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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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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琪亚刚刚恢复了知觉,在一段时间里,她痛苦地尝试着让自己完全苏醒过来,竭力把梦中混沌的幻象同地狱般悲惨的现实情景与记忆区分开来。老婆子马上跑到她的身边,用很勉强的谦卑的声音说道:

    “唉,您睡着了吗?您本应该睡到床上去,昨天夜里是我三番五次地这样劝告您。”她没有听到露琪亚的回答,就以饱含恼怒的恳求口气,继续说道:“您多少吃一点儿吧。您该放聪明点儿。唉,您的样子多难看!您必须吃点什么。另外,您知道吗,他回来会向我发火?”

    “不,不,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到我母亲那儿去。你们的主人已经向我许诺,他说:明天早晨。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老爷出门去了,他告诉我,很快就要回来,他将做您想要他做的一切。”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果真是这么说的?好吧,我要回到我母亲那儿去,马上,马上就走。”

    忽然,邻近的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听到笃笃的敲门声。老婆子跑过去,问道:

    “谁呀?”

    “开门!”那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老婆子卸下门闩,无名氏轻轻地推开门,露出一条门缝,吩咐老婆子出来,让堂安保迪奥和那妇人进去。他随即把门关好,站在门外面,打发老婆子到寨堡里一处最远的地方去,就像他已经指令那另一个在房间外面看守的妇人走得远远的一样。

    这一切动作,这短暂的等待,还有两个陌生人的露面,都在露琪亚的心头激起一阵惶恐的悸动;如果说眼下的处境已经令她难以忍受,那么,任何新的变动都会引发她新的疑虑和新的恐惧。她抬头望去,见到一名神甫和一名妇人,心中略微觉得宽慰,但定睛一看,心中顿时起了困惑:是他?也许不是他?露琪亚终于认出了堂安保迪奥,她愣愣地睁着一双眼睛,像中魔似的待在那儿。那妇人走到她的身边,朝她弯下身子,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握住她的双手,似乎是要温存地抚摩她,又像是要拉她站起身来,对她说道:

    “啊,可怜的姑娘!走吧,跟我们一起走。”

    “你们是谁?”露琪亚问那女人,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转身望着堂安保迪奥,神甫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脸上也流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露琪亚重新细细地打量着他,禁不住大声喊道,“您!是您吗?堂区神甫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儿?……啊,我这不幸的人!我快要疯了!”

    “不,不,”堂安保迪奥回答,“确实是我,你们打起精神来。您没有瞧见吗,我们正是来带您走的?我是您的堂区神甫,特地上这儿来的,骑着骡子……”

    露琪亚仿佛瞬息间重新获得了她的全部力量,噌地站立起来。她又凝目注视着那两个人,说道:

    “这么说来,是圣母派遣您二位上这儿来的?”

    “我想是的。”那妇人回答。

    “可我们能离开这儿吗?果真能离开这儿吗?”露琪亚低声问道,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忌惮和狐疑,嘴唇因恐慌和惊愕而扭曲,不停地颤抖,“而那主人呢……那个人……已经向我许诺……”

    “他也亲自来了,特意带我们一起来的,”堂安保迪奥说道,“他在外面等着。我们快走吧,别让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久等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谈论的那一位推开门,出现在露琪亚的面前。片刻工夫之前,露琪亚还盼望着他,因为除了盼望他,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不抱任何别的希望;而眼下,见了熟人的面孔和听了亲切的话语之后,却无法抑制瞬息间产生的厌恶。她打了个寒战,屏住了呼吸,紧紧地偎依着那妇人,把脸埋在她的怀里。无名氏端详着露琪亚的这副模样,这是他昨天晚上不忍目睹的,只见她的面容由于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和拒绝进食而愈加苍白、沮丧和憔悴,他依然站在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看见露琪亚如此惊慌失措,他低垂下目光,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露琪亚并未提出的问题,大声说道:

    “确实如此,请您宽恕我!”

