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个被贬谪的军官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高加索回忆片断

    我们被派遣在外。事情已经结束,树林里砍出了一条通道,所以天天盼着团部送来撤退回要塞的命令。我们炮兵连的小分队[1]驻在陡峭的山岭斜坡上,山岭尽头有一条湍急的山溪梅奇克;我们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这是我们大炮要轰击的地方。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平原上,在大炮的射程以外,有的时候,特别是傍晚时分,这儿那儿出现一群群非敌对的骑马的山民,他们出于好奇心,想看一看俄罗斯士兵的营地。这是一个明亮、安静、清新的黄昏,就像高加索平常十二月的黄昏一样,夕阳垂落在左边陡峭的山岭支脉后面,粉红色的余辉映照着沿山坡散落的帐篷,一群群活动的士兵和我们的两门炮,这两门炮仿佛伸长了脖子,笨重地一动不动地立在离我们两步开外的泥土炮台上。步兵巡查队驻在左边的小山上,他们的架起来的枪、一个哨兵的身影、一群士兵,以及点燃的篝火的烟,在透明的夕照中显得清清楚楚。右边和左边的半山腰,在被人踩过的黑色的土地上,是一些白色的帐篷,帐篷的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悬铃木的光秃树干,这片树林中,不断发出斧头声,篝火毕剥声和树木被砍倒的轰隆声。浅蓝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向淡青色的寒空腾起。哥萨克、龙骑兵和炮兵饮马回来,马匹蹄声嘚嘚,打着响鼻,接二连三在帐篷旁边和底下小溪旁边走过。天冷起来了,一切声音都听得特别清楚,平原前面很远的地方,空气纯洁稀薄,什么都可看得分明。敌人三五成群,静静地在收割过的浅黄色的玉米地上骑马走来走去,已引不起士兵的好奇,树木背后有些地方现出墓地上高高的柱子和炊烟袅袅的村庄。

    我们的帐篷搭在离炮不远的一块干燥的高地上,这儿的视野特别宽阔。帐篷旁边,紧挨着炮台,清出一块场地,我们用来做打棒游戏。热心的士兵为我们用细树枝编成几条长凳和一张小桌子,安放在这儿。因为有这些舒适的东西,我们共事的炮兵军官,还有几位步兵军官,一到黄昏就喜欢聚集到我们炮台来,把这个地方叫做俱乐部。

    今天是个好黄昏,打棒的好手都来了,我们就玩起来。我、Д准尉和О中尉,一连输了两场,把赢家从一个放木棒的地方背到另一个放木棒的地方,一共背了两次,使得那些观众,从各自帐篷里看我们的军官、士兵和勤务兵无不哈哈大笑,好不痛快。特别有趣的是腰圆膀粗、身量魁梧的Ш上尉的样子,他趴在个子矮小、身体虚弱的О中尉的背上,气喘吁吁,露出温厚的微笑,两腿在地面上拖过。不过时间已不早了,勤务兵给我们六个人拿来了三杯茶,没有带茶碟,我们就结束游戏,朝树枝编的长凳走去。凳子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个子不高,罗圈腿,身穿光板皮袄,头戴毛皮高帽,帽上长长的白羊毛耷拉下来。我们一走近他,他便犹豫不决地几次脱下帽子又戴上,几次想走到我们身边又停下来。等到大概认定再不可能不被人看出了,这才脱下帽子,绕过我们,走到Ш上尉跟前。

    “啊,古西坎季尼[2]!怎么样啊,老兄?”Ш对他说道,嘴上还是挂着因为刚才让人背着而引起的温厚的微笑。

    被Ш叫做古西坎季尼的那个人,立刻戴上帽子,装作要把双手插到皮袄口袋里去的样子,但是他的皮袄朝我的这一边并没有口袋,一只红红的小手就显得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我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贵族出身的士官还是被贬谪的军官,我就仔细打量他的衣服和外表,却并没有发觉我的目光(一个陌生军官的目光)使他觉得不自在。他看来三十岁左右。他那双又小又圆的灰眼睛,隔着皮帽上一绺绺耷拉到脸上的肮脏白羊毛望出来,仿佛刚刚睡醒,而且不安的样子。一只肥大的不端正的鼻子,生在塌陷的两颊中间,更衬托出他本来病态的不自然的消瘦。长着又稀又软的淡黄胡子的嘴唇,一直不安地微动着,似乎要一会儿露出这种表情,一会儿又露出另一种表情。然而这些表情又不知怎么都是没有充分显露出来;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主要还是恐惧和着急的表情。一条绿色的毛围巾围在他的干瘦的、青筋鼓暴的脖子上,围巾末梢掖在皮袄里。皮袄很破旧,很短,领子上和假口袋上镶着狗皮。裤子浅灰色、方格子,皮靴是短筒的,像士兵的一样没有染成黑色。

