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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叶夫根尼的心里也平静了,他希望,既然一年没有看见她也这么过去了,现在想必也可以如此。“再说,瓦西里会去告诉账房伊万[9],伊万再去告诉她,她也就会明白我不愿意见她。”叶夫根尼自言自语道,他十分高兴,尽管这话难以启齿,他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对瓦西里说了,“这总比怀着鬼胎,于心有愧强。”一想起那桩罪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十二

    叶夫根尼所做的这次道德上的努力:战胜羞愧,对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了那话,使他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觉得,现在总算一切都结束了。丽莎也立刻发现,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加愉快了。“大概两位老夫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使他不高兴。这也确实叫人难堪,尤其是像他那样敏感、那样高尚的人,老是听那些指桑骂槐的不友好的话,就更加叫人难以忍受了。”丽莎心里这样想道。

    第二天正是圣三一节。天气好极了,乡下妇女按照惯例到树林里去编花环的时候,先到老爷的宅邸前唱歌、跳舞。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都穿上盛装,打着阳伞,走到台阶上,走到跳环舞的妇女们跟前。叶夫根尼的叔叔今年夏天住在他家里,这是一个皮肉松弛的淫棍和酒鬼,这时也穿着一件中国式的大褂,同她们一起出去看热闹。

    像往常一样,一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媳妇和大姑娘们组成了环舞的中心。在这个中心的外围,有如脱离了太阳而又绕着它旋转的行星和卫星,从四面八方拱卫着她们,一会儿是手拉着手、新花布敞襟长坎肩窸窣作响的姑娘们,一会儿是不知叫喊着什么、一个跟着一个前后乱窜的小孩们,再不然就是身穿蓝色和黑色腰间打褶的男外衣和红衬衫、头戴便帽、不住嗑着瓜子的年轻小伙子们。此外还有站得老远观看环舞的老爷家的奴仆们或者一些不相干的人们。两位老夫人一直走到舞圈的紧跟前,丽莎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缎带,也跟在她们后面。她那雪白细长的手臂和瘦骨嶙峋的胳膊肘从宽大的袖口裸露了出来。

    叶夫根尼本来不想出来,可是躲着不露面也未免可笑。于是他叼着烟卷,也走到台阶上来,跟小伙子们和庄稼人点头招呼,还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这时候农妇们正扯开嗓子高唱着舞曲,一边弹着手指,一边拍着巴掌,翩翩起舞。

    “太太叫您哩。”叶夫根尼没听到妻子在叫他,一个小孩走到他跟前告诉他说,丽莎叫他去看跳舞,看一个她特别喜欢的正在跳舞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斯捷帕莎[10]。她身体宽大,精力充沛,两颊红润,神情快活,她穿一件黄色敞襟女坎肩,外套一件棉绒背心,头上包一条丝头巾。也许她跳得很出色。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好,好,”他说,一会儿把眼镜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好,好。”他说,又心想:“这样看来,我是躲不开她的了。”

    他不敢正眼看她,因为害怕她的诱惑力,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她身上匆匆瞥见的东西,使他感到特别有魅力。此外,他从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神中,知道她看见了他,并且她也看到他正在欣赏她。为了表示礼貌,他站了片刻,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把她唤到身边,假惺惺地管她叫做可爱的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什么,这时他就转过身去走开了。他走开了,回到宅子里。他走开是为了不再看见她,可是他一上楼,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和究竟为什么,竟走到窗口去,在那群女人停留在台阶旁的整个时间内,一直站在窗口观看,并且如醉如痴地望着她。

    他趁着没人看见,急忙溜下楼去,轻手轻脚地跑到凉台上,在凉台上点起了一支烟,然后仿佛散步似的走进花园,顺着她走的方向走去。他在林荫小道上没走几步,就看见身穿粉红色敞襟长坎肩、外套棉绒背心、包着红头巾的她,在树后一闪而过。她和另一个女人不知道往哪里走。他心想:“她们上哪儿去呢?”

    蓦地,一阵欲火中烧,好像有人用手揪住他的心。叶夫根尼仿佛被鬼使神差似的,回头瞟了一眼,就向她走去。

    “叶夫根尼·伊万内奇,叶夫根尼·伊万内奇!老爷,我有点事找您。”有人在他后面叫道。叶夫根尼回头一看,原来是在他家打井的萨莫欣老头,他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转身向老头走去。他一面跟老头谈话,一面侧过身子,看见她和女伴已经走到下面,显然是到井边去,要不就是借口到井边去,她们在那里略停片刻,便跑去跳环舞了。

    十三

    和萨莫欣说了几句话,叶夫根尼就回到宅子里,心情非常沮丧,像犯了罪似的。一来,她已经看出他的心事,以为他想和她相会,而她也盼望这个。二来,另外那个女人——安娜·普罗霍罗娃,分明也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主要的是他感到他已经被征服了,他丧失了自己的意志,另有一种力量在左右他。今天他的得救纯属侥幸,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他总是要毁掉的。

