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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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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相信他们会进行攻击。这有几个很明显的理由。雾太浓是其中之一。如果他们坐上他们的独木舟离开河岸,那他们也会和我们现在如果随便轻举妄动一样完全迷失方向。此外,按我判断,我还认为两岸的密林显然无法穿过——可是里面却有许多双眼睛,它们能看见我们。河岸边的丛林无疑非常浓密,可它后面的乱草丛看来是可以穿过的。无论如何,在浓雾暂时消失的那一刻,在整个河道上我没有看到任何独木舟——至少肯定没有一条和我们的船在平行的位置上。但是,真正使我感到不能设想他们会进行攻击的,是那声音——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那阵喊叫声的性质。其中并没有预示即将采取敌对行动的凶猛气味。尽管那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粗野和凶恶,它给我的印象只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悲伤情调。由于某种原因,我们的汽船的出现使那些野人心中充满了无限悲伤。我当时解释说,如果真有危险,那只可能是由于我们触动了一种巨大的突然迸发的人的激情。甚至极端的悲哀最后也可能以暴力形式表现出来——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总表现为一种冷漠……

    “真可惜你们没有看到那些外来移民两眼发直的神情!他们没有勇气微笑,甚至也没有勇气来责骂我;可是我相信,他们——也许由于恐惧——一定以为我发疯了。我发表了一篇郑重其事的演说。我的可爱的伙计们,光烦恼是没有用的。要注意观察?是呀,你们也许可以想到,我正像猫儿注视着耗子似的密切注意着,寻找浓雾消失的迹象;可是当时我们真像是埋在了几英里深的羊毛里,我们的眼睛对任何别的东西都已经不起作用了。那雾和棉花真是十分相似——让人憋气、发热,简直要闷死人。此外,我讲的那些话,尽管听来仿佛有些离奇,却绝对符合事实。我们后来称作进攻的那次行动,实际不过是企图把我们轰走。那行动远不是进攻性的——甚至也不是一般所说的防御性的:那只是在完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采取的行动,本质上纯粹是为了自卫。

    “我必须说,在浓雾消失了大约两小时之后,事态进一步发展了,发端的地方粗略地说,离开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还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我们刚刚蹭着河底勉强绕过一个河湾,我却看到在河中心有一个很小的小岛,或者说只不过是一个绿草覆盖的土丘。一眼望去,河中只有这么个小岛;可是在我们更深地进入那段河道以后,我发现那岛实际只是一条长形沙洲的一端,或者也可说是河中心一直向前伸去的一连串小沙丘中的第一个。沙丘颜色很暗;这隐没在水面下刚刚接近水面的一串小岛,看上去恰似隐伏在人的皮肤下面的脊梁骨。我当时认为,我同样可以在沙洲的左边或右边行驶。我当然对两边河道的情况都一无所知。所有的河岸看来都完全一样,深度似乎也差不多;但因为有人告诉过我,那个站是在河的西岸,我自然把船向西边的那条道驶去。

    “船几乎还没有完全开进去,我就发现那条道比我原来想象的要狭窄得多。这时,在我们的左边是那条很长的连绵不断的沙洲,右边则是一排长满乱七八糟刺丛的又高又陡的河岸。刺丛上面耸立着一排排密集的大树。河水上空到处垂挂着大树的浓密的枝叶,一根大树枝从远处伸过来横在河水上。那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树林的外表看上去十分阴沉,把一片宽广的影子投在河水之上。我们就在这阴影中向前航行着——你们可以想象,速度非常缓慢。我把船贴近岸边驶去——从测水杆的情况看,靠近河岸边的水最深。

    “我的一个饥饿的、耐着性子的朋友就在我下边的船舷边一次次测量着水的深度。我们那条船完全像一只带甲板的驳船。甲板上面有两间柚木房子,门窗俱全。锅炉在船的前端,机器却都在船尾。在这一切之上是一个轻巧的顶棚,由几根柱子支撑着。通风筒直伸到顶棚外面。通风筒前面有一间用薄木板搭起的小房子,那就是驾驶室。驾驶室里有一张矮榻,两个小凳子,一支已经装好子弹的马蒂尼·亨利来复枪倚在一个角落里,一张很小的桌子和驾船的舵轮。这房子前面是一个宽大的门,左右各有一面宽阔的窗子,所有的门窗当然一般都是敞开着的。我白天就蹲在门前面那顶棚的前沿上。晚上,我便躺在那矮榻上睡觉,或者说试图睡觉。从海岸那边某个部落来的一个身体强壮的黑人,曾受过我的前任的训练,他现在是船上的舵手,他耳垂上戴着一对铜耳环,从腰到小腿都用一块蓝布包裹着,自己总以为很了不起。他是我所见过的那种最缺乏定见的傻瓜。他驾船的时候,你要是在他身边,他总摆出一副自己不知有多大能耐的架势;可他只要一看不见你,便立刻处处缩手缩脚,心慌意乱,不到一分钟就拿那条跛脚汽船毫无办法了。

