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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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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大伯抽的黑绳烟〔1〕味儿怪极了,他的侄儿建议他到花园尽头户外小屋里去过清晨烟瘾。

    ——好极了,西蒙。那可太庄严了,老人平静地说。只要你乐意,到哪儿抽都成。户外小屋对我挺合适:更有益于我的健康。

    ——该死,德达罗斯坦率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抽这么糟糕的烟,我绝不会让你抽。那简直像火药,老天。

    ——那烟好极了,西蒙,老人回答说。清凉而又能松弛神经。

    这样,每天清晨,查尔斯大伯小心翼翼地梳理好后脑勺的一绺头发,掸去高帽上的尘埃,戴上它之后,便前往他的户外小屋。当他抽烟时,从户外小屋门的侧柱望去,正好瞥见他高帽的帽檐和烟斗头。他与猫以及园艺工具共同占用这户外小屋,虽然户外小屋散发出阵阵臭气,但他却称它为他的凉亭,这小屋还成了他的共鸣箱:每天早晨,他心满意足地哼唧他喜爱的歌:《哦,请为我搭一座凉亭》,或者《蓝眼睛,金头发》,或者《布拉尼树丛》,他唱歌时,蓝灰色的烟雾便袅袅浮升起来,渐渐消失在清新的空气之中。

    在布莱克洛克〔2〕居住的那段初夏时光,查尔斯大伯成了斯蒂芬的伴儿。查尔斯大伯虽然年迈,但身板硬朗,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面容犷悍,蓄着雪白的络腮胡子。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在卡里斯福特大道上的家〔3〕与城中大道上几家德达罗斯家经常购货的商店之间跑腿。斯蒂芬乐意跟着他一块儿去跑腿,因为查尔斯大伯每每非常慷慨地一把一把抓柜台外敞开着的箱子和桶里的食品给他。他会抓一把还沾着木屑的葡萄或者三四个苹果,大方地塞进他侄孙的手中,店员则在一旁尴尬地微微笑着;当斯蒂芬假装婉拒时,他便会皱起眉头,说:

    ——拿着吧,先生。听见了吗,先生?这对你的肠胃有好处。

    购货单定好之后,两人便前往公园,在那儿斯蒂芬父亲的一位老朋友麦克·弗林准会坐在一条长凳上等他们。他们然后便开始让斯蒂芬在公园里跑。麦克·弗林会站在火车站大门附近,手中拿着表,而斯蒂芬则高昂着头,抬腿,两手直垂在身子两侧,沿着铁轨跑,这姿势赢得麦克·弗林的赞许。晨练结束后,教练作一番评论,有时穿着他那双旧蓝帆布鞋滑稽地蹒跚跑上一二码作示范。一小群好奇的孩子和保育阿姨会围拢来瞧他,甚至当他和查尔斯大伯重新坐下大谈田径运动和政治时,还不肯散去。虽然他听父亲说麦克·弗林亲手培养了几位现代最佳的赛跑运动员,但斯蒂芬总是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他教练那松弛的胡子拉碴的脸低垂在卷烟卷儿的长长的被烟熏黄的手指上,他怀着怜悯瞧着他那温和的毫无光泽的蓝眼珠子,那眼睛会突然从卷烟中抬起,那长长的浮肿的手指不再卷烟卷儿,烟丝散落进烟袋里,眼眸迷茫地凝视着幽蓝的远方。

    在回家的路上,查尔斯大伯会去造访小教堂,斯蒂芬太矮够不着圣水钵,老人便蘸了圣水,将圣水利索地洒在斯蒂芬的衣服上和门厅的地板上。他祈祷时,跪在他的一方红手绢上,大声诵读一本被手指捻翻得脏兮兮的祈祷书,祈祷书每页下面印着下一页第一个字的提示。虽然斯蒂芬没他那么虔诚,他仍然出于尊敬在他身边跪了下去。他常常在心中纳闷他的叔祖到底在如此严肃地祈求什么。也许他在为在炼狱里煎熬的灵魂们祈祷〔4〕,或者为赐予快乐死的天恩〔5〕而祈祷,也许他在祈求上帝将他在科克荡尽的那笔巨富的一部分仍然归还给他。

    每逢星期日,斯蒂芬和父亲以及叔祖父一块儿去散步。尽管老人脚趾上长鸡眼,举步却非常敏捷,每每信步可走上十至十二英里。斯蒂洛根小村处于交叉路口。他们或者往左前往都柏林山,或者沿着戈兹敦路前往顿德伦,从桑迪福德回家。无论是在大路上徒跣还是站立在路边肮脏污秽的酒吧里,长辈们常常谈论心中最想谈论的话题,谈论爱尔兰政治,谈论芒斯特〔6〕,谈论家中的传说,对这一切,斯蒂芬如饥似渴地聆听着。有些词他不懂,便反复独自吟读,直到记住为止:通过这些,他瞥见了他周围的现实世界。他行将参与到这一世界的生活中去的日子似乎越来越临近了,他开始暗暗为行将落在他肩膀上的重大责任而作好准备,对于这种重大责任的性质,他只是依稀有点了解而已。

    夜晚,他独自一人呆着;他耽读一本破破烂烂的《基督山伯爵》译本。〔7〕那阴郁的复仇者〔8〕形象在他心目中代表他童年时听说与感觉的怪异与可怕的一切。在夜里,他在起居室桌上用印花纸、纸花、彩色的餐巾纸和包装巧克力的金银纸搭起一座美妙神奇的小岛洞穴。当他腻味这华丽的俗物而将景物一扫而光时,心中便浮现出马赛,阳光下的格子凉亭和美茜蒂丝〔9〕光辉灿烂的形象来。在布莱克洛克郊外延伸到山间的大路上在一座盛开玫瑰花丛的院子里有一栋小巧玲珑的髹漆得雪白的屋子:他自言自语道,另一位美茜蒂丝就住在这屋子里。在远足与回家的路上,他把这小屋当作测算距离的标志:在这种想像之中他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跟书中描述的一样的光怪陆离,在结尾时出现了他的形象,显得更年迈、更阴郁了,和美茜蒂丝一起站在月光如水的花园里,美茜蒂丝这么多年拒绝了他的爱,他作了一个忧郁的、傲慢的婉拒的手势,说:

    ——夫人,我从不吃麝香葡萄〔10〕。

    他与一个名叫奥布里·米尔斯〔11〕的男孩成了好友,他们在大道〔12〕上组成了一个冒险家帮。奥布里将哨子挂在纽扣洞上,腰间皮带上悬一只自行车车灯,其他孩子则在腰间皮带上像插匕首似的插上一根短棍。而斯蒂芬读到过关于拿破仑衣着俭朴的说法,不愿有任何装饰,这样,在发号施令前与他的副官商议时,却平添了几分乐趣。这帮冒险家骚扰老处女的花园,或者前往城堡〔13〕,在杂草丛生的石头上打仗,打完仗回家时,一个个都成了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鼻子里充满着一股海滩腐臭的味儿,手上和头发里沾满了沉船的奇臭不堪的油污。

    奥布里和斯蒂芬喝同一个送奶人送的牛奶,他们常常搭乘奶车到奶牛放牧吃草的卡里克缅因斯去。当挤奶员在挤奶时,他们便轮流骑上驯顺的母马在田野上飞跑。然而,当秋季来临,奶牛便被从牧草地赶回奶牛场:斯蒂芬一瞧斯特拉布罗克肮脏不堪的奶牛场,那龌龊的发绿的小水坑,一堆堆稀牛粪和蒸发水汽的牛料糟,便感到恶心。在乡间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上去如此美丽的牛群让他倒胃口,甚至不愿再瞧一眼它们挤出的奶汁。

    今年九月的来临不再使他烦恼,因为家人不再送他上克朗哥斯公学去了。麦克·弗林生病住院后,在公园里的胡闹也随之结束。奥布里上学了,只有在晚上有一两小时空余的时间。冒险家帮便也作鸟兽散,再也没有夜间的骚扰和岩石上的战斗了。斯蒂芬有时候乘上送晚牛奶的车兜风:乘在车上一丝丝凉意袭来,吹散了他关于奶牛场污秽的记忆,看到送奶人外衣上的牛毛和草籽,他也不再感到厌恶了。当送奶车停在每一家门前,他便一面等待,一面瞧一眼洗刷得一尘不染的厨房,或者光线柔和的门厅,望着仆人如何捧着奶罐,如何关上大门。他思忖,每天夜晚,戴上暖烘烘的手套,口袋里装满了可随手拿着吃的姜汁饼干,赶车上路送牛奶该是一件何等赏心的乐事。当他在公园里赛跑,曾经使他突然感到恶心、两腿发软的那种预感,曾经使他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他教练那松弛的胡子拉碴的脸低垂在长长的被烟熏黄的手指上时所感到的直觉驱散了一切有关未来的展望。他朦胧地感到他父亲遇到麻烦了,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再送他去克朗哥斯公学的原因。他已经有好一阵子觉察到家中发生的细微的变化;有些事情他曾经认为是不可能改变的,但还是改变了,这如此多细小的变化冲击着他对于世界稚嫩的看法。有时在他灵魂阴郁深处涌动的勃勃雄心每每找不到出路。当他倾听着母马的铁蹄在罗克路上的街车道〔14〕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那大奶桶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发出丁零哐啷的响声时,一种与外部世界的暮色一样的昏暗笼罩住了他的心灵。

    他重又想起美茜蒂丝,当他沉思揣摸她的形象时,一种奇异的躁动流进了他的血液之中。有时,狂热之情在他内心中积聚,驱动他在夜色之中沿着静悄悄的大道孤独地去漫游。花园的宁静以及窗棂里射出来的柔和的光温情脉脉地慰藉他躁动的心。正在嬉戏的孩子的喧闹使他感到烦恼,他们愚蠢的喊声使他比在克朗哥斯公学更深切地觉得他确实与众不同。他不想玩耍。他希冀在现实的世界中遇见他的灵魂经常邂逅的虚无缥缈的那形象。他并不知晓在什么地方或者怎么能找到那形象:但是,一种总是引领他前行的预感告诉他,无需他作任何明显的努力,这形象定会与他相遇。他们会静静地相见,仿佛他们早就互相熟知,仿佛他们早就约定在一座大门前或什么秘密的地方幽会。只有他们两人,笼罩在黑暗与静默之中:在那回肠荡气的柔情中,他会变形。他会在她的面前演变成不可触摸的东西,然后刹那间变形。在那神奇的瞬间,软弱、胆怯和稚嫩便会离他而去。

    *  *  *

    一天上午,两辆偌大的黄色大篷车停在大门前,脚夫们走进屋子搬家具。家具从前花园搬进停在大门口的大车上,前花园地上撒满了草屑和绳头。当一切在车上都安放妥帖之后,大篷车便隆隆地沿大道驶走了:斯蒂芬和他哭红了眼睛的母亲坐在火车车窗前,他从车窗看见大篷车笨重地沿着马里恩路〔15〕辘辘行驶。

    那天晚上,客厅的壁火怎么也烧不旺,德达罗斯先生将火棍支在炉栅上使火烧得旺一些。查尔斯大伯在这放置了一半家具、地板上光溜溜的还没铺放地毯的房间的一角打盹,在他附近的墙上挂着德达罗斯家先人的画像。桌上的台灯往木地板上洒下微弱的光,木地板被大篷车伙计的脚踩得很脏了。斯蒂芬坐在他父亲旁边的脚凳上聆听着他那冗长的、每每是极不连贯的自言自语。开始时,他对父亲的独白懂得很少,甚至全然不懂,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他父亲遇到了仇敌,迟早会发生倾轧与争斗。他还感觉到父亲指望他也投入到这场倾轧与争斗之中去,他的肩头上也负有什么责任了。突然离别布莱克洛克的恬适与梦幻,坐车驶过阴郁的充满雾气的市区,一想到他们就要在这光溜溜的毫无生气的屋子里长住下来,他的心就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直觉与预感重又袭上心头。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仆人们常常在大厅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为什么他父亲常常站在炉边地毯上,背对着炉火,对催促他坐下用膳的查尔斯大伯大声嚷嚷。