    “他是来解救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他成了一个大善人;您听见了吗,他请求您的宽恕?”那妇人在露琪亚的耳边轻声说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啦,抬起头来。别耍孩子脾气,我们最好尽快走吧。”堂安保迪奥对她说道。

    露琪亚抬起头来,凝望着无名氏,瞧见他低垂脑袋,神色惶惑不安,心里不免起了一种慰藉、感激与怜悯交织的情感,说道:

    “啊,大人!上帝将因为您的仁慈行为而赐福于您。”

    “上帝也将百倍地赐福于您,因为您的这些言语使我懂得了善。”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第一个走出屋子。露琪亚此刻已完全振作起了精神,由那妇人搀扶着,跟随无名氏走去,堂安保迪奥走在最后面。他们下了楼梯,来到通向院子的小门前面。无名氏打开了门,走到轿子跟前,掀起了轿帘,用一种几乎是羞怯的温和(这两者在他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扶着露琪亚的胳膊,帮助她,然后又帮助那妇人,都上了轿子。然后,他解开了堂安保迪奥那头骡子的缰绳,帮助他骑了上去。

    “啊,不敢当!”堂安保迪奥说道,比第一次远为敏捷地跨了上去。

    无名氏跨上自己的坐骑之后,一干人马就启程了。无名氏的脑袋重新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像从前一样,显露出威严的表情。一路上遇见的强人,从他的面孔上可以清晰地察觉出一种严肃的思索和异乎寻常的忧虑,但他们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往深处去想。在寨堡里,对这位寨主的重大转变谁也不知情,自然更没有一个人会去作这样的猜测。

    那善心的妇人赶紧把轿帘拉好,亲切地握着露琪亚的手,用种种表示爱怜与祝贺的言语,和颜悦色地安慰她。眼见露琪亚不只因为遭受太多的痛楚而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事情的含混和神秘也着实让可怜的姑娘无法完全体会到获救的喜悦,那妇人便向她尽可能地说明事情的原委,帮助她梳理一团乱麻似的思绪,还把他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她。

    “真的?”露琪亚问道,她知道这个地方离开她的村子很近,“啊,至圣的圣母,我感激您!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们会立刻派人去找她。”好心肠的妇人说道,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业已办妥。

    “好的,好的,上帝将赐福于您……请问,您是谁?您怎么会上这儿来的?”

    “我们的堂区神甫差我来的,”那妇人说道,“因为上帝打动了这位寨主的心,啊,赞美至圣的上帝!他上我们乡里来,求见正在这儿访问的红衣主教,在跟主教大人的谈话中,他忏悔了自己的种种罪过,说他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还向主教大人坦白,说他跟另一个不敬上帝的恶人合谋,劫走了一名纯洁无辜的女子,这就是您。不过神甫没有告诉我这恶人是谁。”

    露琪亚抬起头来,仰望苍天。

    “或许您知道这个恶人,”那妇人继续说道,“得了;再说红衣主教大人想到,这事情关系到一位年轻的女子,需要一名妇人来陪伴她,于是吩咐本堂神甫去找一个来。那堂区神甫,出于他的善心,就找到我了……”

    “噢!上帝将因您的爱心而赐福于您!”

    “您说什么呀,我的姑娘?堂区神甫嘱咐我,要我帮助您打起精神,设法让您马上高兴起来,并且让您明白,上帝怎样奇迹般地拯救了您……”

    “啊,真是这样!这确实是奇迹,圣母一定替我求情了。”

    “还有,神甫要您以一颗善良的心,宽恕给您带来苦难的人,要您为上帝给这个人施行了仁慈而感到高兴,并且为他祈祷,因为这样您不只积了功德,而且您也会觉得心里格外的轻松。”

    露琪亚用目光表示了欣然同意,她的目光所蕴含的意思,同言语的回答一样清楚,而这目光里饱含的温柔则是言语所无法表达的。

    “您真是一位好姑娘!”那妇人接着说道,“你们的堂区神甫也来到了我们乡里,这一回来的神甫多极了,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人数足可以举行四次祭礼;主教大人考虑之后,决定让他也一起来;不过,这个人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早就听说,他这个人是很不中用的;但这一回我倒领教了,他真像陷进了乱草堆的小鸡一样尴尬。”

    “而这一位……”露琪亚问道,“这一位改恶从善的人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他是谁?”那妇人问道,随即讲出了他的名字。

    “啊,仁慈的上帝!”露琪亚惊呼起来。她曾经无数次听到人们在讲述各种恶行时,无比恐惧地提到了这个名字,他在形形色色的败行劣迹中永远扮演着童话里的那个吃人妖魔的角色!而如今,露琪亚想到,她曾经落到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势力之下,被置于他的怜悯的监护之下,想到自己经受的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不幸,想到如此始料不及的解脱,再回想她见到的那人的面容,先是怎样的粗野,以后是怎样的激动,末了又是怎样的谦逊,于是,她像着了魔似的陷入了沉思默想,只是不时地自言自语:“啊,仁慈的上帝!”