    “我低头看着测水杆,看到它每往水里扎一次露出水面的部分便更多几分,心里感到非常苦恼,而这时,我却看到我那测水员忽然丢下工作,直着身子躺在甲板上了,而且他甚至连那个测水杆都懒得拿上船来,只是用一只手抓住它,任它在水上漂动。与此同时,就在我下面,我站在那里也能清楚看到的那个司炉,现在也在炉子前面坐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我感到非常吃惊。这时我还得迅速地转眼注视着河面,因为就在船行进的航道上又出现了一个大树桩。许多棍子,细小的棍子到处乱飞——密密麻麻的:它们从我的鼻子前面嗖嗖飞过,落在我的脚前,还有些扎在我身后的驾驶室的墙上。而整个这段时间,河面上、河岸上和树林里却一直很安静——十分安静。我只能听到螺旋桨沉重的拍水声和那些玩意儿的啪啪声。我勉勉强强躲过了那个树桩。箭,我的天哪!我们受到攻击了!我赶快跑进去把对着河岸那边的窗子关上。那个笨蛋舵手,两手抓在舵轮把柄上,高高抬起膝盖,使劲往地上顿脚,还不停地龇牙咧嘴,活像一头被勒紧缰绳的马。该死的东西!我们的船摇摇晃晃地溜过去离河岸已不到十英尺了。我必须探出身子去把那沉重的百叶窗给拉上,这时我却看到,在和我同样高度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张脸正凶猛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忽然间,仿佛挡在我眼前的一块面纱被突然揭去,我看到那阴暗的刺丛中到处是光着的胸脯、胳膊、腿和闪光的眼睛,——那一片丛林里挤满了棕色的、闪着光的、活动着的人体。那里的树枝摇晃着,摆动着,沙沙发响,一支支的箭也就从那里飞了出来;紧接着我把百叶窗关上了。‘向正前方航行。’我对那个舵手说。他呆呆地昂着头,脸向前伸;但他的眼睛转动了几下,仍然不停地抬起脚来又轻轻放下,嘴里还直吐白沫。‘别乱动了。’我愤怒地嚷嚷着。我简直还不如去告诉一棵风中的树,叫它不要摇动。我冲了出去。在我下面,铁皮甲板上有许多双脚在来回奔跑;许多人的叫喊声乱成一片;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说:‘你不能把船往回开吗?’我看到前面水面上有一个V字形的水纹。什么?又一个树桩?一大排箭落在我的脚边。那些外来移民已经用他们的温切斯特式步枪开火了,可他们只不过是把铅弹胡乱扔在那边的树丛中而已。顿时间,一大片烟雾升起来,向后慢慢飘去。我望着那烟雾咒骂了几声。现在我已经看不见那水纹或者木桩了。我站在门口,从门缝里偷望,箭如飞蝗一般飞来。这箭头可能上过毒药,可是它们看上去倒像是连一只猫也伤害不了的样子。那片丛林开始嚎叫起来。我们的伐木工人发出一声冲杀的喊叫;就在我身后响起的来复枪声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我扭转头看了一眼,当我一纵身向舵轮冲去的时候,我的驾驶室里还充满着乱七八糟的声音和一片烟雾。那个愚蠢的黑人,为要推开窗子向外发射马蒂尼·亨利来复枪,把什么都给打翻了。他站在那个宽阔的窗口,瞪眼向外望着,我大声叫着,要他退回来,同时匆匆一扭舵盘,矫正了航道,没让船朝一边歪去。我现在即使想回头也毫无回旋余地了。那树桩就在前面不远那团该死的烟雾下面,片刻也不能再耽搁,我只得把船向河岸边挤,直接对着河岸冲去,我知道那里的水比较深。