    ——我还有活力,斯蒂芬,老兄,德达罗斯先生一边说,一边使劲用火棍拨弄着死样怪气的火苗。我们还没有完蛋,儿子。没有,耶稣基督作证(上帝宽宥我),绝没有完蛋。

    对都柏林的感觉是全新而复杂的。查尔斯大伯已神志不清,无法再差遣他到商店去购货了,安置新家时的混乱使斯蒂芬比在布莱克洛克更为自由自在。开始时,他满足于在邻近的广场〔16〕怯生生地绕上一圈,至多沿着小街走上一半:但是,当他在心中描摹出了全城的概图〔17〕,他大胆地沿着城市的中轴线走,一直走到海关大楼。〔18〕他毫无阻拦地在船坞与码头之间留连,瞧着在满是黄色泡沫水面上上下漂动的无数浮标,瞧着一群群码头搬运工、轧轧作响的马车和穿得很糟糕的、蓄胡须的警察发愣。堆在墙边或从汽轮货舱里吊将出来的一捆捆的货物所启示的那种广阔而奇异的生活重又唤起了存在于他心中的躁动来,那躁动曾经驱使他在夜晚从一座花园走到另一座花园去寻觅美茜蒂丝。在这全新的热闹非凡的生活中,他也许会想像自己置身于另一座马赛城里,只是这座马赛城没有阳光灿烂的天空,没有酒馆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葡萄藤架。〔19〕当他瞧着那码头,那河,那阴霾密布的天空时,心中闪过一阵朦胧的不悦,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继续闲逛,仿佛他真的在寻觅一个在吸引他的人似的。

    他有一两次随母亲去拜访亲戚:虽然他们路经一座座为圣诞节〔20〕而热热闹闹装饰起来的灯火通明的商店,那种郁郁寡欢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有诸多的原因使他感到痛苦,有遥远的也有近在咫尺的原因。他为自己太年轻、成为躁动不安的愚蠢的冲动的俘虏而感到愤愤然,他也因为命运的剧变,改变了他周围的世界,使他面临一个污秽与奸诈的前景而感到愤懑。然而,生气并不能改变这一前景。他极有耐心地记叙下他所见的一切,竭力使自己客观公允,暗中玩味那令人羞辱不堪的感受。

    他端坐在舅妈〔21〕厨房无靠背的椅子上。一盏带有反射镜的灯挂在壁炉边涂了日本漆的墙上,就着灯光,舅妈正在阅读放在膝头上的晚报〔22〕。她往报上一幅嫣然微笑的照片望了许久,沉思地说:

    ——好漂亮的梅布尔·亨特!〔23〕

    一个一头鬈发的小姑娘〔24〕踮起脚瞧照片,轻轻地问:

    ——她在干什么,妈〔25〕?

    ——她在演哑剧,〔26〕宝贝。

    姑娘将鬈发的脑袋枕在妈妈的袖口上,瞅着照片,仿佛着了迷似的喁喁细语道:

    ——好漂亮的梅布尔·亨特!

    仿佛着了魔似的,她的眼眸长久地驻留在那一对娴静而含有讥刺的眼睛上,她又一次赞赏地轻声说道:

    ——难道她不是一个好优雅的人儿吗?

    男孩弯腰驮着一筐煤从街上歪歪拧拧地走进来,正听见了她说的话。他立即将煤筐卸在地上,急匆匆走到她身边想瞧个究竟。但是她却不移开她那低垂的脑袋。他用他那通红、脏兮兮的手扯报纸边,用肩膀将她挤到一边去,嘴里嚷嚷着瞧不见。

    他正坐在这栋古老、窗户黝暗的房子高处湫隘的早餐室里。映在墙上的火光闪烁着,窗外河面上的幽灵般的暮色越来越昏黑了。在炉火前,一位年迈的妇女正忙着煮茶,她一边忙着干活,一边低声给他讲神父和医生说过的话。她也讲述最近目睹的一些变化,讲述她怪异的想法和说法。他端坐在那儿,聆听她的话语,追索着在煤堆、拱廊、穹窿、曲曲折折的走廊和犬牙交错的山洞之中的冒险经历。

    陡然间,他感觉在门廊里有声响。在门廊的黝暗之中似乎浮现出一具骷髅。在门廊站着一个羸弱的像猴子一般的人影,她被炉火前谈话的声音所吸引来。从门口传来一声呜咽般的声音:

    ——那是约瑟芬吗?〔27〕

    忙忙碌碌的老妇人从炉前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不,埃伦。这是斯蒂芬。

    ——哦……哦,晚安,斯蒂芬。

    他回应了问候,瞅见门廊那儿的那张脸绽开了一丝傻笑。

    ——您需要什么吗,埃伦?在炉火前的老妇人问道。

    她没有回答问话,却说:

    ——我以为是约瑟芬。我把你当约瑟芬了,斯蒂芬。

    她重复说了好几遍,然后孱弱地咯咯笑起来。

    他正坐在哈罗德十字街〔28〕举行的儿童聚会上。他的举止越来越缄默,越来越警觉,他对游戏兴趣索然。孩子们拿着响炮礼品〔29〕,吵吵嚷嚷地跳着,嬉闹着,虽然他曾试着分享他们的欢乐,但他感到在这一群快乐的戴卷边帽和宽边帽的孩子们中间他自己是一个阴郁寡欢的人。

    当他唱完他的歌,隐退到房间一个很舒适的角落后,他便开始品味起孤独的乐趣来。在晚会刚开场的时候,那欢笑对他来说似乎显得虚妄而又猥琐,而现在却含有一种慰藉心灵的氛围,愉悦他的感官,当她的目光越过旋转着的舞者,随着音乐和欢笑而瞟向他的一隅时,则正好将他热血中狂热的激动在旁人的眼前掩饰过去。她的目光慰藉、嗔怪、探索、激动着他的心。

    在大厅里,玩到最后才走的孩子们正在穿戴衣物:聚会结束了。她披上了一条头巾,当他们并肩走向街车时,她吐出的一缕缕清新的温暖的气息快乐地升腾到她戴头巾的头上,她的鞋伶俐地橐橐轻踩在玻璃般光滑的路面上。

    这是最后一班街车。瘦削的棕色马似乎知道这是最后一班了,在清澈的夜色中叮摇晃着铃铛似乎在提醒人们。乘务员在和车夫聊天,两人在车灯的绿色光中频频点头。在街车空着的座位上散落一些彩色的废票。路上一片寂静,听不见一丝来往走路的声响。除了那瘦削的棕色马儿互相摩挲鼻子、摇晃铃铛之外,没有任何声息打破夜间的谧静。