    “这确实是了不得的恩慈!”那妇人说道,“差不多天底下的人都会感到莫大的轻松。只要想一想,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而现在,就像我们的堂区神甫所说的,……噢,您只要瞧一瞧他的面孔,他已经成了一个圣人!而且马上说到做到。”

    若是说这位好心肠的妇人对于这样一件她也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的大事没有什么好奇心,不想去探听它的底细,那是不真实的。但值得称道的是,她对露琪亚怀有一种充满敬意的同情,她也多多少少感觉到赋予她的这份责任的重要和神圣,因此她丝毫不想对露琪亚提出什么轻率的、无足轻重的问题,她一路上只是对不幸的姑娘说些表示安慰和关心的话语。

    “天晓得您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我也记不清楚……确实有很长时间了。”

    “可怜的姑娘!现在您得恢复元气。”

    “是的。”露琪亚用柔弱的声音回答。

    “在我的家里,感谢上帝,马上可以找到一点吃的东西。打起精神来,姑娘,一会儿就到了。”

    疲惫至极的露琪亚仰靠在轿子的角落里,仿佛睡着了似的。于是,那好心的妇人就让她休息了。

    对于堂安保迪奥而言,这回去的路程自然不像方才来的时候那样让人沮丧,但也说不上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在最初的恐惧消失之后,他起先曾觉得千斤重担从肩上卸掉似的轻松,但很快又有无数不愉快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恰似一棵大树连根拔掉之后,起先泥土裸露着,但很快又生长出无数的野草。他对一切事情都显得很敏感,无论是对于眼前的情形,还是对于未来的前途,都有很多令他心神不宁的理由。眼下,尤其是在从寨堡到谷底的山坡上,他很不习惯这种行走的方式,他觉得比方才来的时候要艰难得多。轿夫在无名氏的无声指挥下,驱赶牲口急急地奔跑,那后面的两头牲口以同样的速度紧紧跟随;到了一些陡峭的地段,可怜的堂安保迪奥,好像是被置于一根从后面抬起来的杠杆上,整个身子朝前倾斜,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不得不紧紧抓住鞍架。不过,他不敢请求让牲口慢点儿走,相反,他倒是巴不得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除此之外,到了山路突然升高的地段,那骡子按照它的同类的习性,仿佛要戏弄堂安保迪奥似的,故意用蹄子踩着山路的边缘行走,堂安保迪奥看到自己的脚底下就是悬崖,他想,只消稍稍往旁边一闪,便会坠入深渊。他心里暗暗对牲口说道:你这畜生竟也有冒险的怪毛病,而这条路分明是够宽的!于是,他用尽力气把缰绳朝里面攥着,可是无济于事。他只能像平日那样把恐惧和愤怒往肚子里咽,听凭牲口随意走着。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害怕那些强人,他也确实很清楚他们的头头的想法。

    “可是,”他暗暗思忖,“如果他改邪归正的惊人消息在这儿传播开来,而我们还没有脱离此地,天晓得那伙歹徒会打什么主意!天晓得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他们兴许以为是我来传道,规劝那人忏悔自新的!哎,我真倒霉!他们定要置我于死地!”无名氏严峻的神色如今不再让他觉得反感,“这样一副严厉的面容倒也少不了,”他想道,“这样才能震慑那伙强人,这我也理解,可为什么偏偏让我落入他们这伙人当中!”

