细精确地对公马解释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又向板棚跑去,手里牵着一路都在尥蹶子撒欢的小公马,那嘚嘚的马蹄声在院子里震响。

    家里的雇工一个也不在,只有一个外人,就是到这里来过节的厨娘的丈夫。

    “乡亲,”尼基塔对他说,“你去问一问:套哪一辆雪橇,大的还是小的?”

    厨娘的丈夫走进地基很高而又有铁皮盖顶的宅子里去了,不久就带信回来说,叫套小雪橇。这时候尼基塔已经给公马戴上了颈箍,系好了钉满小钉子的辕枕,于是一只手拿着分量挺轻的漆了颜色的拱轭,另一只手牵着公马,朝着停在板棚下面的两辆雪橇走去。

    “套小的就套小的吧。”他说着把一直在假装要咬他的聪明的公马牵到车辕之间去,在厨娘的丈夫帮助下开始套车。

    一切差不多都已弄好、只剩下系缰绳的时候,尼基塔就叫厨娘的丈夫到板棚下去拿麦秸,再到粮仓里去取絮垫。

    “好啦。得,得,别使性子!”尼基塔一面说,一面把厨娘的丈夫拿来的今年才脱粒的燕麦秸放在雪橇上压实。“这下咱们铺上麻袋片,上面再搁絮垫。像这样,像这样,坐上去就舒服了。”他一面说一面做,用絮垫把坐位四周的麦秸都盖严。

    “谢谢你啦,乡亲,”尼基塔对厨娘的丈夫说,“两个人一块干更带劲。”他整理好末端由一个环总到一起的皮缰绳,在驭者坐位上坐下来,命令那一心想走的骏马踩着牲畜院里的一层冻硬了的畜粪,朝大门口走去。

    “米基特[2]叔叔,叔叔,叔叔!”一个七岁的男孩,身上穿一件黑短皮袄,脚下是一双新白毡靴,头上戴一顶暖和的棉帽子,急急忙忙从穿堂里跑出来,在尼基塔身后细声细气地叫喊。“让我坐吧!”孩子央求道,他一边走一边在扣衣扣。

    “来,来,快跑,小宝贝。”尼基塔说着就停了车,把喜笑颜开的苍白瘦弱的小少爷抱到雪橇上,然后来到街上。

    是下午两点多钟。天气很冷——零下十度左右,阴沉沉的,而且刮风。半边天都被低垂的乌云遮住了。不过在庭院里听不见风声,街上的风就明显一些,邻家板棚上的雪被刮下来,在街角上的澡堂旁边打旋。尼基塔刚返回院里、掉转马头走到阶前的时候,嘴里叼着烟卷、身上穿着挂了面子的羊皮袄、腰间低低地紧束一根宽腰带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就从穿堂里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那台阶上被踩实的积雪在他的皮面毡靴底下吱吱作响。他用力吸了吸剩下的烟头,就把它扔在脚下踩灭了。然后他从口髭下吐出烟雾,斜眼看着出门回来的公马,把他那除口髭以外刮得很光的红扑扑的面颊两边的皮衣领朝里翻,免得毛被呼出来的热气弄潮。

    “哟,这个调皮鬼,赶上了!”看见小儿子坐在雪橇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陪客人喝了几杯,有点兴奋,因此对属于他的一切和他所做的一切比平时更加满意。一向被他暗自称作继承人的儿子的模样使他感到十分快乐,他眯起眼睛,露出长牙,高兴地望着他。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妻子苍白,瘦弱,有孕在身。她连头带肩裹着一块羊毛披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穿堂里送行。

    “还是把尼基塔带去好。”她胆怯地从门后走出来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他显然不高兴听到这句话,生气地皱起眉头,啐了一口。

    “你带着钱上路,”妻子仍旧用哀求的语气说,“万一天气变了,真的。”

    “我还不认得路,一定要带个向导?”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不自然地绷着嘴唇,他跟买主和卖主说话通常也是这样,把每个音节都咬得特别清晰。

    “真的,带他去吧。我以上帝的名义求你!”他妻子又说了一遍,同时把披巾裹到另一边去。

    “瞧,缠上了……我把他往哪儿搁啊?”

