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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库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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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鼓”慢悠悠地走着,前面的路变得渐渐清晰起来;伊利奇摘下了帽子,摸了摸钱。“把钱藏在怀里吗?”他想道,“那还得解开腰带。还是等我下了坡,到那儿再下车重新收拾一下。帽顶缝得很结实,不会从里子里掉出来的。我不到家决不摘帽子。”“大鼓”走下了山坡,又乘兴跑上了另一座山,波利凯也和“大鼓”一样,想赶快回家,所以他并不制止它。一切都很顺当;至少他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便沉浸在幻想中,他想到女主人对他的夸奖,想到她会赏给他五个卢布,想到自己一家人的快乐。他摘下了帽子,又摸了摸那封信,然后把帽子紧紧地扣到前额上,微微一笑。帽子上的棉绒已经烂了,而且正因为头天晚上阿库林娜使劲把破的地方缝好了,它的另一头才开了线,而且正因为波利凯摘下了帽子,想在昏暗中把装着钱的信往棉絮里塞得更深些,——正因为这个动作他把帽子撑破了,并使信封的一角从棉绒下面露了出来。

    天渐渐亮了,一宿没睡的波利凯打起了瞌睡。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因此那封信就更伸出来了,他在打瞌睡时,头不时碰在车侧的木杆上。快到家时他醒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抓帽子:帽子还紧紧地扣在头上;他没有把它摘下来,深信那个信封还在里面。他抽了“大鼓”一鞭子,把干草整了整,又摆出一副管院子的派头,大模大样地不时向周围瞧瞧,一颠一晃地往家里走去。

    瞧,那儿是厨房,那儿是“下房”,那儿是木匠老婆在搬粗麻布,那儿是账房,那儿是太太的宅子,波利凯马上就要在这个宅子里证明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证明“任何人都会遭到别人说闲话”,于是太太就说:“好,谢谢你,波利凯;给,给你三个……”也许是五个,也许是十个卢布,而且她还会叫人端杯茶给他,说不定还会给他点伏特加。喝杯酒驱驱寒气,倒也无妨。有了十个卢布,咱们就可以在过节的时候痛痛快快地玩一阵,买双靴子,对啦,还可以还尼基塔四个半卢布,要不然,他老来纠缠不清……当他离家不到一百步的时候,波利凯又掩了掩衣襟,整了整腰带和领子,又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手塞进帽里子下面。这只手开始在帽子里动起来,越来越快,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他的脸发白了,发白了,一只手把帽子捅了个对穿……接着波利凯便跪起来,勒住了马,开始在车上、干草里和买来的东西里到处寻找,摸摸怀里和灯笼裤里:钱哪儿都没有。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怎么办呢!”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

    但是他立刻想起,人们会看见他的,他便掉转马头,把帽子往下一拉,赶着又是惊讶又是不满的“大鼓”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跟波利凯一块儿出来真叫人受不了。”“大鼓”一定在这样想,“他一辈子只有一回把我及时喂饱,让我喝足了,而且只是为了这么可恶地欺骗我。我是怎样使劲往家里跑啊!我累了,可是等我刚一闻到家里的干草香味的时候,他又赶着我往回跑了。”

    “哼,你这该死的老马!”波利凯含泪叫道;他站在车上,一边拽着“大鼓”的马嚼子,一边用鞭子抽它。

    十

    这一整天谁也没有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看见过波利凯。午饭后太太问了好几次。阿克休特卡也飞到阿库林娜那儿去过;可是阿库林娜说,他没有回来,八成是商人把他留住了,要不就是马出了什么事儿。“该不是马瘸了腿吧?”她说,“上回,马克西姆也是这样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路上都是步行回来的!”于是阿克休特卡摆动着她那钟摆又回到宅子里去了。阿库林娜左思右想,想出了使她丈夫耽搁的种种理由,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总是办不到!她心头很沉重,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去干明天过节该干的活儿。她更感到苦恼的是,木匠老婆硬说,她亲眼看见有个人,非常像伊利奇,驾着车子已经快到大街上了,后来又踅了回去。孩子们也焦急不安地盼着爹爹回来,但是他们是由于别的原因。阿纽特卡和玛什卡因为没有皮袄和外衣,即使轮流到外面去也不可能,因此她们只得穿着单衣,绕着房子加快速度跑圈子,这就少不了要使所有出入下房的居民感到不便。有一回,玛什卡撞了提着水的木匠老婆的腿,虽然她一撞着木匠老婆的膝盖,就抢先大哭起来,但还是被木匠老婆揪住头发揍了一顿,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要是她没有撞着人,她就一直跑进房门,踏着小木桶爬到炕上去。只有太太和阿库林娜才真正对波利凯放心不下;孩子们着急的只是爸爸把衣服穿走了。至于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显然,他很得意他的预见被证实了,因为他在回禀太太时,太太问他:“波利凯还没回来吗?他能到哪儿去呢?”他就笑笑回答道:“我不知道。他本应该中午以前就回来的。”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一整天,在波克罗夫斯科耶,谁也不知道波利凯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后来才听到邻村的农民说,他们曾看见他光着脑袋在大路上跑,而且逢人便问:“你捡到一封信没有?”还有一个人看见他睡在路边,身旁拴着马和车。“我还以为他喝醉了呢,”那个人说,“马也好像有两天没饮没喂了,肚子都瘪了下去。”阿库林娜一夜没睡,老是侧耳倾听,但是夜里波利凯也没有回来。假如她是孤身一人,或者还有个厨子和使女跟她在一起的话,那她就更加不幸了;可是公鸡刚叫过三遍,木匠老婆也起床了,阿库林娜也必须起来生炉子。这天过节:天亮以前得把面包从炉子里取出来,得做克瓦斯,做烙饼,挤牛奶,熨衣服和衬衫,给孩子们梳洗,提水,不让邻居们把整个炉灶都给占了。阿库林娜一面不停地侧耳倾听,一面干着这些家务活儿。天已经亮了,教堂的钟声也开始响了,孩子们也已经起床了,可是波利凯还是没有回家。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初雪,雪斑驳地覆盖着田野、道路和屋顶;今天好像为了过节,天气很好,晴朗而寒冷,因此老远就可以听见响声,可以看得老远。可是阿库林娜正站在炉旁,不时把头伸进炉口忙着做烙饼,所以她没听见波利凯驾着车子走来的声音,直到听到孩子们叫喊,她才知道丈夫回来了。老大安纽特卡,头上抹了油,自己穿好了衣服。她穿着一件崭新的、但是揉皱了的玫瑰色的印花布衣服,——这是太太送给她的,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树皮似的,使邻人们看了不顺眼;她的头发油亮油亮的,她把半瓶油都抹在头发上了;她的鞋子虽然不是新的,可是很精致。玛什卡还穿着那件短上衣,满身污垢,因此安纽特卡不让她挨近自己,免得弄脏了衣服。当父亲驾着车,拉着一只口袋回来时,玛什卡正在院子里。“爹回来了。”她尖声叫道,接着便从安纽特卡身边擦过,拼命冲进门去,把她的衣裳都给弄脏了。这时安纽特卡也不怕弄脏衣服了,抬手就揍了玛什卡一顿,可是阿库林娜放不下手里的活儿。她仅仅对孩子们喝道:“你们都欠揍,看我不把你们都揍扁了!”她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伊利奇两手提着口袋走进了过道,立即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小屋。阿库林娜觉得他脸色苍白,脸上的表情似乎既不像哭,又不像笑;但她没工夫来分辨这些。

    “怎么样,伊利奇,一切都顺利吗?”她在炉灶旁问道。

    伊利奇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明白。

    “怎么?”她叫道,“你上太太那儿去过了吗?”

