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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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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傍晚,我摊开身子躺在汽艇的甲板上,却听到了一阵越来越近的说话声。这是他们叔侄俩在河岸边散步。我仍把头枕在胳膊上,可正当我迷迷糊糊眼看要入睡的时候,我却听到有人仿佛就在我的耳朵边说:‘我跟一个三岁孩子一样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可我也决不能听人对我发号施令。我是经理——不是吗?我是奉命把他送到那边去的。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俩正站在河岸上我的汽艇的船头边,就在我的脑袋底下。我没有动,我没有想到要动:我困极了。‘是让人特别讨厌。’叔父生气地说。‘他自己要求公司把他送到那边去,’另外那个人说,‘意思是要想显显他多有能耐;我因此才得到了把他送去的命令。你瞧瞧,这个人看来来头不小。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他们俩都同意,这实在很可怕,接着又讲了一些听来十分奇怪的话:‘随便呼风唤雨——就一个人——董事会——牵着别人的鼻子’——一些荒唐句子的片断勉强冲进了我的昏昏欲睡的头脑,所以等到那叔父再说话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说:‘这里的气候条件也许能为你排除这一困难的。就他一个人在那边吗?’‘是的,’经理回答说,‘他派他的助手沿河而下,给我送来一张条子,上面竟写着这样的话: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离开这里吧,以后千万别再往我这儿派人了。我宁可一个人呆着,也不愿意要你派来的人跟我在一起。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竟敢如此无理,你能想象吗?’‘那以后还有过什么新情况吗?’另一个人哑着嗓子问道。‘象牙。’侄子一晃脑袋说,‘大批的象牙——刚采下的——大批的——从他那里送来的,实在让人气恼。’‘同象牙一起送来的还有什么?’那个粗嗓子问道。‘清单,’是那侄子的,好比说吧,有如炮弹一样的回答。然后是一阵沉默。他们说的是库尔茨。

    “这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因为躺在那里十分舒服,我仍然一动也没动,也不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我的姿势。‘那象牙是怎么从老远送来的呢?’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咕哝着说,他看来正感到十分气恼。另外那个解释说,象牙是由原来跟着库尔茨的一个办事员,一个英国籍的混血儿领着一队小划子送来的;看来最初库尔茨曾打算自己回来,因为那会儿站上已经完全空了,既没有任何商品,也没有储存的食物了,可是在走出来三百英里之后,他忽然又决定自己仍然回去,于是他就坐上一个由四个人划着的独木舟往回走,让那个混血儿继续沿河而下,送回了象牙。有人竟然会有这般行径,这似乎使那两个家伙十分诧异。他们不能理解,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至于我,却仿佛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库尔茨。那一瞥的形象是非常鲜明的——独木舟,四个划船的野蛮人,和那个忽然转身逃开公司总部,逃开安逸生活,逃开——也许是——思家之念的孤独的白人;他把他的脸转向荒野深处,朝着他的空无所有的荒凉的站上走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也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他热心工作就只因为他喜欢工作。你们知道,他们一次也没提过他的名字。他只是‘那个人’。至于那个按我想一定曾以高度的细心和巨大的勇气指挥了那次艰苦航行的混血儿,他们在提到他的时候永远称他是‘那个混蛋’。那个‘混蛋’曾报告说‘那个人’害过一次重病——到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在我下边谈话的那两人接着向远处走了几步,然后便在不远的一段距离中来回走着。我听到‘军火站——大夫——二百英里——现在只剩一个人——不可避免的耽搁——九个月——没消息——只是一些奇怪的谣传’等片断的语句。