    “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去。”尼基塔兴高采烈地说。“不过我不在家得有人喂马。”他又对女主人说。

    “我来瞧着,尼基图什卡[3],我叫谢苗去喂。”女主人说。

    “那我就跟您去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尼基塔在等候主人下命令。

    “是啊,看来得尊重老太太。不过你既是要去,那就穿件暖和点的衣服。”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同时用一只眼睛示意尼基塔穿的是一件饱经风霜的破短皮袄,腋下和背上都已绽开,下摆撕成流苏一般,毛已揉坏而又沾满油污。

    “喂,亲爱的,来给我牵着马!”尼基塔拉开嗓门对厨娘的丈夫喊道。

    “我牵,我牵!”孩子尖声叫了起来,从衣袋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抓冰冷的皮缰绳。

    “可别打扮个没完,快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龇着牙对尼基塔吼道。

    “马上就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老爷。”尼基塔说着迅速移动他那双钉了毡鞋掌的旧毡靴,迈着八字步朝牲畜院里的下房跑去。

    “喂,阿林努什卡[4],把灶上我那件袍子给我,要跟主人出门!”尼基塔说着跑进屋去,从钉子上取下宽腰带。

    厨娘睡足了午觉,正在给她丈夫烧茶。她嘻嘻哈哈地迎上前来,由于受到尼基塔的匆促的感染,也跟他一样忙开了,赶快把在灶上烘烤着的破旧直襟大呢袍拿下来抖啊揉的。

    “嘿,你跟你掌柜的痛痛快快地逛去吧!”尼基塔对厨娘说。他跟人单独相对的时候,出于善意的礼貌,总要对人家说点什么。

    他把那根因擀毡变窄了的腰带往腰里一围,把一口气直吸到瘪肚子里,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把系在短皮袄外面的腰带抽紧。

    “得这样,”他不是对厨娘,而是对腰带说,同时把末端塞在腰带下面,“这样就钻不出来了。”接着他抬一抬肩膀,免得胳膊受拘束,再穿上大呢袍,也在背上使了使劲,让胳膊可以自由活动,又在两边腋下拍了几下,从搁板上取了无指手套,说:“这回齐了。”

    “斯捷潘内奇[5],你把脚重新包一包吧,”厨娘说,“靴子不行了。”

    尼基塔站住,似乎才想起来。

    “是得重新包……算了,就这样也能对付,路不远!”

    于是他跑到外面去了。

    “你冷不冷啊,尼基图什卡?”当他走到雪橇跟前的时候,女主人问。

    “冷什么,暖和着呢。”尼基塔说。他理了理雪橇前车上的麦秸,以便拿来盖脚,又把好马用不着的鞭子塞在麦秸下面。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已经坐在雪橇上,他穿着两件皮袄,脊背几乎把雪橇那弯弯的后部填满了。他一提起缰绳,公马立即出发。尼基塔在雪橇行进中从左边坐到前面去,一只脚伸出车外。

    二

    公马拉动雪橇,沿着镇上那条被轧得溜光的冰路快步向前走去,滑铁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你爬到哪儿来了?给我鞭子,米基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道,他看见继承人站在车后的滑铁上,显然很高兴,“我揍你!快到妈妈那儿去,狗崽子!”

    孩子跳下去了。公马加快了小走步,又打了一个噎,就换成了大走。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家所在的十字镇只有六户人家。他们刚走过最后一户,也就是铁匠的家,立刻发现风刮得比他们想像的要猛得多。路几乎看不见。滑铁留下的痕迹瞬间就被雪尘盖住了,他们还能分得清道路只是因为路面比两旁的地面高一些。雪尘在田野上飞舞,看不见地平线。一向很明显的捷利亚京林只是偶尔在雪尘后面现出模糊的黑影。风从左边来,固执地把公马那肥得向上隆起的脖子上的鬃毛吹向一边,卷起它那绾了个活结的毛蓬蓬的尾巴。坐在左边的尼基塔的长衣领便被风吹得贴在他的脸上和鼻子上。

    “它跑不起来,雪太深,”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夸耀这好马说,“有一次我去帕舒京诺。它半小时就把我拉到了。”

    “什么?”尼基塔问,他没有听清楚,因为耳朵被衣领捂住了。

    “我说半小时就到了帕舒京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说。

    “那还用说,这马是真好!”尼基塔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可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说话。

    “喂,我好像嘱咐过你那口子,叫她别接待箍桶匠,对不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仍旧喊着,满以为尼基塔能跟他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聪明人谈天,肯定会觉得荣幸,同时也为自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而得意万分,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使尼基塔不快。

    风把主人的话刮跑了,尼基塔又没有听清楚。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这个涉及箍桶匠的玩笑大声而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随他们去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不管这些事。只要她不亏待我那小子,上帝保佑她吧。”