    得啦,这一干人马终于走到谷底,并且离开了山谷。无名氏的额头也舒展了开来。堂安保迪奥的面色显得自然多了,他把自己的脑袋从两个肩膀当中伸出一些来,四肢灵活了,身子也开始挺直了,整个人好像换了一副模样似的;他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心境也比较平和了,他又开始为那些比较远的危险伤脑筋了。

    “那个像野兽似的堂罗德里戈会怎么说呢?他这样碰了一鼻子灰,既破费了钱财,又遭受别人的耻笑,你瞧他怎么能吞得下这颗苦果子;现在他定要兽性发作了。他会找我算账,为的是我也卷进了这件事情。如果他当初就胆敢派遣那两个恶魔在大路上来逼迫我充当一个不体面的角色,那么,今天他会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当然还无法跟红衣主教大人较量,因为主教大人是位远比他显赫的大人物,他纵然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他一肚子的坏水总得找一个什么人来发泄。这件事情究竟会怎样收场呢?重物总是朝下打击,鸿毛总是随风飘荡。露琪亚自有红衣主教大人为她着想,把她救出火坑;那个倒霉的年轻人已经脱离了险境,而且他也吃尽了苦头;这么说来,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就成了随风飘荡的鸿毛。我遭遇了那么多的麻烦,经历了那么多的惊吓,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如今反倒又要我来受苦受难,而且很可能是非常可怕的苦难。红衣主教大人把我牵进了这是非的漩涡,他现在会用什么法子来保护我呢?他能担保那个该死的家伙不会对我干出比以前更恶劣的事情来吗?而且,主教大人满脑子尽是要思虑的事情!他要亲自办理那么多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呢?有的时候他们还会把事情弄得比原先更糟糕。那些做好事的人,只图一个表面,一旦他们获得了满足的感觉,也就撒手不管,再也不愿意去知道事情的结果究竟怎样。而那些作恶的人却大相径庭,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干坏事,并且特别地卖力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决不给别人片刻的安宁,因为恶魔吞噬着他们的心灵,驱使他们去作恶。我怎能去告诉他,说我上这儿来只是听从红衣主教大人的命令,而不是我自己的愿望?那就会让人以为我是同犯罪造孽的人狼狈为奸了。啊,我的苍天!我同犯罪造孽的人狼狈为奸!我是受了他们的利诱!得了,恐怕最好的法子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佩尔佩杜娅,然后让佩尔佩杜娅把这件事情到处去宣传。但愿主教大人不要心血来潮再去张扬,搞一些什么名堂,把我也牵扯进去。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一回到那儿,倘若主教大人从教堂出来,我就急忙上前向他请安;倘若主教大人还在教堂里,我就托人转达我的歉意,立即打道回府。露琪亚已经得到很好的照料,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又那么辛苦了一场,我也真该去好生歇息了。可是……倘若主教大人忽然萌生好奇心,要打听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不得不向他据实报告那次证婚事件!那就真是什么倒霉的事都赶上了。倘若他要来视察我的教区!……唉,只好听天由命了,我也不必预先犯起愁来,我已经吃足了苦头。眼下我得赶紧回家,闭门不出。只要红衣主教大人待在这块地方,谅那堂罗德里戈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以后呢……以后?唉,看来我这晚年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这一行人到达市镇的时候,教堂里举行的仪式还没有结束。他们从教堂前面的人群中穿过,众人像方才那样激动地迎接他们。随后,他们分成两路;两个骑牲口的转向旁边的小广场,堂区神甫的宅第坐落在那儿;那乘轿子径直前往那善良的妇人家里。

    堂安保迪奥果然按照他方才打定的主意行事。他从骡子上翻身下来,马上向无名氏说了一番表示热烈庆贺的话语,并且请他代向红衣主教大人转达自己的歉意,因为他必须立即赶回教区处理紧急的事务。他又去寻找他所称的自己的马儿,就是他留在客厅角落里的拐杖,随后便动身走了。无名氏留在那儿,等待红衣主教从教堂出来。

    好心肠的妇人把露琪亚安顿在她厨房里最干净的地方,开始忙碌地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好让露琪亚恢复精力;露琪亚不时地说些表示感激和抱歉的话,那妇人总是用乡里人特有的热情和直率不让她说下去。

    她赶忙往锅子底下添加木柴,锅子里炖着一只上好的阉鸡,鸡汤已经滚沸了,她把鸡汤舀在一只已经放了几片面包的碗里,把它端给露琪亚。看到可怜的姑娘每喝一口汤,便焕发一分精神,她就大声地欢呼,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她所说的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