    “是的,一定会毁掉的,”他做不出别的解释来,“对不起自己的年轻多情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村里和一个农家妇女胡搞,这难道不是毁灭,可怕的毁灭吗?我以后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呢?不行,必须,必须马上采取对策。”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就要这样毁掉吗?”他自己对自己说,“难道就没法子可想了吗?必须想出个办法来。”他命令自己:“别去想她,别想!”可是他立刻又想起她来了,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见槭树林的树荫。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段故事:一位长老本应把手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给她治病,为了抵御这个女人的诱惑,他把另一只手放到火盆上去把手指烧伤。他想起了这个故事。“对,我宁可烧伤手指,也不能让自己毁掉。”他回头望了望,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于是他就划了一根火柴,把一个手指伸到火苗上。“哼,现在我叫你再想她!”他聊以解嘲地对自己说。他觉得很疼,便缩回被熏黑的手指,扔掉火柴,自己都觉得好笑。“真荒唐。该做的不是这个。而是应当采取措施不再见她——要么我自己离开这儿,要么打发她走。对,把她打发走!给她丈夫几个钱,让他搬到城里去或是到别的村子去。可是被人家知道了,一定会议论纷纷。那有什么,总比现在这样的危险要强。对,就这么办。”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这是到哪儿去呢?”他突然问自己。他觉得,她已经看见他站在窗口了,她瞟了他一眼,就跟一个妇女手拉着手,活泼地摆动着一只胳膊往花园里走去。他心神不定,自己也不知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竟信步朝账房走去。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抹了头油,穿着漂亮的常礼服,正和妻子陪着一个裹着厚头巾的女客在喝茶。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想跟您谈谈。”

    “可以。请进吧。我们已经喝完茶了。”

    “不,还是咱们一道出去走走。”

    “等一下,让我拿上帽子就走。喂,塔尼娅,你把茶炊盖上。”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着高高兴兴地走了出来。

    叶夫根尼觉得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好像喝醉了酒,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也许这样倒好,他就会同情主人的处境。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要谈的还是那件事,”叶夫根尼说,“谈那个女人的事。”

    “那有什么。我已经吩咐以后绝对不要再找她了。”

    “不是的,总的说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他们弄走,把他们全家都弄走?”

    “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瓦西里说。叶夫根尼觉得他不大乐意,而且还带点嘲笑的口气。

    “我是这样想的,给他们几个钱,甚至把科尔托夫斯科耶那边的地给他们,只要她能离开这儿。”

    “可是怎么打发他们走呢?他们离开老家,又能上哪儿去呢?再说您这又是干吗呢?她对您有什么妨碍吗?”

    “唉,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您知道,太太要是知道了就不得了啦!”

    “可是又有谁会去告诉她呢?”

    “可是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呢?总而言之这不是滋味。”

    “说真的,您为什么要这样担心呢?谁要是提起旧事,就让他不得好死。人不是圣贤,谁能不犯过错?”

    “我看还是把他们打发走的好。您能不能跟她丈夫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唉,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您这是何苦呢?事情早就过去了,也早就忘记了。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呢?现在还有谁会说您的不是呢?要知道,您可是个有地位的人呀。”

    “不过,您还是去说说得了。”

    “好吧,我去说说。”

    虽然他事先就看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这次谈话多少使叶夫根尼平静了些。主要是他觉得,他由于心烦意乱把这种危险过分夸大了。

    难道他真的会去和她幽会吗?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过到花园里去随便走走,她凑巧也跑到那儿去罢了。

    十四

    就在圣三一节那天,吃过午饭,丽莎在花园里散步,丈夫想领她去看看三叶草,她从花园出来到牧场去,在越过一条小沟的时候,失足跌倒了。她斜着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可是她哎呀了一声,这时她丈夫在她脸上看到的不仅是惊恐,而且现出痛苦的样子。他想扶她起来,可是她推开了他的手。

    “不,等一等,叶夫根尼,”她无力地笑了一笑,说道,他觉得她有点抱歉似的从下面望着他,“不过是脚扭了一下。”

    “我一向都这么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道,“身子不方便哪能跳沟?”

    “不,妈妈,不要紧。我马上就可以站起来。”

    她在丈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不料这时候她倏地脸色发白,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情。

    “是的,我觉得不舒服。”她低声对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

    “哎呀,我的上帝,作了什么孽呀!我不是说过别出来走动吗,”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嚷道,“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人来。不能叫她自己走,得找人来抬。”

    “你不害怕吗,丽莎?我抱你回去,”叶夫根尼用左手抱住她说,“搂着我的脖子,就这样。”

    于是,他弯下身子,用右手抱住她的两腿,把她抱了起来。以后他永远也不能忘记,当时他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痛苦同时又非常快乐的表情。

    “你觉得重吗,亲爱的,”她笑吟吟地说,“妈妈跑去了,你告诉她一声吧。”

    说着,她弯下身去吻了他一下。显然她很想让她母亲也看到他抱着她。

    叶夫根尼喊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声,叫她不用着急,他会把她抱回去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站住了脚,开始嚷得越发厉害了。

    “你会把她摔了的,准会摔了。你这是想送她的命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这不是抱得好好的嘛。”

    “我不愿意看,也看不下去你怎样折磨我的女儿。”说着,她就向前跑去,转过了林荫道的拐角。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丽莎笑眯眯地说。

    “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不要紧,我说的是妈妈。你累了,歇一会儿吧。”

    叶夫根尼虽然感到吃力,但他怀着骄傲的喜悦把自己的妻子抱到家,没有把她交给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找来接他们的女仆和厨子。他把她一直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好了,你去吧,”她说,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我有阿努什卡就行了。”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也从厢房里跑过来。她们给丽莎脱掉衣服,把她安顿到床上。叶夫根尼拿了一本书,坐在客厅里等待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从他旁边走过,他看到她那副含着谴责的、忧愁的面孔,不禁害怕起来。

    “怎么样了?”他问道。

    “什么怎么样?有什么好问的?您在强迫妻子跳沟时抱的希望,看来,算是达到啦。”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大声喊道,“这太岂有此理了,您要是存心想折磨人家,搅得人家不得安生。”他想说:那就请您到别处去吧,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难道您对这事就不难过吗?”