后来正在那经理讲话的时候,他们又向我靠近过来,他说:‘据我知道,除了有那么一个到处奔跑的商贩——一个命都不要的家伙,还没有任何人从土人手里弄到过象牙。’他们现在说的又是谁呢?根据我所听到的一些片段来判断,我猜想这人大概就在库尔茨的那个区活动,而且经理对他是极不喜欢的。‘除非把这些家伙绞死一两个作个榜样,我们就不可能完全避免不公正的竞争。’他说。‘当然,’另外那个人咕哝着说,‘把他给绞死!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干得。我就这样说;在这里,你知道,我说是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危害你的地位。为什么?你能经受住这里的气候——你比他们当中哪一个都更能熬。危险是在欧洲;可是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尽量想办法——’他们朝远处走去,声音听不清了,接着他们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这一连串出乎意外的耽搁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那个大胖子叹了一口气。‘太可悲了。’‘还有他那些该死的荒唐的谈话,’另外那个人接着说,‘他在这儿的时候简直差点儿把我给烦死了。他说,这里的每一个站都应该像是设在大路边指向美好前景的灯塔,它们当然是贸易中心,但同时还应该负起增进人道主义、改善生活和施行教化的责任来。你听听——这个蠢材!而他还想当经理哩!不成,这是——’这时他由于过分激动,嗓子眼给卡住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禁微微抬起头来。没想到他们离我竟是那么近——就在我的身子下边。我可以把唾沫吐在他们的帽子上。他们都两眼朝地,正低头沉思。那经理用一根细树枝在掸着自己的腿,他的足智多谋的亲戚抬起头来:‘你这次出来一直都很好?’另外那个人忽然一惊:‘谁?我?哦!简直像是有鬼神保护——鬼神保护。可是别的那些人——哦,我的天哪!全都生病了。他们还都死得特别快,我简直来不及把他们从这儿运出去。——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嗯哼。就是这样,’他叔父咕哝着说,‘啊,我的孩子,你就信赖这一切吧——我说,坚信这一切。’我看到他伸开他的一只短粗的像鱼鳍一样的胳膊作了个要把那里的森林、溪流、泥土和江河全都包括进去的姿势——他似乎要在这夕阳辉映的大地面前,假借一个欺骗性的挥手的姿态,向潜伏在那里的死亡,隐藏在那里的邪恶,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发出罪恶的呼吁。这情况是如此令人惊异,我止不住一跳站起身来,扬头向着森林后边眺望,仿佛我相信,对他这种阴森可怖的信赖的表示,那边一定会作出某种回答。你们知道,一个人有时总不免会有些非常愚蠢的想法的。和这两个人默然相向的那高度的宁静,正以预示不祥的耐心等待着这次疯狂袭击的结束。

    “他们俩忽然一起破口大骂——我相信,完全是出于恐惧——然后假装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转身朝站上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很低;他们两人尽量凑近,肩并肩往前走,仿佛劳累之极地拖着两个长短不同的可笑的影子往山上爬去,可在那影子慢慢从他们身后的深草上压过的时候,连一片草叶也没有被它压弯。

    “过了几天,埃尔多拉多探险队走进了那片颇有耐心的荒野,它很快也就像海浪吞没潜水员一样把他们吞没了。很久之后,有消息传来,说所有的驴全都死掉了。至于那些比驴更下贱的动物下场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也和我们别的人一样,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没工夫去打听。由于我可能很快就能见到库尔茨,心情颇有些激动。我说很快,只是相对而言。从我们离开那条小溪,正好又过了两个月,我们才来到库尔茨贸易站下面的河边。

