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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和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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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枣红公马感觉到它前面是一匹母马,早就在嘶鸣了,这时就紧紧跟上去,于是他们来到街上。他们又从村中走过,仍旧沿着那条路,经过晾着冻硬了的衣服的院子,而衣服此刻已经看不见了;再经过那座板棚,它几乎被积雪掩埋起来,并且不断有雪粉从它的顶上落下;最后经过那几株发出悲鸣声的被风吹弯的柳树,又来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都在呼啸翻腾的雪海上。风大极了,以至当它从侧面吹来、使坐在雪橇上的人承受到风力的时候,雪橇就向一侧倾斜,马也偏到一边去。彼得鲁哈让他那匹好母马迈着摇摇摆摆的小跑步在前面带路,并且精神饱满地吆喝着。公马紧紧跟上。

    这样走了十来分钟,彼得鲁哈回头喊了一声。因为风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和尼基塔两人都没有听清楚,不过他们猜想一定是到了转弯处了。真的,彼得鲁哈向右转了,本来从侧面吹来的风,又成了顶风,右边雪障后面隐隐有一团发黑的东西。那就是转弯处的树丛。

    “好啦,上帝保佑你们!”

    “谢谢你,彼得鲁哈!”

    “乌云遮盖着天空。”彼得鲁哈大声说着消失了踪影。

    “哟,还是个做诗的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着抖了抖缰绳。

    “嗯,小伙子不错,地道的庄稼人。”尼基塔说。

    他们向前走去。

    尼基塔把身子裹好,缩着头,他那不长的胡子就沾在脖子上了。他默默地坐着,极力保存在屋里喝茶时积攒的一点热量。眼前看到的是总叫他产生错觉、以为是被轧平的道路的两根笔直的车辕,公马那晃来晃去的臀部,扎起来、偏朝一边的马尾,再往前是高高的拱轭,摇动着的马头和马脖子,随风飘扬的鬃毛。他偶尔也看见路标,知道他们还走在路上,因此他无事可做。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驾车,他听任公马自己去找路走。公马虽然在村里歇了一口气,还是不高兴跑路,看样子像是偏离了大路,因此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有几次纠正了它。

    “右边有一个路标,这是第二个,这是第三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数着。“前面就是林子了。”他望着前面发黑的地方想。其实他以为是林子的地方只有一丛灌木。经过这丛灌木又向前走了约二十俄丈,再没有发现第四个路标,林子也没有了。“这就应该是林子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由于刚才喝了酒和茶,他精神来了,不停地扯动缰绳,而驯服的好马就听从他指挥,时而溜蹄,时而小跑,朝着命令它前去的方向跑着,虽然明知这方向根本不对。十分钟过去了,林子依然不见。

    “我们又走错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停住马说。

    尼基塔默默地下了雪橇,拉着被风吹得一会儿紧裹在他身上、一会儿又翻开来要从他身上飞跑的大袍,在雪地上费力地东走西走。有两三次他完全从视野中消失,终于又走回来,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手中拿去缰绳。

    “得往右走。”他严厉而又坚决地说,同时掉转马头。

    “往右就往右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交出缰绳以后,就把冻僵的两只手插进袖筒里。

    尼基塔没有答话。

    “哎,加把劲,亲爱的!”他对公马喊道,但是不管他怎样扯动缰绳,公马只是一步一步走着。

    有的地方雪深及膝,公马每走一步雪橇都要猛颠一下。

    尼基塔拿起挂在前车的鞭子抽了一下,不习惯挨鞭子的好马向前冲去,跑了起来,但是立刻又换成走步。这样过了大约五分钟。天黑得很,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雪雾迷茫,有时候连拱轭也看不见了。有时候雪橇好像停在一个地方,只是原野向后奔去。忽然间,公马猛地停步,显然感觉到前面情况不妙。尼基塔,又轻轻跳下去,扔了缰绳,往公马前头走去,想看看它为什么站住。他刚想在公马前头迈一步,脚底下一滑,他就溜到陡坡下面去了。

    “吁,吁,吁,”他对自己喝道,一面往下滑一面拼命要站住,但是站不住,直到两只脚插进沟底一层厚厚的积雪中才停下来。

    挂在陡坡边上的大堆积雪被尼基塔下滑时碰着了,散落在他身上,把他齐衣领埋在雪中……

    “嘿,这家伙!”尼基塔对雪堆和深沟责备地说,同时把雪从衣领下抖出来。

    “尼基塔,尼基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上面叫喊。

    尼基塔没有回答。

    他没有工夫,因为他正忙着抖掉身上的雪,然后去找他滑下坡的时候失落的鞭子。找到鞭子以后,他就从滑下来的地方往上爬,但是爬不上去,反倒又滑了下来,他得在下面另找上去的路。离开滑下来的地方三俄丈远,他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坡去,然后沿沟边向着想必是公马站立的地方走。公马和雪橇他都看不见,不过因为他迎着风走,在看见它们之前已经听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呼喊和公马的嘶鸣。

    “来了,来了,嚷什么!”他说。

    他走到雪橇跟前才看见公马和站在雪橇旁、像个庞然大物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

    “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得往回走。再回到格里什金诺也行啊。”主人生气地对尼基塔说。

    “我倒愿意回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可是怎么走啊?这儿一个大沟,掉下去就上不来了。我滑这么一下,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

    “咱们也不能站在这儿啊!总得去一个地方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尼基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背对着风坐在雪橇边上,把靴子脱下来,倒掉灌满靴筒的雪,又抓了一点麦秸,仔细从里面塞住左边那只靴子上的一个窟窿。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沉默着,仿佛现在把一切都交给尼基塔去安排了。尼基塔穿好靴子以后,把脚缩回雪橇上,又戴上无指手套,拿起缰绳,让公马沿着沟边走去。他们走了不到一百步,公马又不肯走了。前面又是一道沟。

    尼基塔又爬下去,在雪地上乱转。他转了相当长时间,终于出现在与他刚才下去的那边相对的一边。

    “安德烈伊奇,还活着吗?”他大声问。

    “在这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应道。“怎么样?”

