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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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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哎呀,又有什么事?”堂安保迪奥问道。

    “谁是那个恶霸?”伦佐说话的声音充满了非要追究到底的决心,“谁是那个不准我和露琪亚结婚的恶霸?”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可怜的堂安保迪奥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霎时间变得灰白,像一块洗过的旧布。在嘴里喃喃自语的时候,他已从安乐椅里跳将起来,想要夺门而逃。但是伦佐好像预料到了他会如此动作,早已有心提防,抢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锁上了大门,把钥匙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啊哈!神甫先生,您现在打算说实话了吗?我的事情谁都知道了,只是把我蒙在鼓里。真是活见鬼,可我也要知道。那个恶霸叫什么名字?”

    “伦佐!伦佐!看在上帝的分上吧,你瞧瞧你这是什么举动,你千万要想着你的灵魂。”

    “眼下我只想着马上知道那个恶霸的名字。”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或许并没有在意,但他的手却握住了从裤兜里露出来的刀柄。

    “上帝慈悲!”堂安保迪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

    “这无关紧要,不用再说谎话。您马上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你想断送我的性命吗?”

    “我只想知道我有权利知道的事情。”

    “可是,假如说出来,我就性命难保了。难道我能把性命当儿戏吗?”

    “所以,您得马上说出来。”

    这“所以”两个字说得如此坚定有力,伦佐的脸色又显得如此威严可怕的样子,以致堂安保迪奥简直不敢再生出抗拒的念头。

    “你向我保证,”堂安保迪奥叹息说,“你给我起誓,不泄露给任何人,永远不泄露……”

    “如果您不马上说出他的名字,就休怪我对您不客气了。”

    听到这样的誓言,堂安保迪奥的神色活像一个病人被牙医的钳子用力拔着自己的牙齿一样,哼哼唧唧地说:

    “堂……”

    “堂?”伦佐跟着他重复,仿佛要帮助病人吐出堵在嘴里的东西。他俯下身子,耳朵贴近了堂安保迪奥的嘴唇,反剪双手,紧紧捏着拳头。

    “堂罗德里戈!”受难的神甫非常快地吐出这个名字,故意让几个辅音字母轻轻滑了过去,一方面因为他已乱了方寸,另外也因为他凭着在这紧要关头残留的少许自制力,竭力想在那两种恐惧之间搞点儿妥协,所以在他被迫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刻,又想勾销那几个字,让它们消失掉。

    “那个狗东西!”伦佐大声嚷道,“他怎么干的?他又怎么吩咐您的?”

    “你说什么?什么?”堂安保迪奥的声调几乎有些傲慢,他忍痛作了如此重大的牺牲,现在多少该由他来跟伦佐算账了。“你说什么?我情愿让你去碰上我遇到的那件事,我原本是和它毫无干系的,那样也免得你头脑里生出种种糊涂的念头来。”

    于是,他把自己和那两个强徒相遇的可怕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在他叙述的时候,一阵愤怒微微颤过他的心头,这愤怒的情绪在此以前一直深藏在恐惧里,硬是被湮没了。他瞧见伦佐呆呆地低头站在那里,怒火中烧却又惶惑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暗自高兴,接着说:

    “嘿,你可真干了一件好事!你就这样来报答我!竟然这样来作弄一个善良的人,你的神甫,而且是在他的家里,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你方才雄赳赳的架势真像个勇士!你无非要强逼着我把足以毁掉我,也毁掉你的事情泄露出来;其实,我瞒着你,只是为了小心谨慎的缘故,是为你着想!现在你该明白这一切了吧?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打算怎么对待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万万不可把这件事当作儿戏,也不必去追究,谁个有理,谁个有罪;事情全在于谁个最有势力。今天早晨我原是给你出了一个好主意……唉,不料你竟怒气冲冲地对我发作起来。其实,我是为自己也为你反复斟酌过的。可现在如何办是好?至少你先把门打开;把钥匙还给我吧。”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对堂安保迪奥温顺地说,他的声音里仍然流露出对于被揭露的仇人的激愤,“或许我有过错,但是请您凭良心说一句,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想一想……”

    伦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上前开门。当他转动塞进锁孔的钥匙时,堂安保迪奥急忙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眼前向他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仿佛要援助他似的,神色焦急而又严肃地对他说:

    “你至少得起誓……”

    “或许我有过错,请您原谅我。”伦佐回答,他打开门,准备离开。

    “你得起誓……”堂安保迪奥坚持自己的要求,同时伸出颤悠悠的手,一把攥住伦佐的胳膊。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重复,甩脱了他的手臂,愤愤地离去,结束了这场争论。这如同文学、哲学或其他方面那些争论不休的问题一样,伦佐尽可以持续几个世纪,而始终得不到解决,因为双方只晓得一味坚持自己的看法。

