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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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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上寡妇玛利亚那儿去一趟,把这些吃的东西送给她,你对她说,这些东西是为着让她和她的孩子们多少快活一点儿。但是你的态度一定要客气,不要让她觉得你是向她施舍。若是路上遇见人,什么也别说;小心别打碎餐盘。”

    露琪亚的眼圈红润了,一阵温暖的柔情掠过心头,从方才裁缝的谈话里,她已经感受到一种慰藉,这是从那种故意做作的谈话中无法获得的。裁缝叙述的那不可思议的、壮观的宗教仪式,那充溢着人情的、令人惊奇和激动的场面,他叙述时流露出来的激情,都强烈地感染着露琪亚,使她减轻了凄苦的心绪,即使重新遭到它的侵袭,她也已获得了新的抵御的力量。她想起了自己的誓愿将带来的巨大牺牲,虽说依然让她心生痛楚,但她却感觉到了伴随这种痛楚的一份庄严的、圣洁的愉悦。

    过了不多一会儿,堂区神甫走了进来,他说是红衣主教派他来探望露琪亚来的,并且告诉她,主教大人这一天还要亲自来看望她。堂区神甫还代表主教大人向裁缝和他的妻子表示谢意。裁缝和妻子既激动又惶恐,以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回复这样一位大人物。

    “您母亲还没有来吗?”堂区神甫问露琪亚。

    “啊,我的母亲!”露琪亚激动地喊起来。当她听堂区神甫说,按照红衣主教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接她的母亲,她用腰裙擦拭自己湿漉漉的眼睛,忍不住掩面涕泣起来,直到堂区神甫离去好一阵子,她仍然在独自啜泣。稍后,当堂区神甫带来的消息所引发的激荡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可怜的姑娘恢复了较为平和的心情,她想到,她将如此迅速地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从而获得莫大的慰藉,在几个钟点以前,这简直还是无法预料的,而且这几乎又是她当初起誓时所祈求的。“求您救我平安地回到我母亲身边,”她曾经在起誓时这样恳求。如今,这誓言又如此清晰地浮现于她的记忆里。于是,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要实践自己的誓愿,又一次痛悔最初感叹自己的不幸时生发的犹豫和动摇。

    就在他们说到安妮丝的时候,她已经在相距不远的路上。当这个可怜的女人乍一听到这如此始料不及的召唤,听到关于女儿经历的危险和可怕的遭遇的消息,虽说这危险已经过去,但终究是骇人听闻的,而这消息又是那么不完整、含混不清,送信的人不晓得如何说明和解释,那么,不难想象,她是如何的惊慌失措了。她用手抓乱了头发,连声喊道:“啊,上帝!啊,圣母!”她向送信的人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而那人一点儿也答不上来,她就气呼呼地匆匆坐进了马车,一路上仍然不停地长吁短叹,提出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但走了一段路程以后,安妮丝忽然同堂安保迪奥不期而遇,他正瞒跚地踽踽独行,每走一步,都靠着他的拐杖的支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噢!”堂安保迪奥停了下来,安妮丝也吩咐停车,下车以后就把他拉到大路旁边的栗子林里。堂安保迪奥把他能够知道和亲眼见到的情形告诉了安妮丝。虽然事情还不很明朗,但安妮丝至少能够确信,露琪亚的确已经获救,于是,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堂安保迪奥还要跟她谈另一件事情,絮絮叨叨地教导她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应当有怎样的举止,因为很可能主教大人要接见她和她的女儿;他特别叮嘱,切不可谈起那场证婚的风波……安妮丝发觉,这位神甫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她没有对他作出许诺,也不再跟他谈论什么,因为她自有着别的心思,便离开了他,登车继续前进。

    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停在了裁缝家的门口。露琪亚倏地站起身来;安妮丝下车,急忙奔进屋里;母女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只有裁缝的妻子在屋子里,她为母女俩的团圆而欢欣,对她们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她们过于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人,随即让她们单独留了下来,说要去为她们安排住宿;她还说,她自有法子可想,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无论如何,她和丈夫宁可睡在地上,也不会让她们去别处投宿的。