    “我们缓缓向高悬在头顶上的一大片枝头冲过去,弄得被折断的树枝和撞落的树叶四处乱飞。岸上射来的成排的箭已经停止,我原就想到,他们在把一批箭使完之后总要停一阵的。我向后一扬脑袋,躲过了闪着光嗖地一声穿过驾驶室的一支箭,它从这边窗口进来又从那边窗口飞了出去。那舵手正乱晃着他那支已经没子弹的来复枪,向着岸上大喊大叫,我越过他的身体向前望去,隐约看到一些人弯着腰奔跑着,跳跃着,向前滑行着,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模模糊糊,接着又忽然完全消失了。在那扇窗子前面有一件什么很大的东西飞过来,那支来复枪立即掉到了水里,那人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难以理解但又十分熟悉的神态扭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就倒在我的脚边了。他的头的一边在驾驶轮上磕了两下,一根看来像藤条的长棍噼里啪啦甩过去打翻了一个小凳子。他那神情很像是从岸上什么人手里夺过了这根棍子,因而失去重心倒下了。眼前的薄雾已被风吹开,我们也完全躲过了那个树桩,朝前望去,我现在可以看到再往前大约一百码我就可以让船外行,离开河岸了。可是我这时感到脚里又热又湿,忍不住低头看一眼。只见那人已滚过来仰身躺着,两眼直盯着我,两手紧抓着那根藤杖。那是一根长矛的木杆,不知是从窗口扔进来的还是扎进来的,直接扎进了他肋下的腰边,矛刃可怕地扎出一股热血,随即埋在肉里看不见了;我的鞋里灌满了血;在舵轮下面的甲板上,有一小摊血积在那里,发出紫红色的闪光;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可怕的光。大批箭的攻击又开始了。他不安地看着我,两手抓住那长矛,仿佛那是一件什么宝贵东西,惟恐我会从他手里夺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移开我的视线,集中注意去驾驶。我用一只手在头顶上摸到了拉汽笛的绳子,接连急速地拉响了汽笛。一片混乱的愤怒的喊杀声立刻被打断,接着一阵充满恐惧和高度绝望的喊叫声——战栗着的拖得很长的哭泣声,从树林深处传了出来,你简直会认为,他们大约是看到整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希望也彻底消失了。那丛林中也立刻是一片混乱;雨点般的箭已完全停止,几支散射的箭发出几声尖厉的嗖嗖声——然后便是一片沉寂,于是我又清楚地听到了螺旋桨懒洋洋地打水的声音。在我使劲把舵向右打去的时候,那个穿着红睡衣的外来移民,神情十分激动地出现在门边。‘经理让我来告诉你——,他打着官腔正要说下去,却突然停住了。我的上帝。’他说,呆呆地看着那个受伤的人。

    “我们两个白人站在他的身边,仿佛让他那闪着光的有所探索的眼神给纠缠住了。我现在要说,瞧他那眼神,你感到他像是马上要用某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语言,向我们提出一个什么问题;可是结果他一个字没讲就死去了,没有动一下手指头,任何地方的肌肉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在他临死的最后时刻,好像是要对某种我们所看不见的信号或我们所听不到的耳语作回答,他重重皱了一下眉头,使他那黑色的已死去的脸露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阴暗、沉思和威胁的神态。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所显露的光泽很快变成了一点空虚、无神的闪光。‘你会驾船吗?’我问那个公司代理人。看样子他毫无把握,我立即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是不管他会不会也要让他去干。跟你们实说吧,我早已受不了,非去把我的鞋袜换掉不可了。‘他已经死了。’那家伙仿佛十分感动地低声说。‘那毫无问题。’我说,发疯似的扯开我的鞋带。‘另外还有,我想库尔茨先生这会儿恐怕也已经死了。’

