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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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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没有关系,”纳斯塔西娅嘟囔道,“大叔,你哪儿疼呀?你说吧。”

    “我的五脏六腑都难受极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儿。”

    “也许是咳嗽得嗓子疼吧?”

    “哪儿都疼。我快死了————就是这么回事。哎哟,哎哟,哎哟!”病人呻吟起来。

    “你把腿盖严实了,就这样。”纳斯塔西娅说;当她从火炕上爬下来时,顺手拉过粗呢上衣给他盖上。

    夜间,木屋里的小灯灯光昏暗。纳斯塔西娅和十来个马车夫睡在地板或是长凳上,大声打着呼噜。只有那个病人在火炕上翻来覆去,微弱地呻吟着,咳嗽着。到了早上,他完全寂然无声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第二天早上,纳斯塔西娅在薄暗中伸着懒腰说,“我梦见赫韦多尔大叔从炕上爬下来,出去劈木柴。他说,纳斯佳,让我来帮你的忙;我就对他说,你怎能劈柴呢?可是他抓起斧子就劈,劈得飞快,飞快,木片满处乱飞。哟,我说,你不是有病吗。不。他说,我好了,于是抡起斧子,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大喊了一声就醒了。他会不会死了?赫韦多尔大叔!喂,大叔!”

    费多尔没有回答。

    “可不是吗,没准是死了?我去瞧瞧。”一个刚睡醒的马车夫说。

    那只从炕上垂下来的、满是红毛的瘦胳膊已经冷了,呈死白色。

    “好像是死了,得去告诉驿站长。”马车夫说。

    费多尔没有亲人,————他是个外乡人。第二天,人们把他埋在小树林后面的新墓地里,纳斯塔西娅接连好几天逢人便说她做的那个梦,讲她是第一个发现费多尔大叔死了的。

    三

    春天来了。湍急的溪水潺潺地沿着城市中潮湿的街道,在冻成块的粪肥间流过;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的人们熙来攘往,热闹地交谈着。在篱笆里面的小花园里,树木都发芽了,隐约可以听见树枝在清风中摆动。到处都有晶莹的水点滴下、流着……麻雀在热闹地唧唧喳喳地叫着,鼓起小小的翅膀飞翔着。在向阳的那边,在篱笆上,在房屋和树木上,一切都在动,都在闪烁着光亮。天空中、大地上和人们心里,都充满了欢乐和青春。

    在一条通衢大道上的一家大公馆门前,铺上了新稻草;那位忙着出国垂死的病人,就在这个公馆里。

    在那间关着的房门旁,站着病人的丈夫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长沙发上坐着一位教士,他低着头,拿着一包用项巾[4]包着的东西。一位老太太————病人的母亲————躺在屋角里的一把高背手圈椅里伤心地哭泣。一个侍女拿着一块干净手绢在她身旁,伺候着老太太要用手绢;另一个侍女在用什么东西给老太太揉太阳穴,并且吹着她帽子底下的白发苍苍的头。

    “好,基督保佑您,亲爱的,”丈夫对跟他一同站在门旁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说,“她非常信任您,您同她很谈得来,所以请您去好好地劝劝她,亲爱的,去吧。”他刚要给她开门,但是表姐拦住了他,几次用手绢按在眼睛上,猛地摇了摇头。

    “好,现在我不像是哭过的了。”她说完这话,就自己开门进去了。

    丈夫非常激动,而且好像心慌意乱极了。他向老太太身边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就回转身来,穿过房间,走到教士身边。教士看了看他,抬起眉毛,仰天叹了口气。他那浓密的、花白的大胡子也跟着扬了起来,接着又垂了下去。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说。

    “有什么办法呢?”教士叹息着说,他的眉毛和大胡子又都向上扬起,接着又垂了下来。

    “而且我岳母也在这儿!”做丈夫的差不多绝望地说,“她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要知道,她是多么爱她啊,我简直不知道有谁像她这样爱……神父,您最好想个法子去安慰安慰她,劝她离开这儿。”

    教士站起身来,走到老太太身边。

    “真的,没有人能够懂得做母亲的心,”他说,“不过,上帝是仁慈的。”