    伊利奇坐在自己小屋的床上,怯生生地瞧着自己周围,露出一种负罪的和极端不幸的微笑。他老半天什么也没回答。

    “怎么啦,伊利奇?怎么去了这么久呀?”他听到阿库林娜询问的声音。

    “阿库林娜,我把钱交给太太了,她夸了我半天!”他突然说道,越发不安地向四下张望着,微笑着。有两样东西特别吸引住他那双惶遽不安、像发寒热病似的圆睁着的眼睛:拴摇篮的绳子和婴儿。他走到摇篮跟前,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急忙解开了绳扣。接着他的眼睛停留在婴儿身上;可就在这时候,阿库林娜端着一板烙饼进了屋。伊利奇连忙把绳子藏在怀里,在床上坐了下来。

    “怎么啦,伊利奇,你好像不大舒服似的?”阿库林娜说。

    “没睡觉。”他答道。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窗前闪过,不一会儿,上房里的使唤丫头阿克休特卡像一支箭似的飞跑了进来。

    “太太叫波利凯·伊利奇这会儿就去,”她说,“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叫他这会儿就去……这就去。”

    波利凯看了看阿库林娜,然后又看了看这个小姑娘。

    “马上就来!还有什么事吗?”他说得很自然,阿库林娜这才放了心:说不定她想犒赏犒赏他,“你说,我马上就来。”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阿库林娜端起洗衣盆放在长凳上,把门旁水桶里和炉灶上锅里的热水倒了进去,又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

    “来,玛什卡,给你洗澡。”

    这个爱闹别扭、咬字不清的小姑娘大哭起来。

    “来呀,讨厌鬼,我给你换件干净衬衫。哎呀,别闹了!来呀,我还要给妹妹洗呢。”

    其实,波利凯并没有跟着那个上房里的使唤丫头到太太那儿去,而是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在过道靠墙那边,有一个通到阁楼上去的、直上直下的梯子。波利凯走进过道后,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就弯下腰,几乎奔跑似的,灵巧而迅速地顺着这个梯子爬了上去。

    “波利凯还不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太太向正在给她梳头的杜尼亚莎不耐烦地说,“波利凯上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阿克休特卡又往家奴们那儿跑去,又跑进了过道,又叫伊利奇到太太那儿去。

    “他早就去啦。”阿库林娜答道;这时候,她已给玛什卡洗完澡,刚把她那个吃奶的小男孩放进洗衣盆里,不顾小孩的哭叫,正在洗他那稀稀拉拉的头发。这小男孩啼哭着,皱着眉头,用他那双无力的小手竭力想抓住什么。阿库林娜用一只大手扶着他那胖胖的、满是胖窝的柔软的小脊背,用另一只手在给他洗澡。

    “你去瞧瞧,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睡着了。”她不安地向四下张望着说。

    就在这时候,木匠老婆头也没梳,敞着怀,提着裙子,到阁楼上去拿晾干了的衣服。突然阁楼上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叫喊,木匠老婆像疯子似的闭着眼睛,四肢着地倒退着,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像猫似的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伊利奇!”她喊了一声。

    阿库林娜松开手,放开了婴儿。

    “上吊啦!”木匠老婆大哭大叫。

    阿库林娜冲进了过道,她没注意到,她那孩子像个小线球似的仰脸翻倒了,跷着两条小腿,脑袋浸到了水里。

    “在梁上……挂着哩。”木匠老婆说,可是她一看见阿库林娜,就停住了。

    阿库林娜摸到梯子上去,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她就跑上去了,只听得一声可怕的叫喊,她便像死尸似的倒在梯子上,要不是人们从各个角落里跑来及时把她扶住,她非摔死不可。

    十一

    大家乱哄哄的,有好几分钟什么也听不清。数不清的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嚷成一片,孩子们和老太婆们在哭,阿库林娜人事不省地躺着。最后,男人们、木匠和跑来的管家,爬到阁楼上去了,木匠老婆已经说了第二十遍,“我怎么也没想到,去拿一件短披肩,就这么往里一瞧:看见有个人站在那儿,又一瞧:旁边放着一顶帽子,里子朝外翻。再一瞧呀,两条腿在那儿直晃悠。我吓得浑身像浇了凉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吊死人了,我怎么就偏偏碰上这种事儿呢!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怎样轰隆一声摔下来的。上帝救了我,这真是奇迹。真的,是上帝饶恕了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陡,又那么高!我真会摔死的。”

    上过阁楼的人下来也这么说。伊利奇只穿着一件衬衫和裤子吊在梁上,用的正是他从摇篮上解下来的那根绳子。他的帽子,里子朝外翻,也放在那儿,厚呢外衣和皮袄都脱了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一边。他的脚虽然够着地,但是已经断气了。阿库林娜苏醒过来后,向梯子扑去,可是大家拦住了她。

    “妈妈,肖姆卡呛死了。”那咬字不清的小姑娘突然在小屋里尖声叫道。

    阿库林娜又挣脱开身子,向小屋跑去。那婴儿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洗衣盆里,他的小腿已经不动了。阿库林娜把他一把抱出来,但小孩已经咽气了,不动换了。阿库林娜把他扔到床上,两手叉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高,那么响,那么可怕,使得起初也跟着笑的玛什卡捂住耳朵,哭着跑到过道里去了。人们又哭又号地拥进了小屋。人们把婴儿抱了出去,开始给他按摩;但一切都没有用了。阿库林娜一面在床上打滚,一面哈哈大笑,凡是听见这笑声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毛骨悚然。只有这时,在我们看到这些聚集在过道里的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的人群以后,我们才懂得,住在家奴们的下房里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人数又是如此众多。大家都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很多人在哭,可是没有一个人干正经事儿。木匠老婆还可以找到一些没有听过她的故事的人,于是她又从头说起,那意外的情景怎样刺激了她那脆弱的感情,以及上帝怎样拯救了她,没让她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死。一个穿着女人上衣的侍候主人开饭的老头,在叙述老爷在世的时候,有个女人怎样投到水池子里自尽的故事。管家派人去找警察局长和教士,又指定了看守的人。上房的使唤丫头阿克休特卡一直瞪着两眼,望着阁楼的洞口,虽然她什么也没看见,可就是舍不得离开,回到太太那儿去。老太太从前的使女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一边要茶喝来安神,一边在哭。老奶奶安娜用她那两只熟练的、胖乎乎的、涂满橄榄油的手把婴儿的尸体抱到桌子上。女人们站在阿库林娜周围,默默地望着她。孩子们缩在角落里,瞧着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后来他们不哭了,又瞧着母亲,蜷缩得更紧了。男孩子们和男人们都拥挤在台阶跟前,脸色惊慌地向门里和窗子里张望,可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明白,于是便互相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个人说,木匠用斧子把他老婆的一条腿给砍断了。另一个说,洗衣服的女用人一胎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说,厨子的猫疯了,咬伤了人。可是事实真相渐渐地传开了,终于传到了太太的耳朵里。但人们好像不会把事情说得婉转点,使太太有个精神准备似的。鲁莽的叶戈尔竟然冒冒失失地禀告了她,这就使得太太的神经受到了很大刺激,以致事后很久她都恢复不过来。人群已经开始安静下来;木匠老婆生上了茶炊,煮上了茶,同时那些没得到邀请就来的局外人,也觉得再待下去就有失体统了。男孩子们开始在台阶旁边打架。大家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画着十字,开始各自散开。这时,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太太来了,太太来了!”于是大家又聚拢来,并且靠得紧紧的,给她让路,但是大家也想看看她到底来干什么。太太脸色苍白,满面泪痕,跨过门槛,走进过道,进了阿库林娜的小屋。几十个脑袋挤在一块儿,在门旁张望。一个怀孕的女人被挤得尖叫起来,可是她马上就利用这个机会在前面占了一个位置。人们怎能不看看在阿库林娜家里的太太呢!对家奴们来说,这等于一出戏收场时的五彩焰火。要是燃起了五彩焰火,那就值得一看,要是太太穿着丝绸花边衣裳来到阿库林娜家,那也值得一看。太太走到阿库林娜身边,拉住她的手;可是阿库林娜把手挣开了。年老的家奴们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阿库林娜!”太太说,“你有孩子,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阿库林娜哈哈大笑,站起身来。