    “沿河而上的航程简直有点儿像重新回到了最古老的原始世界,那时大地上到处是无边无际的植物,巨大的树木便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一条空荡荡的河流,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默,一片无法穿越的森林。空气是那样的温暖、浓密、沉重和呆滞。在那鲜明的阳光下,你并没有任何欢乐的感觉。一段段漫长的水道,沿途荒无人烟,不停地向前流去,流进远方的一片阴森的黑暗之中。在银灰色的沙滩上,河马和鳄鱼紧挨着一同躺在阳光之下。越来越宽广的河水,越过一群群草木茂密的小岛,在这条河道上,你会像在沙漠中一样迷失去路,而因为急于想找到中心水道,你却只是整天在大大小小的沙洲上冲撞,直到最后,你禁不住想到你已经被鬼迷住,从此将和你所熟悉的一切永远隔绝——来到了这某一个地方——非常遥远——也许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有时,在你绝没工夫思索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忽然间,往事却回到了你的心头;但它是以一种纷扰喧闹的梦境出现的,衬托着这个由植物、水和宁静组成的离奇世界的压倒一切的现实,你感到它完全不可思议。这种生命的宁静和平静并无丝毫相似之处。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正酝酿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图时的宁静。它用一种急于要报复的神态观望着你。后来我慢慢对它完全习惯了;我也就再看不见它了;我没有时间。我必须不停地试探着河道的位置;我必须设法,主要是靠灵感,寻找已被淹没的河岸的标记;我得注意没在水中的岩石;暗藏在水中的一个该死的老树桩就非常可能把我那个罐头盒似的汽艇破腹开膛,把船上的移民全给淹死,我多次完全凭运气危险地躲过了它们,慢慢也就学会了在我的心还没有彻底泄气之前紧紧咬住牙关;我还得注意哪里有枯死的树,当晚可以去砍来供第二天烧蒸气之用。当你必须注意这类事情,这类只是在表面发生的一些事件的时候,现实——我说的是现实——自然就会暗淡无光了。内在的真实始终是隐藏着的——这倒是很幸运,很幸运。可是我却照样能感觉到它;我常感到它的神秘的宁静正注视着我,看我表演我那套猴把戏,正像它也观望着你们这些家伙,看着你们——为了,你们叫它什么来着?两分半钱一跟头——在你们各自的钢丝上表演一样。”

    “说话尽量客气点,马洛。”一个很粗的声音抱怨说,我因而知道除我之外,听故事的人中至少还有一个是醒着的。

    “我请你原谅。我忘记了那点钱所买到的东西里还包括一阵心痛。说实在的,只要咱们的把戏耍得好,价钱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表演就很好。我这套把戏耍得也不坏,因为我在那第一次的航行中总算保住了我那条船,没让它沉下去。直到今天我还觉得,那真是一个奇迹。你简直可以想象,这等于是让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开着一辆大汽车闯过一段十分危险的道路。实话对你们说吧,那一趟航行真让我不知多少次满头冷汗,浑身发抖。归根到底,对一个海员来说,要让那个本该老漂着的玩意儿,在他的驾驭下把底儿给蹭穿了,那可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行。也许谁也不会发觉你的罪行,可是你自己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噌的一声——嗯?那等于是在你自己的心上挨了一拳。你将永远记得它,梦见它,夜里醒来也想着它——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还止不住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地冒汗。我不打算跟你们吹牛,说那条汽船一直都是漂着的。有好几回,它不得不贴着河底慢慢蹭去,还有二十个吃人的生番围着它噼噼啪啪溅着水推着。我们在路上招收了那么几个人给我们当水手。真是好样的——那些吃人的生番——只要你不招惹他,他们能跟你合作得很好,我对他们非常感激。再说,当着我的面,我从来也没见他们谁吃过谁:他们带着好些已腐烂的河马肉,弄得那荒野的神秘气氛都让我闻着发臭了。呸!我现在都还能闻到那股味道。我船上载着经理,还有三四个拿着棍子的外来移民——全都完好无缺。有时,我们来到河岸边一个贸易站,靠近未开发地区的边缘,于是就有些白人从他们歪歪斜斜的棚屋中跑出来,兴奋而惊异地手舞足蹈,对我们表示欢迎,那样子看起来都非常奇怪——仿佛他们是被什么符咒给禁锢在那里了。于是,象牙这个词儿又会在空气中震荡一阵——接着我们又驶入静寂中去,沿着空荡荡的河道,绕过无声的河湾,穿过蜿蜒的河道高耸的岸壁,汽船螺旋桨沉重的拍打引起空洞的回声。树木,成千成万的树木,高大,粗壮,一直向高处伸去;在它们的脚下,这只满身泥浆的小汽艇紧贴着河岸逆流而上,像一只小爬虫,懒懒地爬行在高大门廊的台阶上。这情景让你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空虚而迷惘,可是这种感觉也并非完全是一种压抑感。不管怎样,即使你很渺小,你那只满身泥污的爬虫却仍然在向前爬着——这正是你对它的要求。