    他们似乎在互相倾听对方的谈话,他站在高一级的踏级上,而她则立在低一级的踏板上。在他们谈话间,有好多次她站到他这一级踏级上,然后又走了下去,有那么一两次,她在高一级踏级上有那么一会儿和他挨得很近,忘了回到下一级阶梯上去,但最后她还是走下一级了。他的心随着她站上站下而激跳,就像海潮中的浮标。他听见了头巾下那对眼睛对他所诉说的一切,而且心中清楚在以往朦朦胧胧的时日里,不知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梦幻中,他曾经听见过那对眼睛的倾诉。他看见她摆弄她的装饰小玩意儿、她那华丽的服饰、腰带和长统黑袜,他知道他不止千次地倾心仰慕于这些东西了。然而,在他灵魂的深处有一个声音比他激跳的心更为响亮,正在诘问他是否愿意去撷取伸手便可搂取的她的身子。他记得那一天,当他和艾琳站着瞧旅馆的院子,看见侍者沿一条旗杆上飘扬着彩旗的小道走来,猎狐小狗在那阳光灿烂的草地上窜来窜去,她突然爆发出一串朗朗的笑声,沿着斜坡的小路跑去。眼下,他跟那时一样,痴地伫立在那儿,仿佛是眼前景色一个与世无争的观察者。

    ——其实她也希望我搂抱她,他心中想道。要不她为什么和我一起走向街车呢。当她踏上我的台阶时,我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抱住她:周围没有人。我可以搂住她,吻她。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当他孑然一身坐在乘客稀落的街车上时,他将车票撕得粉碎,阴郁地凝视着脚底沟纹状的地板。

    翌日,他长时间地默坐在光秃秃的楼上房间的桌前。在他面前置放着一支笔、一瓶新墨水和一本新的鲜绿色的练习本〔30〕。按习惯,他在扉页的顶端书写了耶稣会座右铭的缩写:A. M. D. G.。〔31〕扉页的第一行写下了他正在赋写的诗的第一行:献给E—C—。〔32〕他知道这样开首是可以的,因为他在拜伦诗集〔33〕中读到过类似的标题。当他书写完标题并在标题下面划上一道饰线,他便陷入白日梦中,在练习本封面上乱画。他瞥见自己在圣诞节宴席辩论后的翌日上午枯坐在布雷的桌前试图在父亲催付后半税款通知书〔34〕的背后赋写一首关于帕内尔的诗。但是,他毫无灵感,为了打消这一念头,他在纸上写下了几位同学的名字和地址:

    罗德里克·基克海姆

    约翰·劳顿

    安东尼·麦克斯威尼〔35〕

    西蒙·穆南

    现在,他似乎才思枯竭又无法赋写诗了,然而细细思索一下相会的整个过程,他开始有了信心。他筛去在相会整个过程中他认为平庸与猥琐的一切。不再有街车,不再有街车上的车夫与售票员,也不再有马儿的痕迹:甚至连他和她也淡然而毫不鲜明生动了。诗句仅仅描述夜色,那温馨的微风,那月儿少女般的光华。当主人公默默地伫立在光秃秃的树下,两人的心中蓄着一腔无以名状的悲哀,当分别的时刻来临,一人还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两人还是拥抱亲吻在一起了。诗写完后,他在纸页的底部写上缩写字母L. D. S. 〔36〕,将练习本藏匿起来,走进母亲的卧室,在她的梳妆镜前长时间地揣摸自己的脸庞。

    他的漫长的闲暇与自由自在的日子要结束了。有一天傍晚,他父亲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新闻,晚餐席上喋喋不休。斯蒂芬一直在期盼父亲回家,因为那天菜肴中有羊肉丁,他知道父亲会叫他往菜汁中醮面包吃。然而,他不再醉心品尝羊肉丁了,因为一提到克朗哥斯公学就让他食欲全无,感到厌恶。

    ——在广场角上〔37〕,德达罗斯先生第四次述说他的故事,我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我想,德达罗斯夫人说,他可以安排一下入学的事儿。我是指贝尔维迪尔公学。

    ——他当然会,德达罗斯先生说。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天主教耶稣会教区大主教〔38〕了吗?

    ——我从来就不乐意送他到基督教兄弟会〔39〕那儿去,德达罗斯夫人说。

    ——让基督教兄弟会见鬼去吧!德达罗斯说。那不只是些臭帕迪、脏米基之类的人儿吗?不,看在上帝的分上,让他坚持呆在天主教耶稣会里,因为他一开始就跟他们在一起。在以后的岁月中,他们对他会有用处。那些人可以为你找一份差事。

    ——而且他们很有钱,是不是,西蒙?

    ——相当有钱。你听我说,他们生活得很惬意。要是你见过他们在克朗哥斯吃饭时的情景就好了。老天,吃得就像斗鸡一样撑。

    德达罗斯先生将他的餐盘推给斯蒂芬,让他吃完剩下的菜肴。

    ——嗨,斯蒂芬,他说,该卖力气了,老兄。你已经度过了一个舒适的漫长的假期了。

    ——哦,我相信他会很用功的,德达罗斯夫人说,特别是莫里斯〔40〕跟他在一起。

    ——哦,天,我把莫里斯忘了,德达罗斯先生说。来,莫里斯!到这儿来,你这小笨蛋!你知道我要送你去上学,那儿老师会教你拼写c. a. t.,猫。我要给你买一便士一条的很漂亮的小手绢擦鼻涕。好玩吗?

    莫里斯对着父亲,然后对着哥哥微微一笑。德达罗斯先生戴上单片眼镜,细细瞧着两个儿子。斯蒂芬只管自己嚼面包,躲避开父亲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德达罗斯先生终于说道,主教,或者说大主教告诉了我你和多兰神父的事儿。他说,你是个厚颜无耻的小偷!

    ——哦,他不会这么说,西蒙。

    ——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德达罗斯先生说。他给我详细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你知道,我们在聊天,一句接一句。顺便说,你们知道他告诉我谁获得了那公司的职位?〔41〕我以后再告诉你们。嗯,正如我说的,我们非常友善地聊起天来,他问我我们那位朋友还戴眼镜吗,然后他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他感到恼怒吗?