    “现在已经晚啦。”

    她盛气凌人地抖了抖包发帽,就进了门。

    这一跤跌得实在糟糕,脚扭伤了不消说,恐怕还有再次流产的危险。大家都知道,没有别的法子,只有静卧养息,但还是决定去请医生。

    “敬爱的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叶夫根尼给医生写道,“您一向对我们一家关怀备至,希望您能枉驾前来相助,贱内……”等等。他写完了信,就到马厩去吩咐备马套车。必须预备几匹马去接医生,还得预备马匹送医生回去。在经济情况不太宽裕的人家,这可不是说办就办得到的,必须很费一番脑筋。叶夫根尼亲自把这些事安排好,打发马车走了,九点多钟才回到家里。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她说她很好,哪儿也不疼。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坐在灯旁(用琴谱挡住灯光,免得它照着丽莎的脸),正在编织一条宽大的红色毛线毯子,她脸上的那副神气分明在说,出了这件事以后,就别想和睦相处了。“不管人家干什么,反正我是尽了我的本分。”

    叶夫根尼看出了这一点,但为了装作没看见,尽量做出一副随便快活的样子,讲他怎么调拨马匹,说母马卡武什卡拉左边套拉得可好呢。

    “那还用说吗,偏偏在要请大夫的时候出去练马。说不定连医生也会被摔到沟里去。”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把编织的毛活凑到灯前,透过夹鼻眼镜仔细看。

    “可是总得派马去呀。我是想尽量做得好些。”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那几匹马拉着我飞跑,差点冲到火车底下。”

    这一番话是她早就编出来的,现在叶夫根尼一不留神,竟说她这话和事实不完全相符。

    “这就难怪我一向都说,我跟公爵就说过好多次,跟不老实的、不真诚的人最难相处;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就是受不了这个。”

    “如果说有谁最痛苦,那恐怕只有我了。”叶夫根尼说。

    “这还不明摆着。”

    “什么?”

    “没什么,我数数几针。”

    这时叶夫根尼正站在床边,丽莎望着他,她的两只汗湿的手本来放在被子上面,这时她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握了握。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看在我的分上,别去理她。她并不能妨碍咱俩相亲相爱。”

    “我不会的。这没有什么。”他低声说道,吻了吻她那汗湿的、细长的手,再吻了吻她那可爱的眼睛。当他吻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睛闭了起来。

    “难道又会是那样吗?”他说,“你觉得怎样?”

    “要是不幸说中了,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我觉得他还是活的,一定能活下去。”她望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唉,可怕,想想都可怕。”

    尽管丽莎再三要他离开,他还是整夜守在她身边照料她,只偶尔打个盹儿。这一夜她睡得很好,要不是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也许她就可以下床了。

    第二天近中午时分医生来了,自然说了一套模棱两可的话,说什么这种再发现象固然使人忧虑,不过说实在的,倒也没有肯定的症状,而且,由于看不出什么相反的迹象,因此,既可以从好的方面着想,也可以从坏的方面设想。所以,还是卧床静养为是,尽管我不喜欢给人家开药方,不过还是用点药为好,并且要卧床休息。此外,医生还给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讲了一套妇女的生理解剖知识,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还煞有介事地直点头。按照惯例,把诊费塞到医生的袖口里,医生走了,病人就在床上躺了一星期。

    十五

    叶夫根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妻子床边,照料她,陪她聊天,读书给她听,而最不容易的是,他毫无怨言地忍受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攻击,甚至还能把这些攻击变成笑谈。

    不过他也不能老待在家里。一则因为妻子硬要他出去,说老坐在屋里陪着她,他会生病的;二来,一应农活,事事非他亲自料理不可。他不能老守在家里,于是他便到田里、树林里、花园里、打谷场等等地方去走走。可是无论他到哪里,不光是心里思念斯捷潘妮达,而且她的活生生的模样儿到处追逐他,使他简直很少有时间忘掉她。这还不要紧,他也许还能把这种感情克制下去,最糟糕的是过去他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她,而现在却时常看见她,碰到她。她显然已经懂得他想跟她重续旧好,于是便极力想法碰到他。然而,无论是他或她,都不曾说过什么话,因此他和她都没有直接去赴约会,只是极力寻求见面的机会罢了。

    他们可能相遇的地点就是那片树林,因为农家妇女常常带着麻袋到那儿去割喂母牛的草料。而叶夫根尼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天天都从这片树林旁走过。他每天都对自己说,他不去了,可是到临了,每天却都往树林的方向走去,他一听到人声,就站在灌木丛后面,屏住呼吸,紧张地往外张望,看看这是不是她。