    老太太的脸突然整个抽搐起来,她歇斯底里地打起嗝来。

    “上帝是仁慈的,”当她稍微平静下来以后,教士继续说道,“我告诉您,在我的教区里,从前有个病人,比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病要重得多,可是有一个普通的做小买卖的用草药很快就把他治好了。而且那个做小买卖的现在就在莫斯科。我跟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说过,————咱们不妨试试,至少对病人是个安慰。对上帝说来,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她已经没救了,”老太太说,“上帝不把我带走,倒要把她带走。”接着,歇斯底里的呃逆陡然加剧,使她失去了知觉。

    病人的丈夫两手捂着脸,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他在走廊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那六岁的男孩;那男孩正在拼命追赶他的妹妹。

    “要不要让我把孩子们带到妈妈那儿去?”保姆问道。

    “不,她不愿意看见他们。这会使她伤心。”

    男孩站了一会儿,凝神瞧了瞧爸爸的脸,突然尥着蹶子,又兴高采烈地嚷嚷着向前跑去了。

    “爸爸,她像匹黑马!”男孩指着妹妹叫道。

    同时,在另一个房间里,表姐坐在病人身边,正在用技巧的谈话努力使她对死有个思想准备。医生在另一个窗前调和着药水。

    病人穿着宽大的白色晨衣坐在床上,用枕头团团围着,默不作声地瞧着表姐。

    “哎呀,亲爱的,”她忽然打断她的话说,“别来给我做思想准备了。别把我当孩子。我是个基督徒。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也知道,要是我丈夫早肯听我的话,那我现在早在意大利了,而且也许,————甚至是毫无疑问,————我已经好了。大家都跟他这么说过。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大家的罪孽都很深重,这一点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上帝的仁慈,人人都会得到宽恕,也许,人人都会得到宽恕的。我要尽力了解自己。我的罪孽也很深重,亲爱的。可是我受了多少苦啊。我一直在拼命忍受我的苦痛……”

    “那么,我去叫神父来好吗,亲爱的?您领过圣餐后,一定会觉得好些的。”表姐说。

    病人低下了头,表示同意。

    “上帝啊!请饶恕我这个罪人吧。”她低声说。

    表姐走出去对神父使了个眼色。

    “她是一位天使!”她噙着眼泪对病人的丈夫说。

    做丈夫的哭了,教士走进了门,老太太还是人事不省,在第一间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五分钟后,教士从门里走了出来,他先取下项巾,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

    “谢谢上帝,她现在比较安心了,”他说,“她想看看你们。”

    表姐和丈夫走进去。病人正望着圣像低声哭泣。

    “亲爱的,祝贺你。”丈夫说。

    “谢谢!现在我觉得好多了,我感到多么不可思议的甜蜜啊,”病人说,接着她那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上帝是多么仁慈啊!不是吗,他是仁慈的和万能的?”于是她又满含泪水,用热切祈求的眼光望着圣像。

    后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示意叫丈夫到她身边去。

    “我求你的事,你是从来不肯做的。”她用微弱的、不满的声调说道。

    丈夫伸着脖子,恭顺地听着她的话。

    “什么事,亲爱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些医生什么也不懂;倒是有些很平常的女郎中,她们治好了不少人……你瞧,神父就说过……有个做小买卖的……把她找来吧。”

    “把谁找来呀,亲爱的?”

    “我的上帝!他什么也不愿意懂!……”于是病人皱起了眉头,闭上了眼睛。

    医生走到了她跟前,拿起她的手来。她的脉搏显然地越来越微弱了。他对她丈夫使了个眼色。病人看见了这个表情,便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表姐把脸转过去,哭起来了。

    “别哭,别折磨你自己,也别折磨我了,”病人说,“这会夺去我最后的宁静。”

    “你真是天使!”表姐吻着她的手说。

    “不,吻这儿,只有对死人才吻手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当天晚上,这个病人就成了一具尸体,尸体入殓后,灵柩停放在公馆的大厅里。一个诵经士独自坐在这个关着门的大房间里,用有节奏的鼻音念着大卫的诗篇。明晃晃的烛光从高高的银烛台上投射在死者的苍白的前额上,投射在那双沉重的白蜡似的手上,以及投射在膝盖和脚趾处都可怕地凸起的衾衣上的僵硬的皱褶上。诵经士并不懂得自己念的诗句,只是有节奏地念着,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那些诗句听起来很怪,接着便静了下来。从那远远的房间里间或传来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和他们的脚步声。

    “你掩面,他们便惊惶。”诗篇说,“你收回他们的气,他们就死亡归于尘土。你发出你的灵,他们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换为新。愿耶和华的荣耀存到永远。”[5]

    死者的脸是严峻、平静和庄严的。她那洁净冰冷的前额,她那紧闭的嘴唇,都一动也不动。她整个的人都在注意倾听。可是即使在现在,她是否理解这些庄严的词句呢?