    “在那时这是一个压倒一切的思想。我当时感到无比失望,好像忽然发现,我一直努力追求的一件东西原来是虚无缥缈的。要是我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就只是为了和库尔茨先生谈几句话,我的烦恼心情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和他谈谈——我把一只鞋扔到河里去,这时我突然发现这的确正是我一直期待着的一件事——和库尔茨进行一次谈话。我奇怪地发现,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他在干些什么,你知道,而只是想他正在说些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啊,现在我已经不可能见到他了’,或者‘现在我已不可能跟他握手了’,而只是说‘现在我已不可能听到他的谈话了’。这个人让人感到他只不过是一个声音。这当然不是说,我从来不曾把他同某些行动联系在一起。不是早有人以各种不同的嫉妒或赞赏的声腔告诉我,他搜集、用货品交换、骗取或者偷窃来的象牙,比所有其他代理人弄来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吗?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问题的实质是:他是一个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而他的许多才能中最最突出的,同时还能让人感到它的真实存在的才能,是他讲话的口才,他的那些言语——那种表现的才能,那种令人迷惑、给人教益的最高尚也最下流的才能,那搏动着的智慧之光,或者说,那来自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的欺骗性的自然流露。

    “另外那只鞋也向河神或河鬼那里飞去了。我想,天哪!一切全完了。我们来得太晚;一根长矛、一副弓箭或者一根木棍,已使他完全消失——使他的才能也消失了。我将永远也听不到那家伙的谈话声了——我的悲哀带有惊人的强烈感情,简直不次于我注意到丛林中那些野人悲声嚎叫时所表现的情绪。即使我的某种信念破灭了,或者我忽然失去了生活目标,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感到孤单和凄凉……是谁那么厌烦地大声叹息,是谁?觉得荒谬吗?是啊,荒谬。我的上帝呀!一个人就应该老是——来,给我一点烟丝……”

    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他停了下来,接着一根火柴被划着了,火光照出了马洛的脸,干瘦、疲惫、空虚,满是向下垂的皱纹,眼皮也往下耷拉着,但同时却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当他使劲嘬着他的烟斗的时候,随着那点小小火光的闪动,那脸似乎忽而从黑夜中走了出来,忽而又退了回去。火柴熄灭了。

    “荒唐!”他叫着说。“给人讲点儿什么,最怕的就是这个……你们现在都坐在这儿,你们每个人都像装有两个锚的船一样,各有两个很好的地址可供你们停泊,这边街口有一家肉铺,那边街口住着一个警察,呱呱叫的胃口,体温正常——你们听见了吗?从年初到年底体温都一直正常。可你们说,荒唐!让荒唐——见鬼去吧!荒唐!我亲爱的伙计们,对一个纯粹出于一时激动刚把一双新鞋扔到河里去的人,你们能指望他怎么样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没有痛哭一场真是一件怪事。一般说来,我对自己的坚强毅力是很为自豪的。当时一想到我已失去了倾听天才库尔茨讲话的百年难遇的机会,我真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当然,我完全弄错了。那个机会还正等着我。哦,是的。我早已听够了,我倒也是对的。一个声音。他的确就只是一个声音罢了。我听到——他——它——那个声音——别的一些声音在说话——它们全都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本身也一直在我身边萦绕,不可触摸,像一阵漫无边际的闲扯的即将消失的余响,愚蠢、残暴、肮脏、野蛮,或者就是简简单单的下流,没有任何意义。声音,声音——甚至那年轻女人自己——呐——”