    在一番拥抱和悲泣,宣泄了最初的情绪之后,安妮丝想细细了解露琪亚的遭际,于是露琪亚痛苦地讲述了自己经历的不幸。但是,正像读者所知道的,这件事情的底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即使对于露琪亚来说,也有一些不明不白的疑点;尤其是当露琪亚急匆匆地走到街上,恰好遇到一辆后来让她惊恐万状的马车也停在那儿,这一可怕的巧合,更是一个难解的谜团;母女俩作了上百种的揣测,但不仅不能弄清事情的原委,甚至都不能接近事情的真相。

    至于说这一恶毒计谋的主角,无论是安妮丝还是露琪亚,都毫不迟疑地认定是堂罗德里戈。

    “嘿,这黑心肠的东西!嘿,这入地狱的恶魔!”安妮丝愤愤地说道,“总有一天他要受报应的。上帝会按照他的罪孽给他惩罚,到那时候,他该受……”

    “不,不,妈妈,不!”露琪亚打断她的话,“不要诅咒他受苦受难,不要诅咒任何人!要是你知道受苦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你也受过这苦难!不,不!我们还是为他向上帝和圣母祈祷吧,但愿上帝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就像上帝感化了另一个不幸的大人物一样,那个人比他更加恶劣,如今却成了圣人!”

    露琪亚回忆这些刚刚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苦难,不由得感到一阵阵战栗,她不止一次地在半途停顿下来;她不止一次地说,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讲下去,在流了那么多热泪之后,她很难再继续原来的话题。但是还有另一种情感使她的言语受到梗阻,这就是她的誓愿。她担心母亲责备她贸然行事,过于轻率,她担心母亲像张罗婚事时那样自说自话,硬要她违心地把母亲的意见当作正确的主张去做;或者,那可的母亲,会把这件事情悄悄地告诉别的什么人,听取他们的见解和建议,这样就会把事情宣扬出去,弄得尽人皆知,而露琪亚只要想到这一点,马上就会羞臊得满脸通红;而且,她还觉得多少有点儿愧对母亲,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抵触情绪阻碍她去涉及这个话题;这种种缘故合在一起,促使她把这件重要的事情隐瞒了下来,而暗暗决定首先向克里司多福罗神甫透露秘密。可是,当她向母亲询问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情形,却得知他已经离开原先的修道院,被派遣到一个说不上名字来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阵惆怅的伤感。

    “那伦佐呢?”安妮丝问道。

    “我想他安然无事了,不是吗?”露琪亚忧郁地说。

    “这是确实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也有人肯定他在贝加莫地区找到了安身之地,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的地点;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带来任何信息。恐怕他还没有找到带信来的法子。”

    “唉,如果他确实安然无事,那就要感谢上帝!”露琪亚说道。她正想改变话题,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红衣主教的光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红衣主教从教堂回来,听无名氏说,露琪亚已经平平安安地接了出来,就邀请他共进午餐,请他坐在自己的右首,周围是各位尊贵的神甫。那些神甫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名氏,只见他的仪容显得那么温顺而没有丝毫的柔弱,那么谦恭而没有丝毫的消沉。他们又把他现在的样子,同他们长期以来对他形成的印象作一番比较。

    用完午餐,红衣主教与无名氏又单独待在一起,进行了一番交谈,比他们第一次的谈话更长。然后,无名氏骑着早晨骑的那头骡子,回寨堡去了。红衣主教唤来堂区神甫,吩咐他带路,前往露琪亚落脚的那户人家。

    “噢,主教大人,”堂区神甫回答道,“不必劳您的大驾,我马上派人去唤那姑娘上这儿来,如果她的母亲到了,也让她同来,还有那家主人,以及所有大人想见的人,如果您大人愿意,都一并差人叫来。”

    “我想亲自去拜访他们。”菲德里戈回答。

    “主教大人不必费心了,我马上派人去唤他们来,这是只消片刻工夫便可办成的事情。”堂区神甫坚持道。

    这位神甫其实是位好人,他执意阻挠红衣主教,只是因为他不理解,主教大人想以自己的造访,对纯洁无辜、蒙受苦难的姑娘,向殷勤好客的裁缝一家,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使命,奉献自己的崇敬之情。不过,当上司再一次表达了同样的愿望,他这个下属就欠身鞠躬,表示遵命了。

    这两位人物一出现在街头,即被人发现,众人纷纷向他们迎来,不消片刻的工夫,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们周围,有人和他们并肩前进,有人一路尾随他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堂区神甫一迭连声地喊道:

    “走开,向后退,向后退,唉!唉!”