    “怎么也弄不清楚。漆黑的。尽是沟。还得顶风走。”

    他们又向前走了。尼基塔又一次下去在雪地上乱转一阵,再坐上雪橇,再一次下去转一阵,终于气喘吁吁的在雪橇边站住。

    “怎么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唉,我累得不行了!马也走不动了。”

    “怎么办呢?”

    “嗯,等一会儿。”

    尼基塔又走开了,不久就折回来。

    “跟我来。”他说着走到公马前头去。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再也不发号施令了,尼基塔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边来,跟着我!”尼基塔喊着迅速向右走,他抓住公马头上的一根缰绳,把它朝坡下一个雪堆拉去。

    公马起初不肯走,后来就向前冲去,想跃过那雪堆,然而没有成功,反倒陷进雪堆里,直埋到颈圈。

    “下来!”尼基塔对仍旧坐在雪橇上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了一声,然后从下面抓住一根车辕,把雪橇拉到公马跟前。“难啊,伙计,”他对公马说,“有什么办法呢?再加一把劲儿!喔,喔,再来一下!”他喊着。

    公马挣扎了一次、两次,仍旧跳不出来,又蹲下去了,似乎在那里沉思默想。

    “唉,伙计,怎么不行啦?”尼基塔奚落公马说。“再来一下!”

    尼基塔又从这边拉车辕,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那边拉车辕。公马晃了晃脑袋,突然向前一冲。

    “来!喔!可别陷下去!”尼基塔喊道。

    公马跳了一下,再跳一下,跳第三下以后,终于从雪堆中挣扎出来,站在那里,一面喘粗气,一面抖掉身上的雪。尼基塔想牵着马向前走,可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被两件皮袄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能走路,便又倒在雪橇上。

    “让我喘一口气,”他说着解开了他在村里的时候系在皮衣领外面的颈巾。

    “这儿不要紧,你躺着吧,”尼基塔说,“我来牵马。”于是他牵着公马,拉着雪橇和雪橇上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向下走了大约十步,又向上走了几步,停下来。

    尼基塔停下来的地方不在洼地里,洼地里积满了从岗子上吹下来的雪,停在那儿会被雪埋了。不过这地方多少还有大沟边沿挡住点风。有时候风力似乎弱下来,但是好景不长,而且似乎为了弥补这一休息耗去的时间,暴风又以十倍的力量袭来,撕扯、旋卷得更加凶狠。当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歇了一口气,从雪橇上下来,走到尼基塔身边,想跟他谈谈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就猛地刮过一阵狂风。他二人不由得弯下身子,没来得及说话,只等这阵狂风过去。公马也不由得贴住两耳,晃动脑袋。这阵风刚刮过,尼基塔就脱下无指手套,把它们塞在腰带下面,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然后去解拱轭上的缰绳。

    “你这是干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卸马,还能干什么?我没劲儿了。”尼基塔似乎抱歉地说。

    “我们就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了,白折磨马。瞧,宝贝马已经不行了,”尼基塔指着乖乖地站在一旁听命的公马说,它那汗津津的壮健的两肋一起一落地喘着粗气,“得在这儿过夜,”他又说。仿佛打算在车马店过夜,而且动手去解公马的颈圈下的绳子。

    颈圈下面的钩子松开了。

    “我们会冻死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嘿,要冻死也没办法。”尼基塔说。

    六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穿着两件皮袄,因此身上一点也不冷,尤其是在雪堆里折腾了一阵以后。然而,当他领悟到非在这里夜宿不可的时候,他的背上却像有一股寒气流过。为了使自己镇静,他在雪橇上坐下来,并且掏出烟卷和火柴。

    这当儿,尼基塔卸了马。他解开马肚带和搭腰,取下缰绳和轭索,旋开拱轭,同时不停地和公马说话,鼓励它。

    “喂,出来,出来!”他说着把公马从两根车辕之间拉了出来。“咱们就把你拴在这儿。给你点麦秸,解了嚼子,”他一边说一边这样做。“吃点草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尼基塔的话显然并没有使公马的心情平静下来,它惊惶不安,一面倒换着蹄子,一面向雪橇这边靠,背对风站定,用头擦尼基塔的袖子。

    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不辜负尼基塔喂草的盛情,公马有一次突然从雪橇里叼了一束麦秸,但是又觉得现在顾不上吃草,当即抛开,狂风转眼间已将麦秸吹散,并且盖上了雪花。

    “现在咱们来做个记号吧。”尼基塔说。他使雪橇正面对着风,又用马的搭腰把两根车辕扎在一起,将它们竖立起来,靠在前车上。“要是咱们给雪埋了,好心人就会看见这两根车辕,把我们刨出来,”尼基塔说着拍了拍无指手套,重新戴上。“老辈人就是这么教的。”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松开皮袄,用下摆挡着风,在一个钢火柴匣上划火柴。由于他的两手发抖,一根根的火柴刚刚划着,还没有送到纸烟跟前,就被风吹灭了。最后,一根火柴总算燃了起来,刹那间照亮了皮袄的毛皮、他的一只手朝里弯的食指上戴的一枚金戒指,还有从被雪覆盖的絮垫下面钻出来的燕麦麦秸。烟点着了。他贪馋地吸了两口,把烟气吞了下去,又从口髭间吐出雾来。他想再吸一口,然而烟卷的火头被风刮跑了,和麦秸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不过这几口烟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高兴起来。