    “请随便一些吧。”见他怯生生地瞟了我一眼,又要脱帽,我便对他说道。

    他露出感激的表情向我点了点头,戴上帽子,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系有带子的肮脏的印花布烟荷包,卷起烟来。

    我自己不久以前是个贵族出身的士官,是个已经不能再当忠厚殷勤小伙伴的老士官,而且是个没有财产的士官,因此我了解一个并不年轻而又有自尊心的人处在这种地位时精神上的全部重压,我总是同情所有处在这种地位的人,并且尽力了解他们的性格、智力水平和倾向,以便据此判断他们精神上痛苦的程度。这个贵族士官或者被贬谪的军官,从他不安的目光和我所发现的有意不断改变的面部表情看来,我觉得他是一个丝毫不笨、自尊心极强、因此也就越发可怜的人。

    Ш上尉向我们提议再玩一场打棒游戏,输家除了背人以外,还要出钱买几瓶红葡萄酒、罗木酒、一些糖、桂皮和调料丁香,来配制热红酒,今年冬天天冷,这种酒在我们部队里是非常流行的。古西坎季尼——Ш再次这样叫他——也被邀请来参加做游戏,不过在开始做以前,他显然一方面因为受到邀请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心里七上八下,于是把Ш上尉拉到一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好心肠的上尉用肥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肚子,大声回答说:“没关系,老兄,我相信您。”

    游戏做完,这个陌生士兵参加的一方赢了,我们的Ш准尉落得要背他。准尉红了脸,走到长凳跟前,给这士兵几支烟,算是抵偿背人的处罚。然后说定配热红酒,尼基塔派传令兵去买桂皮和调料丁香,在勤务兵的帐篷里,尼基塔的背时而撑起一边肮脏的篷布,时而又撑起另一边篷布,忙碌地张罗着,声音都可听得见。这时候,我们七个人坐在长凳旁边,轮流喝着三个杯子里的茶,望着前面暮色渐浓的平原,一边嘻嘻哈哈说着游戏中的种种趣事。穿皮袄的陌生人没有参加说笑,我几次让他喝茶,他都执意不喝,他照鞑靼人的规矩盘腿坐在地上,用旱烟末一支接一支卷烟抽,看样子主要不是为了过烟瘾,而是为了装出一个有事人的模样。当大家谈到明天可能撤退,说不定还有战斗的时候,他跪了起来,只向着上尉一个人,说他刚才就在副官那儿,亲手写过明天出动的命令。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全都一言不发,他说完后好像有点胆怯,我们也不管,非要他把我们非常关心的这条消息再说一遍。不过他复述一遍以后,又补充说,他是在人家把命令送来的时候,正好在副官那儿坐着,因为他是同副官住在一起的。

    “瞧,要是您没有撒谎,老兄,我就得回连里去布置明天的事了。”Ш上尉说道。

    “不……干吗要撒谎?……这怎么行,我正是……”士兵说着,突然收住口,大概认定是受委屈了,不自然地皱起了眉头,轻轻地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话,又动手卷烟。他的印花布烟荷包里倒出来的烟末已经不够了,就向Ш借一支烟抽。我们闲扯了好大一会工夫,说的都是单调的军人的闲话,经历过军旅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无非总是用同样的语言抱怨行军的寂寞和漫长,用同样的方式议论长官,总是像以前多次说过的那样夸奖一个同僚,惋惜另一个同僚,为这个人赢那么多钱而那个人输那么多钱而吃惊,如此等等。

    “哟,老兄,我们那副官可一败涂地了,”Ш上尉说道,“在团部,他无论跟谁坐下来,总是赢,总是搂钱,现在一个多月了,总是输。这次出征,他很不顺利。我估计,钱他已输了上千银卢布,还有价值五百多卢布的东西:从穆欣那儿赢来的地毯,尼基京制作的手枪,沃龙佐夫[3]送给他的萨达手表,全完了。”

    “他活该,”О中尉说道,“因为他本来叫大家吃亏吃大了,跟他是不能赌的。”

