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离开了舞台,摆脱掉那装腔作势的表演,经过小教堂而走进公学花园。现在既然戏演完了,他的神经却渴望更大的冒险。仿佛为了赶上冒险似的,他向前匆匆走去。剧院的门全打开了,观众正在往外走。在他曾经想像是方舟的缆绳上,挂着的灯笼在夜间的微风中摇曳,无精打采地闪亮着烛光。他匆促地爬上花园台阶,急切希望他想捕捉的东西不要落空,他从大厅的人群里挤了过去,走过那两位耶稣会修士,他们正站在那儿瞧着离去的人流,向来宾鞠躬、握手告别。他紧张地挤过人群,假装更加行色匆匆,隐隐约约感到敷了白粉的脑后有人在对他微笑,在注视他,用臂肘在指点他。

    当他从屋里走出来,来到台阶时,他看见家人正在第一根灯柱前等着他。在刹那的一瞥中,他知道这一群人中的每一个人他都熟稔,生气地从台阶上走下去。

    ——我得到乔治大街送个信儿〔70〕,他急急地对父亲说。你们先回家吧。

    他没等父亲发问,便径自穿过马路,飞也似的沿山坡跑去。他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走到哪儿。骄傲、希望与欲念在心中犹如被碾压的小草,在心灵眼睛的注视下,散发出令人发疯的气息。他怀着斗然升起的受伤的自尊、被粉碎的希望和受挫的欲念举步走下山去。一腔怒火在他极度痛苦的眼前,升腾而起,在他的头顶上空消散涤尽,空气重又变得清澈而又料峭起来。

    他的视线仍然蒙蒙眬眬,但眼睛不再疼痛了。一种与以前每每使他消解怒气与愤懑的力相似的力使他停止了脚步。他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仰视停尸房阴沉的门廊,他的视线从门廊移向停尸房旁边的黝暗的铺卵石的小巷。他在小巷的墙上读到:洛茨〔71〕,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充满臭味的凝重的空气。

    ——那是马尿和腐草的味儿,他想。闻起来也不赖。这种气息能安定我的心灵。我的心现在相当宁静了。我该回家了。

    *  *  *

    斯蒂芬又一次在金斯布里奇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在父亲的身边。他和父亲搭乘夜邮车前往科克〔72〕。当蒸汽火车隆隆开出火车站时,他回忆起从前童年对一切都怀有好奇的岁月和在克朗哥斯第一天每一个细微的事件。然而,他现在对一切不再有任何惊讶之感了。他望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土地从他身边向后退去,默然伫立的电线杆每四秒钟从他的窗户向后飞逝,望着那灯火闪烁的只有几个缄默路警的小车站,刹那间便被邮车甩在了后头,在一片漆黑之中小车站闪亮星星灯光,犹如由一个赛跑者往后抛甩火星似的,闪耀一下便泯灭了。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父亲回忆科克和他的青年时代,每当父亲的故事中出现业已逝世的朋友的形象或者突然想起此行的真正的目的时,父亲便打断故事,不是太息一番就是拿出小酒瓶呷上一口。斯蒂芬只是洗耳恭听,却没有任何怜悯的感情。除了查尔斯大伯之外,所有的死者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而对于查尔斯大伯的记忆近来也渐渐淡然了。不过,他知道他父亲的财产将要被拍卖掉,这实际上意味着剥夺掉他的所有权,他感到这世界太残酷地打破了他的梦幻。

    在玛丽巴罗〔73〕,他睡着了。当他醒来时,火车已经驶过马洛〔74〕,父亲正伸胳膊伸腿地躺在另一张座位上睡着了。清晨寒冷的曙光映照在乡间,映照在阒无人影的田野上和门户紧闭的村舍上。当他凝视着静谧的乡野,不时听到父亲深沉的呼吸或者他睡梦中遽然翻身时,对于睡眠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他无法看见的躺在他周围的人们使他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恐惧感,似乎他们会伤害他;他祈祷白天快一点来临。他既不是对上帝也不是对什么圣徒祈祷,他开始祈祷时,阴冷的晨风从车厢门的缝隙间直灌进来,吹在他的脚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随着火车连续不断的节奏编织出一连串废话来结束祈祷;这样,每隔四秒钟出现的电线杆便默默地成了节奏急迫的乐谱的节线。这充满狂怒的音乐减轻了他的恐惧,他将头枕在窗框上,又闭上了眼睛。