    “今天谁都想方设法做点什么好吃的,”她又说,“除了那些靠野豌豆和高粱糊勉强过日子的穷人家。不过,今天谁都指望从这位如此仁慈的主教大人那儿得到点什么。感谢上帝,我们还没有落到这样的地步,我的丈夫有一门手艺,我们还有一些田地,足可以过日子了。所以您尽管吃好了,不用担心。鸡块炖熟了,你一会儿再吃点,补补身子。”说罢,她回到炉子边准备午饭,收拾餐桌。

    露琪亚多少振作起了精神,心境也愈来愈平静下来,于是出于爱好整洁和注重仪容的天性,按照平素的习惯梳洗起来,她梳理好松散、蓬乱的辫子,把围巾整齐地围在脖子上,垂到胸前。她在这么整理的时候,手指触摸到了前一天夜里挂在脖颈上的念珠;她低头凝望着,心里顿时起了不小的波澜。她想起了自己的誓愿,在此之前被如此伤心的情绪所笼罩和压抑,现在突然苏醒了,异常清晰和明确地显现在她的脑子里。方才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瞬息间又衰颓了。倘若没有她平日的纯洁、温顺和虔诚的生活支撑她的心胸,那么此刻她所体验到的沮丧恐怕已经令她彻底失望,万念俱灰了。在心头涌起这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的伤感之后,她脑子里最先显出的念头只是:“啊,我这个苦命的女子,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啊!”

    但是,她的脑子刚刚闪出这样的念头,心里旋即起了一种惶恐。她回想起了许下誓愿时的种种情形,那不堪忍受的哀伤,不可救药的绝望,热烈真挚的祈祷,以及她许愿时的满腔赤忱。如今,她获得了恩典,却又要翻悔自己立下的誓愿,她觉得这不啻是一种对上帝和圣母忘恩负义的罪过,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背信弃义的行径;她觉得,这样的不忠不义定将有新的更加可怕的灾祸降临到她的头上,那时任她怎样祈祷也难以自拔,脱离苦海。于是,她立即摒弃了这一刹那的翻悔的念头。她虔诚地把念珠从脖颈上取下来,用颤抖的手握住它,重新许下了那个誓愿,同时怀着悲伤的心绪恳求上帝和圣母赐予她力量,去履行自己的誓愿,驱除那些可能过于激动她的情绪,动摇她的信念的念头和诱惑。伦佐已经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希望回她的身边,这种生离死别,曾使她肝肠寸断,如今她体悟到这是天命的安排,伦佐的远离和她的许愿这两件事都是为着同一目的。她竭力想在这一件事情上寻求什么理由,以使她在另一件事情上获得安慰。伴随这样的想法,她渐渐地感觉到,天命为了实施自己的恩泽,必定有法子让伦佐也安分守己,不再思念她……可是这一念头刚一冒头,就又把她的一颗芳心搅得乱糟糟。可的露琪亚觉察到自己仍然心存翻悔之意,便又一次开始祈祷,又一次确认自己的誓愿,她投入了战斗;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不妨打个比方说,她犹如一个身心疲惫的受伤的胜利者,在战斗中打倒了敌人,却还说不上杀死了敌人。

    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快乐的说说笑笑的声音。这是妇人的一家子从教堂回来了。两个小女孩和一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进来;约莫有片刻的工夫,他们停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露琪亚,随即又跑到母亲跟前,把她团团围住;一个问这陌生的来客的名字,她为了什么缘故,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另一个急着要讲述他们有趣的见闻。善良的母亲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问题都只回答一声“安静,安静”。

    随后,这一家的主人踏着很安详的步子,脸上显出热心诚恳的表情,走了进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到的这位主人是村子里和附近一带闻名的裁缝。他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止一次地读过《圣徒传奇》、《潦倒的奎里诺》和《法国王室趣史》,在方圆左近一带算得上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不过,他却是谦虚地不肯接受这样的夸奖,只说他当初选错了职业,如果他去做学问,恐怕会比许多人……他真当得上这世界上少见的正人君子。堂区神甫请他妻子以仁爱之心前去迎接露琪亚的时候,他也在场,他不仅完全表示支持,而且还准备在需要的时候给她鼓励。方才红衣主教大人讲道的庄严仪式和盛大场面,洪流般的人群,愈加激发了他的善良的情感,他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急切地想知道那件事情进行的结果怎样,希望这可怜的姑娘安然无恙地归来。