    他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我终于用一句谎言埋葬了他死去的才能的鬼魂,”他忽然又开始讲起来。“年轻女人!什么?我刚才说到女人吗?哦,她和这个没有关系——完全没关系。她们——我说女人们——都和这事无关——也不应该参与其事,我们必须帮助她们,让她们始终停留在她们自己的那个美好的天地中,免得让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更糟糕了。哦,她一定得排除在外。你们应该听到从土里挖出来的库尔茨还在说着:‘我的未婚妻。’这你们就该明白,她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还有库尔茨先生的宽大的额头!他们说有时候,人的头发还会继续生长下去,可是这个——啊——这个额头,却光得十分出奇。荒野曾拍打过他的头,你们瞧,它完全像个球一样——一个象牙球;它曾抚摩过他,——瞧!——他已经枯萎了;荒野曾经占有他,钟爱他,拥抱他,钻进他的血液里去,消融了他的肌肉,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入伙仪式已让他明确属它所有了。他是它的被惯坏的经常撒娇的宠儿。象牙!我想是的,大堆的象牙,像山一样堆着的象牙。那个破旧的泥巴房子都快让象牙给撑破了。你们准会想到,在整个那一带地方,不管地上还是地下,已经再没有一只象牙了。‘大多数都是化石。’那位经理曾经带着轻蔑的神气这样说过。那象牙并不比我更像化石;看来那些黑人有时是把象牙往地下埋,可是很显然,他们不幸没能把这些象牙埋得更深一些,从而可以挽救库尔茨先生的厄运。我们把整个汽船都装满了象牙,甲板上也堆了许多。这样只要他眼睛还能看见,他就可以满心欢喜地看着它们,因为直到他的最后时刻,他仍然异常喜爱这种宝贝玩意儿。你们可惜没听到他说:‘我的象牙。’哦,是的,我听他说过。‘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流——我的——’,一切都属他所有。这让我不禁屏住气,总觉得马上会听到那荒野发出一阵将使天上的恒星都为之摇晃的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了。一切都属他所有——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得知道,他自己是属于谁的,有多少种黑暗的势力在争夺对他的所有权。只是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才止不住周身打起寒颤来。不必再想这个问题了——这是不可能的,对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他已经在那个地区的魔鬼之中坐上了头几把交椅——我说的是实际情况。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们怎么能理解呢?你们脚下有坚实的整齐的道路,四周有好心的邻居,他们随时准备鼓起你们的勇气,或者对你们发动进攻,你们小心翼翼地来往于那肉铺和警察的家门之间,随时对流言蜚语、绞刑架和疯人院怀着神圣的恐惧。你们怎么能够想象,一双不受约束的脚会把一个人带到多么奇特的原始时代的地区去呢?通过凄凉的道路,绝对的凄凉,那里没有一个警察;通过寂静的道路,绝对的寂静,在那里你听不到任何一个好心的邻居低声警告你注意社会上的舆论。这些很细小的事情实际关系至大。在那些外力全都不存在的时候,你就只能一切都依靠你自己原有的力量,依靠你自己可能树立起来的信仰。当然你也可能由于过于愚蠢而不致犯下错误——由于过于迟钝,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受到了黑暗势力的攻击。按我想,从来就没有一个傻瓜拿他的灵魂和魔鬼做过交易:不是傻瓜太傻,就是那魔鬼太鬼——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况。再不然,你也可能是一个了不得的无比高尚的人物,除了来自天上的光辉和声音,你对其他一切都完全如聋似瞎。这样,地球对你来说只不过就是一个立足点,但是这情况对你究竟有利还是有害,我也说不清了。可是我们大多数人,既不是前一种人,也不是后一种人。地球对我们来说是一块生活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对各种景象、声音,还有气味,我的上帝!都必须忍耐——比方说,吸进死河马肉的臭味而不受到感染。在这儿,你们瞧见了没有,你自己的力量发生作用了,还有你的信念,相信自己有能力挖出一些不显眼的洞把那玩意儿埋进去——这是你勇于献身所产生的力量,不是对自己献身,而是献身于一种意义模糊的、累断脊梁骨的事业。那实在是够困难的了。请注意,我不是在向大家道歉,甚至也不是在作什么解释——我只是为了——为了——库尔茨先生——为了库尔茨先生的鬼魂,在对自己说明这个问题。这个来自乌有乡黑暗深处的已归化的鬼魂,在他完全消失以前,对我所表示的惊人的信赖,使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这是因为他能够对我讲英语。原来库尔茨本受过部分英国教育,而且——他自己就非常直爽地说过——他是从来不会乱用他的同情的。他母亲是半个英国人,他父亲又是半个法国人。可以说全欧洲曾致力于库尔茨的成长;后来,我还听说,肃清野蛮习俗国际社还曾委托他写一份报告,以作为该社未来工作的指南,这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个报告他也已经写了出来。我见到过。我读过一遍。文笔优美,到处洋溢着动人的才华,我想只是调子太高一些。他居然有时间密密麻麻地写了十七页!但那一定是在他——咱们就这么说吧——在他精神失常以前写的,他还因此常常去主持一些最后以十分荒谬的仪式作为结束的夜半舞会,这仪式——根据我在不同时间听到的情况而不得不得出的结论——是奉献给他的——你们明白吗?——奉献给库尔茨先生本人的。但那篇报告可写得非常漂亮。不过,开头的一段,由于我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生的许多情况,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一种不祥之兆。他一开始就提出一种理论,说我们白人,从我们现在已经达到的发展水平来看,‘在他们(野人)的眼中必然显得像是一些超自然的生物——我们是带着神的力量前去接近他们的’,等等。‘我们只要简简单单运用一下我们的意志力,就可以发挥出一种实际上没有止境的有益的力量’,等等。从这一点出发,他接着更大加发挥,我也完全被他的理论给弄得神魂颠倒了。报告的结论可谓无比宏伟,只不过,你们知道,很难记住。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种充满无比庄严的慈悲心的、非同一般的博大胸怀。这使得我立即感到热情激荡。那正是能言善辩——或者说辞藻——激动人心的高尚的辞藻所能产生的无穷力量。其中没有一个字涉及实际问题,从而打乱他流水般的词句的迷人魅力,除了出现在最后一页上的一段说明也许可以看作是对某一方法所作的解释,显然是很久以后草草补上的,笔画显得非常零乱。这段说明很简单,但在这篇向一切利他主义精神发出动人呼吁的最后部分,它却像晴空中忽然出现的一阵闪电,照亮了一切而又十分可怕:‘消灭所有这些畜生!’最奇怪的是,后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个极有价值的补充说明,因为后来,当他可说是有些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一再请求我一定要保存好‘我的小册子’(他是这样称它的),因为可以肯定,这小册子对他将来的前途一定会大有用处的。他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我,此外,按照后来发生的情况,我还得尽力保卫他身后的名声。这一点我已经做得很够了,因而我具有不容争辩的权利,可以把它,如果我愿意的话,随同人类进化的垃圾,这里且用一个比喻的说法,和在进化的车轮下被压死的死狗一起,扔进永远再也无人去翻动的进步的垃圾箱里去。可是在当时,你们瞧,我不能那样做。他让人总也忘不掉他。不管你说他是个什么,他反正是非同一般。他有力量迷惑住或者恐吓住一些初民社会的人,使他们举行更为荒谬的巫术舞蹈,以表示对他的崇敬。他还能够让那些外来移民的渺小灵魂充满痛苦和不安:他至少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他在这个世界上已征服了一个既不属于初民社会,也非一心为自己谋私利的人物。不,我没法忘掉他,虽然我也不准备肯定说,这家伙完全值得我们为找回他而付出的那许多生命的代价。我一直对我那死去的舵手非常怀念,甚至在他的尸体还躺在驾驶间里的时候,我已感到了失去他的痛苦。也许你们会认为我这样怀念一个野人未免荒唐,他的价值顶多抵得上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子罢了。是啊,你们有没有看到,他是干过不少工作的,他驾驶过那条船;接连几个月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一个助手——一件工具。这是一种伙伴关系。他为我驾过船,我不能不多方面照顾他,我曾为他能力不足而感到忧虑,这样就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根微妙的纽带,可我只是在这纽带忽然断裂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存在。他在受伤时投向我的饱含深情的信赖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仿佛是在一个无比崇高的时刻,忽然肯定了我们之间的遥远的血缘关系。