    “是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那么春天你还买不买马?”他提出一个新的话题。

    “不买不行啦!”尼基塔翻开衣领,凑到主人身边说。

    现在谈话使尼基塔感兴趣了,他就想把话都听清楚。

    “儿子大了,该自个儿耕地了,再说人家总雇他。”尼基塔说。

    “行啊,你们把我那匹瘪屁股马拉去,我要价不高!”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道,他兴奋起来,原因是谈到了他心爱的、消耗着他的全部智力的事业——牟取暴利。

    “要么您给我十五个卢布,我到马市上去买。”尼基塔说,他知道,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卖给他的那匹瘪屁股马顶多值七个卢布,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这匹马卖给他,就要算他二十五卢布,这样一来,今后半年内就别想看见他的钱了。

    “这马真不错。我对你就像对自己一样。凭良心说,我布列胡诺夫是不欺侮人的。我宁愿自己吃亏,可不像别人那样。不瞒你说,”他用对买主和卖主说话的腔调喊道,“这马是货真价实的!”

    “没错。”尼基塔叹了一口气说。他相信再也没有什么话可听了,便放下用手拉着的衣领,他的耳朵和脸颊立刻又被捂住。

    他们默默地走了半小时。风吹透了尼基塔的腰部和手臂,因为皮袄的这些部位已经破了。

    他缩着肩膀,把气呼在捂着他的嘴的衣领上。这样一来,身上还不感觉冷。

    “你看,我们是往卡拉梅舍沃那边走,还是直奔目的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去卡拉梅舍沃的路走的人多些,沿途有两排完好的路标,不过也远些。一直向前的路近一点,但是走的人少,又没有路标,或者说只有一些不像样的路标,已经被雪掩埋了。

    尼基塔想了一会儿。

    “去卡拉梅舍沃的路虽说远一点,可是好走些。”他说。

    “一直走,只要过了洼地就不会迷路,到树林里就好走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想走直路。

    “您说怎么走就怎么走。”尼基塔说着又把衣领放下。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就一直向前走去,走了半俄里以后,在一根带着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摆的高高的橡树枝旁驱车向左。

    转弯以后刮的几乎是顶风,而且下起雪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驾着车,不时地鼓起腮帮子,把气吹到胡子里去。尼基塔在打盹儿。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了一句话。

    “什么?”尼基塔睁开眼睛问。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而是弯着身子向后向前张望。马一步步走着,由于出汗,它的腹股沟和脖子上都挂了白霜。

    “我问你说什么?”尼基塔又问。

    “什么,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生气地学着他的腔调,“看不见路标!准是迷路了!”

    “那么你停车吧,我去看看路。”尼基塔说。他轻轻一纵,下了雪橇,从麦秸下面摸出皮鞭,向左边走去,然后再向右。

    这一年的积雪不深,到处都能走,不过也还是有一些地方积雪深及膝部,钻进了尼基塔的长筒靴里。尼基塔一面走一面用脚和皮鞭探路,但是找不到路在哪里。

    “怎么样?”当尼基塔回到雪橇跟前的时候,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往这边去没有路,得上那边去找。”

    “前面有什么东西发黑,你走过去看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尼基塔走到那个发黑的东西跟前去,原来是裸露在外的冬麦田里的泥土洒在积雪上,把雪染黑了。尼基塔又到右边去走了一阵才回到雪橇跟前来,把身上的雪花拍掉,将靴筒里的也倒了出来,然后坐到雪橇上去。

    “得往右走。”他说得挺坚决。“风本来吹我的左边,现在直往脸上扑。往右走!”他坚决地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听从了他的话,向右驶去。但是路仍旧找不到。他们这样走了一些时候。风力并未减弱,又下起雪来。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看样子我们完全走错了。”尼基塔忽然说,似乎很高兴。“这是什么?”他指着从积雪下面钻出来的发黑的马铃薯茎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喝住汗津津、喘吁吁的公马。

    “是什么?”他问。

    “这就是说,我们在扎哈罗夫的地里。瞧,我们走到哪儿来啦!”

    “你瞎说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我没瞎说,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说的是实话,”尼基塔说,“听雪橇的声音就知道,咱们是在土豆地里。瞧,那一堆一堆的,人家拉土豆秧来着。这是扎哈罗夫养马场的地。”

    “哟,跑到这儿来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怎么办呢?”