    “我的孩子都是银子的,都是银子的……我不趁钞票,”她像开连珠炮似的嘟囔道,“我常跟伊利奇说,别要钞票,瞧,你让人家给抹上,抹上焦油了,抹上羼肥皂的焦油了,太太。无论生什么癣,都会立刻好的。”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更响了。

    太太转过头去,叫医士拿着芥末快来。“给点儿凉水。”她说罢就亲自去找水;可是太太一看见死了的婴儿,在婴儿前面站着老奶奶安娜,她就转过脸去,大家都看见她用手帕捂住脸哭了。于是老奶奶安娜(可惜太太没有看见,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很赞赏的:这一切都是做给她看的。)用一块粗麻布给婴儿盖上,用她那两只胖乎乎的灵巧的手把婴儿的一只小胳膊弄直,然后摇摇头,撇撇嘴,伤感地眯缝起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好心肠。可是太太没看见这个,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失声痛哭起来,她的歇斯底里症发作了,于是人们挽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到过道里,又搀扶着把她送回了家。“她也不过如此罢了。”许多人这样想道,便又各自散开了。阿库林娜一直在哈哈大笑,胡言乱语。人们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给她放了血,敷上芥末膏,又把冰放在她头上;但她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她不哭,只是哈哈大笑和胡言乱语,并且做出种种举动,惹得那些看护她的善心的人们也忍不住笑了。

    十二

    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庄子里,节日过得很不愉快。虽然天气很好,但人们没有出去玩,姑娘们也没有在一块儿唱歌;从城里回家过节的年轻工人们既没有拉手风琴和弹三弦琴,也没有和姑娘们在一起玩。大家都坐在角落里,倘若有人说话,也是悄悄地,好像有什么恶魔在那儿能听见他们说话似的。白天还没有什么,可是一到晚上,天一断黑,狗吠叫起来,更糟糕的是寒风骤起,并且在烟囱里发出呼啸,这时,所有的家奴都胆战心惊,有蜡烛的都在神像前点上了蜡烛;一个人住在小屋里的,便到人口较多的邻居家去请求借宿,而那些该到牲口棚里去的,也不出去了,硬着心肠这一夜不给牲口喂饲料。每家储藏在小瓶里的圣水也在这一夜用光了。许多人甚至听见这天夜里有人老是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阁楼上走来走去,铁匠还看见,一条蛇直飞到阁楼上去了。波利凯的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孩子们和那个疯女人被带到别处去了。只有那个死婴儿还躺在那儿,那儿还有两个老太婆和一个女香客;这个女香客不是为了超度婴儿,而是为了禳灾避邪,出于自己的热诚正在诵读圣诗。这是太太要求她这样做的。刚读完一章圣诗,这两个老太婆和那个女香客就亲耳听见上面的房梁颤动起来,并且有人开始呻吟。她们一念:“愿神兴起[13]”,就寂静了。木匠老婆把教母请了来,一夜都没睡,跟她把留着喝一个礼拜的茶叶全喝光了。她们也听见上面的房梁喀嚓喀嚓地响,好像有麻袋从上面掉下来似的。要不是守夜的农民们给这些家奴壮胆,这一夜他们真会吓死的。这些农民躺在过道里的干草上,后来他们确凿有据地说,他们也听见阁楼上的怪声,虽然这一夜他们十分平静地相互谈论着征兵的事,啃着面包,搔着痒,主要的是,弄得过道里充满了庄稼人特有的那股怪味儿,以至木匠老婆走过他们身边时,啐一口唾沫,骂他们是乡下佬。不管怎样,反正那吊死的人还在阁楼上挂着,好像恶魔在这天夜里亲自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家奴的下房,显示出它的威势,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离这些人更近了。至少他们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我甚至认为这是完全虚幻的。我想,如果有个胆大的人在这个可怕的夜晚擎着蜡烛或是提着灯笼,画过十字或连十字也不画,便走上阁楼去,借着烛光慢慢地驱散他面前的夜的恐怖,照亮房梁、沙土、布满蜘蛛网的烟道,和木匠老婆忘在那儿的披肩,一直走到伊利奇跟前,假如他没有被恐怖压倒,而把灯笼举到齐脸那么高,那么他就可以看见那熟悉的干瘦的身躯,两脚站在地面上(绳子已经松了),身子僵硬地歪向一边,衬衫领子敞着,衬衫下面看不见十字架;还可以看见他那垂在胸前的头,眼睛睁着,但却视而不见,善良的面孔,温和而负罪的微笑、肃穆的宁静和笼罩着一切的寂静。说实在的,木匠老婆缩在自己的床角上,披头散发,瞪着惊慌的眼睛,在叙述她听见麻袋怎样掉下来的那副神情,倒是比伊利奇更加可怖,更加骇人得多,虽然伊利奇的十字架已被摘了下来,放在房梁上。

    在上房,也就是说,在太太那儿,像在下房里一样,也笼罩着同样的恐怖。太太的房间里发出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和药味。杜尼亚莎在化黄蜡,做药膏。药膏到底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每逢太太生病的时候,总要做药膏。而现在,她心里难过得闹起病来了。为了给杜尼亚莎壮胆,她姑妈来这儿陪她过夜。她们一共四个人,跟小丫头坐在女仆室里悄悄地说着话。

    “谁去拿点油来?”杜尼亚莎说。

    “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14],我说什么也不去。”那个二等使女坚决地答道。

    “得啦,你跟阿克休特卡一块儿去吧。”

    “我一个人跑去,我什么都不怕。”阿克休特卡说,但马上又胆怯起来。

    “好吧,你去;乖孩子,向安娜老奶奶要,再放在杯子里端回来,可别洒了。”杜尼亚莎对她说。

    阿克休特卡用一只手提着裙子,这样一来,她的两手就没法摆动了,可是她却加倍使劲地,与她的前进方向成直角,摆动起一条胳膊向前飞奔而去。她很害怕,她觉得,无论看见或是听见什么,哪怕是看见她那活着的母亲,她也会吓掉魂的。她半闭着眼睛,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飞也似的跑去。