    “过夜就过夜吧!”他坚决地说。

    “等一等,我再做一面旗。”他又说。他拿起刚才从皮衣领上解下来扔在雪橇里的颈巾,脱了手套,站到前车上去,举起双手,够到搭腰,然后将颈巾牢牢地系在搭腰上,靠近一根车辕。

    那颈巾立刻狂舞起来,一会儿贴在车辕上,一会儿又大大张开,在风中发出啪啪的响声。

    “瞧,多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边坐到雪橇里去。“两个人挨着暖和些,就是坐不下。”他说。

    “我有地方,”尼基塔说,“不过得给马盖上点东西,这宝贝出了一身汗。让我一下。”他说着走到雪橇跟前,伸手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身子底下拉出一个絮垫来。

    他把絮垫一叠为二,先拿下皮马套和辕枕,再将絮垫盖在公马身上。

    “总要暖和一点吧,小傻瓜。”尼基塔说着又在絮垫上面给公马戴上皮马套和辕枕。做完这件事,他回到雪橇跟前说:“您不要麻袋片吧?麦秸也给我一点。”

    尼基塔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身子底下拿了麻袋片和麦秸,走到雪橇背后,在雪地上给自己刨了一个坑,先铺上麦秸,随后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用大呢袍裹好身子,又拿麻袋片盖在上面,靠着为他挡风雪的树皮后座,坐在铺了麦秸的坑里。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对尼基塔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般说来,他对农民的愚昧无知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准备就寝。

    他把雪橇里剩下的麦秸铺平,在腰下垫厚一点,又将两只手插进袖管里,头靠在避风的前车一角。

    他不想睡。他躺在那里想,想的不外乎是构成他的生活的唯一目的、意义、快乐和骄傲的事情,即他赚了多少钱,还能赚多少钱;他知道的那些人赚了多少钱,手头有多少钱;他们过去是怎样赚钱的,现在又怎样赚钱,他怎样才能像他们那样再赚一大笔钱。购买戈里亚奇金林对他说来意义重大。他指望着在这上面一下子也许赚到一万。于是他开始估算秋天他看过的那片树林的价值,当时他把两俄亩上的树都数了一遍。

    “橡树砍了做雪橇滑木。房架材是现成的。一俄亩还能剩下三十立方俄丈柴火,”他对自己说,“一俄亩至少能赚二百二十五卢布。五十六俄亩呢?五十六乘一百加五十六乘一百加五十六乘十加五十六乘十加五十六乘五。”他发现,共赚一万二千多,不过因为手头没有算盘,他弄不清楚确切的数字是多少。“一万我是不出的,出八千还得扣除林间空地。我再给丈量土地的人一点油水,一百或者一百五吧,他就会给我量出五俄亩的林间空地来。八千那地主也肯卖。我一到就塞给他三千。也许他就软下来了。”想到这里,他用下臂碰了碰衣袋里的钱包。“转弯以后我们是怎么走错的,天晓得!这儿应该有林子和护林小屋。也该听得见狗叫啊。该死的东西,要它们叫的时候它们又不叫了。”他把捂着耳朵的衣领拉开,倾听着。仍旧只听得见风在呼啸,挂在车辕间的颈巾发出啪啪的响声,雪花笃笃地扑打着雪橇的树皮车板。他又把耳朵捂住。

    “早知如此,就该留在那边过夜。算了,明天到也一样。只是白白浪费了一天。在这种天气人家也不会去。”于是他想起,九日以前屠夫得付给他买阉羊的钱。“他想亲自来,要是我不在家,老婆可不会收钱。太没文化啦。不会应酬。”他接着往下想,于是回忆起他妻子如何应酬不了昨天来他家过节的区警察局局长。“妇道人家嘛!她见过什么?父母在世的时候咱们家像什么样子?不过是个阔乡巴佬,全部财产就是碾米机加车马店。而这十五年来我做了多少事?开了一间小铺、两处酒馆,外加磨坊、粮站,两个田庄出租,还盖了一座带粮仓的铁皮顶房子,”他自豪地想,“可不是父亲在世时候的景况了!如今这一带谁出名?布列胡诺夫。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我心里总想着生意,拼命干,不像别人——要么懒,要么做蠢事。我一夜一夜不睡觉。不管刮不刮暴风雪都出门。事情就干成了。他们以为钱是开开玩笑就能赚到的。没有那回事,你得出力气,伤脑筋。还得像这样在露天过夜,不睡觉。想得翻来覆去不安稳,”他得意地想道。“他们以为,人有出息是靠运气。瞧,米罗诺夫现在是百万富翁了。到底为什么?干吧。上帝就会赏赐的。只要上帝保佑你健康就行。”

    想到自己也能成为像米罗诺夫那样的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兴奋起来,很想跟什么人谈谈。但是他找不到人说话……如果能走到戈里亚奇金诺,他就可以跟那位地主谈,说得他晕头转向。

    “哟,风刮得这样猛!雪铺得这样厚,天亮了我们也走不出去!”他倾听着阵阵的风声想道,这一阵阵的风猛吹前车,把它吹得弯下来,雪花扑打在树皮车板上。他抬起半个身子向四周望了望:在动荡的白色暗夜中,只看得见公马的黑头,它那盖着在风中摆动的絮垫的脊背,还有绾起来的粗大的马尾。前后左右就只有单调的动荡的白色暗夜了,它时而似乎明亮起来,时而又显得更加黑暗。