那些外来移民设想它将爬到什么地方去,这我不知道。不过我敢打赌,他们准设想它将爬到他们能指望捞到点什么的地方去!至于对我来说,它正爬向库尔茨——别无其他目的;可是当船上的蒸气管开始漏气的时候,我们可是爬得真够慢的了。一段段河道在我们的面前展开,然后又在我们的身后消失,那情景真仿佛是岸上的森林都缓缓走过来,跨过河水,挡住了我们的退路。我们一步一步更深入到黑暗的腹地去。那里非常宁静。夜里,有时会从树林的屏障后面响起一阵阵隆隆鼓声,一直传向河的上游,微弱的余音经久不息,仿佛在我们头顶上的高空中回荡,一直延续到天明。这鼓声所表示的究竟是战争,是和平,还是祈祷,我们无从知道。黎明,以一阵自天而降的凄凉的清寒作为先导,来临了;伐木工人仍然睡着,他们的篝火已临近熄灭;这时一根小树枝折断的声音也能让你一惊。我们是史前大地的游荡者,我们所在的这个地球,外貌完全像一个未知的天体。我们简直可以假想,我们是前来接收一份可诅咒的遗产的第一批人,必须以极深的苦痛和极大的辛劳作为代价,才有可能消除掉它将带来的灾祸。可是,正当我们十分艰难地绕过一个河湾的时候,眼前却可能突然出现一大片芦苇墙,茅草尖屋顶,一阵突然爆发的狂喊,在一片浓密、低垂、一动不动的枝条下,许多只黑色的手臂在挥动,许多双手在鼓掌,许多只脚在跺地,你可以看到无数摇晃着的身躯和转动着的眼睛。汽艇沿着这一片黑色的不可理解的狂乱情景慢慢前进。这些史前人是在诅咒我们,是在向我们祈祷,还是在欢迎我们——谁知道呢?我们已被切断了对我们所在环境进行理解的通路;我们好似幽灵一般地滑过去,很像是一些面对着疯人院暴乱的头脑清醒的人,百思不解,又暗自感到惊恐。我们所以不能理解,是因为我们已经离得太远,无法记起了,因为我们是在地球开始时期的黑夜中旅行,那段时间早已过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这片土地似乎完全没有泥土气息。我们全都习惯于观看被征服的戴上镣铐的怪物,可是在那里——在那里,你却可以看到一个完全自由的怪东西。它不属于尘世所有,这些人也一样——不,绝不能说他们是无人性的。是啊,你们知道,最糟的就是这个——怀疑他们并非没有人性。你会慢慢染上这种怀疑的。他们嚎叫着、转着圈作出种种可怕的鬼脸;可是真正让你激动的,正是这种认为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具有人性的想法,他们这种狂野和热情的吼叫使你想到了你自己的远祖。丑陋。是的,的确是很丑陋;可是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人,你自己就会承认,那可怕的无所顾忌的吵闹声,在你心中也能引起极端微弱的共鸣,你也隐约感到,那声音似乎包含着某种你——你这个离开地球开始时期的黑夜已经那么遥远的人——也能够理解的意义。为什么不能呢?人的思想能够想象一切——因为一切都包容在人的思想之中,过去的一切以及将来的一切。但那里究竟有些什么?欢乐、恐惧、悲愁、虔诚、勇气、愤怒——谁知道呢?——但是真实——剥去了时间外衣的真实。让傻子张大着嘴去惊慌失措吧,人是能够理解的,可以面对着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他至少必须和岸上的那些人一样尚不失其为人。他必须凭他自己的真实感情——自己天生的力量——去面对那个真实。凭原则是不行的。身外之物,衣服,漂亮的遮体布片——受到一次强烈的震动便会飞掉的布片。凭这些可不成;你需要的是一种经过慎重考虑的信念。那鬼叫一般的咆哮是对我发出的呼吁——对吗?那很好;我听见了;我承认,可是我也有我的声音,好也罢坏也罢,我讲的话是谁也不能压制下去的。当然啰,一个傻子,一味害怕,情操高尚,他永远是安全的。谁在咕哝着什么来着?你们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跑上岸去,跟他们一起去喊叫和跳舞吗?是呀,没有——我没去。你们会说,是情操高尚吗?情操高尚,去他娘的吧!我没有时间。我不能不忙着用白灰泥和一条条撕开的毛毯子,帮着把那漏气的蒸气管道包住——情况就是这样。我必须随时留意行驶的情况,躲开水里的树桩,不管使什么招好赖让这个罐头盒能够向前开去。在这些事情里面,有足够明显的真相,不是非要比我更聪明的人才能看得明白的。每隔一阵,我就得注意看看担任司炉的那个野人。他是一个经过改良的标本,能看好一个立式锅炉的炉火。他就在我的下面,说句真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穿着漂亮短裤、戴着插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狗一样让你获得教益。几个月的训练对这个确实不错的家伙是有效的。他显然鼓足了勇气斜着眼去看那蒸气压力表和水位表——他的牙齿也是用锉子锉过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羊毛似的头发剪成非常奇怪的式样,两边的脸颊上还各有三个作为装饰的伤疤。