    堂安保迪奥慌忙一迭声地叫唤伦佐回来,但只是白费力气。他随即大声喊道:

    “佩尔佩杜娅!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没有应声。堂安保迪奥心情惶乱,简直不知所措。

    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形,一些堂安保迪奥无法比拟的显赫人物,当他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急切中寻思不出解决办法的时候,便觉得装病躺倒是最安全的妙计。这个办法全然不用人去苦苦寻找的,因为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头脑中闪现出来。头一天遭受的惊骇,彻夜不眠的痛苦,方才遇到的恐慌,对未来的焦虑,这一切现在统统发生了效力。堂安保迪奥觉得心中凄楚,昏昏沉沉,倒在安乐椅上。他开始感到有一股股凉意透入浑身的骨节,瞧瞧自己的指甲,不由叹了口气,不断用发怒的、颤抖的声音叫喊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终于来了。她胳肢窝里夹了一棵大白菜,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似的。恕我不再向读者叙述他们两人之间的悲叹、安慰、责备、辩解、“只有你会把事情捅出去”、“我什么也没有说”等等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谈话。只消提一下,堂安保迪奥吩咐佩尔佩杜娅赶紧把门闩上,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打开,倘使有人来敲门,可以从窗口回答说,神甫发烧了,躺在床上啦。然后,他颤巍巍地登上楼梯,每登上三级楼梯,便长叹一声“我倒霉了!”他真的躺倒在床上了。我们暂且就让他在那里吧。

    这时,伦佐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快步朝自己的家里走去。他还没有打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心中充满非做一件足以叫人吃惊和生畏的事情不可的念头。世上那班横行霸道之徒,以及所有欺压善良的人,他们的罪过不仅只在于他们自己所干的罪恶勾当,而且还在于他们蹂躏了被欺凌者的心灵。伦佐原是个淳厚和顺的青年,厌恶杀人流血的行为,他天真未泯,对诡诈奸巧尤为痛恨。但他此时此刻心中却泛起杀人报复的念头,苦苦思索用什么阴谋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堂罗德里戈的宅第,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并且……可是他忽然想起,堂罗德里戈的宅第是一座坚固的堡垒,里里外外都有他豢养的众多强徒把守,只有那些信得过的朋友和门徒方能自由出入,不必接受从头到脚的检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的手艺人,不被浑身搜查一番是休想进入堡垒的,何况,那里的人兴许早已注意上他了。于是他又想象,他手握一支火枪,埋伏在路旁的一道篱笆后边,等待着堂罗德里戈单独走过那里;他不由得体味到一种残酷的喜悦,深深陶醉在幻想之中,他仿佛果真听到了一阵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于是轻轻地抬起头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那个恶棍,他举起火枪,瞄准目标,砰的一声射出了子弹,瞧见那人应声栽倒,顿时一命呜呼了,他朝仇人狠狠咒骂了几声,随即转身奔上通往边境的大道,去找一个安全的避难地方。“那露琪亚呢?”这个名字在他可怕的幻想中刚一浮现,平素所有的善良的念头立刻又充溢了他的心灵。他想到父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想到上帝、圣母和其他圣人;他回忆起自己不止一次因为一身清白,从不犯罪造孽而体验到的欣慰,他又回忆起别人谈论杀人越货这类事情时在他心中激起的反感。他突然从一场充满血腥味的噩梦中醒悟过来,感受到清醒时的惊惧与悔恨,但他又以一种喜悦的心情暗暗庆幸,方才这一切全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但是,他一想到露琪亚,立即思潮如涌!那无限的希望,美好的夙愿,那如此牵动他的心灵,而且确信要成为现实的未来,那日夜翘首企盼的一天,现在统统化作泡影了!他怎么开口去告诉露琪亚这个消息呢?另外,他该采取什么对策是好呢?他怎么才能置那个威名煊赫的恶霸的恫吓于不顾,和他的露琪亚结婚呢?除了这种种的想法,他的心头上还笼罩着与其说一片疑虑的阴影,毋宁说一团令人痛苦的愁雾。堂罗德里戈厚颜无耻的行径,肯定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只是对露琪亚不怀好意。那么,露琪亚呢?说露琪亚会向那个家伙提供一点微小的借口,会向他卖弄一星半点风情,伦佐的脑子里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不过,她原先是不是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了呢?堂罗德里戈起了这样的邪念,她会毫无察觉吗?堂罗德里戈已经走到了这样的一步,难道事先不曾以某种方式试探过她吗?露琪亚竟然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向他,她的未婚夫,吐露过一个字!