    但是菲德里戈劝阻了他:

    “随他们的意吧。”

    他一路上时而举起手来,为众人祝福,时而伸手去抚摩那些围聚在他身边的孩子们。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裁缝家,走进了屋子。众人都围聚在门外。那裁缝也夹杂在人群之中,跟随人流走着,他张大嘴巴,定睛注视眼前的一切,但不知道红衣主教和堂区神甫要往哪里去。当他看见他们是去那个他始料不及的地方,就赶紧把众人推开,连声喊道:

    “劳驾,我有急事,让我过去。”于是,他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安妮丝和露琪亚听见街上一阵阵愈来愈喧闹的声浪,正在纳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瞧见自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红衣主教和堂区神甫出现在她们面前。

    “是她吗?”红衣主教向堂区神甫问道。

    在堂区神甫点头确认以后,红衣主教朝露琪亚走去;此时,露琪亚和母亲由于惊奇和羞愧,呆呆地站在那儿,哑默无言。不过,菲德里戈的声音、仪表、举止,尤其是他的言语,立即使她们重振精神。

    “可怜的姑娘,”红衣主教说道,“上帝让你接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上帝又向你表明,他的慈爱目光从来没有离开你,也从来没有遗忘你。上帝救援了你,而且借助你成全了一件极大的善举,向一个人实施了无限的仁慈,同时也使许多人摆脱了苦难。”

    说话间,女主人走进了屋子;当时,她听到街上嘈杂的声音,忙走到窗口往下张望,正好瞧见了那两位光临的贵客,略略整了整自己的仪容,急忙奔下楼来。裁缝几乎同时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瞧见客人正在谈话,裁缝和妻子就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红衣主教很客气地向他们打了招呼,继续跟露琪亚和安妮丝交谈,一面安慰她们,一面向她们问长问短,想从她们的回答当中发现什么情况,也好为蒙受了太多苦难的姑娘排忧解难。

    “应当让所有的神甫都像大人您一样,站在穷苦人一边,而不是帮助别人把穷苦人推进苦难的旋涡,听任他们自己去挣扎。”安妮丝说道。菲德里戈如此亲切和慈爱的态度,着实鼓舞了她,而且,她又想到堂安保迪奥,他从来都是拿别人当作牺牲品,如今仍然阻止别人哪怕多少发泄一下怨恨,仍然阻止别人向他的上司申诉,如今好了,她终于获得了一个倾诉怨气的难得机会。

    “您只管把您心里想的统统讲出来,”红衣主教说道,“请您自由自在地说吧。”

    “我想说,如果我们的堂区神甫能够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事情就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红衣主教又请安妮丝把事情细细地道来,安妮丝起初觉得颇有点为难,在她要叙述的这件事情里,她也扮演了角色,这是她不愿意向别人,尤其是向这样一位人物吐露的。不过,她还是想法子在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省略了一点细节。她一一谈到约定的婚事,堂安保迪奥如何拒绝主婚,她也不忘谈及堂安保迪奥如何以“上司”的指示为托词(唉,安妮丝);然后,她就一下子跳到叙述堂罗德里戈设计的恶毒阴谋,以及她们如何得到消息,才得以逃生。

    “是的,”安妮丝接着说道,“我们逃脱了一次劫难,但又陷入了新的罪恶罗网。如果堂区神甫当初把事情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并且立即给我的两个可怜的孩子办了婚事,那我们应当会马上一起悄悄地逃走,逃到很远很远的、连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去。给他这样一来就丧失了时机,事情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堂区神甫将要就这件事对我作出交代。”红衣主教说。

    “不,大人;不,大人,”安妮丝马上说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请您别对他发怒,因为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何况责备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天性就是如此,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他还会这样行事的。”

    但是露琪亚不满意母亲那种讲述往事的方式,便补充说道:

    “我们也有做错了的事情,看来,我们的计谋没有成功,正是上帝的旨意。”

    “你们能够做错什么事情呢,可怜的姑娘?”菲德里戈说道。

    露琪亚不顾母亲悄悄地向她使的眼色,讲述了他们在堂安保迪奥家里的所作所为,作出结论:

    “我们做错了事,上帝就惩罚了我们。”

    “你们把所蒙受的苦难从上帝的手中接过来,打起精神吧,”菲德里戈说道,“因为除去那些历经痛苦的磨难,并且能够自我谴责的人,谁还有权享受快乐与希望呢?”