他原本应该到岸上和他们一起去鼓掌、跺脚的,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劳苦地工作,成了一种奇怪的巫术的奴隶,学到了起教化作用的知识。他有用,是因为他受到了教导;而他所知道的却是——如果那个透明的管子里的水没有了,锅炉里的魔鬼就会渴得受不了,因此大发脾气,马上进行可怕的报复。所以他始终不辞劳苦,一面添火,一面随时恐惧地观望着那个玻璃管(他有一个临时性的护身符,用破布做的,拴在胳膊上,还有一根磨光的骨头,和手表一样大小,平贴着穿在他的下嘴唇上),就这样,那长满树木的河岸慢慢从我们身边滑过去,那一阵短促的吵闹声也就被留在我们身后了,于是又是无数英里的寂静——我们就这样爬行着,爬向库尔茨。可是河水中的树桩越来越密了,极浅的河水危机四伏,那锅炉里仿佛真装有一个正发脾气的魔鬼,弄得不论是我,还是那个司炉工都没有片刻的时间去理会自己烦乱的思绪了。

    “距内陆站大约五十英里的地方,我们来到一间芦苇棚屋前面,那里还有一根歪斜的忧郁的旗杆,上面悬挂着几缕破布,当年那玩意儿必定是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子,现在已不复辨认了。此外还有一堆堆得很整齐的木材。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我们爬上岸去,在那堆木头上,还发现了一块木板,上面写有已变得很模糊的铅笔字迹。经过反复辨认才能认出那写的是:‘给你们预备的木头。赶紧上行。靠近时要十分小心。’下面有个签名,可完全认不出来——不是库尔茨——这个名字要长得多。赶紧上行。往哪儿?沿河往上?‘靠近时要十分小心。’我们方才可并没有这样做。这警告指的决不是这儿,因为我们必须先靠近了才能找到这牌子的。上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是什么事呢——有多严重?那可是个问题。我们对这个愚蠢的电码式的留言发了一通牢骚。围绕着我们的丛林一声不响,也不容我们看得更远。房子的门洞上悬挂着一块已撕碎的红斜纹布帘子,老是噼里啪啦打在我们的脸上。屋里的东西已经完全搬走,可是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不久前这里曾住过一个白人。屋里还留有一张粗糙的桌子——也就是用两根木桩支起的一块木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垃圾。我在门口拾到了一本书。书的封面已被扯掉,书页也已被翻得又脏又烂,可是书脊却用白棉线很仔细地重新装订过,那白线看上去还非常干净。这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发现。书名是《驾船技术探索》,是一个名叫陶尔或陶森——反正差不多是那么个名字——的人写的。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船长。书的内容看来非常枯燥,附有好些说明性的图表和令人讨厌的数字表格,是六十多年前出版的。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这件令人惊异的老古董,惟恐它会在我手里溶化掉了。在书里,那个陶尔或者陶森十分认真地探索了船上的锚链等等的最大拉力,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问题。这不是那种让人一拿起便不忍释手的书,不过你一眼就能看出,它有一个非常单一的目的:对正确的操作方法表示诚挚的关心。这就使得这本几十年前印成的平凡的书,从一个非专业性知识的角度给人以极大的教益。那位朴实的老水手和他关于锚链和绞盘的谈论,让我完全忘记了四周的丛林和那些外来移民,沉入一种因终于接触到无可怀疑的真实而唤起的甜蜜感觉之中。这里竟会有这样一本书,这已经够让人感到惊奇了;可是更让人惊异的,是书页上边还有用铅笔写下的显然和正文有关的笔记。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笔记还全是密码!是的,看来非常像密码。想一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那么一本书弄到这样一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研究它——写下笔记——而用的却是密码!这可真是太神了。

    “我一直模模糊糊仿佛听到一阵令人厌烦的嘈杂声,我抬起头来,看到那堆木头已经全部搬走,经理在全体外来移民的帮助下,正在河边朝我大声叫喊。我把那本书塞进口袋里。告诉你们,当时让我放开那本书,可真有点像是有人强拉着我离开一个真正知心的老朋友的家。