    在晨光熹微之中,他们的四轮有顶出租马车〔75〕驶过科克城,斯蒂芬在维多利亚大旅馆的卧房里睡了个够。灿烂的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泻将进来,他能听到来往交通的聒噪。他父亲正站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的头发、脸庞和小胡子,在水盆上伸长脖子,或者将脖子扭向一边好看得清楚一些。当他在做这一切时,口中用一种奇异的土音和词轻轻地独自哼唱一支歌:

    年少无知

    使年轻人儿快乐之至,

    哦,我的爱,我不在此

    久羁。

    无法医治,当然啦,

    必然是因为创伤太厉,当然啦,

    我将去美国游历。

    我的爱,她美貌,

    我的爱,她小巧:

    她宛如新酿的威士忌

    酒醪;

    当酒老,

    冰冷,

    酒味跑掉,

    就像山露一样没有了味道。

    斯蒂芬一看到窗外温馨而阳光灿烂的城市,一听到父亲用柔和的颤音吟唱这支陌生、悲哀而又充满幸福的曲调时,脑子里一夜的怒气一下子消散殆尽了。他赶快起床穿衣,当歌声一结束,便说:

    ——这比你唱的“哦,你们来吧”的歌好听多了。

    ——你是这么认为吗?德达罗斯先生问道。

    ——我喜欢这支歌,斯蒂芬说。

    ——这是一支相当古老的曲子,德达罗斯先生说,捋一捋他的小胡子尖儿。啊,要是你能听到米克·莱西唱这支歌就好了!可怜的米克·莱西!他唱这支歌时,用小回音〔76〕,他惯用的装饰音我没有。要是你喜欢的话,他也能唱“哦,你们来吧”。

    德达罗斯先生要了羊肠布丁〔77〕作早餐,用膳时,他向侍者反复盘问了有关当地的一些事情。但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两人纠缠不清,当提到一家姓氏,侍者心目中是现在的主人,而在德达罗斯先生的心目中,这可能是这主人的父亲、甚至可能是他的祖父。

    ——得,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皇后学院〔78〕没有挪地方,德达罗斯先生说,我要带我的儿子去看看。

    在马德克大道〔79〕,树儿正盛开着花朵。他们走进校园,一位喋喋不休的工友带领他们穿越过四方的院子。他们在砾石路上每走十几步便要停下来,听工友的答话。

    ——啊,你是这么说的吗?可怜的波特儿贝利死了?

    ——是的,先生,死了,先生。

    当两人止步,斯蒂芬尴尬地站在他们后面,他对他们进行的话题毫无兴趣,兀自不耐烦地盼望这缓慢的行进再度动起来。当他们穿越过院子时,他的烦躁到达了顶点。他在心中纳闷,他知道他父亲是一个非常诡谲、对一切持怀疑态度的人,何以会被工友卑躬屈膝的举止所欺骗;他一上午还非常喜欢听到的生动活泼的南方口音现在听起来却异常刺耳了。

    他们走进了梯形解剖室,德达罗斯先生在工友的帮助下寻找刻有他姓名缩写的桌子。斯蒂芬拉在梯形教室的后面,解剖室的黝暗和寂静,它所具有的令人生腻的堂而皇之的学术气氛使他十分地痛苦。在他面前的一张桌子在沾满污迹的黑木上有“胎儿”字样,像是用小刀刻过好几次的样子。他突然联想到与这字样有关的故事使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似乎感觉到学院放学的学生正聚集在他周围,而他想远离开他们。从镌刻在书桌的字样中他看到了他们生活的情景,而无论他父亲怎么给他描摹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一个宽肩膀的、蓄一绺小胡子的学生正在一本正经地用折合小刀刻“胎儿”字样。其他同学或站着或坐在附近正在哈哈大笑嘲弄他的手工活儿。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这大个儿学生对着他皱了皱眉。他穿着宽松的灰色服装和一双黄褐色的靴子。

    斯蒂芬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急匆匆沿着梯形教室的阶梯走下去,希冀离开他想像的情景越远越好,趁低头细瞧他父亲姓名的缩写来掩饰一脸飞红。

    在他重又穿越校园,向学院大门走去的路上,这字样和情景一直在他的眼前跳跃。他在外在世界中竟然发现了他直到现在一直认为是他心灵中一种肉欲的、自己才有的病态的痕迹,这使他震惊。他最近所做的可怖的梦幻重又涌进了他的记忆之中。这些梦幻也是遽然地、强烈地仅仅由词所引发的。他很快便屈从于它们,任凭它们横扫并贬抑他的灵智,他心中一直在纳闷它们到底从何处而来,从什么可怖的形象中引发的,当它们征服他时,他每每觉得羸弱,谦卑,浮躁并腻味自己。