    “你瞧,谁在这儿。”他进门的时候,善良的妇人指着露琪亚对他说道。

    露琪亚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羞怯地站起来,喃喃地说着道歉的话。但他走到露琪亚的身边,打断了她的言语,恭喜她平安脱离险境,大声说道:

    “欢迎,欢迎!您光临寒舍,真是上帝赐给我们福气。我能见到您,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始终相信,您会逢凶化吉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上帝开始创造一件奇迹,却得不到圆满的结果。我真高兴在这儿见到您。可怜的姑娘!的确,有幸能见到这样的奇迹,真是件大喜事!”

    切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位裁缝一个人是如此看待这件事情的,因为他读过《圣徒传奇》;事实上,在村子里和周围一带地方,人们在淡忘这件事以前,一直是把它当作奇迹来谈论的。说句实在的话,尽管众人在谈论时添枝加叶,但除了奇迹,他们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件事情。

    妇人从炉灶上把锅子端下来。他慢慢地走到妻子的身边,轻声地问道:

    “一切都顺利吗?”

    “挺顺利的,待会儿我再仔细告诉你。”

    “好的,好的,方便的时候再说。”

    女主人摆好餐桌,走过去请露琪亚,领着她到餐桌前面就座。她撕下一只鸡翅膀,放在露琪亚面前的餐盘里。她和丈夫也都坐下,他们劝这位伤心和羞怯的客人打起精神,好生用餐。裁缝稍稍吃了几口以后,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围坐在餐桌旁的孩子们不时地打断他的谈话,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情,实在很难一直充当听众的角色。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教堂里举行的庄严的仪式,然后又把话锋转到无名氏奇迹般的悔过自新。但他觉得印象最深刻,而且一再提及的是红衣主教大人的讲道。

    “他站在祭坛前面,”裁缝说道,“这样一位大人物,就像一位堂区神甫……”

    “他头上戴着一顶金闪闪的帽子……”

    “别多嘴。你想想看,我敢说,这位大人物是位了不起的学识渊博的人,有人说他读遍了世上所有的书,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他,即便在米兰也没有;他讲道的时候,竟能让人人听懂他讲的一字一句。”

    “连我也听明白了。”另一个爱唠叨的小女孩说道。

    “别多嘴!你听明白了什么?”

    “我听明白了,他代替堂区神甫讲解福音书。”

    “别多嘴。我不是说那些知书达理的人,他们自然能够明白的;而且连那些脑袋像木头挖瘩的人,那些目不识丁的人,都用心地听他的讲话。要是现在你去问问他们,可还记得主教大人讲的话,是的,他们肯定记不得了,可他讲话里包含的那份感情,他们都存留在心里了。他始终没有提到那个悔过自新的人的名字,但谁都听得分明,他说的正是这个人!另外,只要看看他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别人也就一清二楚了。于是,教堂里的人都哭泣起来……”

    “真是这样,”那男孩子突然插嘴道,“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哭成那个样,一个个像孩子似的?”

    “别多嘴。是的,我们这地方还有一些铁石心肠的人。而他正是要我们明白,虽然这年头遍地饥荒,但我们应当感谢上帝,随遇而安,去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勤勉劳作,互相帮助,然后随遇而安;因为磨难和贫穷并非不幸,唯有恶行败迹才是真正的不幸。这并不是他美妙动听的言辞,谁都晓得,他自己就像穷人一样生活,他省下自己的口粮,把它送给忍饥挨饿的人。如果他要选择别样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过得比任何人都好。唉,他这个人能够让听他讲话的人遂心如意,绝不像许多别的人,从来是按这样的原则行事:你们照我所说的去做,莫要照我所做的去做。而且,他还教诲众人,那些即使说不上富足的人,只要自己有了积余,也应当接济穷人,助人为乐。”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桌子上的各种菜都往一只餐盘里夹一些,再放上一只面包,又把餐盘放在一块餐巾上,拎起餐巾的四角,递给他的大女儿,叫她拿好,末了,又把一小瓶葡萄酒递到她另一只手里,叮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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