    “我真不该听尼基塔的话,”他想,“得往前走,总能走出去。哪怕再回到格里什金诺,也好在塔拉斯家里过夜啊。现在你就坐一夜吧。刚才不是想得挺好吗?对了,上帝赏赐给努力干的人,而不赏赐给懒蛋、傻瓜。应该抽支烟!”他坐起来,摸出烟盒,翻过身来趴在雪橇里,用衣襟挡风把火柴划着,可是风找到一条缝,把火柴一根一根都吹灭了。最后他总算燃起一根,点上了烟。他终于达到目的,心里很高兴。虽然那支烟多半让风抽了,他到底还是吸了两三口,因此又高兴起来。他再一次倒在后座上,蒙了头,又开始回忆和幻想,随后完全是突然间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忽然像是有东西撞了他一下,把他惊醒了。不知是公马从他身子底下抽了麦秸,还是他心里动了一下,总之,他醒过来,心跳得很快,很剧烈,使他觉得雪橇都在颤动。他睁开眼睛。四周依然如故,只是天似乎亮一点了。“天快亮了,”他想,“也许不久就是早晨了。”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天亮了一点只是因为月亮升上来了。他抬起半个身子,先看看公马。公马仍旧背对着风站在那里,浑身抖颤着。盖满雪花的絮垫有一边掀开了,皮马套也滑到一旁去,洒满雪花的马头和随风飞扬的鬃毛现在看得清楚一些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俯身向车后看了一眼。尼基塔仍旧保持着坐下去的姿势。他身上盖的麻袋片和一双脚都铺上了厚厚一层雪花。“可别冻死了,他身上衣服单薄。还得给他偿命呢。老百姓就是不明事理。愚昧无知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想着,就要把马身上的絮垫拿过来给尼基塔盖上,但是起来或者翻一翻身都很冷,再说他也怕把马冻死。“我把他带来干什么?都怪她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起不称心的妻子,又卧倒在前车的一角他刚才躺过的地方。“叔叔有一次就这样在雪地里坐了一夜,”他回忆起来,“倒也没出什么事。可谢瓦斯季扬是给人家刨出来的。”于是他眼前出现了那情景,“他死了,整个人都冻硬了,就像冰冻猪胴。”

    “要是留在格里什金诺过夜,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他把衣服紧紧裹在身上,不让皮毛的热气白白跑掉,脖子、膝盖、脚掌,到处都热乎乎的。他闭上眼睛,极力想再入睡。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却再也不能入睡了,反倒觉得精神抖擞。他又开始计算赢利和别人欠他的债,又对自己夸耀一番,很满意自己和自己的景况,不过暗暗袭上心头的恐惧和悔恨——悔恨自己没有留在格里什金诺过夜——现在总来打断他的思路。“躺在条凳上,暖暖和和的,那有多好。”他翻了几次身,极力想把身子摆得舒服一点,少受点风,但是怎么也摆不好。他又抬起半个身子,变换姿势,把脚裹上,闭了眼睛,安静下来。或许是蜷缩着的脚在结实的毡靴里开始作痛,或许是什么地方透风了,他躺了一会儿,又懊恼地想,如果现在他安安稳稳躺在格里什金诺那暖和的屋子里就好了。于是他又起来,翻身,裹身子,重新摆姿势。

    有一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他听见远远地有公鸡叫了一声。他高兴极了,掀开皮袄,凝神细听。然而无论他怎样凝神,却听不见什么,只有风在车辕之间呼啸,吹得那颈巾啪啪地响,还有雪花扑打在车板上的声音。

    尼基塔一直保持着当晚坐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叫了他两三次,他也不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愁的,准睡着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烦闷地想,同时向雪橇后被厚厚一层雪花覆盖着的尼基塔张望。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折腾了二十来次。他觉得这一夜不会到头了。“现在大概快到早晨了。”有一次他起来向四周眺望,心里这样想。“让我来看看表。解开衣服会冻着。可是如果发现快到早晨了,总会快活一些。那我们就套马。”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内心深处知道,现在不会是早晨。但是他越来越胆怯,因此要向自己证明一下,同时也是欺骗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皮袄的扣钩,把手伸进怀里去摸了许久,终于摸到了背心。他好不客易才掏出他那只饰有珐琅花的银表来看。因为没有灯火,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趴在雪橇里,就像刚才点烟那样,拿出火柴来划。这回他做得麻利一些了。他摸到一根磷头最大的火柴,一下子就划着了。于是他把表盘放在亮光下面看了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十二点十分。漫漫长夜还在前头。

    “唉,夜真长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脊背发凉。他又扣好衣服,蒙头躺在雪橇的一角,打算耐心地等下去。忽然,透过单调的风声,他清楚地听到了一种新的活物的声音。这声音正不紧不慢地一刻刻大起来,大到听得十分清楚的程度,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小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狼。这只狼就在不远的地方嚎叫,顺风可以清楚地听见它怎样运动它的颚骨,变换着声调。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衣领翻开,仔细倾听。公马也紧张地听着,两只耳朵直动。等到那狼结束了一声嚎叫的时候,公马就倒换了一下蹄子,警惕地打了个响鼻。这样一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不仅无法入睡,而且无法平静下来。不管他怎样努力算他的账,谋划他的生意,陶醉于他的声望、尊严和财富,他心里的恐惧只是增大起来,终于一个念头占了绝对优势,挤掉了一切其他念头,那就是:他为什么不在格里什金诺留宿啊?