    ——啊,天,这正是那小酒店〔80〕!德达罗斯先生喊道。你经常听见我提到小酒店吧,是不是,斯蒂芬?许多次在我们名下作了记号后〔81〕我们就进去喝酒,好一大群人呵,哈里·皮尔特和小杰克·蒙顿,还有鲍勃·戴斯、“法国人”莫里斯·莫里亚蒂、汤姆·奥格雷迪和米克·莱西,我今天早晨跟你说起他了,还有乔·科贝特、可怜的好心肠的坦蒂尔斯公学的约翰尼·基弗斯。〔82〕

    马德克大道行道木的树叶在微风中抖动起来,在灿烂阳光下飒飒作响。一群板球运动员从身边走过去,都是些敏捷而机灵的年轻人,穿着法兰绒运动上衣,一人扛着长长的绿色的三柱门袋。在一条宁静的僻巷里,一支由五人组成的德国乐队,穿着褪色的制服,正在为街头流浪儿和闲下来的送信的侍童吹奏他们那破损的铜管乐器。一个戴白帽、围着围兜的女仆正在为窗台上的一盆花草浇水,在温暖的日光下那窗台犹如白石灰石一般耀眼。从另一扇打开的窗户飘来钢琴的叮咚声,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往上昂扬,直至达到最高音。

    斯蒂芬走在他父亲身边,听他讲他早听腻的故事,重又听到他提到年轻时一起胡闹的失散的与业已逝世的朋友们的名字。他只能在心中唏嘘哀叹,感到腻味极了。他回想起他自己在贝尔维迪尔公学的矛盾处境,一个自由自在的孩子,当学生的头儿却又惧怕自己的权威,骄傲,敏感,多疑,一面与他生活中的污秽作战,一面还要与他心灵的躁动斗争。那镌刻在书桌污迹斑斑的木面上的字母逼视着他,嘲弄他孱弱的肉体和轻浮的热情,使他因为自己疯狂而肮脏的放荡行为而憎厌自己。他喉咙里哽着一口苦涩的唾沫,难以下咽,隐隐的难受直涌到脑际,使他一时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往下走去。

    ——当你步入社会时,斯蒂芬——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步入社会的——请记住不管你干什么,你必须与有教养的人来往。我告诉过你,当我年轻时,我过得很快乐。我和有教养的正派人来往。我们每个人都会点儿什么。一个同学有一副好嗓子,一个演技绝妙,一个能唱很动人的喜剧歌曲,一个是优秀划手或板球手,一个能讲动听的故事,等等。我们总能找到点乐子,玩得高高兴兴,我们经历世事,但依然享受生活。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斯蒂芬——至少我希望我们都是——我们还是好极了的正直的爱尔兰人。我希望你和这样的人交友,正派人。我是像一个朋友一样和你交谈,斯蒂芬。我不喜欢当个整天绷紧脸儿的父亲。我不喜欢儿子一定得惧怕父亲。不,我待你就像你祖父当年在我年轻时待我一样。我们父子更像是兄弟。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第一次抓住我抽烟的那一天。一天,我和几个跟我一样的小伙子一起站在南巷尽头,当然啦,烟斗插在嘴角边上,我们自以为很了不起了。突然,老爹正经过那儿。他没说一句话,甚至都没停下来。第二天星期天,我们一起出外散步,在回家的路上,他拿出他的雪茄盒,说:西蒙,我一直不知道你抽烟,或者说了类似的话什么的。当然啦,我竭力装出一副很镇静的样子。如果你想抽好烟,他说,试试这雪茄看。一位美国船长昨晚在昆斯城〔83〕送给我的。

    斯蒂芬听见他父亲斗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几乎像是哭声。

    ——那时,他是科克最英俊的男子,哦,天,他确实是!娘儿们在街上每每止步盯着他瞧。

    他听见父亲在喉咙大口吞下呜咽的声音,在神经质的驱动下,他睁开了眼睛。阳光遽然照在他的眼睛上,使天空与云彩在他看来是一片深暗色的梦幻般的世界,映着湖面似的深玫瑰色的光。他的脑子觉得痛苦而孱弱。他几乎无法辨认商店招牌上书写的字母。由于他可怕的生活方式,他似乎将自己置于现实的极限之外。除非他在内心深处聆听到那愤懑的呐喊的回音,在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他感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他沟通。他无法对俗世的或人的呼吁作出回应,对于盛夏、欢乐与友情的召唤麻木不仁,他父亲的声音使他感到疲惫困顿而沮丧。他几乎无法辨认他自己的思想了,缓缓地自言自语道:

    ——我是斯蒂芬·德达罗斯。我正在父亲的身边行走,他名叫西蒙·德达罗斯。我们正在爱尔兰的科克。科克是一座城市。我们住在维多利亚旅馆。维多利亚、斯蒂芬和西蒙。西蒙、斯蒂芬和维多利亚。仅仅是名字而已。

    他对于童年时代的记忆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竭力想回忆起童年时代生动的片断,却不能。他只能回忆起名字:丹特、帕内尔、克兰、克朗哥斯。一个幼小的男孩从一位年迈的妇女那儿学习地理,这位年迈的妇女在衣橱里放着两把衣刷。后来,他从家里被送往公学。在公学里,他接受了首次的圣餐礼,就着板球帽吃“瘦吉姆”〔84〕,瞧火光在医务室狭小的病房的墙上跳跃,梦见自己死了,学院教区长穿着黑色与金黄色相间的长袍为他做弥撒,他被埋葬在菩提树林荫大道旁教区的小墓地里。但是他没有死。而帕内尔死了。没有在小教堂为死者做弥撒,也没有送葬的队伍。他没有死,但却像阳光下曝光的底片般黯淡了。他迷失了,从存在中消失,因为他不再存在。想像自己这么地从存在中消失,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在阳光下消退、因为在宇宙中的某一个地方迷失、被遗忘殆尽是多么地诡谲而奇异!见到他细小的身子一刹那间重又出现是诡谲而奇异的:一个幼小的男孩,穿着一件扎腰带的灰衣服。他双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裤腿用橡皮筋卷在膝盖上。

    在卖掉财产的那天夜晚,斯蒂芬顺从地跟随着父亲从一家酒吧走到另一家酒吧。对市场上的摊贩,对酒吧男女侍者,对恳求他施舍〔85〕的乞丐,德达罗斯先生都絮絮不休地说,他可是一个老科克人了,他在都柏林呆了三十年,一直想改掉他的科克口音,他身边的这位某某是他的大儿子,不过是都柏林的无用之辈而已。〔86〕

    清晨,他们从纽科姆咖啡馆早早地出发,在纽科姆咖啡馆德达罗斯先生将咖啡杯重重地丁零当啷磕放在碟子上,为了掩饰父亲昨夜喝醉了酒后令人难堪的表现,斯蒂芬故意吱吱移动一下椅子,并大声咳嗽一下。令人尴尬的事接踵而来:市场摊贩装出一脸虚假的微笑,父亲和酒吧女侍者调笑,打打闹闹,眉来眼去,他父亲朋友们的祝贺和鼓励。他们对他说他很像他的祖父,德达罗斯先生同意这一看法,并说他继承了他祖父所有丑陋的特点。他们在他的言谈中发现了科克口音,要他承认利河〔87〕比利菲河美丽多了。有一位为了检验他的拉丁文知识要他翻译几段《拉丁文选》〔88〕,并询问他是Tempora mutantur nos et mutamur in illis还是Tempora mutantur et nos mutamur in illis对。〔89〕另一个人,那是个仍然还很利索的老人,德达罗斯先生叫他约翰尼·卡什曼,问他是都柏林妞儿漂亮还是科克妞儿漂亮,这着实让他迷惑了好一阵子。

    ——他可不是那种人,德达罗斯先生说。别问他这个问题吧。他是一个头脑冷静、喜欢思索的孩子,他才不会去想那种无聊事儿呢。

    ——那他就不是他父亲的儿子了,小老头儿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德达罗斯先生说,非常满足地微笑起来。

    ——你父亲,小老头儿对斯蒂芬说,当年是科克城胆儿最大的与妞儿调情的哥儿。你知道吗?

    斯蒂芬低着头审视他们正站在上面的酒吧铺地的砖。

    ——别跟他说那种事儿,德达罗斯先生说。让造物主去教他吧。

    ——瞧〔90〕,当然啦,我不再往他脑袋里灌输那种思想了。我够当他爷爷了。我确实当上爷爷了,小老头儿对斯蒂芬说。你看得出来吗?

    ——是吗?斯蒂芬问道。

    ——天,我是,小老头儿说。我在礼拜日井〔91〕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哈,你以为我有多大?我记得你祖父穿着鲜红的外套,骑马纵狗打猎。那时你还没生到这世界上来呢。

    ——啊,难道你见过?德达罗斯先生说。

    ——天,我真见过,小老头儿重复一遍。我甚至还记得你的曾祖父老约翰·斯蒂芬·德达罗斯,他可是个可怕的火爆性子。瞧!我全记得!