    他为什么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呢?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他心想:纵然是她,而且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找她,他会跑开的;不过他需要看见她。有一次,他遇到了她:就在他走进树林去的时候,她正背着装满青草的沉甸甸的麻袋,和两个女人一道从树林里走出来。要是他早来一步,就可能在树林里碰上她,现在当着这两个女人的面,她当然不可能折回树林里去找他。虽然他明知道她不可能再回来,但他竟不顾会引起另外两个女人的注意,久久地站在榛树后面。当然她并没有折回来,而他却在那儿站了很久。而且,上帝呀,他在想像中把她描绘得何等妩媚可爱啊!而且这不是一次,而是第五、第六次了。而且越往后,这种感情越是强烈。他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迷人。岂止迷人,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使他神魂颠倒过。

    他觉得自己已经六神无主,变得几乎疯疯癫癫的了。可是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相反,他看到自己的欲望,甚至行动(因为他在树林里徘徊不去就是一种行动),是非常卑鄙下流的。他知道,不管在哪里只要和她迎面相遇,又是在黑暗中,只要可以和她接触,他是准会放任自己的。他知道,只是因为碍着别人的面,在她面前不好意思,以及他自己还有羞耻之心,才克制着不去那么做。他也知道,他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察觉到这种羞耻的环境,——就是在黑暗中,或是一旦接触,兽欲就会压倒羞耻心的那种环境。因此,他知道他是一个卑鄙下流的罪人,所以他以全部的精神力量鄙视自己,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屈服。他每天祈求上帝让他坚强起来,挽救他免于灭亡;他每天都下定决心,从此决不再走错一步,决不回头看她一眼,把她忘个干净。他每天都要想出一些办法来摆脱这个魔障,而且这些方法他都一一使用过了。

    但是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第一种方法是不断地工作,第二种方法是加强体力劳动和吃素,第三种方法是极力想像当妻子、岳母、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他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处境。所有这些方法他都试过了,他觉得他已经胜利在望,可是到了中午,也就是到了以前他们幽会的时刻,以及到了他遇到她去割草的时刻,他又情不自禁地到树林里去了。

    这样熬过了痛苦的五天。他只是远远地看见她,但是没有一次去接近过她。

    十六

    丽莎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她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但是她所不了解的、她丈夫心里所发生的变化,却使她感到十分不安。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暂时走了,在他们家做客的就只有叔叔一个外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仍旧住在家里。

    六月的暴雨足足下了两天,在六月的大雷雨之后常有这样情形,这两天里,叶夫根尼的情绪有点不正常。暴雨使各种工作都陷于停顿。由于天气潮湿,到处泥泞,甚至连粪肥也没法运了。大家都闷坐在家里。牧人们赶着牲口在外面受罪,只好把它们赶回家来。牛羊在牧场上、庄园里到处乱跑。妇女们光着脚,包着头巾,蹚着烂泥到处寻找走散的母牛。路上雨水漫流,树叶和野草上也满是水,沟里的雨水像小河似的,汩汩地流个不停,流进泡沫翻滚的一个个水洼里。今天,丽莎感到特别寂寞,叶夫根尼在家里陪她。她几次询问叶夫根尼为什么心绪不好,他厌烦地回答说没有什么。她只好不再问了,但心里很难过。

    吃过早饭,他们坐在客厅里。叔叔在讲他编造出来的自己和达官贵人们交往的故事,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了。丽莎在织毛衣,唉声叹气地埋怨天气不好,说她腰疼。叔叔劝她去躺一会儿,他自己却要喝点酒。叶夫根尼在家里闷极了。他觉得一切都不顺心,枯燥乏味。他看书,抽烟,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对,应该去看看磨碎机,昨天就运来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就走了。

    “你带把雨伞去吧。”

    “不用,我的衣服不透水。而且我就去一会儿。”

    他穿上靴子,披上雨衣,就朝糖厂走去;可是没走上二十步,就迎面碰见了她。她的裙子掖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小腿肚。她两手抓住裹着她的脑袋和肩膀的披肩,走了过来。

    “你干吗?”他问道,起初没认出她来。等到认出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站住脚,笑吟吟地望了他好一会儿。

    “我找牛犊去。下雨天您这是上哪儿呀?”她说,好像她每天都见到他似的。

    “你到窝棚里来吧。”突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就像是另一个人借他的嘴说出来的。

    她咬住头巾,丢了个眼色,就朝原来去的方向跑去,——进了花园,向窝棚跑去。他继续向前走着,故意绕过一丛丁香,然后也向那边走去。

    “老爷,”他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太太请您回去一趟。”

    这是他们家的仆人米沙。

    “上帝啊,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叶夫根尼心想,立刻返回家去。丽莎提醒他说,他答应中午给一个害病的女人送药去,所以请他把药带上。