    “一直走就行,总能走出去,”尼基塔说,“不是到扎哈罗夫卡村也是到那位老爷的庄子上。”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依了尼基塔的话,驱马向前走去。他们像这样走了相当长时间,有时碰见一片片裸露在外的谷物幼芽,雪橇在冻硬了的土块上面驶过去,发出声响;有时来到割过庄稼的地上——一会儿是秋播地,一会儿是春播地,一根根蒿草和麦秸从积雪下面钻出来,在风中摇摆;有时又走在雪积得很深、到处一样白一样平的原野上,在它的上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从天上飘下来,有时从下面腾起。公马显然疲乏不堪,它披了一身雪花和由汗水结成的冰霜,一步步走着。忽然,它失足掉进沟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停下来,尼基塔却对他喊道:

    “干吗停!走,得走过去。喔!亲爱的!喔!喔!乖乖!”他快活地对公马喊着,从雪橇上跳下来,自己也陷进沟里。

    马用力一冲,立刻冲上了冰冻的土坡。显然,这是一条排水沟。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这就能知道!”尼基塔说,“往前走就知道了,总能走出去。”

    “这大概是戈里亚奇金林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指着前面雪障后一个黑黑的东西问。

    “走到跟前就知道是什么林了。”尼基塔说。

    尼基塔看见在发黑的东西旁边飘着枯干的柳条,因此断定这不是林子,而是有人烟的地方,但他不愿意说。的确,他们离开那条沟不到十俄丈[6]远,前面就出现了黑影,显然是树木,还听见一种新的凄凉的声音。尼基塔猜得对,这不是林子,而是一排高大的柳树,上面还有些残叶在飘动。这些柳树看来是种在打谷场的排水沟边上。公马走到在风中发出悲鸣声的柳树跟前的时候,忽然高高提起前腿,往上一冲,后腿也就上了高台,然后向左边一转,脚下便没有没膝的积雪了。他们上了大路。

    “到啦,”尼基塔说,“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公马准确地沿着白雪覆盖的大道前进。他们走了不过四十俄丈,就看见烘谷棚的一道笔直的篱笆在压着厚厚一层积雪的顶篷下面呈黑色,顶篷上的雪粉不停地洒下来。过了烘谷棚以后,路折往顺风的方向,他们撞到一个雪堆上。然而前面却出现了一条小巷,在两座房子之间,那雪堆看来是风吹起路上的积雪形成的,必须越过它。的确,越过雪堆就走进一条街。最靠边的这家院里的绳子上挂着冻硬了的衣服:一件红衬衫、一件白衬衫,还有裤子、包脚布、裙子,都在风中乱舞。那白衬衫舞得特别狂,拚命甩着两只袖子。

    “哟,这婆娘真懒,要不就是快断气了,过节连衣服都不收。”尼基塔望着飞舞的衬衫说。

    三

    刚走进这条街的时候还有风,路上铺着白雪;到了村子中央却听不见风声了,变得暖和而又热闹。这家有条狗在叫,那家有个女人拿一件男外衣裹着头,不知从哪里跑来,进了门以后就站在门槛上看过路的人。村中传来少女的歌声。

    风、雪、严寒在村子里似乎都减弱了。

    “这是格里什金诺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可不是,”尼基塔应道。

    的确,这是格里什金诺。原来他们向左偏离了正确的路线,不完全朝他们该走的方向走了约八俄里,不过还是向目的地靠近了。由格里什金诺村到戈里亚奇金诺有五俄里路。

    在村中,他们碰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街心走着。

    “谁?”这个人拦住马喊道,但是他立刻认出,来人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于是抓住车辕,两只手倒换着往前移动,一直走到雪橇跟前,爬上了驭者座。

    此人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相识——农民伊赛,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厉害的偷马贼。

    “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您这是上哪儿去啊?”伊赛说,把酒气喷在尼基塔的脸上。

    “我们本来打算去戈里亚奇金诺。”

    “嘿,跑到哪儿来啦!你们应该往马拉霍沃那边去。”

    “谁说不该,就是没走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勒住马说。

    “这马可是匹好马,”伊赛一面看马,一面习惯地伸出手去拉紧绾在粗大的马尾根上的那个松开了的结。

    “在这儿过夜吗?”

    “不,伙计,我们一定得走。”

    “准是有事。这是谁?啊,尼基塔·斯捷潘内奇!”