    ——这可有三代——四代啦,另一个人说。啊,约翰尼·卡什曼,你准快百岁了。

    ——得,说实话吧,小老头儿说。我才二十七岁。

    ——其实一个人的年岁与自我感觉很有关系,约翰尼,德达罗斯说。喝完你们杯中的酒吧,让我们再来上一杯。嗨,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给我们再斟上原来的酒。天,我觉得我似乎还不到十八岁。我这儿子还不到我一半年岁,可我任何时候都比他强。

    ——别吹牛了,德达罗斯。我想该是你靠边站的时候了,那位先前说过话的绅士说。

    ——不,天呀!德达罗斯先生插嘴说。我要和他比唱一支男高音的歌,比跳五根木头钉成的围栏门〔92〕,或者比在乡间跟在猎狗后面赛跑,正像我三十年前跟在一条名叫“克里孩儿”〔93〕的猎狗后面奔跑一样,我赛过了所有的人。

    ——他会赛过你,小老头儿说,轻轻拍打一下前额,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我当然希望他像他爸一样是一个正直的人。这就是我想说的,德达罗斯先生说。

    ——他会的,小老头儿说。

    ——感谢上帝呀,约翰尼,德达罗斯先生说,我们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没干过害人的事儿。

    ——干了这么多好事,西蒙,小老头儿严肃地说。感谢上帝,我们活了这么长,干了这么多好事。

    斯蒂芬在一旁瞧着他父亲和两个朋友在酒柜前举杯,为他们往昔的回忆而干杯。财产或者脾性的鸿沟将他与他们分隔了开来。他的心似乎比他们的还要老成持重:他的心像一轮月亮冷冷地瞧着他们的奋斗和欢乐,为一片更为年轻的土地而太息。生命和青春在他们的心中勃发,而他却没有。他既没有尝过友情的愉悦,也从不知晓粗莽的男性的健康或孝道的力量。在他灵魂中躁动的是一种冷漠的、残忍的、无爱的情欲。他的孩提时代死亡了,或者说迷失了,在孩提时代他的灵魂还能享用简朴的快乐,而他现在却像一轮不毛的孤月在人生之海随波逐流。

    你为什么这般苍白,

    莫非倦于攀登苍穹,凝视大地?

    形单影只,成年漂泊……〔94〕

    他独自背诵雪莱诗歌的片断。雪莱诗歌中广袤无垠的非人间的周期活动与人类的无能为力的悲哀的更迭出现使他觉得悲凉不已,他甚至忘却了他自己的作为人的徒然的悲哀。

    *  *  *

    斯蒂芬的母亲、弟弟和一位表妹〔95〕等待在宁谧的福斯特巷〔96〕角上,而他和父亲步上台阶,沿着柱廊走去,在柱廊苏格兰士兵正在逡巡。他们穿过大厅,来到柜台,斯蒂芬来兑现一张由爱尔兰银行行长承担支付的三十三英镑的支票;付款员很快如数支付了他纸币和硬币,这是他作文比赛获得的奖金〔97〕。他似乎满不在乎地将钱塞进兜里,让正在与父亲交谈的友善的付款员手伸过宽阔的柜台和他握手,祝贺他日后事业飞黄腾达。他腻烦他们的谈话,他已无法安静地站立在那儿了。付款员仍然不去理会在后面等着提款的人们,而絮絮不休地说他正生活在一个变化的时代,再没有比花钱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更重要的了。德达罗斯先生在大厅里流连,举目细瞧周围的一切,抬头审视屋顶,对正催促他快走出去的斯蒂芬说,他们正站在旧日爱尔兰议会的下议院〔98〕里。

    ——天呐!他虔敬地说,请想一想在那些年月我们所拥有的人物,斯蒂芬,像希刹·哈钦森、弗勒德和亨利·格拉顿、查尔斯、肯德尔、布希〔99〕,再想一想我们现在所拥有的权贵们,在国内和国外的爱尔兰人民的领袖们。嗨,天,权贵们不愿死后和他们呆在同一个十英亩的墓园里。不,斯蒂芬,老弟,我不无遗憾地跟你说,权贵们任意妄为,只要符合他们的私利便行,正如我在一个美好的五月的清晨出外散步,他们却非说那是快乐的、甜蜜的七月。〔100〕

    银行前正刮着刺骨的十月的风〔101〕。那三个站在土路边的人儿脸颊冻得通红,眼睛里水汪汪的。斯蒂芬瞧着衣着单薄的母亲,想起他几天前在巴纳多皮货公司〔102〕橱窗里见到的一件标价二十畿尼的披风。

    ——一切办妥,德达罗斯先生说。

    ——我们最好一起去吃一顿吧,斯蒂芬说。到哪儿去吃呢?