    等到包好了药,已经过了五分钟。他拿着药走了出来,却不敢进窝棚,怕家里人看见。可是一走出他们的视野,他马上就拐弯向窝棚走去。他在自己的想像里已经看见她站在窝棚中央,快活地微笑着。但是她却不在那里,窝棚里连一点她到过的痕迹也没有。他心想,也许她没有来,没有听到或者没有明白他说的话。他低声地喃喃自语着,仿佛怕她听见似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来?我凭什么以为她就会乖乖地投进我的怀抱呢?她有自己的丈夫。只有我才这么卑鄙下流,我有妻子,而且是个贤惠的妻子,却偏要去追求人家的老婆。”他坐在窝棚里这么想着。顶棚上有个地方漏雨,雨水沿着麦秸往下滴。“要是她来了,那该多么幸福啊!下雨天,只有我们俩在这儿,哪怕能再拥抱她一次也好呀,以后管它呢。哦,对了,”他想起来了,“要是她来过的话,从脚印上准看得出来。”他望望通向窝棚的那条没有长草的小路,路上果然留有光脚板刚踏过的脚印,还有滑了一下的痕印。“是的,她来过。可是现在完了。干脆,不管在哪儿见到她,我就去找她。夜里去找她。”他在窝棚里坐了很久,然后痛苦不堪、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他把药送去以后,回到家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躺着,等着吃午饭。

    十七

    快吃午饭的时候,丽莎到他房间里来,她在不断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使他闷闷不乐。她对他说,大家都主张送她到莫斯科去分娩,可是她担心他不乐意,所以她决定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去莫斯科。他知道,她多么担心自己的分娩,又担心可别生出的婴儿不健全,因此,当他看到她出于对他的爱竟能毫不犹豫地牺牲一切,他不能不深受感动。家里样样都好,一切都显得快乐和整洁;可是他的心里却龌龊下流、可怕。叶夫根尼痛苦了整整一晚上。他知道,尽管他对自己的软弱真心地感到厌恶,尽管他下定决心和她一刀两断,可是到了明天,他又会故态复萌。

    “不,这样下去不成,”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一定得想个对策。上帝啊,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有人按照外国人的规矩敲了敲门。他知道这是叔叔。

    “请进。”他说。

    叔叔自告奋勇来替丽莎当说客。

    “你知道,我确实看出你有点变了,”他说,“我懂得,丽莎为这事很痛苦。我明白你很难撂下已经开始了的、蒸蒸日上的事业,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que veux tu[11]?我建议你们俩出去走走。这对你,对丽莎都有好处。你听我说,我劝你们到克里木去。那儿气候好,产科大夫也好,你们去又正赶上葡萄成熟的季节。”

    “叔叔,”叶夫根尼突然说道,“您能不能替我保守一件秘密?我有一个可怕的、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叔叔!您是能够帮助我的。其实不是帮助,简直就是挽救我。”叶夫根尼说。他一想到要对这位他素来不尊敬的叔叔公开自己的秘密,一想到在叔叔眼里变得让人瞧不起,在叔叔面前有失尊严,心里反倒高兴。他觉得自己卑鄙,而且有罪,他想要惩罚自己。

    “讲吧,孩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啊。”叔叔说道,看得出他颇为得意,因为有一个秘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人家就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而且他还能帮助他。

    “首先我要讲我是一个卑鄙的家伙,一个恶棍,一个下流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

    “啊,你这是怎么啦?”叔叔用喉音开始说道。

    “我怎么不是个卑鄙的家伙呢?我是丽莎,丽莎的丈夫,我本该珍惜她的纯洁,她的爱情,而我这个做丈夫的却想背着她和一个娘儿们乱搞。”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吧?”

    “是的,不过也等于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了,因为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已经准备去做了。可是让人给冲散了,不然的话,我现在就……现在就……我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不过,对不起,你给我说明白点……”

    “唉,是这么回事。我在结婚以前,一时糊涂,跟我们村里的一个娘儿们发生了关系。就是说,我跟她在树林里,在野地里幽会过……”

    “她长得漂亮吗?”叔叔问道。

    叶夫根尼听到这句问话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他非常需要外力帮助,于是只好装作没听见,继续往下说道:

    “于是我想,这也没什么,我和她一刀两断也就完了。我真的在结婚以前就跟她断绝往来,几乎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想过她。”叶夫根尼听着自己的话,听着对自己的情况的描述,自己都觉得奇怪,“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有时候真不由得叫人相信是鬼迷心窍——我忽然看见了她,就像有虫子钻进我的心里似的,咬得我难受。我骂我自己,因为我懂得我自己的行为太可怕,也就是说,我随时都可能做出那种事来,我会自动去的,如果说我没做成,不过是上帝救了我。昨天我正要去找她的时候,恰好丽莎把我叫了回来。”

    “怎么,在下雨天?”

    “是的,我痛苦极了,叔叔,因此我才决心告诉您,求您帮助我。”

    “是的,在自己的庄园里这样做当然不好。人家会知道的。我明白,丽莎身体很弱,应该体贴她,可是,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庄园里呢?”

    叶夫根尼仍旧极力只当做没有听见叔叔所说的话,连忙转到正题上来。

    “请您救救我,让我自拔出来。我现在只求您一件事。今天我侥幸没去成,不过明天,下一次就不会有人来干预了。她现在也知道了。请您不要放我一个人出去。”

    “好吧,就算这样吧,”叔叔说,“不过你真的那么爱她吗?”

    “唉,根本谈不上什么爱不爱。这不是那么回事,这只是有一种力量抓住了我不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我以后能坚强起来,那时候……”

    “那就照我的主意办吧,”叔叔说,“咱们一起到克里木去!”