    ——恼怒!他才不!他说,一个富有男子气概的小老弟!

    德达罗斯先生模仿大主教吞吞吐吐的鼻音说话。

    ——多兰神父和我,当我在饭桌上讲述了这件事,多兰神父和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多兰神父,你要小心,我说,要不小德达罗斯要让你左右手各挨九大板手心。我们两人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哈!哈!哈!

    德达罗斯先生转身对着妻子,用自然的语调插入说:

    ——从中你可以看出他们在那儿是怎么对待孩子的。哦,一辈子当个天主教耶稣会修士,知道怎么对付别人!

    他重又模仿起大主教的口吻,重复道:

    ——我在饭桌上跟大伙儿讲述了这件事,多兰神父和我以及所有的人都开怀哈哈大笑了一场。哈!哈!哈!

    *  *  *

    圣灵降临周〔42〕演剧晚会〔43〕来临了,斯蒂芬从化妆室窗口眺望那一小片草地〔44〕,草地上挂着几排中国灯笼。他看见宾客从屋子里走出来,步下台阶〔45〕,走进剧场。穿着晚礼服的管事,全是些贝尔维迪尔的老人,三三两两在剧场的进口处附近闲走,毕恭毕敬地将客人引领进剧场。在灯笼烛光突然的一闪下,他认出了一位神父微笑的脸。

    为了给圣坛和圣坛前方留出更大的空间,圣餐盒从圣餐台搬了开去,前面几排长凳也往后挪移了。沿墙立着一排排杠铃和火棒〔46〕;哑铃乱堆在一个角落里:在无数如山的装着体操鞋、运动衣和汗衫背心的邋遢不堪的棕色包中间躺着那结结实实的包皮鞍马,正等着被抬到舞台上去。一只用白银箍着尖头的偌大的青铜盾牌,靠在圣坛的镶板上,也正等着被抬到舞台上去,竖立在体操表演冠军队的中间。

    由于斯蒂芬擅长写作的名声,他被选为体操馆大会的秘书〔47〕,但他在第一部分节目中没有演出,而在第二部分节目中他却要担任一个重要角色——一个可笑的迂腐的学究〔48〕。他被选中担任这一角色是因为他的身材和严肃庄重的举止,要知道这已经是他在贝尔维迪尔公学的第二个年头,他已俨然是中级班学生了。〔49〕

    十几个穿着雪白扎口短裤和汗衫背心的小男孩嘁嘁喳喳从舞台上走下来,穿过祭服室而走进小教堂。祭服室和小教堂里挤满了正热切等着上台的老师和学生。胖墩墩的秃顶的军士长正在用脚测试鞍马的弹簧。那位瘦削的穿长大衣的年轻人,将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的木棒大绕环,正站在附近,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一切,他那银白色的木棒从他那深裤兜里伸将出来。当另一队人马正列队准备上台时,从舞台上传来木哑铃空洞的撞击声:过了一会儿,激动非凡的班督导像轰赶鹅群似的驱遣孩子们穿越祭服室,神经质地甩扬起两袖,大声吆喝着步伐迟疑的孩子赶紧跟上。一小群那不勒斯农夫〔50〕在小教堂的尽头正在练习舞步,有的将手臂围成圈儿放在脑袋顶上,有的挥舞着纸扎的紫罗兰花蓝,欠身行屈膝礼。在小教堂黑魆魆的角落里,在祭坛北侧,一位粗壮的老妇人正跪在那儿,偌大的黑裙裾铺张地落放在她身子周围。当她站起时,人们看清了她身边有一个穿粉红上衣的身影,戴着一头鬈曲的金假发和一顶老式的宽边帽,眉毛用画笔描黑,脸颊上施了薄薄的脂粉。当人们见到这少女般的身影时,小教堂里传来一阵阵好奇的窃窃私语。有一位班督导,微笑着,点着头,走向黑暗的角落,向壮实的老妇人鞠一躬,诙谐地说:

    ——塔隆夫人,在您身边的是一位漂亮绝伦的年轻姑娘还是一只洋娃娃?

    他俯下身子细瞧了那张帽檐下嫣然微笑的男扮女装的脸庞,惊呼道:

    ——不!我敢担保这准是小伯蒂·塔隆!

    斯蒂芬从他呆着的窗口的位置听见了老妇人和神父的大笑声,听见同学们从他身后挤着去观看一个小男孩跳宽边帽独舞时发出的啧啧的赞叹声。他不禁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放下了百叶窗,从他一直站着的长凳上跳下来,走出了小教堂。

    他从校舍里走出来,来到花园一侧的棚屋,从对面的剧场传来观众闷闷的嘈杂声和士兵吹奏乐队铜管乐器猛然的轰鸣。从玻璃屋顶向上散射的光,使剧场看上去仿佛是一座披着节日盛装的方舟,停栖于冥冥屋影之间,那细长的灯笼线犹如缆绳将方舟系于停泊的码头。剧场的侧门突然打开,一道灯光立时倾泻在草地上。从方舟刹那间传来音乐声,那是华尔滋的前奏:而当侧门一关上,他便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音乐节奏了。开首的乐节饱含感情,忧郁而又缠绵,撩起了他难以言说的情愫,正是这种情愫使他一整天处于躁动不安、使他刚才处于心烦意乱之中。在他身上所躁动的不安犹如一阵阵音响的波浪:随着涌动的音波,方舟在前行,在它的尾部悠悠拖曳着那排排灯笼。像小炮一样的隆隆声打断了音乐。人们在鼓掌,欢迎哑铃队上台表演。

    在棚屋的最远端、靠近大街的地方在黑魆魆之中闪亮一星粉红色的光,当他向光的方向走去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两个男孩正站在门廊里抽烟,在他还未走到他们跟前之前,他已经从说话的声气辨认出赫伦了。〔51〕

    ——高贵的德达罗斯驾临!一个高高的沙哑的声音说道。欢迎我们可以信赖的朋友!