    “管它林子不林子,不买这林子我的生意也做得挺好。真该留宿的!”他对自己说。“据说,喝醉酒的人经常冻死。我喝酒了啊!”他心里想。于是他留心体察自己的感觉,发现身上开始发抖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怕得发抖。他试着像先前那样蒙头躺着,但是做不到了。他躺不住,想起来做点事,以此压下心头产生的、他感到自己克制不了的恐惧。他又拿出烟卷和火柴,可是火柴只剩下三根,而且是最差的三根,都划不着。

    “见鬼去吧,该死的东西,滚开!”他骂道,连自己也不知道骂谁,然后把揉碎的烟卷扔了。他还想把火柴盒也扔掉,但是中途停下来,把它塞进衣袋里。他忽然非常不安,在雪橇里待不住了。他便爬下去,背风站着,重新低低地系紧他的腰带。

    “干吗躺着等死!骑上马走,”他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背上有人,马就不会停下来。至于他,”他指尼基塔,“死活一个样!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我可不然,感谢上帝,我还有的是好日子过呢……”

    于是他解了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想跨上去。然而两件皮袄加一双长筒靴实在太重,他滑了下来。他就站到雪橇上去,想从那里往马背上跨。然而雪橇在他的重压下晃了一晃,他又摔倒了。最后,第三次,他把马牵到雪橇跟前,小心地踩着雪橇边沿,总算上去了,横趴在马背上。他趴了一会儿,又往前挪了两下,这才把一只脚跨过马背,坐了起来,脚登在皮马套的纵向皮带上。雪橇晃了晃,惊醒了尼基塔,他抬起半个身子,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他似乎说了什么话。

    “听你们这些蠢货的话!就这么白白地完蛋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说。接着他就把被风掀开的皮袄下摆塞到膝头下面压住,掉转马头,驱赶它离开雪橇,朝着他以为是树林和护林小屋所在的方向走去。

    七

    尼基塔盖着麻袋片在雪橇后面坐下来以后,就一直那样坐着,连动也不动。像一切生活在天地间、缺吃少穿的人一样,他有耐性,能够安安静静地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而不会感到烦躁不安。他听见主人叫他,但是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动,也不想回答。虽然因为喝了茶,后来又在积雪上爬了半天,身上还有余热,但是他知道,这点热量维持不了多久,而他又没有力气再用活动来暖身子——他觉得疲乏极了,就像一匹累得停步的马,无论用什么鞭子打它也不能使它再前进一步,于是主人明白了,要使它能够再干活,必须喂它吃草。尼基塔的那只穿着破靴子的脚变得冰凉,他已经感觉不到大脚趾的存在。此外,他的全身也越来越凉。这天夜里他可能会死、甚至必死无疑的念头便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不过并不特别令他不快,也不特别令他害怕。这个念头没有特别令他不快的原因是,他这一辈子并非经常过好日子,相反,天天做人家的奴仆,他已经渐渐做不动了。这个念头没有令他特别害怕的原因是,除了他服侍过的像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的主人以外,他总觉得自己今生还隶属于一位主要的主人,就是差他到世上来的那一位,并且知道,他死后将由那一位主人支配,而那一位主人是不会欺侮他的。“舍不得抛下住惯了的人间和习惯了的一切吧?嗯,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也得对新的习惯习惯啊。”

    “那是犯罪吗?”他想起自己曾经酗酒,喝掉了许多钱,虐待妻子,骂人,不去教堂做礼拜,不持斋,还有做忏悔的时候司祭指出他干过的一切恶事。“当然是犯罪。那又怎么样,这些罪过是我自找的吗?看来是上帝把我造成了这个样子。嘿,犯罪!那叫我怎么办啊?”

    就这样,他起初想到这天夜里他可能会出事,后来却再也不去想了,只顾回首往事,它们不请自来,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时而想起马尔法来找他的情景,雇工们怎样酗酒,自己一次次拒绝喝酒;时而想起这次外出,塔拉斯的屋子,关于分家的谈话;时而想起自己的儿子,公马——它现在披着马衣,暖和了;时而想起主人,他正在雪橇里翻来覆去,弄得雪橇咯吱咯吱响。“我看他自己也后悔不该出这趟门,”尼基塔想,“日子过得那么好,他才不想死呢。不像我们当雇工的。”这些回忆渐渐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乱成一团,于是他睡着了。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骑到马背上去的时候晃动了雪橇,背靠雪橇后部坐着的尼基塔就被甩开了,滑铁还打了他的脊背一下。他醒过来,不得不改变姿势。他吃力地伸了伸腿、抖掉腿上的雪花,站起身来。这时便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气穿透他的全身。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以后,想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现在公马用不着的絮垫留给他盖,所以嚷了一句。

    然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雪尘中了。

    尼基塔独自留下来以后,想了想他该怎么办。去找有人烟的地方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坐在老地方也不行,因为那里已经铺了一层雪。到雪橇里去,他觉得也暖和不过来,因为他没有东西盖身子,他的大呢袍和皮袄现在一点也不能御寒。他冷得像是只穿着一件衬衣。他毛骨悚然了。“上帝,天父啊!”他说。他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有人听见他说的话,不会弃他于不顾,这使他安心了。他深深叹一口气,头上顶着麻袋片,爬到雪橇里,在主人的位子上躺下。

    然而在雪橇里他怎么也暖和不过来。起初他浑身发抖,后来不抖了,他便渐渐失去知觉。是濒于死亡了呢,还是睡去了?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对两者都同样准备接受。

    八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正鞭打脚踢地策马走向他不知为什么以为是树林和护林小屋所在的方向。雪花糊住了他的眼睛,狂风似乎想阻止他前进,然而他向前弯着身子,不断地把皮袄衣襟拉过来塞在他的身子和妨碍他坐的冰凉的辕枕之间,同时不停地策马。马吃力地、然而却是顺从地走向他要它去的地方。