    “好,好,咱们去就是了,可是眼下我要跟您在一起,有话我就对您说。”

    十八

    向叔叔吐露了自己的秘密,主要是那个下雨天以后受到的好一阵良心和羞耻心的谴责,叶夫根尼清醒了过来。他决定一星期以后到雅尔塔去旅行。在这一星期里,他进城去筹措旅费,坐在家里和账房里安排安排生产,他的心情又变得愉快了,和妻子的关系又变得亲密了,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就这样,在那次下雨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斯捷潘妮达,就和妻子到克里木去了。他们在克里木愉快地度过了两个月。许许多多新鲜的观感,使叶夫根尼感到一切往事都从他的记忆中排除出去了。他们在克里木遇到许多从前的熟人,跟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此外,他们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叶夫根尼觉得在克里木简直是天天过节,此外,这里的生活还对他颇有教益。他们在这里和本省的前任贵族长往来很密,这位贵族长为人很聪明,是位自由主义者,他很喜欢叶夫根尼,谆谆地教导他,拉他站到自己这一边来。八月底,丽莎生下了一个美丽健康的女孩,分娩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九月里,伊尔捷涅夫一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个人了,他们带了孩子和奶妈,因为丽莎不能喂奶。叶夫根尼完全摆脱了从前那些恼人的事。他回到家里,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心情十分愉快。他体验到了做丈夫的在妻子分娩时所能体验到的一切滋味,他变得更爱自己的妻子了。他把孩子抱到怀里时,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新鲜的、非常愉快的、全身痒酥酥的感觉。除了经营产业以外,现在他生活中又有一件新事:自从他跟前任贵族长杜姆钦结交以来,一部分是出于虚荣心,一部分是出于责任感,他心里忽然对地方自治会发生了兴趣。十月里将召开一次特别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很可能当选。回家以后,他进了一趟城,另一回是去专程拜访杜姆钦。

    关于诱惑和内心斗争的痛苦,他甚至忘了去想,对于当时的情景现在都难以想像了。他觉得那时他简直就像疯病发作似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件事,所以当他回家后第一次见到管家,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竟不怕问起那档子事来。因为那件事他已经和他谈过,所以他问的时候十分坦然:

    “怎么,西多尔·普切利尼科夫一直没有回家吗?”

    “没有,他一直在城里。”

    “他老婆怎么样?”

    “真是个破鞋!现在又跟济诺维搭上了。简直浪透了。”

    “那太好了,”叶夫根尼心想,“我现在听了这些竟能毫不在乎,我真的变了一个人了。”

    十九

    叶夫根尼希望的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庄园保住了,工厂办成了,甜菜的产量很高,预料今年的收入一定相当可观;妻子分娩很顺利,岳母也走了,而且他在自治会里也被一致通过当选了。

    选举完毕,叶夫根尼便从城里回家。因为人们纷纷祝贺他,他自然要答谢一番。他吃饭时喝了五六杯香槟。在他的思想中浮现出一些崭新的生活计划。他坐车回家时,一边想着这些计划。这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初秋季节。平坦的道路,灿烂的阳光。车子快驶近家门时,他正想到由于这次当选,他在老百姓中一定会取得他平素梦寐以求的地位,有了这种地位,他不仅能利用生产来为老百姓谋福利,使他们有工作可做,而且还能对他们直接发生影响。他在想像,三年以后,他自己的农民和其他村的农民们就会对他做出公断,“就连这个农民也包括在内”。这时车子正在村里走着,他望着一个农民和一个农妇抬着一只盛满水的双耳木桶,正在穿过大路。他们停住了脚,让四轮马车驶过去。原来这农夫是普切利尼科夫老汉,农妇就是斯捷潘妮达。叶夫根尼瞅了她一眼,认出是她,他觉得自己非常平静,因而感到很高兴。她还是那么妩媚,然而这丝毫也打动不了他的心。他到了家。妻子在台阶上迎接他。这是一个异常优美的夜晚。

    “怎么样,可以祝贺你吗?”叔叔说道。

    “是的,我当选了。”

    “那太好了!应该痛饮几杯,庆贺一番!”

    第二天清早,叶夫根尼就去视察他久未过问的生产。农庄里的新脱粒机正在工作着。叶夫根尼在一群农妇中间走来走去,察看脱粒机的工作情况,极力不去注意那些妇女,然而,无论他怎么克制,他还是有两三次看到正在搬运麦秸的斯捷潘妮达的黑眼睛和红头巾。他瞟了她两三眼,他感觉到又有点那个了,可是他自己也闹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二天,当他又骑马到农庄的打谷场上去,毫无必要地在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不断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所熟悉的那个年轻女人的美丽的身影,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他这个人已经毁了,完全地、彻底地毁了。他又陷入了痛苦和一片恐怖之中。无可挽救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第二天傍晚,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竟信步走到了她家草棚对面的后院旁边,有一次秋天他们曾在这间草棚里幽会过。他像在散步似的在这里停了下来,点起了一支烟。邻家的一个农妇看见了他,当他转过身来往回走时,只听得那个农妇对什么人说道:

    “去吧,他在等你哩,他站在那儿急得要命。去呀,傻瓜!”