    赫伦用右手摩额鞠躬致礼,话声一落,便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毫无欢乐的笑声,接着便用手杖戳地。

    ——嗨,斯蒂芬停了下来,眼睛从赫伦一直扫视到他的朋友,说道。

    赫伦的朋友他不认识,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借助烟头的星星火光,可以瞥见一张苍白的公子哥儿般的脸,脸上缓缓闪过一丝笑影,身材颀长,穿着大衣,戴了一顶铜盔护帽。赫伦没有劳神作任何介绍,却说:

    ——我刚才正跟我的朋友沃利斯〔52〕说,要是今晚你扮演校长时,模仿学院教区长〔53〕的腔调,该有多逗。那准会笑死人。

    赫伦为他的朋友沃利斯模仿一遍学院教区长的学究式的低音,一点儿也不像,便自嘲地一笑,请斯蒂芬来一下。

    ——来吧,德达罗斯,他怂恿道,你能绝妙地模仿他的声音。如果他连教会也不听从,你就将他看作外教人或税吏。〔54〕

    他的模仿被沃利斯的愠怒打断,香烟牢牢地粘在了他们的烟嘴口上。

    ——这该死的烟嘴,他说,从嘴里抽出烟嘴,微笑着,无奈地皱起眉头。烟嘴总是这么堵住。你抽烟用烟嘴吗?

    ——我不抽烟,斯蒂芬回答道。

    ——不,赫伦说,德达罗斯是一个模范青年。他不抽烟,他不逛市场,他不与妞儿调情,他他妈的什么也不干。

    斯蒂芬摇摇头,看着他对手微红的机灵的像鸟一般尖尖的脸,不禁一笑。他常常在心中觉得挺奇怪,维森特·赫伦不仅脸长得像鸟,而且姓名也像鸟。〔55〕一绺浅色的头发垂在前额上,犹如蔫儿了的鸟冠:他的前额狭窄而精瘦,在两只靠得很近的淡蓝色、毫无表情的眼睛之间突兀着一只瘦削的鹰钩鼻。这两个对头原都是学校的朋友。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听课,跪在同一个小教堂里,午餐祷告后在一起聊天。由于高班的学生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笨蛋,斯蒂芬和赫伦在这一年里实际上成了全校学生的头儿。正是他们两人每每走到学院教区长跟前要求放一天假或者赦免一位同学的过失。

    ——哦,顺便告诉你,赫伦蓦然说,我瞧见你爹走进去了。

    笑影从斯蒂芬脸庞上消失了。只要同学或者老师一提到他父亲就会立刻让他不安起来。他怯生生地沉默无言,看赫伦往下会说什么。赫伦用胳膊肘含义深刻地推搡他一下,说:

    ——你是条狡猾的狗,德达罗斯!

    ——为什么?斯蒂芬说。

    ——人们都以为你是个正经孩子,赫伦说。但我想你恐怕是条狡猾的狗。

    ——我能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吗?斯蒂芬极有礼貌地问。

    ——当然可以,赫伦回答道。我们瞧见她了,沃利斯,是吗?她真是俊极了。而且喜欢刨根问底!德达罗斯先生,斯蒂芬扮演什么角色?难道斯蒂芬不唱歌吗,德达罗斯先生?你爹从眼镜镜片后面死死地瞧她,我想你家老头儿发现你的秘密了。天,要我才不在乎呢。她真是美极了,是不是,沃利斯?

    ——当然美极了,沃利斯平静地回答道,一边将烟嘴再度塞进嘴角。

    由于赫伦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么粗野地提及与他关联的人,斯蒂芬的心中一时激起了愤懑之情。对于他来说,一位少女对他的兴趣与关怀并不是供人谈笑的笑资。他一整天在思忖与她在哈罗德十字街街车踏级上告别的情景,思忖在他心中所撩起的忧郁以及他赋写的那首诗。他一整天在想像与她再次相遇,因为他知道她会来看戏剧演出。旧的躁动与忧郁像那晚相会时一样重又充塞他的心头,但他无法赋写一首诗歌来淋漓尽致地发泄这种情绪。少年时代两年的成长与经验横跨于往昔与今天之间,阻塞这种发泄:一整天,忧郁的柔情在他内心的深处萌发,在漆黑一片的激流与漩涡之中汹涌澎湃,使他最终疲惫不堪,而班督导的玩笑话以及那男扮女装的男孩更使他感到心烦意乱。

    ——所以,你得承认,赫伦接着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在我面前不要再装什么圣人了,这一点是肯定的。

    从他嘴唇间迸发出一阵轻轻的无奈的笑声,他跟刚才一样弯下身子,用手杖轻轻敲打斯蒂芬的小腿肚子,仿佛是一种打趣的斥责。

    斯蒂芬心中的气恼消了。他既不感到受宠若惊,也不感到困惑,只是盼望这种戏谑赶快结束。他现在不再为起始他觉得异常粗野的话语而感到愤恨了,他知道他们的话语对他心灵的漫游没任何危害:于是,他的脸上也漾起他对手那种虚假的笑容来。

    ——承认吧!赫伦重复道,又一次用手杖敲打了他小腿肚一下。

    这一次敲打虽然是闹着玩儿的,但比第一次重多了。斯蒂芬能感到皮肤热辣辣的,轻轻地、几乎毫无疼痛地发红;他顺从地鞠一躬,似乎顺应他朋友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开始背诵起《忏悔词》来。赫伦和沃利斯为他这种对宗教的不恭而哈哈大笑,这场戏也就这么圆满地结束了。

    斯蒂芬的嘴唇机械地背诵着忏悔文,然而,当他在吟诵这些词语时,仿佛是在一种神奇力量的驱使下,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情境;当他看到在赫伦噘起嘴唇微笑,在嘴角漾起那隐约可见、凶狠的酒窝时,当他感到那熟稔的小腿肚上的一击时,当他听到那熟悉的警示的词:

    ——承认吧,

    他便想起这一情境。

    那时他在第六教室上课,正临近公学第一学期期末。他的敏感的天性正在一个平庸、污秽的生活方式的折磨下煎熬。他的灵魂仍然处于不安之中,都柏林沉闷的生活使他感到沮丧。他已经从两年的梦幻中解脱出来了,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新的情境之中,在这一情境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影响他,不是使他心灰意懒就是诱惑他,诱惑他也罢,使他心灰意懒也罢,则总是使他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痛苦的思想。他将学校生活中一切闲暇的时间全用来耽读反叛性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作品的讥讽和激进言词使他深深地激动,并在他的习作中得到反映。