    十三

    “太太睡了没有?”突然有一个农民的低沉的声音在阿克休特卡身旁问道。她睁开原先半闭着的眼睛,看见了一个人影,她觉得这个人影比下房还要高;她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跑,跑得连她的裙子也跟不上她了。她一步跳上台阶,再一跳就到了女仆室,她狂叫一声扑到床上。杜尼亚莎、她姑妈和另一个使女都吓傻了;但还没有等她们清醒过来,便听到门道里和房门旁传来了一阵沉重、缓慢和犹疑不定的脚步声。杜尼亚莎拔脚就向太太屋里跑去,把药膏都撞翻了;那个二等使女藏进了挂在墙上的裙子后面;那位姑妈比较果断,她刚想去堵门,可是门却开了,一个庄稼汉走进了房间。这人就是穿着像小船似的树皮鞋的杜特洛夫。他不理会使女们的恐惧,只顾用眼睛去找寻神像,他因为没有找到那个挂在左墙角的小神像,便对着搁茶碗的碗柜画了个十字,把帽子放在窗台上,然后一只手深深地探进皮袄里面,像要在腋下抓痒似的掏出了一封用五个印有铁锚的棕褐色火漆封着的信。杜尼亚莎的姑妈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她好容易才说出话来:

    “你可吓死我了,纳乌梅奇!我连话……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真以为我没命了。”

    “哪能这样呀?”那个二等使女从裙子后面伸出头来说。

    “连太太也被惊动了,”从太太屋里走出来的杜尼亚莎说,“你怎么问也不问就闯到女仆室的台阶上来呢?真是大老粗!”

    杜特洛夫没有道歉,只是一再说他要见太太。

    “她不舒服。”杜尼亚莎说。

    这时,阿克休特卡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笑得不像话,只好把脑袋藏进床上的枕头里,尽管杜尼亚莎和她姑妈吓唬她,但她在那儿足有一小时抬不起头来,一抬头就要哈哈大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那玫瑰色的衣服前襟和红红的双腮里爆炸了似的。她觉得,大家都害怕得不得了,简直太滑稽了,于是她又把脑袋藏起来,好像抽风似的用鞋底来回蹭地板,整个身子都在跳动。

    杜特洛夫停住了脚步,注意地看了看她,好像要弄明白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但是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转过身去继续说自己的话。

    “是这么回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说,“你只消去说,有个庄稼汉找着了那封装着钱的信就行了。”

    “什么钱?”

    杜尼亚莎在去通报之前,先念了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又问明了杜特洛夫,他是在哪儿和怎样找到伊利奇应该从城里取回来的这笔钱的。当她把一切细节都问明白了,并把那大笑不止的飞毛腿推进过道以后,她就去见太太,但使杜特洛夫感到诧异的是:太太还是不接见他,并且什么也没有对杜尼亚莎说清楚。

    “什么庄稼汉、什么钱,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太说,“我谁都不能见,也不想见。叫他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那叫我怎么办呢?”杜特洛夫摆弄着信封说,“钱可不少呀。这上面写的什么?”他问杜尼亚莎,杜尼亚莎又把信封上的姓名地址给他念了一遍。

    杜特洛夫总像不大相信似的。他希望这笔钱也许不是太太的,人家给他念的姓名也许不对。可是杜尼亚莎又向他证实了这没有错。他叹了口气,把信封揣到怀里,准备走了。

    “看来,得交给警察局长了。”他说。

    “等等,我再去试试看,去说说,”杜尼亚莎注视着这个庄稼人把信封揣在怀里以后,又叫住了他说,“把信给我。”

    杜特洛夫又掏出信来,可是并没有立刻把它交到杜尼亚莎伸出来的手里。

    “你就说是谢苗·杜特洛夫在路上捡到的。”

    “你就给我吧。”

    “我本以为这就是一封信罢了;可是一个当兵的看了,说里面有钱。”

    “你给我嘛。”

    “为了这,我连家都没敢回……”杜特洛夫又说,仍舍不得和这封宝贵的信分手,“您就这样回禀太太吧。”

    杜尼亚莎拿了信,又到太太屋里去了。

    “哎呀,我的上帝,杜尼亚莎,”太太用责备的声音说,“别对我提这笔钱了。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孩……”

    “太太,那个庄稼人不知道您究竟吩咐把钱交给谁。”杜尼亚莎又说道。

    太太拆开信封,一看见钱,就打了个寒战,沉思起来。

    “可怕的钱,它作了多少恶啊!”她说。

    “太太,这人叫杜特洛夫。您是吩咐他走呢,还是出去见见他?钱不短吧?”杜尼亚莎问道。

    “我不要这笔钱了。这是一笔可怕的钱。它惹出了多少事啊!告诉他,要是他要,就让他拿去吧,”太太突然说道,一面去找杜尼亚莎的手,“是的,是的,是的,”太太对惊讶的杜尼亚莎重复道,“让他统统拿去,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千五百卢布哪。”杜尼亚莎好像对小孩子似的微笑着提醒她说。

    “让他都拿去,”太太不耐烦地重复道,“怎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笔钱不吉利;永远不要再对我提起它了。就让捡到它的这个庄稼人拿去吧。去吧,你快去呀!”

    杜尼亚莎出来,走进了女仆室。

    “没少吧?”杜特洛夫问道。

    “你自己数去,”杜尼亚莎说,把信封递给了他,“太太吩咐还给你。”

    杜特洛夫把帽子夹在腋下,弯下了腰,数起钱来。

    “没有算盘吗?”

    杜特洛夫明白了:太太因为笨,不会数,所以才吩咐他做这件事儿。

    “回家去数吧!给你了!钱是你的!”杜尼亚莎气冲冲地说,“太太说:‘我不要看见这笔钱,谁拿来的,就还给谁。’”

    杜特洛夫没有直起腰来,眼睛直盯着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的姑妈把两手使劲一拍。

    “哎哟,我的妈呀!上帝让你交了好运啦!哎哟,我的妈呀!”

    那个二等使女不信:

    “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您开什么玩笑呀?”

    “怎么开玩笑!太太吩咐还给这个庄稼汉……喂,把钱拿着,快走吧,”杜尼亚莎说,并不掩饰她的恼怒,“有人倒霉,有人走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千五百卢布哪。”姑妈说。

    “还不止呢。”杜尼亚莎肯定道。“喂,你去买支十个小钱的蜡烛供供米柯拉[15]吧,”杜尼亚莎讥讽地说,“怎么,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这笔钱要是给一个穷人就好了!可他呀,有的是钱。”

    杜特洛夫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开玩笑,于是他便开始把打开来数的钱收了起来,装进信封;但是他的手不住哆嗦,他老是瞅着使女们,想证实这并不是跟他开玩笑。

    “瞧,他都乐昏了,”杜尼亚莎露出她还是瞧不起这庄稼人、根本没把这些钱放在眼里的模样说道,“让我来给你装吧。”

    说罢她就想伸手,但杜特洛夫不让她拿;他把钞票攥成一团,更往深处塞了塞,然后拿起了帽子。

    “你高兴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挥了挥手,得意地笑了笑,差点哭出来,然后走了出去。

    太太房间里的铃响了。

    “怎么,还给他了吗?”

    “还给他了。”

    “怎么样,他很高兴吗?”