    四

    过了一个月,在那位贵妇的坟墓上建立了一座石头小教堂。那个马车夫的坟上还是没有石碑,只有坟头上长出碧绿的青草,算是一个人过去存在过的唯一标志。

    “谢列加,你要是不给赫韦多尔买块碑石,”驿站上的女厨子有一次说,“那你可造孽了。你老是说冬天买,冬天买,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你还是说话不算数?要知道,这话是当着我的面说。他已经来找过你一次了;你要是不买的话,他还会来,会把你掐死的。”

    “什么,难道我能说话不算数吗?”谢列加答道,“我会去买一块碑石的,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会买的,我会花一个半卢布去买一块。我没忘,总得把它运回来呀。等我有机会进城,我一定买。”

    “我说,你哪怕竖一个十字架也行呀,”一个年老的马车夫插嘴说,“要不然,那就真不应该了。你穿着人家的靴子哪。”

    “我上哪儿去弄十字架呢?总不能用劈柴削一个吧?”

    “你说什么呀?用劈柴削不出来,你拿把斧子,早早地到小树林去,在那儿做一个不就得了。砍一棵小树什么的。不就有个小十字架了。要不然的话,你还得请森林巡查员喝酒。为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也不值得请他喝酒。瞧,前几天我弄断了一根木头撬棍,我就去砍了一根新的,挺棒,谁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破晓,谢列加就拿起斧子,到小树林里去了。

    树林里一切都披着一层灰白色的寒露,没有受到阳光照耀的露水还在滴下。东方刚亮,在那被一层薄云罩着的穹苍上映出它那微弱的光辉。下面连一棵小草,枝头连一片树叶,都一动不动。只是有时候听得见的密林中的鼓翅声或是地面上的沙沙声,打破森林的沉寂。突然,一个奇怪的、不是大自然所有的响声在树林边缘上传开了,接着就消逝了。但是又听到响声,而且在一棵一动也不动的树干周围有节奏地重复着。有一棵树的树顶开始异乎寻常地颤动起来,它那苍翠欲滴的叶子开始低声絮语,接着,栖息在树枝上的一只知更鸟啁啾地叫着飞动了两次,然后,它动着尾巴,飞落在另一棵树上。

    斧子在树下发出越来越重浊的响声,多汁的白木片飞落在带露的草上,从砍击声中听到一声轻微的折裂声。那棵树身整个颤动了一下,向一侧倾斜,接着很快又竖直了,紧挨根部惊恐地摇摆着。霎时间一切又归于沉寂,可是那棵树又向一侧倾斜,从它的树干上又发出折裂声,于是,它的树杈折断,树枝下垂,树冠轰隆一声倒在潮湿的土地上。斧声和脚步声都沉静了。那只知更鸟叫了一声,就往更高处飞去。它的翅膀掠过的那枝小树枝儿晃了一会儿,然后,就像别的小树枝一样,连同它的全部叶子都静止不动了。群树在新的开阔的空间以自己的纹丝不动的枝柯越发快乐地显出了自己的美丽。

    初升的太阳穿过半透明的乌云,在天空中亮了一亮,接着就照遍了大地和天空。朝雾开始像波浪似的在低谷中升腾飘忽。露水在青青的草木上闪烁、嬉戏,透明的白云在碧空中急速地向四面八方飞驰。鸟儿在树丛中忙乱着,而且,好像十分激动地在叽叽喳喳叙说自己的幸福;苍翠欲滴的树叶在树梢上快乐而平静地低语着,那些活着的树木的树枝也开始在那棵倒下的死树上面慢慢地、庄严地微微晃动起来。

    (1858年)

    芳信 译

    * * *

    [1]俄国贵族出门旅行时随身携带的食盒,其中有各种饮料和食品。

    [2]这个老人的名字叫费多尔。费季卡和费佳是他的小名。

    [3]这个老人的名字叫费多尔。费季卡和费佳是他的小名。

    [4]指披在颈上祭服下面的项巾。

    [5]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一〇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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