    “那个可怜的傻瓜!他要是不去管那个窗子不是很好吗!他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像库尔茨先生一样,只是一棵在风中摇晃的树木。我一换上一双干拖鞋,就把他往外拖,当然我先使劲拔出了扎在他身上的那根长矛,这一行动,我承认我是紧闭着双眼干的。他的两只脚后跟一同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上跳动了一下;他的肩膀整个压在我的胸前;我从背后死命把他搂住。哦!他真沉,沉极了;按我想,全世界再没有谁像他那么沉的了。接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推下船去。流水马上吞没了他,仿佛他只不过是一束干草,我看见他的身体在河水上滚了两滚,随后就永远无踪迹可寻了。所有的外来移民和经理当时都在驾驶室旁边棚子下面的甲板上,像一群激动的喜鹊彼此叫个没完,并且还惊愕地低声咕哝着,认为我不该那样无情,立刻就那样把他处理掉。他们愿意让那尸体在船上多留一会儿到底是为什么,我说不清楚。也许是打算给他涂上香膏。可是,我还听到在甲板的那一头另外一个人低声讲了几句听来非常不祥的话。我的那些伐木工人朋友也同样对这件事感到不满,而他们倒似乎还更有理由一些——尽管我承认那理由本身是令人不能接受的。哦,绝对不能!我拿定主意,如果我那死去的助手必须被吃掉,那也只能让他去喂鱼。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次等的助手,现在他死了,却很可能变成了上等的诱惑,说不定还会惹出一场乱子来。再说,我当时还急于要自己去驾船,那个穿红睡衣的家伙,看样子对干这一行是个毫无希望的笨蛋。