    ——吃一顿?德达罗斯先生说。嗯,我想我们是得去吃一顿了,去哪一家呢?

    ——到家不太贵的餐馆吧,德达罗斯夫人说。

    ——去那半生不熟餐厅〔103〕?

    ——好吧。找家安静的餐馆。

    ——走吧,斯蒂芬急促地说。别考虑贵不贵。

    他微笑着,在他们前面迈着短促的神经质的步子。他们尽力紧跟在他后面,不禁为他的急切劲儿而暗自笑起来。

    ——像个有教养的年轻人那样悠着点儿,他父亲说。我们出来不是为进行半英里赛跑吧,对吗?

    在一段迅速飞逝的寻欢作乐的时间里,斯蒂芬随心所欲地花着他获奖的钱。他从城里买来大包大包的食品、糕点和蜜饯。他每天为家里拟订一张菜单,每天晚上他带上三四个人去剧院看《英戈马》〔104〕或《里昂贵妇》〔105〕。他在大衣兜里装满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请客用的维也纳巧克力,而裤兜因为银币和铜币而鼓得满满的。他为每一个人购买礼物,彻底装修他的房间,书写各种各样决议案,将账本井然有序地上下排列在书架上,他浏览各种价目表,为全家制定了一个类似联邦的计划,在这联邦里每一位家庭成员都供有一定公职,他为全家开设了一家信贷银行,给愿意借钱的人贷款,这样,他便可以有收益与生息的乐趣。当他无法再做这一切时,他便乘马车满城乱跑。接着,快乐的时日结束了。粉红色的瓷漆罐干巴了,他卧房墙壁装修的下半部粉刷也没全做完,有的地方灰泥涂得非常糟糕。

    他家重又回到原来生活的轨迹之中。他母亲再也找不到机会斥责他浪费金钱。他也重又回到原来的学校生活之中,所有的别出心裁的计划全落空了。联邦倾颓了,信贷银行关闭了它的金库,账本记载着相当大的亏空,他为自己制定的生活的规则全部崩塌。

    他的目标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他想筑起一堵秩序与典雅的防波堤以阻挡他外部生活的污秽的潮流,并用端行、积极的利益和新的孝道的准则来阻遏内心强大潮流的冲击。这一切全属徒然。无论是从外部还是从内部,水已经漫衍过了他的堤坝:潮水再一次汹涌澎湃地拍击业已倾颓的防波堤。

    他也清晰地看到自己与外界隔绝的生活毫无补益。他一点儿也没靠近他曾经希冀获得的生活,他也没有弥合将他与母亲、弟弟和妹妹分隔开的那种不安的羞耻感和怨恨。他感觉他和他们几乎毫无血统的关系,他们之间只存在一种神秘的寄养、养子和继弟的亲缘关系而已。

    他热切地顺应他心中强烈的欲望,在这种欲望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而格格不入。他并不在乎他是否犯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他也不在乎他的人生成为一连串欺骗与虚伪的组合。除了他心中孕育的去犯滔天罪孽的粗野的欲念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神圣的。他怀着狐疑的心情忍受着秘密躁动的令人羞耻不堪的细微情节,在这些情节中他以能耐心地亵渎对他具有诱惑力的一切形象而狂喜不已。他日日夜夜在外部世界被扭曲的形象间彳亍。白天在他看来还是文静端庄而无邪的身影,在夜间,在他睡梦的迷乱的一片漆黑之中,这身影的脸庞却因淫荡骄奢的奸邪而变形,眼睛里充满了兽性的快乐。只是在清晨,那朦朦胧胧的关于在黑夜中狂欢闹饮的记忆以及那强烈的令人感到卑下的违法乱纪的感觉深深地刺痛他。