    “叫大家吃亏,现在自己可破产了,”Ш上尉温厚地笑起来,“古西科夫住在他那儿,他差点儿把古西科夫都输掉了,真的。老兄,是不是?”他转向古西科夫说。

    古西科夫笑起来。他笑得挺可怜,有点病态,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这一变,我便觉得我从前是知道并且见过这个人的,连他的真正的姓古西科夫我也觉得是熟悉的,不过我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知道并见过他的,全然想不起来。

    “是啊,”古西科夫说着,一再抬起两手伸向小胡子,没有碰到小胡子又放下来,“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这次出征很不顺利,真是veine de malheur[4]。”他用纯正的法语一字一顿地补充说道,这时我又觉得我在哪儿见过他,甚至常常见到他。“我很了解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他什么都信任我,”他继续说道,“我跟他还是老朋友呢,我是说,他很喜欢我,”他又补上后半句,大概因为说自己是副官的老朋友,怕太武断了。“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打牌很高明,现在这样子真让人奇怪,他好像掉了魂了,是la chance a tourné[5]。”他主要对着我补充说。

    我们开头还好像俯就似地听古西科夫说话,但是一当他又说了这句法语,我们便全都转脸不理他了。

    “我跟他打过上千次牌了,真像您说的,现在可让人奇怪啦,”О中尉说道,特别强调奇怪两个字,“我哪一次也没有赢过他一个子儿,可为什么我又能赢别人的钱呢?太奇怪了!”

    “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打牌很高明,我早就认识他了。”我说。确实,我认识副官已有好几年了,我不止一次地见到他打牌的输赢按一般军官的收入来说实在大,我很欣赏他那漂亮的、微露忧郁的、总是泰然自若的面孔,他那慢条斯理的乌克兰的口音,他那漂亮的东西和马匹,他那从容不迫的、乌克兰人的英气勃勃的风度,尤其欣赏他那沉着、清楚、令人高兴地打牌的本领。老实说,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那双白白胖胖的手,无名指上戴一只钻石戒指,一张接一张打出大牌吃掉我的牌的时候,我就恨这只戒指,恨这双白手,恨副官这个人,不由对他起了种种不好的想法;不过事后冷静下来考虑一下,我还是相信他只是一个比所有同他一起打牌的人更聪明的赌徒罢了。尤其是听他谈赌经,如何从押小注起手,不弄平纸牌角,如何在某些情况下应该罢休,以及赌现钱的最重要原则,等等,等等,就可以看清,他之所以总能赢钱,只是因为他比我们大家都聪明、顽强。没想到这次出征,这个沉着、顽强的赌徒不仅输光了钱,连东西也输了,这对一个军官来说是最末等的输法了。

    “他跟我打牌总是手气好得很,”О中尉继续说,“我都发过誓,再不跟他打了。”

    “您真是个怪人,老兄,”Ш把整个脑袋向我一歪使眼色,一边对О中尉说,“您输给他三百来卢布,可是输了!”

    “还要多呢。”中尉怒冲冲地说。

    “现在清醒过来,可晚了,老兄:大家早都知道,他是我们团手脚不干净的赌棍。”Ш说着,好容易忍住笑,为自己想出这句话很得意。“只要古西科夫在场,他就给他预备纸牌。就是这个缘故,他们很有交情,我的老兄……”Ш上尉温厚地哈哈大笑,笑得全身直摇晃,把这时拿在手里的一杯热红酒都洒了出来。古西科夫那张又黄又瘦的脸好像发红了,他几次张开嘴,没有说出话来,抬手伸向小胡子,又收回放到该是衣袋的地方,稍稍欠起身,又坐下来,最后才用失常的声音说:

    “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人家又不了解我,见我穿一身光板皮袄……因为……”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那双指甲肮脏的红红的小手从皮袄抬到脸上,时而摸摸小胡子、头发、鼻子,时而擦擦眼睛,或者毫无必要地搔搔面颊。

    “都是老话了,谁都知道的,老兄。”Ш继续说,对于自己开的玩笑十分得意,根本没有发觉古西科夫的激动。古西科夫还喃喃说了句什么话,拿右手的臂肘支在左腿的膝盖上,姿态极不自然地望着Ш,装出一副似乎在轻蔑微笑的模样。

    “没有错,”我看着他这副笑容,心里断然想道,“我不仅在哪儿见过他,还跟他说过话。”