    写作文是他一星期的主要工作,每星期二,在从家里去学校的路上,他按路上发生的事情来预测他的命运,例如,以前头的一个身影作为竞赛的目标,走着超过它,并达到一个预定的目的地,或者在人行道铺砖之间小心翼翼地落步,来测算在这一星期的作文写作中他是否会获得第一名。

    有一个星期二,他的名列前茅的记录被粗暴地打断了。英语老师塔特先生〔56〕用手指着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位同学在作文中写了异端邪说。〔57〕

    教室里一片寂静。塔特先生没有打破静谧,双手在交叉的大腿之间乱搔,浆得很硬的亚麻布衬衣在脖子和手腕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斯蒂芬不敢抬头。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他的眼睛仍然在发疼,视力很弱。他意识到失败,意识到败露,意识到他自己的心灵和家庭的卑下,感到他的向上翻起的犬牙交错的领口的毛边磨着他的脖子。

    塔特先生一阵短暂的朗朗大笑使全班同学松了一口气。

    ——你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说。

    ——在什么地方?斯蒂芬问。

    塔特先生将乱搔的手抽了回来,打开作文本。

    ——在这里。是关于创世主和灵魂的。嗯……嗯……啊!永远不可能走近。那是异端邪说。

    斯蒂芬喃喃地说:

    ——我意思是说,永远不可能晋见到。

    这是一种屈从的表现,塔特先生情绪缓和了过来,合上作文本,交给他,并说:

    ——哦……啊!不可能晋见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全班同学却不可能这么迅速地将情绪缓和起来。虽然课后没有任何人向他提及这事,但他可以感觉到在他周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的情绪。

    在公众面前遭受呵斥几晚之后,当他手持一封信函正行走在德拉姆孔德拉路〔58〕上时,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站住!

    他转过身,看见他班里的三个男孩正在薄暮中向他走来。高声大喊的是赫伦,当他在两位保镖的护驾下往前迈步时,手舞着一根很细的手杖,随着步伐将身前的空气劈开。他的朋友博兰咧嘴笑着,而纳什拉在后面几步,因为赶不上趟而大口喘着气,摇晃他那硕大的红发脑袋。

    孩子们一起踅进克朗利夫路〔59〕,便开始聊起书籍和作家来,谈到他们正在读什么书,他们父亲在家中的书架上有多少书。斯蒂芬听着他们说话,一腔狐疑,因为博兰是班里的劣等生,而纳什则是个懒虫。在他们聊了一会儿最喜欢的作家后,纳什声称他最喜爱的作家是马里亚特船长〔60〕,他说,他是最伟大的作家。

    ——胡说!赫伦说。问问德达罗斯。谁是最伟大的作家,德达罗斯?

    斯蒂芬意识到问话的嘲弄意味,说:

    ——你是指散文吗?

    ——是的。

    ——我认为是纽曼。

    ——你是说红衣主教纽曼〔61〕吗?博兰问道。

    ——是的,斯蒂芬回答道。

    纳什转身对着斯蒂芬,满是雀斑的脸庞上漾着微笑,说:

    ——你喜欢纽曼红衣主教吗,德达罗斯?

    ——哦,许多人说纽曼的散文文体是最好的,赫伦对其他两人解释道。他当然不是诗人。

    ——谁是最好的诗人,赫伦?博兰问。

    ——当然是丁尼生勋爵〔62〕啦,赫伦回答道。

    ——哦,是的,丁尼生勋爵,纳什说。我们家里都有他的诗集。

    斯蒂芬遗忘了他刚才在心中一直在默默信守的誓言,脱口说道:

    ——丁尼生还算诗人!吓,他只是一位韵律家而已!

    ——哦,滚开!赫伦说。谁都知道丁尼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那你认为谁是最伟大的诗人呢?博兰说,用胳膊肘戳一下站在他旁边的朋友。

    ——当然是拜伦,斯蒂芬回答道。

    赫伦率先大笑,接着三人都讪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斯蒂芬问。

    ——你,赫伦说。拜伦是最伟大的诗人!没教养的人才认为他是诗人。

    ——他谅必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博兰说。

    ——闭嘴,斯蒂芬鼓起勇气说。你们所知道的诗歌无非就是你们书写在厕所石板〔63〕上的那类玩意儿,只配送到班督导那儿去受惩罚。〔64〕

    事实上,据说博兰在厕所石板上写过一首关于一位从公学骑小马回家的同学的打油诗:

    泰森骑着马儿去耶路撒冷

    落马摔伤了阿莱克·卡夫塞伦。〔65〕

    这一下倒真使两位斗士哑口无言,最终,赫伦说道:

    ——不管怎么样,拜伦是一个异端分子,一个不道德的人。

    ——我才不管他是什么人呢,斯蒂芬激烈地喊道。

    ——你不管他是否是一个异端分子?纳什说。

    ——你了解他多少?斯蒂芬大声嚷道。你一辈子除了读一些翻译作品之外,从来不读诗,博兰也一样。

    ——我知道拜伦是一个坏人,博兰说。

    ——吓,抓住这异端分子,赫伦大声喊道。

    斯蒂芬一下子成了他们的囚犯。

    ——塔特那天关于你作文中的异端邪说,赫伦说,着实让你趾高气扬。

    ——我明天去告诉他,博兰说。

    ——你敢?斯蒂芬说。谅你不敢开口。

    ——害怕?

    ——是。怕没命。

    ——规矩点!赫伦喊道,用手杖猛揍斯蒂芬的腿。

    这是进攻的信号。纳什将他手反绑在身后,博兰随手从沟里操起一根长长的白菜根。斯蒂芬死死挣扎,对雨点般落下的棍杖和坚硬的白菜根乱踢,最终被推倒在铁丝网篱笆上。

    ——承认拜伦不好。

    ——不。

    ——承认。

    ——不。

    ——承认。

    ——不。不。

    在一阵疯狂的厮打之后,他终于摆脱掉了他们。虐待他的那三个小子大笑着嘲弄他,向琼斯路〔66〕走去,而他衣服被撕破,一脸通红,喘着气,在他们后面跌跌撞撞地走着,眼泪模糊了视线,发疯似的捏紧拳头,嘤嘤哭泣起来。