    他重又回到他到处漫游的生活。正如数年前飘着雾霭的秋天的薄暮吸引他在布莱克洛克寂静的大道上漫步一样,如今秋天的薄暮又引逗他在大街上到处游逛了。而现在,再也没有修葺整齐的前院花园或者从窗棂向外映照出的温馨的灯光能撩拨起他的百般柔情了。只是有时候,在他欲望的间隙中,那正在使他损耗殆尽的情欲容纳更为柔和的温情时,美茜蒂丝的形象才从记忆的幕后显现出来。他重又瞧见那通向大山的路边玫瑰园里的那座小巧玲珑的雪白的屋子,记忆起在数年的离别与冒险之后他和她伫立在月光如水的花园里,他那悲哀的、傲慢的绝情的一挥。在这种时候,克劳德·梅尔诺特〔106〕温情脉脉的台词重又回到他的唇间,抚慰了他的不安。对于他一直期盼的幽会,对于他曾经想像描摹的神圣的会面的充满温情柔意的预感使他深深地感动,尽管在他往昔与如今的希冀之间横隔着可怕的现实,但在这种神圣的幽会中,他的一切柔弱、胆怯与无知全都离他而去。

    这样的瞬间一消逝,那损耗人的精神气的情欲的火焰重又燃烧起来。他吟唱起诗句,模糊不清的呐喊和尚未说出口的粗莽的话语从脑海里奔涌而来,竭力想冲出一条出路来。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那幽暗的、泥泞的街上孑然独行,窥视着阴郁的小巷和门廊,热切地聆听一切声响。他像一只迷失的四处徘徊的野兽独自呻吟起来。他希冀和他同类的另一个人一起去犯罪,逼迫另一个人同他一起去犯罪,同她一起在罪愆中狂欢作乐。他感到有一个黑魆魆的精灵从黑暗中不可抗拒地爬上了他的身子,那精灵难以捉摸,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犹如一股春潮,充溢了他整个的身子。它那絮絮细语犹如睡梦中万千人群的梦呓萦绕在他的耳际;它那细细的溪流渗流进他的整个存在。当他忍受它那渗透的痛苦时,他痉挛地捏紧拳头,咬紧牙关。他在大街上张开双臂,去抓住那正从他身边溜开、又一再挑逗他的羸弱的渐渐消失的身影:他在喉咙间哽了如此长时间的呐喊终于从他的嘴里喷吐而出。他呼喊出的呐喊犹如炼狱受苦的人们发出的绝望的呻吟,呐喊在一阵强烈的恳求声中渐渐销声匿迹,这是要求邪恶的不顾一切的纵情的呐喊,这呐喊仅仅是他在小便池湿淋淋的墙上读到的淫亵的涂鸦的回声而已。

    他闲晃走进了狭窄而肮脏的小街。从那散发恶臭的小巷里,他听见一阵阵嘶哑的骚动和吵闹声,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们瓮声瓮气地唱着小调儿。他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一丝沮丧的感觉。心中一直嘀咕他是否闯进了犹太人居住区〔107〕。娘儿们和小妞儿们身穿色彩鲜艳的长袍,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她们神态闲逸,散发出阵阵香水的味儿。一阵颤抖攫住了他,他的视线变得蒙眬而模糊了。那橘黄色的煤气灯火光在他刺痛的眼睛看来似乎往弥漫着雾霭的天空冉冉升起,犹如在神龛前燃烧一样。在门前和点着灯火的厅堂里一群群人儿聚集在那里,排列有序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似的。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从数百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他伫立在路中间,心在胸中激烈地跳动。一个身穿粉红长袍的年纪儿轻轻的女人将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一把拦住他,双眼直视他的脸庞。她快快活活地说:

    ——晚安,亲爱的!

    她的房间暖洋洋的,亮着昏黄的灯。一只偌大的洋娃娃劈开双腿坐在床边一张宽大的安乐椅上。他竭力启齿说上几句话,这样他可以显得自在一些,他瞧着她脱去她的长袍,留意到她那洒了香水的脑袋骄傲地自鸣得意地晃来晃去。

    他默默地呆立在房间中央,她走上前来快活地正经八百地一把抱住他。她那滚圆的手臂将他搂在怀里,他一见她的正经而娴静的脸庞贴向他,一感觉到她温热的乳房平静地在身上摩挲,他遽然歇斯底里地嘤泣起来。愉悦和释然的眼泪在他的快乐的眼睛里闪烁,他张开了嘴唇,但并不想说话。

    她用她那玎玲当啷的手抚摸他的头发,叫他小无赖。

    ——吻我,她说。

    他不愿躬身去吻她。他只想紧紧地偎在她的怀中,被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抚摩。在她的怀抱之中他突然变得强大、无畏而充满自信。但他不愿躬下身子去吻她。