    他觉得他一直往前走了五分钟了,可是除去马头和白色的荒原,什么也看不见,除去马耳边和自己的皮衣领边的风的呼啸,什么也听不见。

    忽然,在他面前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他的心高兴得跳起来,他便向这黑东西走去,并且在其中似乎已经看见村里房屋的墙了。然而这黑东西不是静止不动的,它总在摇摆。这不是村庄,而是长在田埂上的一蓬高高的蒿草,从积雪下钻出来,在狂风中拚命摇摆,风把它压向一边,在其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这蓬被无情的风折磨着的蒿草的情状,不知为什么,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震颤了一下。他连忙驱马向前,因此没有发现,在向这蓬蒿草走过来的时候,他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方向,现在正驱马走向另一边,而心里还以为是向护林小屋应在的方向走呢。不过马总是向右转,所以他总是把它往左边赶。

    前面又有个黑黑的东西了。他高兴起来,满以为这回一定是村庄。不料这又是长着一蓬蒿草的田埂。那枯干的荒草也在拚命抖动,不知为什么叫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害怕。更何况这荒草旁边有被风刮下来的雪花盖得模糊了的马蹄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停下来,弯身仔细一看,的确是盖上一层薄雪的马蹄印,而且不可能是别人的马留下的,只可能是他的马留下的。他显然是在兜圈子,而且范围不大。“我会这么完蛋的!”他想。为了不被恐惧压倒,他更加用力策马,眼睛向白色的雪雾中望去,其间仿佛有些仔细一看又灭了的光点。有一次,他似乎听见狗吠或者狼嚎,不过那声音微弱难辨,以至他不知道究竟是真听见了,还是觉得有那样的声音,但是他停下来,紧张地谛听着。

    忽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叫声,脚下的一切便都战栗摇动起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赶紧抓住马脖子,可是连马脖子也在发抖,可怕的叫声也变得更加可怕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有好几秒钟都神魂不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不过是公马仰天长啸了一声,也许是给自己鼓劲,也许是呼救。“呸,该死的东西!吓死我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自言自语说。他明白了恐惧产生的真实原因以后,反倒无法驱散它了。

    “得好好想一想,要稳住,”他对自己说,同时却又抑制不住地驱马前行,没有注意到,现在他不是往顺风的方向走,而是往逆风的方向走了。他的身子,特别是裤裆间,由于没有遮拦,又总是碰着辕枕,冻得冰凉,而且疼痛,手和腿都在颤抖,呼吸也时断时续。他看到自己会死在这片可怕的雪原上,没有活路了。

    忽然,公马在他的身子下面一跌,陷进雪堆里,并且挣扎着向一侧倒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马背上跳下来,在往下跳的时候扯歪了脚踩着的皮马套,也掀翻了手抓着的辕枕。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刚跳下去,公马就站稳了,它向前一冲,纵了一下,再纵一下,又长啸一声,然后拖着絮垫和皮马套在视野中消失,留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个人在雪堆中。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跟在马后面追去,然而积雪太深,两件皮袄又那样重,他的每一条腿都陷到膝盖以上,走了不过二十步,他已经喘得只好停下来。“树林、阉羊、租金、小铺、酒馆、铁皮顶的房子和粮仓,还有继承人,”他想,“这一切可怎么丢得下啊?这算什么?不行!”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知怎的,他想起在风中摇摆的蒿草,他两次从它旁边走过。于是,他突然感到恐惧,甚至不肯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是真实的。他想:“这都是梦吧?”他要清醒过来,但是没法再清醒啦。这是真正的雪,正扑打着他的脸,洒在他的丢失了手套的右手上,把手冻得冰凉;这是真正的荒原,现在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就像那蓬蒿草,等着不可避免即将到来的毫无意义的死。

    “圣母啊,教导我们禁欲的圣徒尼古拉啊。”他想起昨天的祈祷、穿金衣的黑面圣像和他卖出去给人敬这圣像的蜡烛,那些蜡烛当即就给他送回来,烛芯刚烧了一点的就被他藏在抽屉里了。现在他求助于这位灵验的圣尼古拉,许下愿要去向他祈祷供蜡烛。不过,毫无疑问,此刻他心里很清楚,那圣像的面孔、法衣、蜡烛、教士、祈祷等等在教堂里十分重要和需要,而在这荒原上对他却爱莫能助,蜡烛和祈祷与他此时的困境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联系。“不能丧气,”他想,“得跟着马蹄印往前走,不然连这些印子也要被雪盖住了,”他又想,“它把我带出去,我再把它抓住。不过别忙,太性急反而要倒霉。”他心里虽然是想慢慢走,两条腿却急急忙忙向前奔去,他跑着,不断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在积雪不深的地方,马蹄印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完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我会失去马的踪迹,赶不上马了。”就在这时候,他向前一望,发现一个黑的东西。这是公马,而且不仅只是公马,还有雪橇和系着颈巾的车辕。公马身上的皮马套和絮垫歪在一边,马现在也不是在原来的地方,而是挨着车辕站着,并且晃着脑袋,因为被脚踩住的缰绳把它的脑袋往下拉。原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陷下去的洼地就是他和尼基塔起先曾经陷下去的那个洼地,公马刚才驮着他往回走,回到雪橇跟前来,而他从公马背上跳下来的地方离开雪橇所在的地方不过五十步远。

    九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终于来到雪橇跟前,他抓住雪橇,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歇一口气。尼基塔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是雪橇里躺着一个东西,上面已经盖了一层白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猜到,这就是尼基塔。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如果说他还害怕什么,那只是他刚才在马背上,尤其是一个人陷在雪堆里的时候曾经体验过的恐惧的可怕心理状态。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自己有这种恐惧心理了,为此就得做点事情。首先,他背对着风松开皮袄。等到他歇了一口气以后,他就把皮靴和左手手套里的雪抖出来;右手手套已经丢失,没有希望找到,大概一半已经埋在雪里了。接下去他又低低地系紧腰带,每当他从自己的小铺里走出去买农民用大车运来的粮食以前,他总要这样紧一紧腰带,准备行动。他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公马的一只被缠住的脚放开。他就这样做了,解开缰绳,把公马重新拴在老地方——前车的铁环上,然后走到公马身后,以便把它身上的皮马套、辕枕和絮垫扶正。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雪橇里的那个东西动了起来,从覆盖着它的白雪下面抬起了尼基塔的头。冻得发僵的尼基塔显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半个身子,坐了起来,而且有点奇特地在鼻子前面挥着手,就像赶苍蝇一样。他一面挥手一面在说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是叫他。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放下没来得及扶正的絮垫,走到雪橇跟前去。

    “你怎么啦?”他问,“你说什么?”