    “那简单的葬礼一结束,我马上就抓住了舵轮。船靠近河心偏右的航道半速前进着,我一面驾船,一面倾听着我身边的谈话。他们已经放弃了库尔茨,他们已经放弃了那个贸易站;库尔茨已经死了,那个贸易站已经被烧掉——等等。那个红头发的移民,因想到我们至少已为可怜的库尔茨报了仇,显得十分激动。‘我说!在那边那个丛林里,我们肯定已对他们进行了一次无比光荣的大屠杀。嗯?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说说?’这个身材矮小、神经质的嗜血的乞丐,说着说着真的跳起舞来了。可方才他一看到那个受伤的人却几乎昏了过去。我止不住脱口而出地说:‘不管怎样,你们倒是扬起了一片无比光荣的烟雾。’从那丛林梢顶被轰击和摇动的情况判断,我早看出他们射出去的子弹全都太高了。你必须用肩头抵住枪托,用眼睛瞄准,才有可能击中任何目标;而这些家伙却是把枪托杵在屁股上闭着眼睛乱放一气。至于他们的撤退,我认为——我肯定是对的——完全是因为被汽笛声给吓坏了。而他们一听到我的这番话,马上忘掉了库尔茨,全冲我嚎叫着,提出愤怒的抗议。

    “站在舵轮边的经理,热情地低声对我说,不管怎样,在黑夜来临以前,我们一定要让船远远离开河岸,停到河心去,可正在这时我却看到在远处的河边有一块白地,还看到了一些房子的轮廓。‘那是什么?’我问道。他惊异地一拍手。‘那个站到了!’他叫喊着。我马上把船往河边驶去,仍然半速前进。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在一个小山坡上点缀着不多几棵树木,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乱草。小山顶上一溜破烂的房屋已经一半埋在深草中;尖屋顶上的许多大窟窿像张着的黑嘴;背景处是一片乱树丛和树林。四周没有任何围墙和篱笆;可是看来过去显然有过,因为在房子附近还有十来根细木桩并排立着,木桩很粗糙,每根桩子顶上还装饰着一个雕刻的圆球。桩子之间的栏杆,或者是别的什么作围墙的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当然这一切的四周完全被森林包围着。河岸上一片空旷,只是在水边上,我看到有一个白人,戴着一顶像车轮一样的帽子,不停地晃动着一条胳膊在向我们打招呼。仔细上上下下朝森林的边缘望去,我几乎肯定看到那里有人在活动——这里那里都有许多人影在走动。我小心地把船开过去,然后停住机器让它自动向下游滑去。岸上的那个人开始喊叫,催我们赶快靠岸。‘我们刚才受到了攻击!’经理大声叫着。‘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儿!’那个人大声回答,那样子似乎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快开过来,没有问题。我非常高兴。’

    “他那样子让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个滑稽形象。在把船向岸边靠拢的时候,我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家伙到底像个什么呢?忽然间我想起来了。他像古典戏剧中的丑角。他穿的衣服原来也许是用棕色的荷兰棉布做成的,可是现在打满了补丁,色彩鲜明的蓝色、红色和黄色的补丁——背上是补丁,前胸是补丁,胳膊肘上是补丁,膝盖头上也是补丁;上衣上有一圈带色的条纹,裤脚上镶着红色的花边;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显得非常轻快,也无比干净,因为你可以看到所有那些补丁补得多么漂亮。一张没有胡子的孩子气的脸,皮肤很白,说不出有任何特点,鼻子正在脱皮,上面是一双较小的蓝色的眼睛,在他那开朗的脸上欢笑和愁容交替出现,仿佛是大风吹过平原时的日光和阴影。‘请注意,船长!’他大叫着,‘昨天夜里在这儿打进过一个树桩。’什么!又是一个树桩?我承认当时我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我差点儿把我那只跛脚船给捅上个窟窿,从而结束掉我那趟迷人的航行。那丑角站在河岸上向我举起了他那翻鼻孔的小鼻子,‘你是英国人?’他满脸含笑问道。‘你呢?’我站在舵轮边大声叫喊着。笑容马上消失了,他摇摇头,仿佛对我的失望感到很抱歉。接着,他又露出了笑容。‘没关系!’他打起精神说。‘我们来得不晚吗?’我问道。‘他就在那边。’他回答说,把头向着小山那边一扬,接着脸色忽然又阴沉下来。他的脸完全像秋日的天空,一时一片阴霾,一时又无比晴朗。