    于是他又询问露琪亚的未婚夫现在何方,露琪亚低下了头,眼睛俯视着地面,一声不吭。安妮丝告诉他,伦佐已经逃离了家乡,红衣主教不禁觉得奇怪,流露出了惊讶和不愉快的神情,他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妮丝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伦佐的一些情况,一五一十地统统讲了出来。

    “我听到别人提到过这个年轻人,”红衣主教说道,“可是,一个人卷入了这样的案子,怎么会同这样一位好姑娘订下婚事呢?”

    “他是一个正派的青年。”露琪亚说道,她的脸颊泛出一层红晕,但她的声音却显得很自信。

    “他确实是一个正派的青年,而且过于本分。”安妮丝补充说,“大人尽可以去问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堂区神甫。谁知道他们会在那儿设下了什么圈套,玩了什么阴谋诡计?把穷苦人打成坏蛋原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您说得很对,事情确实是这样,”红衣主教说道,“我一定会去打听他的情况。”

    他询问了青年人的姓名,记录在笔记本上。然后,他又补充说,他打算过几天去她们的村子,那时露琪亚就可以放心地回家去,而这期间他将为露琪亚物色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

    然后,红衣主教朝这一家的主人转过身来,裁缝和妻子立即迎上前去。他再次向他们表示了已经委托堂区神甫转达的感激之情,又询问他们是否乐意再接待这两位上帝向他们派遣来的客人,让她们再居留几天。

    “噢,当然,大人。”女主人回答,她因为羞怯而显得语塞,但她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远比这干巴的言语更能表达她的心情。

    她的丈夫由于红衣主教的光临,由于很想在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重要时机卖弄一下,因而兴奋不已,他急切地要找到一个漂亮的回答。他皱紧了眉头,眯斜着眼睛,抿住了嘴唇,竭尽全力,绞尽脑汁,想啊,找啊,只觉得心里被一些颠三倒四的想法和支离破碎的言语搅得一团糟。但时间紧迫,红衣主教已示意他明白了这沉默的意思。就在这时候,可怜的裁缝突然迸出了一句话:

    “那还用说!”

    说罢,他就噎住,再也想不起别的言辞了。这样的表现不仅令他当时觉得狼狈不堪,而且以后每次回想起来,这一失态都败坏着他获得巨大荣幸的欣悦。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回味这件往事,重温当时的情景,好像故意嘲弄他似的,竟然有无数的美妙言辞涌现于他的大脑,而且每一句都比那干瘪无味的“那还用说!”高明得多。不过,这正像一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事后聪明,不足为奇。

    红衣主教告辞的时候,祝福道:

    “愿上帝保佑这个家。”

    当天晚上,红衣主教问堂区神甫,该用怎样合适的方式报偿那位裁缝,他显然不是一个富足的人,要接待两名客人,尤其是在这艰难的年月,开销定然是很大的。堂区神甫回答说,确实,无论是靠裁缝手艺的收入,还是靠他的少量田地的收成,在这样的年头,是不足以保证他对别人慷慨救济的;不过,他前些年手头有些积蓄,同周围的人家相比,日子自然过得还算宽裕,所以还能略微多承担些开销,并不感到拮据,何况他也是乐意这么做的;不管怎么说,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他接受任何补偿的。

    “或许还有人欠着他的债,无力偿付。”红衣主教说道。

    “您想,尊敬的主教大人,这里的穷人都把一年收成的积余用来还债;去年一点儿积余也没有;而今年,所有的人都落到了难以糊口的地步。”

    “好吧,”菲德里戈说道,“我来承担所有这些人的债务。麻烦您向他要一份账目,把欠款都替我还清。”

    “这将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

    “这样更好,您这里还有许多更贫苦的人,他们没有欠债,那是因为他们没法赊到账。”

    “唉,还有许多!只能尽力而为就是了,可在这种饥荒的年头,怎么能照料到所有的人呢?”