    “我要—要—要死啦,就是这话,”尼基塔断断续续地、艰难地说,“我挣的钱你就交给我儿子,给老婆也一样。”

    “怎么,冻坏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我觉得死神来了……宽恕我吧,看在基督面上……”尼基塔用哭腔说,两只手仍旧在脸孔前面挥动,就像在赶苍蝇一样。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随后他忽然怀着在成交一笔赚钱的买卖时与人击掌为定的那种决心倒退一步,挽起皮袄袖子,动手清除尼基塔身上的和雪橇里的积雪。清除掉积雪以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连忙解开腰带,把皮袄拉平,推了推尼基塔,然后躺在他身上,不仅用自己的皮袄,同时也用自己的整个热乎乎的身体覆盖着他。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皮袄的衣襟塞在雪橇壁和尼基塔的身体之间,又用自己的两个膝盖压住皮袄的下摆,就这样趴在尼基塔的身上,头顶着前车壁。现在他已经听不见公马的动静和狂风的呼啸了,只倾听着尼基塔的呼吸。尼基塔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然后才大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

    “瞧,你还说你要死了呢。躺着暖和暖和吧,我们就像这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叫他自己万分惊奇的是,往下他说不出话来了,因为眼泪夺眶而出,下颚抖得厉害。他不再说话,只把升上喉头的东西咽下去。“我显然是吓着了,浑身无力。”他想。不过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非但没有令他不快,反而给予他一种特殊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欢乐。

    “我们就像这样。”他对自己说,同时体验到一种特别庄严的感动。他这样默默地躺了相当久,不时用皮袄的毛擦去泪水,又用膝盖压住被风掀起来的右边的衣襟。

    不过他非常想对人讲一讲他心里的快乐。

    “米基塔!”他说。

    “挺好,暖和了。”尼基塔在下面答应道。

    “是这样,伙计,我差点完蛋了。那你就会冻死,我也会……”

    这时候,他的颧骨又颤抖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他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他想,“我心里明白我知道了什么。”

    于是他安静下来。他这样躺了许久。

    尼基塔在下面使他觉得暖和,皮袄盖在上面也使他觉得暖和,只是他那在尼基塔的身体两边拉着衣襟的一双手和盖着皮袄又总被风掀开的两条腿渐渐冻僵了。没有手套的右手冻得尤其厉害。然而他既不去想自己的腿,也不去想自己的手,只想着怎样使躺在他下面的雇工暖和过来。

    他向公马望过几眼,看见它的背上什么东西也没有,絮垫和皮马套掉在雪地上,应该起来给马盖上点东西。但是他一刻也不肯丢下尼基塔,不肯破坏他现在所处的快乐心境。他现在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会露到外面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是,他要让雇工暖和过来,口气仍旧是夸耀的,好像他谈自己的买卖一样。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躺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样过去的。起初在他的脑海里浮过暴风雪、车辕、拱轭下的公马的印象,它们都在眼前乱晃。他也想到躺在他下面的尼基塔。接下去有关节日、妻子、区警察局局长、蜡烛箱、在这木箱下面躺着的尼基塔的回忆便渐渐交织在一起了。随后他想到的是买东西卖东西的农民、白色的墙、有铁皮顶的房子——底下躺着尼基塔。然后这一切又都混在一起,这个钻到那个里面,仿佛汇成白昼的光亮的七彩,各种不同的印象汇成一个乌有,他睡着了。他睡了很久,没有做梦,但是黎明前又做起梦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站在蜡烛箱旁,吉洪的老婆向他要一支五戈比的蜡烛过节用,他想拿一支给她,但是两只手在衣袋里抽不出来。他想从木箱旁绕过去,可又迈不开腿,新的、刷得干干净净的套鞋长在石头地面上了,脚抬不起也抽不出。忽然,蜡烛箱不再是蜡烛箱了,变成了床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看见自己趴在蜡烛箱上,也就是自己的床上,在自己家里。他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可是他得起来,因为区警察局局长伊万·马特维伊奇就要来了,他得跟伊万·马特维伊奇一起去买林子,或者去把公马身上的皮马套扶正。于是他问妻子:“米古拉夫娜,他没来吧?”妻子回答说:“没有,没来。”他听见有人乘车来到阶前。一定是他。不对,车子过去了。“米古拉夫娜,米古拉夫娜,还没来吗?”“没有。”他躺在床上,还是起不来,而且总在等候,等得心里既害怕又高兴。忽然,令他高兴的事实现了:他等候的人来了,不过并不是区警察局局长伊万·马特维伊奇,而是另外一个人,那正是他等候的人。这个人来了,而且呼唤他的名字,呼唤他的名字的这个人就是命令他躺在尼基塔身上的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感到高兴的是,这个人是来接他的。“我来了!”他快活地喊道,喊声惊醒了他自己。他渐渐醒来,但他已经完全不是入睡时的他了。他要起来,可是起不来;要动一动手,动不了;动一动腿——也不行。他要转过头去——连这都做不到。他觉得奇怪,然而一点也不因此难过。他明白,这是死亡,却一点也不因此难过。他想起,尼基塔躺在他下面,已经暖和过来,还活着。于是他觉得他就是尼基塔,而尼基塔就是他。他觉得他的生命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而在尼基塔的身体里面。他紧张起听觉,听见尼基塔的呼吸,甚至听见尼基塔的轻微的鼾声。“尼基塔活着。这就是说,我也活着。”他庄严地对自己说。