    “我跟您在哪儿见过面呢。”当Ш见大家都不说话,便不再笑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古西科夫的变化无常的脸突然开朗起来,他的两眼第一次露出真挚愉快的表情盯着我看。

    “可不是,我一下子就认出您了,”他用法语说起来,“四八年的时候,在莫斯科我姐姐伊瓦申娜家里,我有幸经常的见到您。”

    我表示了歉意,因为他穿了这件衣服和这身皮袄,没有立刻认出他来。他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犹犹豫豫地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在我旁边坐下。他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却又并不看我,反而露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夸耀的神气去扫视军官们。是不是因为我认出他就是前几年在客厅里穿燕尾服的人,还是因为他回忆起这些往事,自以为身价突然提高,我觉得他此刻的脸色甚至举止都完全变了:无处不透露着机灵,自知机灵而产生天真的自负之感,甚至还有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派头。这么一来,老实说,我这位老朋友尽管境况可怜,却已引不起我的怜悯,倒是有些反感了。

    我清楚地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四八年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常到伊瓦申家去。我同伊瓦申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是老朋友。他的妻子是令人喜欢的主妇,即所谓可爱的女人,但我从来不喜欢她……我认识她的那年冬天,她常常谈起她的弟弟,总是掩饰不住骄傲的神情,说她弟弟不久前从学校毕业,似乎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中最有教养、最招人喜欢的青年之一。我听说,他们的父亲很有钱,地位很高,我又了解了古西科夫的姐姐的看法,所以我同年轻的古西科夫见面的时候,是抱有成见的。一天晚上,我来到伊瓦申家,见到一个身材不高、模样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背心,系着领带,主人忘记给我们介绍了。看样子,这年轻人正要出去参加舞会,手拿帽子站在伊瓦申面前,热烈地但是有礼貌地同他争论一位当时在匈牙利之战中赫赫有名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他说这位朋友根本不是英雄,也不是大家所说的为战争而生的人,而只是一个聪明的有教养的人。我记得我也参加了争论,反驳古西科夫,我还好走极端,竟说智慧和教养同勇敢永远成反比。我记得古西科夫愉快而聪明地对我说,勇敢是智慧和一定程度的教养的必然结果,对此我不能不暗暗地表示同意,因为我也自认为是聪明有教养的人!我记得我们的谈话结束以后,伊瓦申娜把我同她弟弟作了介绍,她弟弟脸上堆起宽厚的微笑,把一只还没有完全戴好羊皮手套的小手伸给我,也像刚才那样轻轻地犹犹豫豫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虽然对他抱有成见,当时却不能不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不能不同意他姐姐的话,他确实是聪明的、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在上流社会中取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他非常整洁,衣着讲究,容光焕发,举止自信而谦恭,样子非常年轻,几乎像小孩。见到这副样子,您会不由地原谅他的自负神气和他想克制自己比您优越的心理,这种心理,在他的聪明的脸上,特别当他微笑的时候,是经常透露出来的。人家都说,那年冬天他在莫斯科的太太们中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在他姐姐家见到他以后,单凭他那年轻的外表上一副幸福得意的神情,以及他有时候说话不知谦虚,也可以判断出人家的传闻有多大道理。我跟他见过五六次面,话谈得很多,或者不如说他谈得很多,我听他谈。他多半说法语,说得很好,很流利漂亮,他还善于在谈话中委婉有礼地打断别人的话。总的说来,他对大家、对我都相当高傲,我觉得他这样是完全对的,我这个人对于那种深信应以高傲态度对待我而又为我所不大了解的人,一向是这样的。

    现在,当他坐到我的身边,自己把手伸给我的时候,我在他身上又清楚地看出了从前那种自高自大的神情,我觉得他利用我是军官而他是士兵这一有利地位,大大咧咧地问我这些年来做些什么以及如何到这里来,不大合乎规矩。不管我每次都用俄语回答,他却还是说法语,他的法语显然不如以前那么流利了。关于自己的情况,他只对我略略提了提,说他出了一件不幸的蠢事以后(到底是什么事,我不了解,他也没有告诉我),被关押了三个月,然后就给派到高加索的N团来,如今在这个团当兵已有三年了。

    “您真没法相信,我在这些团里吃了军官们的多少苦头,”他用法语对我说,“还好,我本来认识我们刚才说的那位副官,他是一个好人,真的,”他温厚地说道,“我住在他那儿,这样还算好过一些。Oui,mon cher,les jours se suivent,mais ne se ressemblent pas.”[6]他补充说,突然犹豫起来,红了脸,站起身,因为他见到我们说的那位副官正好来了。