    “请您告诉他,让这些人都穿上他做的衣服,由我来承担费用,给他多多支付工钱。确实,在这样的年头,我觉得除了面包以外,其余的都近于奢侈,但这一件事是个例外。”

    不过,在结束这一天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简略地叙述一下无名氏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最后时光的。

    无名氏返回寨堡以前,他改邪归正的消息就先传到了,随即又传遍各处,使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引发了他们的焦虑、恼怒和窃窃私语。他在回来的路上,向最先遇到的几名强人,或者说仆人(其实他们是一回事)招呼,要他们跟随他走;一路上都是这样。众人带着新的疑惑和像往常一样的敬畏,尾随着他;队伍逐渐扩充,最后来到了寨堡。他吩咐那些聚集在寨门口的强人追随众人一起走。他骑着骡子走进第一进院子,在院子中央停住,发出了一声如同雷鸣的呐喊;这是他平日使用的信号,他手下的强人一听到这个声音,便会赶紧跑来集合。不消片刻的工夫,分散在寨堡各处的强人,随着这声呐喊,全奔跑过来,同已经集合起来的同伙汇合,紧张地望着他们的主人。

    “你们都去大厅里等我。”无名氏对他们大声喊道。

    他高高地骑在牲口上,注视着他们——离开,然后,他跳下牲口,亲自把它牵到马棚,再朝众人等候他的大厅走去。他刚刚一露面,大厅里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立即戛然而止。众强人都退缩到一边,把大厅的一片大空间留给他,这一伙人约莫有三十多个。

    无名氏高举起一只手,好像是要保持住这突然出现的宁静;他挺胸昂首,用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道:

    “你们都听着,谁也不许说话,除非我问到他。孩子们!我们至今走着一条通往地狱深处的道路。我不想责怪你们,因为我是领路人,我的罪孽比任何人都深重,但是,你们好生听着我要对你们说的话,仁慈的上帝召唤我改变我的生活,我决意要改变它,而且我已经改变了;但愿上帝也将这样改变你们的生活。我要你们知道,并且牢记,我已决心在离开这人世以前,再也不做一件违背上帝的圣律的事情。我宣布撤销从前对你们的一切命令。你们同样要牢记,从今以后,任何人都别指望在我的庇护下去为非作歹,也别打着为我效劳的幌子去行恶。谁愿意接受这些条件留下来,我会把他当作我的孩子一样看待;这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都将觉得幸福,即使我再也没有什么吃的,我也会把我仅有的最后一片面包,来供给你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人。谁不愿意留下来,他将得到应有的饷金,外加一份犒赏,尽可自由地离去;但是,如果他不改变自己的生活,那就休想再踏上这片土地。一旦他重新做人,我们将张开双臂欢迎他。今天晚上你们好生考虑,明天上午我再找你们逐个地谈话,听取你们的答复,到那时我再向你们下达新的命令。现在,你们都退下去吧,各就各位。上帝赐予我如此深厚的慈爱,也必将带给你们美好的启示。”