    “乐得简直跟疯了似的。”

    “咳,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他:他是怎么捡到的。叫他到这儿来,我没力气去。”

    杜尼亚莎跑出去,在过道碰见了那个庄稼人。他没有戴上帽子,正掏出钱包来,弯下腰,在解钱包上的扣子,钱叼在嘴里。他大概觉得,钱不装进钱包就不是他的。杜尼亚莎喊他时,他吓了一跳。

    “什么事,阿夫多季娅……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莫非她想把钱要回去吗?求您替我说句好话吧,真的,我一定送些蜂蜜给您。”

    “说得倒好听!你什么时候给过?”

    门又开了,这个庄稼汉被带到太太跟前。他很不痛快。“唉,她准是想把钱要回去!”他想道;当他穿过一个个房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像迈过高高的草丛似的高抬着腿,竭力不让树皮鞋发出响声来。他既不明白,也看不见他周围的一切。他走过一面镜子的时候,看见一些花、一个穿着树皮鞋把腿抬起来的庄稼人、老爷的画像只画着一只眼睛、一只绿桶和一样白的东西……瞧,这个白的东西开始说话了:这就是太太。他什么也听不懂,只是瞪着两眼,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他觉得好像一切都在迷雾中似的。

    “是你捡到的吗,杜特洛夫?”

    “是我,太太。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动也没动过,”他说,“我说实话,上帝作证!马也让我赶得够呛……”

    “好啊,是你的运气,”她带着轻蔑而又亲切的微笑说道,“拿去吧,你拿去吧。”

    他只是瞪着两眼。

    “我很高兴这笔钱落到了你手里。上帝保佑你,但愿能对你有点用处!怎么样,你高兴吗?”

    “我怎能不高兴啊!我真是高兴极啦,太太!我要永远为您祷告上帝。我真高兴,谢谢上帝,保佑我们太太长命百岁。而一切罪孽都由我来承担。”

    “你是怎么捡到的呢?”

    “这就是说,我们一向能够诚实无欺地为太太出力,决不会有什么……”

    “他简直都颠三倒四了,太太。”杜尼亚莎说。

    “我送我侄子去当兵,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捡到的。准是波利凯无意中丢的。”

    “好,你走吧,走吧,亲爱的。我很高兴。”

    “我太高兴了,太太!……”庄稼汉说。

    后来他想起了他还没有道谢,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太太和杜尼亚莎微笑着,于是他又迈开步子,像穿过深草丛似的走了出去,好容易才忍着没有拔腿飞跑起来。他老觉得,有人会突然叫住他,把钱抢走……

    十四

    杜特洛夫一到外面就离开大路向菩提树丛走去,为了更便于把钱包掏出来,他甚至解开了腰带,然后往里放钱。他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却翕动着嘴唇,一会儿撅着,一会儿咧开。他放好了钱,束好了腰带,画了个十字,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沿着小路踉踉跄跄地走去:种种想法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他正专心在想心事。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向他迎面走来。他喊了一声,原来这是叶菲姆卡拿着一根粗棍子在家奴下房周围来回巡逻。

    “啊,谢苗大叔,”叶菲姆卡更走近了些,快活地说道,(叶菲姆卡正感到一个人怪害怕的。)“怎么,把新兵都送走了吗,大叔?”

    “都送走了。你在干吗?”

    “伊利奇上吊死了,叫我在这儿守夜。”

    “他在哪儿?”

    “据说,在那儿,在阁楼上挂着哩。”叶菲姆卡答道,他说时用那根粗棍子在黑暗中指着下房的屋顶。

    杜特洛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却皱了皱眉,眯缝起眼睛,摇了摇头。

    “警察局长来了,”叶菲姆卡说,“马车夫说的。马上就要把他放下来了。大叔,夜里可真吓人!要是他们命令我上去,在夜里说什么我也不去。哪怕叶戈尔·米哈雷奇把我揍死,我也不去。”

    “罪过,真罪过!”杜特洛夫反复说,显然这不过出于礼貌罢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去想他在说什么,他只想着走自己的路。然而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声音使他停住了脚步。

    “喂,守夜的,到这儿来。”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在台阶上喊道。

    叶菲姆卡答应了一声。

    “跟你站在一块儿的那个庄稼汉是谁?”

    “杜特洛夫。”

    “谢苗,你也来一下。”

    杜特洛夫走上前去,借着马车夫手里的灯笼的亮光,看清楚了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一位矮矮的官员;这位官员戴着缀有帽徽的制帽,穿着军大衣:这就是警察局长。

    “老头也可以跟咱们一块儿去。”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看见了他,说道。

    老头感到很恶心;但又毫无办法。

    “叶菲姆卡,你是个年轻小伙子;快跑到他上吊的阁楼上去,把梯子摆正,让长官上去。”

    叶菲姆卡刚才还说他无论如何不到下房跟前去,现在他那双好像两截圆木头似的树皮鞋却咚咚地响着跑去了。

    警察局长打火点着了烟斗。他住在离此两俄里的地方,因为酗酒刚被县警察局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所以现在他劲头十足:他晚上十点钟一到这儿就要立刻去验尸。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问杜特洛夫,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一路上,杜特洛夫把捡钱的事和太太处理这件事的经过都告诉了管家。杜特洛夫说,他是来请求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许可的。管家把信封要去看了看,这可把杜特洛夫吓坏了。警察局长也把信封拿在手里,简短而冷淡地问了问细节。

    “得了,这钱算吹了。”杜特洛夫想道,接着便要为自己表白。可是警察局长却把钱还给了他。

    “这个蠢货真走运!”他说。

    “对他还正合适,”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刚把侄子送到征兵站去,现在就能赎回来了。”

    “啊!”警察局长说罢便向前走去。

    “怎么样,想把伊柳什卡赎回来吗?”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问道。

    “怎么把他赎出来呢?钱够吗?再说,也许来不及了吧。”

    “随你的便。”管家说,说罢,他们俩便跟在警察局长后面走去。

    他们走到下房跟前,那些气味难闻的守夜人正打着灯笼在过道里等着。杜特洛夫跟在他们后面。守夜的人们都带着负疚的神情,这种神情只能是和他们发出的气味有关,因为他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大家都一言不发。

    “在哪儿?”警察局长问道。

    “在这儿,”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低声说,“叶菲姆卡,”他接着说,“你是个年轻小伙子,打着灯笼头里走吧!”