    当他在听者纵情的大笑中背诵《忏悔词》时,当他在心中迅速而清晰地回忆起充满恶意的那一幕时,他纳闷他为什么对那些虐待他的人们不怀有丝毫忌恨。他一点也没有忘却他们的胆怯与残暴,但记忆却没有在他心中燃起愤怒。他读到的书中关于所有强烈的爱与恨的描写因此对于他来说都是不真实的。甚至在那天夜晚,当他沿着琼斯路踉跄往家走时,他还感到有一种力催使他摆脱掉突然萌发的愤恨,就像剥去柔软的成熟水果的皮一样轻而易举。

    他和两个伙伴儿一直站在棚屋的一端。百无聊赖地倾听他们的谈话或者从剧院传来的鼓掌声。她也许正坐在观众中间,等待着他的出场。他竭力想回忆起她的模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能想起的只是她头上披着一条头巾,像头罩一样,她那乌黑的眼眸诱惑着他,使他丧失任何意志。他纳闷,她是否像他一样一直在心中想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在另两个同学看不见的情况下,他将一只手的手指尖放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几乎感觉不到地触摸一下,轻轻地挤压一下。但她的手指的触摸要轻、要稳得多:关于触摸的感觉的回忆陡然像一阵看不见的暖流一般流遍他的头脑和全身。

    一个男孩沿着棚子向他们奔来。他非常激动,气喘吁吁。

    ——哦,德达罗斯,他喊道,多伊尔对你大发脾气了。〔67〕你必须马上回去,穿上戏装。你最好赶紧点儿。

    ——他就来,赫伦对传话的人用一种傲慢的卷舌音说。他每每想用卷舌音说,就能说出来。

    男孩转身对着赫伦,重复道:

    ——多伊尔光火极了。

    ——能否劳驾你向多伊尔致以我最好的问候,就说我要黑了他双眼?赫伦回答道。

    ——啊,我得走了,斯蒂芬说,他对于这类面子问题毫不在乎。

    ——要是我才不去呢,赫伦说,我决不去。传唤一个高级生可不能这样轻慢。大发脾气,真是的!依我看,你能在他那该死的老戏里担任一个角色就满不错了。〔68〕

    斯蒂芬近来在他对手身上发现的好斗的友情并没有诱使他放弃历来默默隐忍的习惯。他不喜欢恣意捣乱,并怀疑这种友情的真诚性,对于他来说,这种友情过早地预示成人气质而令人遗憾。在这件事上所牵涉的面子问题,如同所有类似的问题一样,对于他来说,显得微不足道。当他的心灵在追索它那不可捉摸的幽灵,并在这种追索中犹豫不决而退却时,他每每听到父亲和老师的声音,激励他不遗余力去成为一位绅士、不遗余力去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现在,这些空空洞洞的声音复又在耳边响起。当体操馆开放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鼓励他成为一个强壮的、健康的男子汉,而当校园里受到民族复兴运动的影响时,他便听到一个声音,敦请他忠于祖国,为振兴她那颓败的语言与传统而献身。在尘世,正如他预见到的,在耳边每每回响一个世俗的声音,召唤他去吃苦流汗,重振父亲业已凋敝的地位,同时又回响起学校挚友的声音,希望他够朋友,保护同学免受责难,请命宽宥他们,或者尽力为同学们争取更多的休假日。正是这些乱哄哄的空洞的声音使他在追索幽灵之中踌躇不前。他只是暂时倾听这些声音,只有当他远离它们,远离它们的呼唤,孑然一人或者与幽灵朋友为伴的时候,他才是幸福快乐的。

    在祭服室,一位胖墩墩的气色很好的耶稣会修士和一个穿破破烂烂的蓝衣服的老人在一个盘子里调颜料和白垩。化好装的孩子走来走去,或者尴尬地站在那儿,用手指尖儿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脸庞。在祭服室的中央,一位年轻的正在公学访问的耶稣会修士,双手插在侧身口袋里,正有节律地一会儿脚尖踮起,一会儿后跟顶立。他的小脑袋上长着一头油光光的红鬈发,而他的刚剃过须的脸庞和他那一尘不染的满有身份的祭司法衣以及他那油光锃亮的皮鞋十分协调。

    当他观望着这一摇头晃脑的身影,仔细琢磨神父带嘲弄意味的微笑时,他想起了在被送往克朗哥斯公学前就听说的父亲的一个说法:你总是可以从一位耶稣会修士的衣着式样上判断他的为人。几乎就在这时,他想他在父亲的心灵和这位笑容可掬的衣着入时的神父的心灵之间觉察到一种相似之处:他意识到对这位神父的圣职,甚至对这祭服室本身的一种亵渎,眼下,祭服室的静谧已荡然无存,充满大声的喧嚷和笑闹,空气中弥漫着煤气火焰和油彩的味儿。

    当那位老人在他前额上描上皱纹,在下巴上涂上一块黑一块紫时,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那胖胖的年轻耶稣会修士叨咕,他要求他把台词念得大声点,吐词清晰点。他能听到乐队演奏《基拉尼的百合花》〔69〕的音乐,知道过一会儿幕布就要升起来了。他并没有上台怯场的感觉,但一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不禁感到羞辱。当他回忆起他的台词时,一阵红晕突然泛上了他化了装的腮帮。他瞅见她那一本正经的迷人的眼睛正从观众席上望着他,那眼神立时将他的拘谨一扫而光,使他的意志坚实起来。他似乎赋有了另一种气质:弥漫他周围的激动的氛围与青春气息感染了他,改变了他对一切都不信任的阴郁心情。在一个很少出现的一刹那间,他似乎进入真正的少年时代:当他置身于其他演员之中时,他和他们一起享受欢乐,在一片欢乐之中,两位身强力壮的神父用力一甩,落下的幕布便歪歪扭扭地被拉了上去。

    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站在舞台上,置身于煌煌的煤气灯和晦暗的布景之中,在一片虚无面前,在无数的脸庞面前表演起来。他不无惊讶地发现他在排演时所熟识的互不联贯的毫无生气的戏剧骤然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活力。戏剧仿佛自己在展开着,而他和其他演员仅仅用自己的角色帮助它展开而已。当最后一场帷幕落下时,他听到从那一片虚无之中漫过掌声,从幕布边的隙缝处,他看到他曾经在它面前表演的那简单的形体像变魔术一般地变了形,虚无缥缈的脸庞在所有的角落蠕动起来,分散成一堆堆匆匆忙忙的人群。

    他很快离开了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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