    “我开动那条跛脚船再往前驶去。‘准是那个可怜的商人——那个捣蛋鬼。’经理叫喊着说,回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他一定也是个英国人。’我说。‘他要是不小心,单凭是英国人并不能保证他不遇到麻烦。’经理脸色阴沉地说。我于是装作很天真地回答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保证不遇到麻烦。

    “河水流得更急了,我们的汽船似乎随时都可能咽气,船尾的螺旋桨有气无力地慢慢拍打着,我发现我自己正踮起脚、屏住气十分关切地在静听着下一次的拍打声。因为说句清醒的真心话,我随时都在等待着那可怜的玩意儿了账。这简直有点像观看一条生命的回光返照。可是我们仍然向前爬行着。有时候我选定前面不远的一棵树作为标尺,来测量我们朝库尔茨前进的速度,可总是不等我们靠近,我就已经找不见它了。把一双眼睛长时间老盯着一样东西,任何一个最有耐心的人也难以办到。经理表现出了一种美妙无比的听天由命的神态。我当时非常气恼,并且在心里暗暗跟自己辩论,我到底要不要去公开和库尔茨谈谈;可是,在我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之前,我已完全明白,我的谈话或者我的沉默,说实在的,不管我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过是白费劲。一个人知道点儿什么,或者不知道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有时总会有这种一闪而过的明智想法的。这件事的本质问题深深地隐藏在表面现象之下,非我所能理解,也非我的力量所能干预。

    “第二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们估计离开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还有八英里。我希望赶快前进——可是经理摆出一副显得极其严肃的神态对我说,再往上航行非常危险,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现在,只有就地停泊下来,等第二天早晨再起航,才是最明智的办法。他还指出,如果我们接受靠近时要十分小心的警告,那我们就只能在白天往那边靠近——而不能在黄昏时候或者天黑以后。这番话当然很有道理。八英里路对我们来说,就是将近三个小时的航程,再说在那段河道的上游,我也真看到一些令人起疑的波纹。不管怎样,再次的耽搁简直使我烦恼已极,但这也实在毫无道理,因为既然几个月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一个晚上呢?我们现在已有了充足的木材,的确应该小心为上,我于是就把船开到河心停了下来。那里的河道狭窄、笔直,两边是像铁路路基一样的高岸。早在太阳完全落下去以前,浓密的暮色便已流入了这一带的河谷。河水平稳而急速地流动着,但沿河两岸却只见到毫无声息的静止。那应该带着它的藤蔓不停摇动的葱郁的树木,那乱草丛中的每一丛生长着的灌木,直到它的最细小的枝条,甚至最柔软的叶片似乎都已经化作石头了。这不是睡眠状态——这情况似乎极不真实,仿佛因一时出神,全呆住了。四周听不见任何最微弱的声音。你惊愕地四面观望,止不住怀疑你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完全聋了——接着黑夜突然来临,让你的两眼跟着也完全失明了。在清晨大约三点的时候,有些大鱼在河水中跳跃,那巨大的噼啪声能让你惊跳起来,仿佛听到了一声炮响。太阳升起以后,你只见到处是一片暖和的发黏的白雾,比黑夜更为彻底地让你什么也看不见。那雾始终一动也不动,就停留在那里,像一种固体的物质包围着你。也许到八九点钟,这雾会像打开一扇百叶窗一样忽然散开。那时我们就可以看到大片高大的树林,连成一片的无边的丛林,还看到太阳像一个发光的小球悬挂在它们的上空——一切都是全然静止的——然后那白色的百叶窗,仿佛在抹过油的槽道中滑行一样,又一次平稳地滑落下来。我下令把往回收的锚链再放出去一些。那锚链发出的一阵低沉的嘎嘎声还没有完全停止,突然一阵叫喊,仿佛从那无限凄凉中发出的一阵巨大的叫喊声,慢慢升到了半透明的空中。叫声停止了。一阵混乱的哭喊声,夹杂着野人的不谐调的吼叫,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仅是这事态发生的突然已经使得我帽子里的头发全直立起来了。我不知道别人当时有什么反应:在我听来,那混乱而凄怆的吼叫声来得那么突然,而且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发作,我真以为是周围的浓雾突然一齐尖叫起来了。最后,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突然爆发的尖叫,一发即止,使得我们全都以各种各样愚蠢的姿态呆住了,拼命竖起耳朵,向着那几乎同样可怕、同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倾听。