    叶菲姆卡已经摆正了阁楼上的木板,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一步跨两三级,神色愉快地向上爬去,只是不时回过头来,用灯笼给警察局长照路。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跟在警察局长后面。当他们走上去看不见了的时候,杜特洛夫把一只脚登上了梯子,叹了口气,又站住了。过了一两分钟,他们的脚步声在阁楼上静了下来;想必,他们已走到了尸体跟前。

    “大叔!叫你呢!”叶菲姆卡在阁楼的洞口喊道。

    杜特洛夫爬了上去。灯笼的亮光只照见在房梁那边的警察局长和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上半身;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人背着身子站着。这就是波利凯。杜特洛夫爬过房梁,画着十字,站住了。

    “伙计们,把他转过身来。”警察局长说。

    谁也不动弹。

    “叶菲姆卡,你是个年轻小伙子。”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

    这年轻小伙子跨过房梁,把伊利奇的身子转过来,站在他旁边,用十分快活的眼神一会儿瞧瞧伊利奇,一会儿瞧瞧长官,就像一个要把天老儿[16]或者尤利娅·巴斯特拉娜[17]展览给人看的耍把戏的,时而看看观众,时而看看自己的展览品,以便满足观众提出的一切要求。

    “把他再转过来点儿。”

    伊利奇又被转过来一点,他的两条胳膊微微地晃动着,一只脚在沙土上拖了一下。

    “扶住他,把他放下来。”

    “要把绳子割断吗,瓦西里·鲍里索维奇?”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伙计们,拿把斧子来。”

    对守夜人和杜特洛夫非得命令两次他们才肯动手,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对待伊利奇就像对待一只宰好了的绵羊似的。他们终于割断了绳子,把尸体放下来,用东西盖上。警察局长说法医明天来,然后便让大家回去了。

    十五

    杜特洛夫微微动着嘴唇,向家里走去。起初他觉得很害怕,可是他越走近村子,这种感觉便逐渐消失了,一种快乐感越来越充满了他的心头。村子里传出了歌声和醉醺醺的说话声。杜特洛夫从来不喝酒,现在他也是直接走回家去。当他走进自己的木屋时,已经很晚了。他的老伴睡了。老大和孙子们睡在炕上,老二睡在堆东西的屋里。只有伊柳什卡的老婆没有睡,穿着一件平时穿的脏衬衫,没有包头巾,坐在长凳上恸哭。她没有出去给伯伯开门;等他一进屋,她就哭得更凶了,而且一边哭一边数落。照他老伴的说法,她哭诉得有板有眼,非常好听,虽然她年纪轻轻的,还不可能有实践经验。

    老伴起来,去给丈夫做晚饭。杜特洛夫把伊柳什卡的老婆从桌旁赶走了。“够啦,够啦!”他说。阿克西尼娅站起来往长凳上一躺,还是不停地哭。老伴默默地把饭摆在桌子上,饭后,又默默地把桌子收拾干净。老头也是一句话不说。他祷告完上帝,打了个饱嗝,洗了手,便把挂在钉子上的算盘取下来,走进堆东西的屋里。他先在那儿跟老伴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后来老伴出去了,他便劈劈啪啪打起算盘来,最后他把箱子盖砰的一声盖上,又钻进了地下室。他在堆东西的屋子里和地下室里磨蹭了老半天。当他回到正屋时,屋里已经变得漆黑,松明也灭了。在白天照例不声不响的老伴,已经躺在高铺上睡着了,满屋子都是她的鼾声。爱吵吵嚷嚷的伊柳什卡的老婆也睡着了,不出声地呼吸着。她衣服也不脱就睡在长凳上,也没把什么东西放在头底下做枕头。杜特洛夫开始祷告,然后又瞧了瞧伊柳什卡的老婆,摇了摇头,他吹灭了松明,又打了个饱嗝,便爬上炕去挨着小孙子躺下。他在黑暗中把树皮鞋从炕上扔下去,仰面躺下,瞅着在他头上依稀可辨的挂在炕上面的渔具,倾听着蟑螂在墙上爬动的沙沙声、人的叹息声、鼾声、两脚互相蹭痒的声音和外面牲口的响声。他好久都睡不着;月亮已经升起,屋里变得亮些了;他也能看清睡在角落里的阿克西尼娅了,还有一些东西他却分辨不清:是他儿子忘在那儿的厚呢外衣呢,还是女人们放在那儿的一只小木桶呢,还是有人站在那儿呢?他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呢,还是没睡着,反正他又定睛注视起来……想必是那个恶魔,那个曾引诱伊利奇寻短见、在这天晚上家奴们都曾感觉到他降临的恶魔,展开了翅膀,也来到了村子,来到了杜特洛夫的木屋,这儿放着他用来毁了伊利奇的那笔钱。至少,杜特洛夫感到他在这儿,因此杜特洛夫觉得很不自在。睡也不是,起来也不是。他看见这个他分辨不清的东西以后,就想起了两手被捆绑起来的伊柳哈,想起了阿克西尼娅的脸和她那有板有眼的哭诉,想起了晃动着两手的伊利奇。突然,老头觉得有人从窗前走过。“这是谁呢,难道村长有什么事来通知我吗?”他想道。“他是怎么开门的呢?”老头听见过道里有脚步声,这样想道。“莫非是老伴到过道里去没有插上门吗?”狗在后院里叫起来,而他却在过道里走着,像后来老头所叙述的那样,他好像在找门,他擦着门走过去了,又开始顺着墙摸,他的脚绊在小木桶上,木桶响了起来。接着他又开始摸了,好像在找门把手似的。他抓住了门把手。老头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把门把手一拉,接着有个人影走了进来。杜特洛夫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他想画十字,可是画不成。他走到铺着台布的桌子跟前,把台布扯下来,扔到地板上,又往炕上爬去。老头认出了,他化成了伊利奇的模样。他龇牙咧嘴,两手摆动着。他上了炕,使劲压在老头身上,想要掐死他。

    “我的钱。”伊利奇说。

    “你松手,我不啦。”谢苗想说,可是说不出来。

    伊利奇用他那石山似的全部重量压在他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杜特洛夫知道,要是他一念祷告文,他就会放开他的,而且他也知道应该念什么祷告文,但他就是念不出来。他孙子睡在他的身旁。这男孩尖叫了一声,哭起来了:爷爷把他挤到墙边去了。孩子的喊声使老头张开了嘴。“愿神兴起。”杜特洛夫说。他放松了一点。“使他的仇敌四散……”杜特洛夫嘟嘟哝哝地说。他下了炕。杜特洛夫听见他的双脚碰着地响了一声。杜特洛夫一个劲儿念他所知道的祷告文,接连地念。他向门口走去,经过桌旁,又砰的一声关上门,使得整个木屋都震动起来。可是,除了爷爷和孙子以外,大家都睡着了。爷爷念着祷告文,浑身哆嗦,孙子则一边哭一边睡,把身子紧贴着爷爷。一切又沉寂了。爷爷一动不动地躺着。墙外一只公鸡在杜特洛夫的耳边打鸣。他听见母鸡动弹的声音,听见一只小公鸡想跟着老公鸡学打鸣,但又学不像。有什么东西在老头的脚边动起来。这是一只猫,它用柔软的爪子从炕上跳到地上,开始在门边喵喵地叫起来。爷爷起来,支起了窗子;外面漆黑一片,满是泥泞;大车的前轱轳和车辕就停在窗下。他光着脚,一边画着十字走到院子里,向马跟前走去。在这儿也看得出,那主儿[18]曾来过这儿。那匹母马站在马棚下的马槽旁,它的腿被缰绳绊住了,谷糠也弄撒了;它抬着腿,扭着头,等着主人来。一匹马驹躺在一堆马粪里。爷爷把它扶了起来,给母马解开了绊住的腿,喂了料,然后又回到木屋里。老伴起来了,点着了松明。“把孩子们叫醒,”他说,“我要进城去。”说完这句话,他就点着了神像前的一支蜡烛,擎着它到地下室去了。等杜特洛夫从那儿出来,不仅他一家点上了亮,所有邻居们的屋里也都点上亮了。年轻人已经起来了,正在收拾东西。妇女提着水桶和牛奶盆进进出出。伊格纳特在套车。老二在给另一辆车涂油。那个年轻媳妇已经不哭了,但是却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头巾,坐在屋里的长凳上,正等着到时候进城去跟丈夫告别。

    老头显得特别严厉。他跟谁也不说一句话,他穿上新外衣,系上腰带,把伊利奇的钱统统揣在怀里,就去找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了。

    “你尽管磨蹭吧,”他冲着伊格纳特喊道,伊格纳特正在转动架起来涂了油的车轴上的轮子,“我马上就回来。把一切都准备好!”