    “碰到像您这样的人,真高兴,”古西科夫轻声对我说着,从我身边走开,“我真想跟您好好地谈谈呢。”

    我说我也很高兴跟他谈谈,然而实际上,老实说,古西科夫在我心中引起的是没有好感的沉重的怜悯。

    我预感到同他单独相对会很别扭,不过我倒想从他那儿了解许多事情,特别是为什么他父亲如此有钱,他却如此穷,这凭他的衣服和举止看来,是显而易见的。

    副官向我们大家问好,只没有理古西科夫。他挨着我坐在被贬谪的古西科夫原来坐的地方。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本是一向沉着、从容、顽强的赌徒,而且是个有钱的人,但是现在比起我在他赌钱走运时期所见的样子来,完全变了;他好像是要匆匆到什么地方去,不断地环顾所有的人,没有过五分钟,他这个一向拒绝打牌的人,却提议О中尉凑一局班克牌。О中尉借口有公务在身,推辞不打,其实是因为他了解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东西和钱已所剩无几,犯不着拿自己的三百卢布冒险去赢一百卢布,也许还更少。

    “怎么,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中尉改变话题,显然想摆脱对方再次提出要求,“都说明天要出动,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说,“只是叫作好准备,真的,最好还是打牌吧,我可以把我那匹卡巴尔达马给您下注。”

    “不,今天可……”

    “拿灰马下注,就这样吧,要不,随您的便,赌现钱也行。怎么样?”

    “我没什么……我倒是想赌的,您别以为我不想,”О中尉说道,他是在解答自己的疑问,“就是明天兴许有袭击或者行动,晚上得睡一个好觉。”

    副官站起身,两手插到口袋里,在场地上踱起步来。他的脸上现出我所喜欢的平日那种冷漠而略带高傲的表情。

    “要不要喝一杯热红酒?”我对他说。

    “好啊。”他说着向我走过来,但是古西科夫早已抢先从我手中接过杯子,给副官拿去,同时尽力不去看他。古西科夫没有留心脚下一根绷帐篷的绳子,绊了一下,杯子脱手掉了,人也摔趴下了。

    “这笨蛋!”副官说道,他本已伸手接杯子。大家都哈哈大笑,古西科夫也不例外,一面用手揉着干瘦的膝盖,他的膝盖是怎么也摔不坏的。

    “真像狗熊给隐士帮倒忙了,[7]”副官继续说,“他天天就这么给我帮忙,把帐篷的桩子一根根都碰断了,——老是绊来绊去的。”

    古西科夫没有听他说话,向我们表示歉意,露出浅浅的苦笑望着我,似乎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他真可怜,但是收他同住的副官不知为什么好像很恼他,怎么也不让他安宁。

    “这小子可真灵活呢!干什么都灵活得很。”

    “那些桩子谁不绊啊,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古西科夫说,“您自己前天就绊过哩。”

    “老兄,我不是士兵,对我用不着要求灵活。”

    “他可以拖着腿走路,”Ш上尉附和着说,“士兵就该蹦蹦跳跳……”

    “说得真怪。”古西科夫几乎像耳语似地说,低下了眼睛。副官大概偏爱同住的人,贪婪地细听他的每一句话。

    “又要派潜伏哨了。”他对Ш说着,同时朝被贬谪的军官丢了一个眼色。

    “这么说,又得掉眼泪了。”Ш笑着说。古西科夫已不再看我,装出从烟荷包里取烟的样子,其实那里面的烟早就一点也没有了。

    “准备当潜伏哨去吧,老兄,”Ш边笑边说,“今天侦察员报告说,夜里敌人要来袭营,所以得派几个可靠的弟兄去。”古西科夫犹豫不决地微笑着,仿佛想说什么话,几次抬起恳求的目光看Ш。

    “没什么,我去过,要是派我,我就再去。”他喃喃地说。

    “会派的。”

    “那我就去。会有什么事呢?”