    “还能是谁?”尼基塔说,“亲爱的,可别叫我们再走错。”

    “哪儿错得了!你向后转,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出了村还是一直走。别往左边去。上了大路再往右拐。”

    “上了大路在哪儿拐弯?走夏天的路还是冬天的路?”尼基塔问。

    “走冬天的路。出去就是小树林,小树林对面还有一个大橡木路标,挂着冰霜,那儿就是拐弯的地方。”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掉转马头,向村外走去。

    “要不过一夜再走吧!”伊赛在他们背后喊道。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他一边驱马前行一边想:五俄里平路,其中两俄里穿过树林,看样子容易走,何况风像是停了,雪也不怎么下了。

    他们又沿着那条被碾得很平、有些地方新近撒上了牲口粪因而发黑的道路走去,经过晾着衣服的院子,那件白衬衫已经被风刮下来,只有一只冻硬了的袖子挂在绳子上。他们又来到呜呜悲鸣的柳树旁,置身田野之中。暴风雪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像是更厉害了。道路完全被雪掩住,只能根据路标来判断走偏了没有。但是连前面的路标也很难看清,因为现在是顶风。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眯起眼睛,低下头去,同时留心察看路标,不过他多半任那公马自己向前走,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公马的确没有走偏,它沿着曲折的道路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地走着,用脚探着路,所以尽管雪下大了,风也更猛了,路标仍旧时而在右边,时而在左边出现。

    他们像这样走了十来分钟,忽然,就在马前出现了一团黑的东西,在由风刮起来的斜斜的雪罩中运动。这是同行者。公马已经赶上他们,马蹄碰着了前面那辆雪橇。

    “超过去吧……喂……前头走!”那辆雪橇上的人喊道。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开始超车。那辆雪橇上坐着三个庄稼汉和一个村妇。看样子是过节串门回来的人。一个庄稼汉用树枝打着覆盖着一层白雪的马的臀部。两个庄稼汉在前座上挥舞着两只手喊叫。村妇裹得严严实实,披了一身雪花,缩着头坐在后座上动也不动。

    “你们是哪儿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问。

    “阿—阿—阿……村的!”只听见他们这样回答。

    “哪儿的,我问?”

    “阿—阿—阿……村的!”有个庄稼汉拼命喊叫,然而还是听不清楚。

    “快跑!别让!”另外一个庄稼汉喊道,他不停地用树枝敲打着马。

    “过节回来吧?”

    “走,走!快跑,谢姆卡!超!快跑!”

    两辆雪橇的弯托梁互相碰来碰去,差一点要挂住,又散开,农民的雪橇渐渐落后。

    农民的那匹毛蓬蓬的大肚驽马披一身雪花,在低低的拱轭下喘不过气来,它显然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枉自躲避着树枝的鞭挞,四条短腿在深深的积雪中一瘸一瘸地走,往往踢着自己。它的面孔显然还挺年轻,下唇像鱼嘴一样,鼻孔张得大大的,耳朵因为害怕而向后贴着,在尼基塔的肩膀旁边待了几秒钟就渐渐落到后面去了。

    “喝了酒有什么好,”尼基塔说,“他们把小马折磨苦了。真是一班蛮子!”

    有几分钟可以听见那匹被折磨苦了的小马从鼻孔里发出的呼哧呼哧声和三个醉汉的叫喊,接着呼哧呼哧声听不见了,最后连醉汉的喊叫也静下来。四周又是一片岑寂,只有风在耳边呼啸,滑铁偶尔在积雪被风刮跑的路面上滑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路遇行人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感到快活和振奋,他更大着胆子策马前进,也不去看路标了,把希望寄托在他的马身上。

    尼基塔无事可做,每遇这种情形,他就要打盹儿,以弥补睡眠的不足。忽然,马站住了,尼基塔向前一冲,几乎摔下车去。

    “我们又走得不对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什么?”

    “看不见路标。大概又走偏了。”

    “走偏了就得找回去,”尼基塔温和地说,他站起身来,又迈开八字脚轻快地向雪地里走去。

    他走了许久,一会儿失了踪影,一会儿重新出现,一会儿又失了踪影,最后回到车旁。

    “这儿没有路,可能在前头,”他一面上车一面说。

    天色明显地黑下来。暴风雪虽然没有变得更猛,但是也没有减弱。

    “能听见那几个庄稼汉的声音也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是啊,他们没有赶上来,想必是我们走偏了好远。说不定他们也走偏了。”尼基塔说。

    “该往哪儿走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得放开马走,”尼基塔说。“它会把我们拉到的。把缰绳给我。”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很乐意把缰绳交出来,何况他的两只手在暖和的手套里也开始发僵了。

    尼基塔接过缰绳,只攥在手里,尽量不去动它们,赞赏着他的爱马的智慧。的确,这聪明的马动动这只耳朵,动动那只耳朵,左一拐,右一拐,渐渐转过来。

    “它只不过不会说话,”尼基塔说,“瞧它干得怎么样!走,只管走!对,对。”

    现在风从后面吹来,身上暖和一点了。

    “真聪明,”尼基塔还在赞赏他的马。“吉尔吉斯马劲大,可是笨。这马,瞧它怎么动耳朵。什么电报也不要,一里外它就知道。”