    管家刚起床,正在喝茶。他自己也准备进城去办新兵移交。

    “你有什么事?”他问道。

    “叶戈尔·米哈雷奇,我想把我那小子赎回来。这事可要您费神了。前几天您说,您认识城里一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请您给指点指点。我们什么也不懂。”

    “怎么,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叶戈尔·米哈雷奇:怪可怜的,他总算是我兄弟的儿子。不管他怎么样,总有点舍不得。许多罪孽都是钱造成的,都是钱这东西造成的。劳您驾给指点指点吧。”他深深地鞠着躬说。

    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一如他平常遇到这种情形时那样,沉思地、一言不发地一个劲儿咂嘴;直到把问题斟酌好了以后,才写了两个便条,并且告诉他在城里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

    等杜特洛夫回到家里,那个年轻媳妇已经和伊格纳特动身走了;那匹灰色的大肚子母马已经完全套好了,正停在大门口。他从篱笆墙上折下一根长竿子,掩好了衣襟,就坐上马车,赶着马走了。杜特洛夫赶着马飞快地跑,以至马的肚子一会儿就瘪下去了;杜特洛夫连看也不去看它,免得看了心疼。他一想到他到征兵站去晚了,伊柳什卡要去当兵去了,这笔恶魔的钱仍然要留在他手里,他便感到痛苦。

    我不想详细描写这天早上杜特洛夫的全部经历;我只想说说他特别走运的事。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便函给他的那个主儿,早有一个现成的自愿卖身当兵的人;这人已经花了二十三卢布,而且已经由局里批准了。他主人想把他卖四百卢布,但是城里有个买主磨蹭了三个礼拜,一再请求让到三百卢布。杜特洛夫只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办妥了。“三百二十五,卖不卖?”他说时伸出手去,但脸上的表情使人一看就知道他还可以再添点。那卖主缩回手去,还是要四百。“三百二十五卖不卖?”杜特洛夫重说了一遍,用左手抓住卖主的右手,并且摆出架势准备用自己的右手拍下去。“不卖吗?好吧,上帝保佑你!”他突然说道,接着拍了一下那卖主的手掌,猛地把整个身子转了过去。“看来,非这样不可了!给你三百五。出张收据。把那小伙子领来。这是给你的定钱。两张红票[19]够了吧?”

    于是杜特洛夫便解开腰带,掏出钱来。

    那卖主虽然没有缩回手去,但总好像还是不太乐意似的,他没有收定钱,一定要杜特洛夫摆一桌酒,请请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

    “别造孽了,”杜特洛夫把钱塞给他时反复说,“咱们都是要死的。”他用那种温和的、教训式的、自信的口吻重复着这句话,使得那卖主只好说道:

    “没法子,”他又一次拍了杜特洛夫的手,然后开始祷告上帝,“祝你万事如意。”他说。

    他们叫醒了因昨天喝酒过多还在睡觉的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把他检查了一遍,然后便一同到官署去了。这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很高兴,他要求喝点罗木酒来解解醉,杜特洛夫便给了他点钱去买酒,直到他们走进征兵办事处的门厅时,他才胆怯起来。穿着蓝色西比尔卡[20]的年老的卖主和穿着短皮袄、竖眉瞪眼的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在门厅里站了老半天;他们在那儿窃窃私语了半天,请求到什么地方去,在找什么人,又不知干吗对每一个录事都脱帽鞠躬,庄重地倾听那卖主认识的一位录事把决议书拿出来念给他们听。想在今天把手续办妥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于是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又变得高兴和放肆起来,杜特洛夫一看见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马上就一把抓住他不放,又是央求,又是鞠躬。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忙帮得非常见效,在两点多钟光景,这位志愿卖身当兵的人,在大为不满和诧异之中,被带进了办事处,送往征兵站,上自长官,下至守卫,不知为什么都很高兴,他就在这种气氛中被脱去衣服,剃了头,又穿上衣服,然后被带出门外,五分钟后,杜特洛夫点交了钱,拿了收据,告别了卖主和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就回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新兵住的那家客店里。伊利亚和他的年轻媳妇正坐在厨房的角落里,老头一进门,他们就停止了谈话,用顺从而怀有敌意的目光盯着他。老头照例先祷告了上帝,解下腰带,然后掏出了一张纸,把大儿子伊格纳特和在院子里待着的伊柳什卡的母亲叫进了屋。

    “伊柳哈,你别造孽了,”他走到侄子跟前说,“昨儿晚上你跟我说那样的话……难道我就舍得让你走吗?我记得我兄弟是怎样把你托付给我的。要是我有力量的话,我会把你送去当兵吗?上帝让我交了好运,我并不是舍不得。瞧,这是字据!”他说完就把收据放在桌上,用他那弯曲的、伸不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平了它。

    所有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农民们、客店里的伙计们,甚至一些不相干的人都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大家都在猜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没有打断老头的庄严的演说。

    “瞧,这是字据!我花了四百个卢布。别怨你的伯伯了。”

    伊柳哈站了起来,但是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嘴唇激动得抖起来;他的老母亲啜泣着走到他的身边,想要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老头用一只胳膊慢慢地、命令式地把她推到一边,继续说道:

    “你昨天对我说了一句话,”老头又重复道,“你那句话像刀子似的刺痛了我的心。你父亲半死不活的把你托付给我,你就跟我亲生的儿子一样,我要是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那我们一家子都有罪。诸位正教的教友们,我说的话可对?”他转身向站在四周的农民们说。“你亲生的母亲和你年轻的媳妇都在这儿,这是给你们仨的收据。钱算不了什么!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们原谅我!”

    于是他撩起厚呢外衣的前襟,慢慢地跪下去给伊柳什卡和他的妻子叩头。这对年轻的夫妇想阻拦他没有拦住,直到他的头触到地面,他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坐到长凳上。伊柳什卡的母亲和年轻媳妇高兴得失声痛哭起来;人群中发出了一片赞美声。一个人说:“照真理,照上帝的教义,就应该这样。”另一个人说:“钱算什么?拿钱买不到一个小伙子来。”“多高兴啊,”第三个人说,“一句话,他是个正直的人。”只有那些被派定去当兵的农民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不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两小时以后,杜特洛夫的两辆大车驶出了城郊。老头和伊格纳特坐在第一辆由灰色母马拉的车上,母马的肚子瘪了进去,脖子上流着汗。在大车的后部,有一串串的锅子和一些甜面包在摇晃着。婆媳俩系着头巾高高兴兴地端坐在第二辆车上(这辆车无人驾驭)。在媳妇围裙下放着一瓶酒。伊柳什卡满脸通红,蜷着身子,背朝着马,坐在马车的前部摇摇晃晃,一面吃面包,一面不停地说话。人语声、车轮走在路上的辚辚声、马打响鼻声——这一切汇合成了一片愉快的声响。马感到正在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时,便不停地摇着尾巴,一步快似一步地向前奔驰。不论是步行的人还是坐车的人,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瞧瞧这快乐的一家人。