    “咳,像在阿尔贡一样,都从放哨地方跑了,把枪也扔了。”副官说罢,不再理他,转身对我们讲明天的命令。

    确实,敌人夜里要向营地开火,明天会有什么行动。副官又谈了一通一般事情以后,仿佛无意中突然想起来似的,提议О中尉打一局小牌。О中尉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们便请Щ以及准尉一起到副官的帐篷里去,那里有可折叠的绿牌桌和纸牌。我们小分队的大尉队长回帐篷睡觉去了,其余的先生也都散了,只留下我和古西科夫两个人。我没有错,我跟他单独相对确实很别扭。我只好站起来,在炮台上踱来踱去。古西科夫也默默地在我身边走,他为了不落在我后面又不赶到我前面,转身时慌慌张张。

    “我不妨碍您吧?”他用温和而凄切的声音说。我在暮色中尽力察看他的脸,似乎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一点也不。”我回答说;但是因为他没有往下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所以我们只是默默地长时间走着。

    暮色浓重,夜已来临,在群山的黑色轮廓上面,亮起了晶莹的长庚星,头上蓝幽幽的寒空中,群星在闪目,四面八方的夜色中,篝火冒着红光,烟雾升腾,不远的地方是一些灰蒙蒙的帐篷,还有黑魆魆的炮台的土堤。我们的几个勤务兵在最近的一堆篝火旁边取暖,悄声闲聊,篝火的火光有时把炮台上重炮的铜件照得发亮,还显出一个身披大衣、在土堤边缓缓走动的哨兵的身影。

    “您准想不到,能跟您这样的人说说话,我是多么高兴,”古西科夫对我说,尽管他跟我还是什么事也没有说,“这只有遭过我这份罪的人才能理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所以我们又沉默下来,虽然他好像有话要说,我也愿意听。

    “您是为什么事……您为什么事遭罪的啊?”我没有想出更好的话头,终于这样问他。

    “难道您没有听说过我跟梅捷宁的那件倒霉事吗?”

    “哦,好像是决斗,我略略听说过,”我回答说,“因为我早就到高加索来了。”

    “不,不是决斗,那是一件又蠢又可怕的事!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原原本本说给您听吧。就是我在姐姐家见到您的那一年,我当时住在彼得堡。应该告诉您,我当时具有所谓une position dans le monde[8],这地位即便算不上辉煌,也是相当有利的。Mon père me donnait dix milles par an.[9]四九年的时候,人家答应在都灵的大使馆里给我一个位置,我的舅舅有力量,也始终准备为我办很多事。现在都已成泡影了,j’étais re?u dans la meilleure société de Pétersbourg,je pouvais prétendre[10]最好的配偶。我跟我们一般人一样,念过中学,所以特别的教育我是没有受过的;不错,我后来读过很多书,mais j’avais sur-tout,ce jargon du monde,[11]不管怎样,我不知为什么被认为是彼得堡第一流的青年人之一。使我在一般人心目中身价倍增的,c’est cette liaison avec madame D,[12]彼得堡人常常谈起她,可我当时太年轻了,不大看重所有这些好处。我简直是又年轻又愚蠢,我还需要什么呢?当时那个梅捷宁在彼得堡很有名气……”古西科夫就这样一五一十给我讲他不幸的事,因为我一点不感兴趣,这里就从略了。“我被关押了两个月,”他继续说道,“我只身一人,那时我什么都想过了。告诉您,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以后,仿佛跟过去的关系也就一刀两断,我心里反而轻松一些了。Mon père,大概vous en avez entendu parler,[13]他是个性格刚毅、信念坚定的人,il m’a déshérité[14],跟我断绝了一切关系。根据他的信念,他是应该这样办的,我一点也不责怪他:il a été conséquent[15]。我也丝毫没有设法让他改变主意。姐姐远在国外,只有D夫人等到许可以后给我写过信,她要给我帮忙,可是您知道,我拒绝了。所以,我身处逆境,让我可以稍稍松快一些的小东西都没有,您知道,我没有书,没有内衣,没有吃的,什么也没有。我那时候思前想后,想了许多,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一切;比如,彼得堡上流社会那一片喧嚣,他们对我的议论,我不再感兴趣,丝毫没有因此沾沾自喜,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我认为自己错了,我不谨慎,年轻,我破坏了自己的前程,我只想着怎样来挽回。我觉得我有这样的能力和精神。我跟您说过,我被放出来以后,就被派到这高加索的N团来。我以为,”他越说越兴奋,“在高加索这儿,la vie de camp,[16]跟普通正直的人相处,战争,危险,所有这一切都太合乎我的心情了,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On me verra au feu,[17]会喜欢我,会尊敬我,不是光为我的名字,而是为十字勋章,为一个军士,于是就撤消处分,我可以重返彼得堡了,et,vous savez,avec ce prestige du malheur[18]!然而quel désenchantement[19]。您准想不到,我是大错...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