    他又想起钱、小铺、住房、买卖、千千万万个米罗诺夫。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名叫瓦西里·布列胡诺夫的这个人要做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还不是因为他不明事理,”他这样想着瓦西里·布列胡诺夫。“过去我不懂,那么现在我懂了。现在不会错了。现在我懂。”他又听见刚才呼唤过他的那个人在喊他。“我来了,我来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快乐地、感动地说。他觉得他自由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了。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

    四周仍旧是漫天大雪。夹雪的旋风仍旧打着转儿,把雪花洒到僵死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皮袄上,洒到浑身颤抖的公马身上,洒到只隐约可见的雪橇上,洒到躺卧在雪橇深处、在已经僵死的主人下面的暖和过来的尼基塔身上。

    十

    黎明前,尼基塔醒了。是一股又开始穿透他的脊背的寒气把他弄醒的。他梦见,他从磨坊拉了一车主人的面粉回来,过小河的时候没走到桥上,把车子陷进泥里去了。他看见自己钻到车子底下去,挺直了脊背把车子举了起来。怪事!车子不动了,竟贴在他的脊背上,他既不能把车子举起来,又不能从车子底下爬出去。“得了吧,”他对那个拿车子压在他背上的人说,“把面袋卸下去!”但是车子越来越冷地压着他。忽然,有个挺特别的东西敲了一下,他完全醒过来,想起了一切。冰冷的车子是趴在他身上的冻死了的主人。敲了一下的是公马,它用蹄子踢了雪橇两下。

    “安德烈伊奇,喂,安德烈伊奇!”尼基塔已经预感到真实情况是什么,他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小心翼翼地呼唤主人。

    然而安德烈伊奇不回答,他的肚子、腿脚都是硬邦邦、冷冰冰、沉甸甸的,像秤砣一样。

    “准是死了。愿他进天国!”尼基塔想。

    他转动着头,把面前的雪扒到一边去,睁开眼睛。天亮了,风仍在车辕之间呼啸,雪仍在纷纷下落,只是不再扑打雪橇的车壁,而是无声地洒在雪橇上和公马身上,越积越高,而且再也听不见公马有一点动静和一丝气息了。“准是连它也冻死了,”尼基塔想。的确,刚才公马踢了雪橇两下,惊醒了尼基塔,那就是已经完全冻僵的公马在死前要站稳脚跟的最后挣扎了。

    “主啊,看样子你来召我啦。”尼基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你的神圣意旨。就是叫人害怕。不过人生百年总有一死。那就快一点吧……”于是他又把手藏起来,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满以为现在他已经处在濒死状态之中。

    第二天午饭时分农民们才在离开大路三十俄丈、离开村庄半俄里的地方用铁铲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和尼基塔刨了出来。

    雪堆得比雪橇高了,但是车辕和挂在车辕之间的颈巾还看得见。公马齐腹埋在雪中,背上的皮马套和絮垫歪在一边,周身雪白的站在那里,把僵死的头紧靠在冻硬了的前颈上,两个鼻孔里都结了冰柱,眼睛也挂了霜,结了泪珠一般的冰。一夜之间它瘦了许多,只剩下一架骨头和一张皮。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冻得像冰冻猪胴,农民们把他从尼基塔身上推下去的时候,他仍旧叉开着两条腿。他那双鹞鹰眼结了冰,修得短短的口髭下面的张开的嘴里填满了雪。尼基塔还活着,虽然浑身都冻僵了。人们把他唤醒的时候,他自信已经死去,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阳世,而是在阴间。当他听到农民大叫大喊,把冻硬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他身上推下去,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起初觉得奇怪,怎么在阴间农民也这样叫喊,也有这样的肉身。等到他明白了自己还在这里,在阳世,尤其是感觉到两只脚的脚趾都已冻坏的时候,他竟因此难过,而不是高兴。

    尼基塔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他的三个脚趾被切除,其余的都长好了,所以他还能劳动。他又活了二十年,先是当雇工,到了暮年就做了更夫。今年他才在家中死去,像他希望的那样,躺在圣像下面,手里捧着一支点燃的蜡烛。临终时他请求老伴原谅,他也原谅了老伴和箍桶匠的事,同儿孙们一一告别后才死去,真心诚意地高兴能够以一死给儿子和儿媳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同时自己真正得以由这一种令他苦恼够了的生活过渡到他一年年一刻刻越来越理解、越来越向往的另一种生活中去。他这回真正死去,在那边醒过来以后,情形是好些还是更坏?他在那边是失望了还是找到了他所期待的一切呢?我们大家不久就会知道。

    (1895年)

    陈馥 译

    * * *

    [1]冬季圣尼古拉节在俄历十二月六日,为圣尼古拉忌辰。

    [2]米基特即尼基塔。

    [3]尼基图什卡是尼基塔的爱称。

    [4]阿林努什卡是厨娘阿林娜的爱称。

    [5]斯捷潘内奇是尼基塔的父名,俄国民间有直呼对方的父名以表示尊敬的习惯。

    [6]1俄丈合2.134米。

    [7]彼得鲁什卡是彼得的昵称。

    [8]普尔森即伊·伊·保尔森(1825—1898),俄国著名教育家,写过一本《读本》,是通俗读物。

    [9]彼得鲁哈是彼得鲁什卡的别名。

    [10]红角是面向入口的西北角,供圣像处,被视为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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