    一出城,杜特洛夫一家就赶上了一群新兵。这帮新兵正在一家酒铺门前围成一个圆圈站着。有个新兵因剃光了前额[21],看上去样子很不自然,他把灰色军帽推到后脑勺上,正在灵巧地弹着三弦琴;另一个新兵,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一瓶伏特加,正在圈子中央跳舞。伊格纳特勒住了马,下车去绕紧挽绳。杜特洛夫一家都怀着好奇、赞赏和愉快的心情看着这跳舞的人。这个新兵好像谁也看不见,但他感觉到对他赞叹的人越来越多,这就使他跳得更欢、更帅了。他敏捷地跳着。他双眉紧锁,红润的脸庞一动不动;嘴上挂着早已失去了表情的微笑。好像他内心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如何能使两只脚更快地倒换着跳,一会儿用脚跟,一会儿用脚尖。有时候他突然站住,对弹三弦琴的人使个眼色,于是弹三弦琴的人就更加敏捷地拨动起所有的琴弦,甚至不时用指节敲打着琴板。这个新兵停住了,虽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但他好像还在跳舞似的。骤然,他抖动着肩膀,慢慢地动起来,又猛地纵身一跃,在半空中蹲了下来,一声吆喝,跳起了矮步舞。男孩子们在笑,女人们在不断摇头,男人们赞许地微笑。一个年老的军士泰然地站在那个跳舞的人身旁,那副神气似乎在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可是我们却司空见惯了。”弹三弦琴的人大概弹累了,懒洋洋向周围看了一眼,弹错了一个和声,于是猛然用手指敲了一下琴板,跳舞就结束了。

    “喂,阿廖哈!”弹三弦琴的人指着杜特洛夫对那个跳舞的人说,“你的教父来了!”

    “在哪儿?我的亲爱的朋友!”阿廖哈(就是杜特洛夫买的那个新兵)叫道,他踉踉跄跄拖着两条疲乏的腿,把那瓶伏特加举到头上,向大车跟前走去。

    “米什卡!来只杯子!”他叫道,“老伙计!我的亲爱的朋友!真是幸会,真的!……”他把醉醺醺的脑袋伸进大车,嚷道,接着就请爷儿们和娘儿们喝酒。爷儿们喝了,娘儿们不肯喝。“我的亲人们,我拿什么送给你们呢?”阿廖哈搂着老太婆们叫道。

    一个卖吃食的女人站在人群中。阿廖哈一看见她,就抢过她的托盘,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倒进了大车。

    “别害怕,我给……给你钱,见鬼去吧!”他带着哭声嚷道,接着就从马裤里掏出一个钱包,把它扔给了米什卡。

    他站在那儿,用胳膊肘支在大车上,眼泪汪汪地瞧着坐在车上的人。

    “哪位是母亲?”他问道,“你,是不是?我要送点东西给她。”

    他沉思了片刻,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条叠好的新手绢和一条在军大衣底下用来束腰的毛巾,又匆匆忙忙从脖子上摘下红围巾,把它们揉成一团,塞到老太婆的膝盖上。

    “给,我送给你。”他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

    “为了什么呢?谢谢你,亲爱的!瞧,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老太婆向走到她们这辆大车跟前的杜特洛夫老头说。

    阿廖哈一声不响,没精打采的,就跟睡着了一样。他的头越垂越低了。

    “我是替你们去的,替你们送命去的!”他说,“为了这,我才送给你们礼物。”

    “我想,他也有母亲,”人群中有一个人说,“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多可怜!”

    阿廖哈抬起头来。

    “我有妈,”他说,“我也有亲爸。他们都不要我了。老大娘,你听我说,”他抓住伊柳什卡的母亲的手接着说道,“我送给了你礼物。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听我说。请你到沃德诺耶村去一趟,到那儿找一下尼科诺娃大娘,她就是我的亲妈,你懂吧,你就跟这位大娘,跟这位尼科诺娃大娘说,她住在村头第三家,门口有眼新打的井……你就跟她说,阿廖哈,她的儿子……已经……弹琴的!弹起来呀!”他大声叫道。

    于是他又跳起舞来,还一面念念有词,把装着剩酒的瓶子摔倒在地上。

    伊格纳特爬上大车,想要驱车动身。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老太婆一边掩上皮大衣的衣襟,一边说。

    阿廖哈猛然站住了。

    “你们都去见魔鬼吧,”他威胁地握紧拳头,大叫道,“让你的母亲……”

    “哦,主啊!”伊柳什卡的母亲画着十字说。

    伊格纳特给了母马一鞭,两辆大车又辚辚地前进了。那个新兵阿廖哈站在大路中间,紧握拳头,脸上现出狂怒的表情,用足力气大骂那些农民。

    “你们停下来干什么?滚吧!魔鬼们,吃人的野兽们!”他大声嚷道,“你们逃不出我的手心的!魔鬼们!穿树皮鞋的乡巴佬们!……”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杜特洛夫一家人走到了旷野里,他们回过头来张望,已经看不见那群新兵了。大车慢慢地走了将近五俄里,伊格纳特从父亲的大车上下来(这时他父亲已经在车上睡着了),挨着伊柳什卡的大车步行。

    他们俩把那瓶从城里买来的酒喝光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伊利亚唱起歌来,娘儿们也跟着他唱起来。伊格纳特和着歌声的节拍不时愉快地吆喝着马。一辆快活的驿车迎面疾驰而来。当这辆驿车和那两辆愉快的大车擦肩而过时,驿车夫麻利地对马一声吆喝;邮差回过头来瞧了瞧,并向坐在车里东摇西晃、快乐地唱着歌、脸色红红的爷儿们和娘儿们挤了挤眼。

    (1863年)

    芳信 译

    * * *

    [1]帕默斯顿(1784—1865),曾任英国外交大臣和首相。作者于一八六一年二月底去英国时曾参加一次下议院的会议,听到英国首相帕默斯顿给海军增加拨款的演讲。

    [2]圣母节在俄历十月一日。

    [3]即波利库什卡。他的全名是波利凯·伊利奇·霍留什金。

    [4]1俄斗约合16.38公斤。

    [5]德语:敢于误解和敢于梦想。引自席勒的诗《台克拉》(一个幽灵的声音)。

    [6]孩子咬字不清,把“什么”说成“斯么”。

    [7]指醉倒在路上。

    [8]在旧俄,农民常把自己弄成残废,以逃避兵役。

    [9]即敖德萨。

    [10]即伊柳什卡。

    [11]旧俄时票面值五卢布的钞票。

    [12]伊柳哈是伊利亚的小名。

    [13]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节。

    [14]杜尼亚莎的本名和父名。

    [15]即圣尼古拉,俄国正教圣徒。

    [16]天老儿是一种先天性发育异常的人,由于体内色素缺乏,全身毛发生来就呈白色或淡黄色,皮肤呈白色或淡红色,眼睛怕见较强的光。

    [17]尤利娅·巴斯特拉娜属于“长胡子的女人”这一类的畸形人,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到俄国,作为“自然界的奇迹”公开展览。

    [18]指恶魔。

    [19]旧俄票面值十卢布的钞票。

    [20]一种腰间打褶的上衣。

    [21]在旧俄,新兵入伍,必须在脑门上剃去一块头发,以防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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