    “经理在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外来移民的陪同下,步行到那所房子边去,这时,那家伙上船来了。‘我说,这情况我可不高兴。那些土人全都躲在乱树丛里。’我说。他热情地向我保证说,那绝没问题。‘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补充说,‘是啊,我很高兴你们来了。我一直尽一切力量让他们不要到这里来。’‘可你刚才说没有问题呀。’我叫着说。‘噢,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他说;他看到我瞪眼看着他,于是又自己改正说:‘也不能完全那么说。’接着他又非常轻快地说:‘我的天哪,你这驾驶室真该好好清洗一番了。’紧接着他又奉劝我,一定要让锅炉里保持足够的蒸气,万一出现了麻烦,可以拉汽笛。‘一声汽笛的尖叫,要比你们所有的来复枪还管用得多。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重复说。他就这么连珠炮似的嘚啵着,我简直完全插不进嘴去。他似乎因为过去沉默的时间太多,现在要着实弥补一下,而且他真的还大笑着自己表示,实际情况真是这样。‘你难道不跟库尔茨先生讲话吗?’我问。‘你永远也不能跟那个人讲话,你只是听他讲话。’他既严肃又兴奋地大声说。‘可是现在……’他摇晃了一下胳膊,转眼之间又变得无比消沉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跳向我冲过来,紧抓着我的两只手不停地摇动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水手,同行兄弟……荣誉……高兴……真快乐……自我介绍一下……俄国人……一个主教的儿子……坦波夫政府……什么?烟草!英国烟草,呱呱叫的英国烟草!呐,真是哥们儿。抽烟?天下哪有不抽烟的水手。’

    “一袋烟带给他极大的安慰,慢慢我了解到,他很小时就曾从学校跑出去,跟着一条俄国船出过海;后来又跑掉了;在英国船上干过一阵子;现在已经和他的主教爸爸和解了。这一点他谈得很详细。‘可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应该出去见见世面,获得更多的经历,增长一些见识,扩大你的眼界嘛。’‘在这儿?’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你却也没法说!在这儿我遇上了库尔茨先生。’他说,表现出孩子气的严肃和责怪的神情。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开口了。听他的口气,他曾说服在海岸边开设贸易点的一个荷兰人,供给他一些食品和货物,他于是完全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向荒野深处,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他沿河上下,游荡了差不多两年多时间,和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断绝了联系。‘我实际并不像我看着那么年轻,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说,‘一开头好多次老范·休吞总让我见鬼去,’他显得十分高兴地叙述着,‘可是我老盯着他不放,今天谈,明天谈,直到最后他真担心我会把他那条心爱的狗的后腿给谈掉了。他只好决定给了我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和几支枪,并且对我说,他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他真是个好心肠的老荷兰人,那个范·休吞。一年以前我曾托人带给他少量的象牙,这样等我将来再回去的时候,他就不能说我是个贼。我希望他已收到了。至于别的事情我全都不在乎。我在这里给你们预备了一堆木头。那边那个就是我从前住的房子。你看见了吗?’

    “我把陶森的那本书给他。他当时那样子真像要跑过来吻我一下,可是又自己忍住了。‘这是我还留下的惟一一本书了,我以为这本书也丢掉了呢。’他高兴之极地看着那本书说,‘你知道一个人单独到处流浪,常常会遇到许许多多意外的事。有时候你的小船可能会翻了,有时候由于看到当地人十分愤怒,你得想法赶快逃开。’他翻开那本书来看着。‘你那笔记是用俄文写的?’我问道。他点点头。‘我还以为那是密码呢。’我说。他大笑了,接着又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为了不让那些人到这边来,我可真费了不少力气。’‘他们想弄死你吗?’我问道。‘哦,不!’他大声说,但马上又忍住没有说下去。‘他们为什么要进攻我们呢?’我进一步问道。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不愿意让他离开这里。’‘他们不愿意?’我十分好奇地说。他点了点头,仿佛其中充满了神秘感和智慧。‘我对你说吧,’他大声说,‘这个人大大扩大了我的眼界。’他摊开双臂,直盯着我,那双蓝色的小眼睛已经完全睁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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