    不到半小时,前方真的就出现了一团黑影,不知是树林还是村庄,右边又有了路标。显然,他们又来到大路上。

    “嘿,还是格里什金诺,”尼基塔忽然说。

    的确,这回烘谷棚在他们的左边,雪粉从那上面吹下来,再往前又是那根晾着冻硬了的衣服和裤子的绳子,衣服和裤子仍旧在风中拼命乱舞。

    他们又驶进那条街,四周又变得安静、暖和、热闹了,又出现那条有牲口粪的路,又传来人声、歌声,一只狗又汪汪叫起来。天色已经很暗,有些屋子里上了灯。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街心掉转马头,向一座两开间的大砖房驶去,在台阶旁勒住了马。

    尼基塔走到被冰封雪掩的有灯光的窗下,翻飞的雪花在光柱中闪亮。他用马鞭敲了敲窗子。

    “谁?”屋里有人应声问道。

    “是十字镇布列胡诺夫家的,”尼基塔说,“出来一下吧,乡亲!”

    有人离开窗户,不一会儿就听见通穿堂的房门开了,然后外面这扇门的闩鼻响了一下,一个高高的大白胡子老汉在过节穿的白衬衣外披了一件短皮袄,用门挡着风探出头来,他身后是一个穿红衬衣和长筒皮靴的小伙子。

    “是你吗,安德烈伊奇?”老汉问。

    “是啊,走错路了,伙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我们想去戈里亚奇金诺,结果跑到你们这儿来。从你们这儿出去以后,又走错了。”

    “哟,这顿瞎跑!”老汉说。“彼得鲁什卡[7],去开大门!”他对穿红衬衣的小伙子说。

    “行,”小伙子高高兴兴地答应着跑到穿堂里去。

    “我们可不在这儿过夜,伙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黑咕隆咚的上哪儿去啊,过一夜吧!”

    “谁说不想过夜,可是不走不行。有事情,伙计。”

    “那也得烤烤火吧,坐到茶炊跟前来,”老汉说。

    “烤烤火可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天不会更黑,月亮一出来就亮了。咱们进去烤烤火怎么样,米基特?”

    “嗯,烤烤火也行。”尼基塔说。他冷得要命,很想暖和暖和他那冻僵了的四肢。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跟着老汉进了屋,尼基塔就把雪橇赶进彼得鲁什卡打开的大门里,并且按他的指点,驱马到板棚檐下。板棚里的地上尽是畜粪,高高的拱轭碰着了椽子,蹲在那上面的母鸡和一只公鸡不满地咯咯叫起来,用脚爪抓了一阵。受惊的绵羊在冰冻的畜粪上连连顿足,闪到一旁去。一条狗狂吠着,怀着恐惧和怒气对陌生人像小狗那样尖声叫喊。

    尼基塔跟所有的畜生都讲了话:向母鸡道了歉,并且保证不再惊动它们;责备绵羊不该无缘无故这么害怕;拴马的时候不停地数落着狗。

    “这样就好了,”他掸着自己身上的雪说。“嘿,扯着嗓子叫!”他又对狗说,“得了吧!笨蛋,得了,得了。自找麻烦。不是贼,是自己人……”

    “据说,这是家庭三顾问,”小伙子说着用一只有力的手把露在外面的雪橇往檐下推去。

    “怎么是顾问?”尼基塔问。

    “普尔森[8]的书上印着:贼人悄悄来到,狗咬是叫你别大意,留心点。鸡啼是叫你起床。猫洗脸是贵客来到,叫你准备招待。”小伙子笑着说。

    彼得鲁哈[9]识字,他仅有的这本保尔森写的书他几乎都能背下来。每逢像今天这样喝了几口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从中引用几句他觉得应景的话。

    “没错。”尼基塔说。

    “我看您冻坏了吧,大叔?”彼得鲁哈又问。

    “嗯,可不是。”尼基塔说,于是他们两人经过院子和穿堂走进屋里去了。

    四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进的这户人家,是村里最富的人家之一。全家种着五块份地,另外还租了一些地。马有六匹,奶牛三头,一岁牛犊两头,绵羊二十只。家中大小共二十二口:四个结了婚的儿子、六个孙子(其中只有彼得鲁哈一个人结了婚)、两个曾孙、三个孤儿,四个儿媳都有孩子。这种没分家的大家庭在当时已属罕见。然而,就是在这个家庭里,一种通常总是由女人之间开始的无言的内部纷争已经在进行着,这纷争不久必然会导致分家。两个儿子在莫斯科当运水工人,一个儿子当兵去了。家里现在有老头子、老婆子、二儿子——一家之主、从莫斯科回来过节的大儿子、所有的媳妇和孩子们,此外还有一个来做客的邻人,是亲家。