‘我的上帝!这是什么意思呀——’在我身边有一个外来移民咕哝着说——他又矮又胖,长着土红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胡须,穿着一双弹力靴,一身红色的睡衣,裤管塞在袜子里面。另外还有两个人张大嘴呆了足有一分钟,然后突然冲进一间小仓房里去,马上又发疯似的冲出来,站在那里两眼发直,恐惧地到处张望,手里拿着已经‘上膛’的温切斯特式步枪。我们当时能看见的,只是我们乘坐的汽船,它轮廓模糊,仿佛马上就要融化了,还有就是围绕在它四周的一圈雾蒙蒙的大约两英尺宽的水面——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我们的听觉和视觉所及,整个世界已无处找寻,就那么荡然无存了。它不见了,消失了;就那么忽然飞走,没有留下半点儿声息,半点儿痕迹。

    “我往船头跑去,下令赶快收紧锚链,做好准备,在必要时立即起锚前行。‘他们会对我们发动攻击吗?’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低声问道。‘在这一片大雾中,我们全会让他们给杀死的。’另外一个声音喃喃说。一张张脸紧张地扭动着,手在微微发抖,眼睛已经忘记眨动了。把这些白人的表情和我们船上黑人水手的表情对比一下,实在非常有趣,黑人对这一带地方同我们一样生疏,尽管他们的家离这里只不过八百英里。那些白人,自然心情十分不安,还露出一副滑稽的神态,显然让狂乱的吵闹声给吓坏了。那些黑人则是一副警惕的,很自然的关注的表情;他们的脸色基本上是平静的,他们中有一两个在往回收锚链的时候甚至还咧着嘴笑了。他们咕咕哝哝彼此讲了一两句话,仿佛这就使他们对眼前的事得到了满意的解释。那领头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黑人,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带流苏的衣服,长着两个大得可怕的鼻孔,头发非常巧妙地往上梳成一个个油亮的发环,这时正站在我的身边。‘啊哈!’我说,只为表示一点友善的意思。‘抓住他们,’他大声说,眼里的血丝在扩张,尖齿闪闪发光,‘抓住他们,把他们交给我们。’‘交给你们,干吗?’我问道,‘你们要拿他们怎么办?’‘把他们吃掉!’他非常简单地说,把一只胳膊倚在栏杆上,带着庄严的沉思的神态向远处的浓雾观望着。毫无疑问,要不是我忽然想到他和他的伙伴们一定都饿得要死了,我当时肯定会给吓坏的:至少在最近一个月中,他们一定愈来愈感到饥饿难忍了。原来跟他们说好,雇用期是六个月(我不相信他们中有任何人会有任何明确的时间概念,正像我们在无数世纪以前一样。他们仍然属于时间的初始阶段,可以说,我们还没有继承下足够的经验来教会他们这一点),不过,当然啰,现在既然有了根据海口那边某种可笑的法律写下的文书作为依据,至于他们依靠什么活着,谁耐烦去过问呢。是的,他们来的时候曾带来一些腐烂的河马肉,但不管怎样,那也不可能维持很长时间,即使那些外来移民不曾在一阵讨厌的吵嚷声中把相当数量的肉扔到河里去的话。这看来好像是一种不讲理的压迫行为;可这实际上是一种合法的自卫。不论在醒着、睡着,还是吃饭的时候,你没法不随时都闻着死河马肉的味道,同时还要维持住你那随时都可能丧失的生命。除此之外,他们每星期还能得到三段铜丝,每段大约有九英寸长,作为报酬;从理论上讲,他们可以拿这种现金到河边的村子里去买他们的食物。你们可以想到结果会怎样。要么找不到村子,要么只能找到一些抱敌对态度的村民,要么就是那位经理,他跟我们一样靠罐头过活,有时还能额外吃上一只公羊,但他出于某种往往令人难以理解的理由,不肯让轮船停泊。所以,除非他们能把铜丝吞下去,或者用铜丝作成圈套到河里去抓鱼,否则我就看不出他们的这极高的工资对他们会有什么实际用处。我必须说,工资倒是付得十分及时的,不愧是一个守信誉的大贸易公司的派头。此外,我看见他们仅有的食物——尽管看起来完全不像可以吃的东西——是几小块肮脏的深紫色的东西,好像半熟的面团,他们把那东西用树叶包着,有时拿出来吞一小块,可是吞下的量是那样的少,让人不能不感到他们那样做完全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并不真是为了那个十分严肃的目的:维持生命。他们为什么没有以撕裂心肝的饥饿的魔鬼的名义,抓住我们——他们和我们的比例是三十个对五个——痛痛快快饱餐一顿,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简直无法理解。他们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强壮的男人,不大会去考虑什么后果问题,尽管当时他们的皮肤已经不再是那么光亮,肌肉不再是那么板结了,他们还是具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的。