    伦佐怀着纷繁的思绪,走过了他的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住宅,又穿过村子,朝露琪亚的家里走去。露琪亚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它位于村子的尽头,也几乎可以说是村外。住宅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四面砌了一道矮矮的围墙,把住宅和村外的大路隔开。

    刚一走进院子,伦佐便听到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嘈杂声音。他猜想,准是露琪亚的女友们和左邻右舍的大婶们来贺喜了。他不愿让外人看出他在听到那个坏消息以后心头泛起的缕缕哀愁和脸上流露出来的忧伤情绪。正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向他迎面奔来,一边高喊:

    “新郎!新郎来了!”

    “小声点儿,贝蒂娜,别嚷嚷!”伦佐说,“你过来。你上楼去找露琪亚,把她拉到一边,附着她的耳朵悄悄地告诉她……但是千万别让任何人听见,也不要让别人产生任何怀疑,……你还告诉她,说我有话和她谈,我在楼下房间里等她,请她赶快下来。”

    贝蒂娜急急地登上楼梯,她因为要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而感到兴奋和骄傲。

    这当儿,露琪亚已由母亲打扮停当。女友们把新娘团团围住,硬是逼着她让众人好生地端详她的仪容。她以乡村少女特有的多少带点倔强的娇羞,不住地用手臂遮掩低垂到胸前的面孔,两道修长而乌黑的眉毛微蹙着,但嘴唇间却绽开一朵微笑。她的浓密的、黑油油的秀发在中间齐齐地分开,梳成一根根小辫子,在脑后一圈圈盘绕起来,再用许多长长的银针扣住,宛如一个熠熠闪亮的光轮,现在米兰地区的乡村妇女也是把头发梳成这种款式的。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项链,是用石榴色和金色的珠子交替地串联起来的,上身罩一件漂亮的绣花胸衣,袖口开着,用艳丽的绸带系好,下身是一条真丝短裙,上面形成许多精细的褶子,脚上穿一双缎子的绣花鞋,鲜红的袜子。大凡新娘出嫁时都是这样一身打扮,但是露琪亚还自有一种纯朴的、美妙的风姿,此时由于感情的激荡而愈发使她容光焕发,妩媚可人。纷乱的心绪,新娘特有的淡淡的忧伤,多少冲淡了她的喜悦之情,但这不但没有损害她的娇美,反倒赋予她另一种神采风韵。

    小贝蒂娜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走到露琪亚的跟前,机灵地向她暗示有什么事要告诉她,然后附耳对她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露琪亚对妇女们说。

    她匆匆奔下楼来。瞧见伦佐难看的脸色和激动不安的神态,心中不由得起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

    “出了什么事儿?”

    “露琪亚,”伦佐说,“今天一切都告吹了!唯有上帝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为夫妻。”

    “什么?”露琪亚惊愕地问道。

    伦佐把上午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她。露琪亚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的叙述,一听到堂罗德里戈的名字,不禁浑身一颤,脸色刷地红了,恐慌地说:

    “啊!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吗?……”伦佐忙问。

    “可不是!”露琪亚回答,“但是没有料想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你原先知道些什么呢?”

    “你现在不要逼着我告诉你,别让我难过得痛哭一场吧。我去叫我的母亲,请客人们都散去,我们得一起好好商量。”

    露琪亚离开的时候,伦佐喃喃地埋怨说:

    “你始终对我守口如瓶。”

    “唉,伦佐!”露琪亚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呼喊,却并不止住脚步。伦佐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露琪亚在这样的时刻,以这种饱含深情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仿佛是说:我只是出于最正当、最纯洁的考虑,才把事情对你隐瞒了,你怎能无端疑心呢?

    这时,露琪亚的母亲安妮丝见到贝蒂娜悄悄耳语之后,女儿突然离去,不觉心中狐疑,很想探听个究竟,便下得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露琪亚让她先和伦佐谈谈,自己返回妇女们聚集的房间;她尽力保持镇静,不使自己的神色和声音失去常态,说道:

    “神甫病了,今天不能举行婚礼了。”

    说毕,她匆匆地把客人们送出房门,随即下了楼。

    那些妇女们离开以后,就到处去传播这个新闻。其中有两三个还走到神甫家门口,查探他是否真的病倒了。

    “主人在发烧,”佩尔佩杜娅从窗口回答。这句令人伤心的话传到别人的耳朵后,她们头脑里萌起的种种猜测和七嘴八舌扯淡时种种神秘的揣想顿时给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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