    屋里的桌子上端吊着一盏有顶盖的灯,把下面的茶具、一瓶伏特加酒、下酒的小吃和砖墙照得雪亮,红角[10]挂着圣像,圣像两边都有图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只穿一件黑色短皮袄坐在上首,一面咂着结了冰的口髭,一面用他那双暴突的鹞鹰眼观察周围的人和这房子。除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以外,桌边还坐着主人,他是个已经秃顶的白胡子老汉,穿一件白土布衬衣。主人身边是他那从莫斯科回来过节的大儿子——穿一件细印花布衬衣,肩膀和脊背都很厚实;二儿子——肩膀长得宽阔,是在家里当家的兄长;还有邻人,一个有一头火红色头发的清瘦的农民。

    几个农民刚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正准备喝茶,放在灶旁地上的茶炊已经响了。高板床上和灶台上都有孩子。一个媳妇坐在铺板上摇摇篮。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细碎皱纹、连嘴唇也起皱的老婆子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张罗着。

    尼基塔走进屋来的时候,老婆子正往一只厚玻璃杯里斟满一杯伏特加酒,递给客人。

    “别见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过节嘛,不喝不行,”她说,“喝吧,好汉!”

    看见伏特加酒,闻见那味道,尼基塔心里很不平静,尤其是现在,他冻僵了,又乏得要命。他皱起眉头,抖掉帽子上和呢袍上的雪花,站到圣像前面去,旁若无人地画了三次十字,向圣像礼拜了,然后转过身来,先向主人老汉鞠了一躬,再向所有在桌边坐着的人鞠了一躬,最后向站在灶旁的女人们鞠了一躬,口里说:“过节好。”这之后他才脱下外衣,眼睛并不看桌子。

    “你浑身都结霜了,大叔。”老汉的大儿子望着尼基塔那沾着雪花的脸、眼睛和大胡子说。

    尼基塔脱下呢袍,抖了抖,挂在灶旁,然后走到桌边来。人家也请他喝伏特加。他经历了一阵痛苦的斗争,差点端起杯子将那香气扑鼻的清冽芳醇倒进嘴里。但是他看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眼,想起戒酒的誓言,想起喝掉的长筒靴,想起箍桶匠,想起他答应开春给儿子买一匹马,于是叹一口气,谢绝了。

    “我不喝酒,多谢了,”他皱起眉头说,然后在第二扇窗户下面的条凳上就座。

    “怎么这样?”大儿子问。

    “不喝就是不喝。”尼基塔说,连眼睛也不抬,只斜视着他的稀疏的胡子,把冰溜子捏掉。

    “他喝不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嚼着下酒的面包圈说。

    “那就喝点茶吧,”殷勤的老婆子说。“我看你冻坏了,亲爱的。媳妇们,茶炊怎么还没弄好?”

    “好了,”年轻的一个说,她用围裙掸了掸盖着盖子、向外溢水的茶炊,吃力地拿到桌边,提起来,咚的一声搁在桌上。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讲他们怎样走岔了路,两次来到这个村庄,怎样瞎跑一气,怎样遇见几个醉鬼。主人们觉得奇怪,解释了他们在哪里走偏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他们碰到的醉鬼是什么人,并且告诉他们该怎样走。

    “从这儿到莫尔恰诺夫卡,连小孩也走得到,就是要找准拐弯的地方,那儿从大路上能看见一丛树。你们没有走到那儿!”邻居说。

    “就在这儿过一夜吧。媳妇们给铺床。”老婆子劝道。

    “一早再走多好。”老汉接口说。

    “不行啊,伙计,有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想起林子,想起那些有可能抢掉他的生意的商人,又说。“咱们能走到吧?”他问尼基塔。

    尼基塔许久没有回答,好像一心一意在捏胡子上的冰。

    “别再走错就好了。”他阴沉地说。

    尼基塔的脸色阴沉是因为他非常想喝酒,而唯一能克制这个愿望的办法是喝茶,可是人家还没有给他端茶来。

    “只要走到转弯的地方咱们就不会走错了,一直到头都在林子里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您说了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就走。”尼基塔说着接过一杯端给他的茶。

    “咱们把茶喝足了就走。”

    尼基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摇了几下头,小心地把茶水倒在碟子里,让水汽暖他的手,由于干活,他的手指总是肿胀。随后他咬下一小块糖,向主人们鞠了一躬,说了一句:

    “身体健康!”这才将含热了的糖水咽下肚去。

    “有个人把我们带到转弯的地方就好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行啊,”大儿子说。“叫彼得鲁哈套上车,送你们到拐弯的地方。”

    “那就套车吧,伙计。我会谢你的。”

    “你怎么这样说,好汉!”和蔼的老妇人说。“我们可是诚心诚意的。”

    “彼得鲁哈,去套母马吧。”大哥说。

    “行。”彼得鲁哈笑道。他立刻从钉子上取下帽子,跑出去套车了。

    这当儿,谈话又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来到他们窗下时被打断的地方继续下去。老汉对邻人,也是村长,抱怨他的三儿子,说他过节也不给爹捎点东西回来,倒是给媳妇捎来一块法国头巾。

    “年轻人都不服管教了。”老汉说。

    “真不服呢!”邻人说。“没办法!聪明过了头。瞧,杰莫奇卡的儿子把老子的胳膊都拧断了。都是那脑子太聪明了,嘿。”

    尼基塔听着他们的谈话,望着他们的脸,显然也想参加进去。可是他正忙着喝茶,因此只赞同地点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上也越来越暖和,越来越舒服。有好长时间他们总在谈一件事,就是谈分家的坏处。这显然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谈,而是针对这个家庭的,因为二儿子要求分家,他就坐在这里,阴郁地沉默不语。看来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而且全家人都很关心,只是碍于面子,他们在外人面前没有涉及自家的私事。终于老汉按捺不住,带着哭腔说,只要他活着,就不允许分家。他说有这样一个家真要感谢上帝,如果把这个家分了,大家就得去讨饭。

    “就像马特维耶夫家,”邻人说,“本来多好一个家,分了,现在谁都两手空空了。”

    “你也想这样吗?”老汉问他的二儿子。

    二儿子没有回答,一时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彼得鲁哈打破了这沉默,他已经套好车,而且回到屋里来待了几分钟,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普尔森有这么一个寓言,”他说,“一位父亲给儿子们一把笤帚,叫他们折断。一下子是折不断的,拆开来一根一根折可就容易了。这事也是一样。”他咧开嘴笑着说。“车套好了!”他又说。

    “套好了,那我们就走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分家的事嘛,大爷,你别让步。家业是你挣的,你是一家之主。你去向调解法官上诉。他要管的。”

    “真犟,真犟啊!”老汉仍旧如泣如诉地说自己的,“跟他没法和和气气地过。简直变得像魔鬼一样凶!”

    这当儿,尼基塔喝完了第五杯茶,还嫌不够,盼望人家给他斟第六杯。但是茶炊里已经没有水了,女主人就没再给他斟,何况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已经站起来穿衣服了。没有办法。尼基塔也站起身来,把他啃过一圈儿的糖块放回糖罐里,用衣襟揩了揩出汗出湿了的脸,去穿大袍去了。

    穿好以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向主人道了谢,又告别了一番,从暖和、明亮的屋子里走出去,到了黑暗、寒冷的穿堂——狂风呜呜地直往里灌,雪花从砰砰响的门缝里钻进来铺在地上;最后他来到漆黑的院子里。

    彼得鲁哈穿一件皮袄,拉着他的马站在院子当中,笑着背诵普尔森的书里的诗句。他说:“乌云遮盖着天空,暴风雪翻卷飞扬,它像猛兽样咆哮,又像婴儿样哭喊。”

    尼基塔一边赞赏地摇头,一边整理缰绳。

    老汉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出来,提着灯走到穿堂里,想为他照路,但是灯立刻被风吹灭了。在外面甚至看得出,暴风雪更厉害了。

    “嘿,这鬼天气,”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也许走不到了,可是不行,有事啊!已经准备好上路,主人的马也套上了。上帝保佑,我们能走到!”

    老汉也在想,这时候不该走,但是他已经劝过客人,客人不肯留下。还多什么嘴啊。“说不定是我老了才这样胆小,人家走得到,”他想。“再说,我们起码可以按时睡觉,省得麻烦。”

    彼得鲁哈并没有想到危险,因为这条路和这一带地方他都很熟,此外“暴风雪翻卷飞扬”这句诗鼓舞了他,因为它说的正是现在外面的情景,尼基塔根本不愿意走,然而他早已习惯于听别人的。因此,谁也没有阻拦他们。

    五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到雪橇跟前,在黑暗中艰难地判断着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随后爬上雪橇,拿过缰绳。

    “前头走!”他喊道。

    彼得鲁哈跪在一辆无座雪橇上,放开了自己的马。黄斑枣红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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