    无名氏讲完以后,所有的人都静默不语。他们的脑瓜子里尽管翻腾着各种纷扰混乱的想法,但他们的脸上却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他们已经习惯于把他们主人的声音,当作说一不二的旨意的表示;而这一回,那声音宣布,主人改变了自己的旨意,但丝毫没有显示这旨意有任何的削弱。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于冒出这样的念头,既然他悔过自新了,那就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以像对待他人一样回答他的讲话。他们把他看作一位圣人,一位通常被画师们描绘成手执宝剑、昂首立的圣人。他们不只畏惧他,而且作为忠诚的追随者,对他也怀有一种爱戴之情,尤其是那些在他的寨堡里生长的人,这些人占了他们当中的多数;另外,所有的人也都真心地崇拜他;在他的面前,他们都感觉到他身上有着某种不妨说庄重威严的气质,即便是那些最粗野、最桀骜不驯的人,也感觉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公认的权威者。他们方才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情,虽然很不顺耳,但这决然不是虚情假意,而且事实上也并不同他们的理智相悖;如果说,他们曾经千百次地嘲笑过他方才说的这种事情,那不是不相信它的缘故,而是借着嘲笑来掩饰一旦认真地思考时便会唤起的恐惧。如今,眼看着这种恐惧在他们的主人的心灵产生了效果,于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感染上了这种感觉,至少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们当中有些人早晨曾经离开山谷去市镇,最先听到了那轰动的新闻,亲眼目睹了民众的欣喜雀跃,对无名氏的热爱与敬重,这种新的情感取代了往日对他的仇恨与畏惧。他们把这所见所闻带回了寨堡。这样,虽然他们一直是他倚仗的主要力量,但他们始终习惯以崇敬的心情仰视着他,现在又在他身上看到了民众的崇拜和惊奇。他们看到,他今天依旧高居众人之上,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地位却没有变化;他依旧是高出常人,依旧是首领。

    众人站在那儿直听得目瞪口呆,谁也不再相信别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有人郁郁不乐;有人心中盘算该投奔何处去寻求一个栖身之地;有人思量自己是否能够转变成一个好人;有人受这番言语的感动,感觉到洗心革面的某种意愿;有人没有什么定见,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安享由一个善心人提供的面包,在那个面包如此匮乏的年代,这也是拖延时日,从长计议的法子。虽然如此,人人都不吭一声。

    无名氏讲完了这一席话,又威严地举起了手,示意众强人离去。他们一起走出大厅,静静地像一群绵羊。他也随着众人离开,先在院子中间停住,在幽暗的薄暮中目送他们逐渐散去,各人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他手提一盏油灯,又去巡视院子、走廊、大厅,察看了各处入口,当他看到一切都平安无事,这才回去睡觉。是的,他要去睡觉了,因为他已经困得要命了。

    从前,他总是为着各种麻烦的、紧急的事情而奔波忙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纷繁杂乱地压在心头;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那曾使他昨天一夜躁动得无法安眠的悔恨交加的心绪,如今不只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向他发出一种愈加响亮、愈加严厉和愈加坚决的声音;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多少年来,他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和坚忍,才在寨堡里建立了这样严谨的秩序,这样一种特殊的统治,如今他却用几句话就要把一切摧毁;他手下的强人对他无限的忠诚,时刻准备着为他赴汤蹈火,这种绿林好汉式的忠诚使他长期以来得以高枕无忧,如今他却要亲手废除这种关系;他曾经采用的种种手段,给他制造了无穷的麻烦,而他又自个儿把这种混乱和惶惑带进了家门;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

    他回到卧室,走近那张昨天夜里令他如卧荆棘的床榻;他在床榻旁边双膝跪下,准备祈祷。他在记忆深处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寻找到了他童年时代学会的祷告词,开始诵读起来。这些祷告词本像乱麻一团,长久地尘封着,如今一字一句都活泼地再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由此体验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一种似乎重返天真无邪的甜蜜。他一想到自己亲手在往昔和今日之间造成了鸿沟,心里便不由感到一阵绞痛。他一心要以自己赎罪补过的行动,来复活良心,达到最接近于他无法达到的天真无邪的境界,这种意念在他心中燃起了热忱的火焰。他又深深感受到一种对上帝的仁慈的感激和信赖,上帝已经向他赐予了种种仁慈,并将进而引导他到达那个境界。随后,他站起身来,上了床,立即呼呼入睡了。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在我们的佚名作者写作的年代,这一天的变故曾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如果不是他把这一切记载下来,那么,就不会有任何情形,至少是那些详情,能够留传下来,因为上文提及的里帕蒙蒂和里沃拉,只是谈到那个伤天害理的恶魔同红衣主教菲德里戈会晤之后,奇迹般地改变了生活,直至他生命的终结。可是,有多少人读过这两位著名作家的书呢?而阅读我们这部作品的人将会更少。倘使有人愿意去踏访那寨堡,谁知道那儿是否还存留下一星半点记叙昔日历史的零星的、模糊的遗迹?从那时到现在,韶光易逝,谁知道又有了几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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