我看这里是某种起抑制作用的东西,某种能阻止某些可能行为的人性的奥秘在发生作用。我带着迅速增长的强烈兴趣观望着他们——不是因为我想到,也许不要多久,我就会被他们吃掉。尽管我向你们承认,就在那时我已经发现——仿佛忽然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那些外来移民看上去是多么不卫生,而我希望,是的,我真希望我的外表绝不会是那样——应该怎么说呢?——那样——让人一看就倒胃口:这一点荒唐的虚荣心,和当时弥漫在我生活中的如梦如痴的感觉,是完全相适应的。也许我那时正有点儿发烧。一个人总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把手指头按在自己的脉搏上。我常常有‘一点低烧’,或者有点别的什么毛病——被荒野开玩笑地挠了一爪,或者说是一次必将来临的严重攻击前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前奏罢了。是的,我用你们看待任何一个人的态度看待他们,急于想知道他们的冲动、动机、能力和弱点,以及他们在遭到不可抗拒的肉体上的考验时可能作出的反应。忍耐!什么样的忍耐?那是出于迷信、厌恶、耐心或者恐惧——还是出于某种原始的正义感?任何恐惧也经不住饥饿的冲击,多么强大的耐心也不可能抵消饥饿的痛苦,在饥饿的面前根本就不存在厌恶的心情;至于什么迷信、信念,或者你们所说的什么原则,它们比微风中的草灰更加分文不值。你们知不知道,长时间饥饿的可怕折磨、它所带来的使人发疯的痛苦、它所引起的阴森的思想,和它那冷酷的、时刻存在的凶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我可知道。它能让一个人把他的一切力量全使出来去和饥饿进行斗争。和这种长时间存在的饥饿相比,家里死人,或灵魂遭到毁灭,也都比这个好受多了。实在可悲得很,但这是实情。他们那些家伙也同样没有任何人世间的理由应该有所犹豫。忍耐!我还不如指望一条在战死者的尸体中奔跑的鬣狗表现出这种忍耐呢。然而,这却是摆在我面前的一个事实——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实,像深海面上的泡沫,像深不可测的奥秘外表的一点微波一样清晰可见,而且比——我现在回想起来——从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后边传来,在那河岸边由我们身边扫过的野人的嚎叫声中所包含的那种无比凄婉、十分离奇和难以理解的情调,更加神秘得多。

    “有两个移民正用急促的耳语在争吵着,应该向哪边的河岸靠近。‘左边。’‘不能,不能;那怎么行呢?向右,向右,当然!’‘情况看来非常严重,’我身后传来经理的声音,‘如果在我们到达以前,库尔茨先生出了问题,那可真要让我伤心死了!’我对看了他一眼,丝毫也不怀疑他是十分认真的。他那种人,不论对什么事都希望大面上能过得去。这就是他的忍耐。但听到他咕哝着说,要赶快开船前进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答理他。我知道,他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只要一离开河底,那我们就会完完全全飘在空中,飘到太空中去。我们就无法弄清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无法弄清我们是在向上游还是下游,或者是在横着行驶——一直到我们再靠近这边或那边的河岸的时候——即使那样,一开头我们也还会弄不清那是哪一边。当然,我根本没有开动。我不打算把我们的船给撞毁。你无法想象出,还有什么地方比在这里遇上船祸更为可怕的了。不管你会不会马上淹死,我们反正会不是这样就是那样迅速地送掉性命。‘我命令你冒一切危险前进。’他在片刻沉默之后接着说。‘我拒绝冒任何危险。’我简单地回答。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回答,尽管我说话的声调可能让他颇为吃惊。‘那好吧,我必须尊重你的判断,你是船长。’他装出十分客气的样子说。我为了对他的话表示赞赏,立刻侧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大雾。这雾会延续多久呢?前景看来十分不妙。我们现在要朝着在凄凉的乱树丛中搜刮象牙的库尔茨靠近,不料竟遭到了这么多的艰难险阻,简直仿佛他已变成被符咒迷住、沉睡在神奇的古堡之中的公主了。‘他们会进行攻击吗,照你看。’经理用一种表示信赖的声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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