    他看见一个农妇——她——向草棚跑去,但是他却没法折回去了,因为一个农夫碰到了他,他只好向家里走去。

    二十

    他来到了客厅,觉得一切都显得异样和不自然。早晨起来时他还是精神抖擞,决心抛开这事,忘掉这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是怎么回事,整个上午,他对各种事务不仅毫无兴趣,而且还尽可能地甩手不管。以前他认为重要的、引以为乐的事,现在却不屑一顾了。他无意识地尽量摆脱各种事务。他觉得必须解脱出来,以便考虑、思索。他终于丢开一切,一个人待着。可是当他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他又信步向花园和树林里走去,而所有这些地方都被回忆,令他销魂的回忆所玷污。因而他感觉到,他在花园里踯躅,并对自己说,他有事情要考虑,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考虑,只是疯狂地、毫无道理地等待着她,希望出现一种奇迹会使她突然知道他需要她,于是一下子赶到这儿来,或者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去,或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别人看不见,连她本人也看不见的那种黑夜,她会突然来到他的身边,于是他就能接触到她的身体……

    “是的,我想要和她断绝关系的时候,就与她一刀两断,”他对自己说道,“是的,我为了有益于健康曾经跟这个干净的、健康无病的女人勾搭过!不,看来不应该跟她逢场作戏。我原以为我抓住了她,结果却是她抓住了我,而且抓住了不放。我以为我跟她已经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是藕断丝连。结婚的时候,我欺骗了我自己。一切都是胡说八道,自欺欺人。自从我和她发生关系以来,我就体验到一种新的感觉,真正做丈夫的感觉。是的,我应该和她同居。

    “是的,对我来说,可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我和丽莎共同开始的生活:公务、家业、孩子、人们的尊敬。如果要过这种生活,就不能有她斯捷潘妮达。就得像我说的那样,把她打发走,或者为了没有她,干脆把她消灭。而另一种生活——那就在眼前,把她从她丈夫手里夺过来,给他钱,不顾丢人现眼,干脆跟她同居。可是这样一来,就容不得丽莎和米米(孩子)存在。不,那又何必呢,孩子并不碍事,不过不能有丽莎,她得离开。就让丽莎知道好了,由她去诅咒好了,让她离开。就让她知道我背弃了她去跟一个乡下娘儿们相好,就让她知道我是个骗子、下流坯。不行,这太可怕了!不能这样做。是的,不过也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他继续考虑道,“也可能是这样——丽莎得了病,死了。她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哦,我真是个浑蛋!不,要死,就该她死。要是她斯捷潘妮达死了,那该多好啊。

    “对,人们就是这样来毒死或者杀死妻子或者情妇的。拿起手枪,就去喊她出来,不是拥抱她,而是当胸给她一枪。于是就一了百了了。

    “要知道她是一个魔鬼。简直就是一个魔鬼。要知道她是违反了我的本意抓住了我。杀死她吗?对。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杀死妻子,就是杀死她。因为不能这样活下去![12]不行!必须深思熟虑,有预见。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以后又会怎样呢?

    “以后我又会对自己说:我不愿意,我一定要一刀两断,但只是说说而已,到了傍晚,我又会到后院去,她又会知道,于是她又会来。或是,人们知道了这事,去告诉我的妻子,或是我会自动去告诉她,因为我不能撒谎,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不能!这件事是要暴露出来的。闹得人人皆知,连帕拉莎和铁匠都会知道。那么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能够这样活下去吗?

    “不行!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杀死妻子,就是杀死她。不过还有……

    “哦,是了,还有第三条出路:自杀。”他悄悄地说出声来,蓦地打了个寒战。“是的,自杀,那就不必杀死她们了。”正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是唯一可行的出路,他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我有手枪。难道我真的自杀吗?这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这将是多么奇怪啊。”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立刻打开柜子,柜子里放着手枪。但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枪套,妻子就进来了。

    二十一

    他连忙拿了一张报纸盖在手枪上。

    “老毛病又犯了……”她看了他一眼,惊慌不安地说道。

    “什么老毛病?”

    “又是那副可怕的神情,就像从前你心里有话又不愿意对我说的时候那样。根尼亚,亲爱的,告诉我吧。我看得出你心里很难受。告诉我吧,说出来你心里会好过些。这无论如何总比你这么痛苦要好些。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你知道啦?再见。”

    “你说,你说吧,你说吧!我不放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

    “告诉她吗?不,绝对不能。况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呀。”

    也许他会告诉她的,不料正在这当儿奶妈走了进来,她问可以不可以出去散步。于是丽莎就出去给孩子穿衣服了。

    “那么你会告诉我的,是吗?我马上就来。”

    “好吧,也许……”

    她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那种痛苦的微笑。她走了出去。

    他匆匆忙忙地,悄悄地,像强盗那样一把抓起手枪,从枪套里把枪拔了出来。“它还上着子弹呢,是的,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还缺一颗子弹。好吧,豁出去了。”

    他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又犹豫起来,但是一想起斯捷潘妮达,想起不要再见她的决心,想起他所经历过的思想斗争、诱惑、堕落,又是思想斗争,不禁恐怖地打了一个寒战。“不,还是这样的好。”于是他按了一下扳机。

    当丽莎跑进房间——她刚从凉台上下来——他已经仆倒在地上,一股黑乎乎的温热的血正从伤口涌出来,尸体还在微微颤动。

    法院进行了一番侦讯。谁也无法理解和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叔叔压根儿没有想到,叶夫根尼自杀的原因和两个月前他对他坦白的那件事有什么关联。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硬说,她早就预料到这事了。这在他和她抬杠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丽莎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尤其不能相信医生们所说的他有精神病。她们绝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她们知道,他的神经比她们所认识的数以百计的人都健全。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说叶夫根尼·伊尔捷涅夫有精神病,那么,所有的人也都同样有精神病。至于真正有精神病的人,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只看到别人身上有疯狂的症状,却看不出自己有这种症状的人。

    (1889年11月19日作于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魔鬼》的另一种结局

    ……他对自己说,于是走到桌子跟前,从桌子里取出手枪,检查了一遍——少了一颗子弹,——接着就把手枪放进了裤袋。

    “我的上帝呀!我是在做什么啊!”他突然大声说道,于是便双手交叠,祷告起来,“主啊,求你帮助我,饶恕我吧。你知道,我不愿意做坏事,可是我一个人没有力量,求你帮助帮助我吧!”他一面说,一面对着神像画十字。

    “我能够控制住自己,我出去走走,好好想想。”

    他走到外屋,穿上皮袄、套鞋,然后走到台阶上。他的两脚不知不觉地绕过花园,沿着村道,向农庄走去。农庄里,脱粒机还在隆隆地响着,可以听见牧童的吆喝声。叶夫根尼走进谷物干燥棚。她在那儿。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她正在把谷穗扒成堆,一看见他,就乐得眉开眼笑,在散乱的谷穗旁快步跑动,敏捷地把谷穗扒拢来。叶夫根尼不愿意看她,但又不能不看她。直到看不见她时,他才清醒过来。管家报告说,现在正打着的麦捆,因为堆放过久,脱粒比较费事,出的麦子也比较少。叶夫根尼走到滚筒跟前,因为麦捆铺开得不匀,滚筒有时转动不灵,因而发出喀喀的响声,于是他问管家,像这种堆放过久的麦捆还多不多?

    “还有五六车。”

    “那么就……”叶夫根尼开口说,但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这时,她走到滚筒紧跟前,一边从滚筒下面扒出谷穗,一边向他投过笑吟吟的一瞥,使他觉得像被火燎似的。

    这道目光道出了他们俩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爱,说明她知道他想念她,知道他到过她家的草棚;它还表明,她像往日一样,随时都准备和他在一起寻欢作乐,不考虑任何条件和任何后果。叶夫根尼觉得自己又落进了她的掌握之中,但他不甘屈服。

    他记起了自己的祷告,想重复一遍那些祷词。他开始在心里默念着,但马上觉得这样做毫无用处。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避开众人的耳目,跟她约会?

    “如果今天打完了这一垛,您的意思是再打一垛新的呢,还是到明天再说?”管家问他。

    “好吧,好吧。”叶夫根尼回答说,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到一堆打出来的麦子跟前,她正和另一个娘儿们把麦穗往堆上扒。

    “难道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了吗?”他对自己说,“难道我真的毁了吗?主啊!但是根本就没有上帝。只有魔鬼。这魔鬼就是她。这魔鬼控制了我。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是魔鬼,是的,正是魔鬼。”

    他走到她跟前,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对着她的脊背,砰、砰、砰,一连打了三枪。她往前跑了几步,就倒在麦堆上。

    “老天爷啊!乡亲们啊!这是怎么回事呀?”农妇们嚷道。

    “不,我不是无意的。我是存心打死她的,”叶夫根尼大声说道,“你们派人去请警察局长来吧。”

    他回到家里,一句话也没跟妻子说,就走进自己的书房,把门反锁起来。

    “别上我这里来。”他隔着门对妻子嚷道,“一切你都会知道的。”

    过了一小时,他按了按铃,问进来的仆人:

    “去打听一下,斯捷潘妮达是不是还活着。”

    仆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说,约莫在一小时前她就死了。

    “那就太好了。现在你走吧。等警察局长或预审官来了,你来告诉我一声。”

    第二天上午,区里的警察局长和预审官来了,于是叶夫根尼便跟妻子和孩子告了别,被带进了监狱。

    这是陪审制度实行的初期。经过审判,认为他是一时精神失常,只判他作忏悔祈祷就算了事。

    他在监狱里坐了九个月,在修道院里忏悔了一个月。

    还在监狱里他就开始喝酒,在修道院里仍然不断地喝,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衰弱不堪、失去自制力的酒鬼了。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硬说,她早就料到这事了。这在他和她抬杠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丽莎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尤其不能相信医生们说他有什么精神病,是疯子。她们绝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她们知道,他的神经比她们所认识的数以百计的人都健全。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说叶夫根尼·伊尔捷涅夫在行凶时有精神病,那么,所有的人也都同样有精神病了。至于真正有精神病的人,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只看到别人身上有疯狂的症状,却看不出自己有这种症状的人。

    (1889年)

    陈崇来 译

    * * *

    [1]l俄亩合1.09公顷。

    [2]下文里的佩奇尼科夫这个姓全都改成了普切利尼科夫。

    [3]即打通关,是一个人用纸牌玩的一种占卜游戏。

    [4]叶夫根尼的小名。

    [5]叶夫根尼的小名。

    [6]圣三一节在复活节之后第五十天,正当夏季。

    [7]马名。

    [8]斯捷帕什卡是斯捷潘妮达的昵称。

    [9]伊万是账房的本名,万尼亚是伊万的小名。

    [10]斯捷帕莎也是斯捷潘妮达的昵称。

    [11]法语:你作何打算呢?

    [12]这篇小说的另一种结局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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