    她霍地一伸手将他的头压下来,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从她那毕露的抬起的眼睛里他颖悟到她所有动作的含意。这对于他太过分了。他闭上了双眼,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全部付与了她,在这世界上,除了她那微启的嘴唇的轻压以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的嘴唇压在他的脑海上,就像它们压在他的嘴唇上一样,仿佛它们是一种模糊的语言工具似的;在她的嘴唇间,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胆怯的压力,这压力比罪愆更阴沉,但比声响或气息更为柔和。

    注释

    〔1〕 将烟叶搓成粗绳状抽。

    〔2〕 1892年年初,乔伊斯全家从布雷移居布莱克洛克镇卡里斯福特大道23号。在那里居住到1893年年初,然后移居都柏林。布莱克洛克是都柏林东南一个郊区小镇。

    〔3〕 这座房屋大门上饰有一只蹲着的狮子,与布莱克洛克镇中心商业区相隔一大段街区。

    〔4〕 根据天主教教义,死前犯有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的灵魂进地狱;那些犯有较轻的不可饶恕的罪愆的灵魂进炼狱。在炼狱里的灵魂可以因活人的祈祷而缩短呆在炼狱的时日。这些灵魂呆够了在炼狱的日期便可升至天堂。

    〔5〕 快乐死意味着一个人死时所有的罪孽得到宽恕而进入天堂。

    〔6〕 爱尔兰西南端的省份。乔伊斯的祖籍在西端的康诺特省,然而在乔伊斯诞生前已有好几代人生活在芒斯特省的新克市。

    〔7〕 《基督山伯爵》为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所著。英译本为纽约A·L·伯特公司出版的两卷本。

    〔8〕 复仇者指基督山伯爵。

    〔9〕 美茜蒂丝的家在马赛,是一座破旧的渔民小屋。

    〔10〕 麝香葡萄是法国的一种浅色的葡萄,有麝香味。

    〔11〕 奥布里·米尔斯,即现实生活中的雷诺,雷诺是一个信仰新教的男孩,是乔伊斯在布莱克洛克镇认识的惟一的一位朋友。当乔伊斯十岁时曾与之合作试图写一部小说。

    〔12〕 指卡里斯福特大道。

    〔13〕 这可能是指弗雷斯卡蒂城堡。富有浪漫情调的爱德华·菲兹杰拉德勋爵和他的妻子奥尔良公爵的女儿帕梅拉就住在这城堡里。城堡就位于布莱克洛克公园的对面。

    〔14〕 罗克路是斯特兰德路和马里恩路的延伸部分,一直伸展到沿海的南郊,包括布莱克洛克和布雷。罗克路与电车道与都柏林—布雷铁路平行。斯蒂芬在家道兴盛的时期曾搭乘过这条铁路。

    〔15〕 乔伊斯一家很可能是在亚眠街车站下的车,距蒙乔依广场有两个街区。乔伊斯家于1893年搬入菲茨吉本街14号,在蒙乔依广场附近。这是他们家最后住得较为体面的一处。

    〔16〕 指蒙乔依广场。

    〔17〕 乔伊斯的父亲曾经这样说起他的儿子:“如果将那家伙丢在撒哈拉大沙漠中间,他也会坐在那儿,画出一幅地图来。”

    〔18〕 指加德纳街,在此街南端耸立着海关大楼。海关大楼位于利菲河北岸,是一幢罗马风格的圆顶建筑,由詹姆斯·甘顿设计。

    〔19〕 这正是基督山伯爵被捕的地方。

    〔20〕 很可能是1893年圣诞节,在这一年,乔伊斯一家迁入都柏林。

    〔21〕 指现实生活中的约瑟芬舅妈,乔伊斯母亲的弟弟威廉·默里的妻子。默里一家住在德拉姆孔德拉,位于蒙乔依广场以北一英里处。在乔伊斯的亲属中,他最喜欢这位舅妈,他离开都柏林之后一生与她保持通讯联系。

    〔22〕 可能指《自由人报》。威廉·默里的哥哥约翰·默里在现实生活中和在《尤利西斯》中均在该报财务部门工作。

    〔23〕 爱尔兰当时著名演员。

    〔24〕 这可能是乔伊斯的表妹凯思林,威廉·默里和约瑟芬的女儿。乔伊斯曾短暂地爱过她。她比斯坦尼斯拉斯年轻,斯坦尼斯拉斯爱她的时间更长久些,更深些。这一场景据认为发生在乔伊斯祖姨家。乔伊斯曾在他的颖悟性速记里描述了这一场景。

    〔25〕 原文为mud,是小孩发“妈”的声音,不能理解为“泥土”。

    〔26〕 当时都柏林盖蒂剧院经常演出哑剧。

    〔27〕 指约瑟芬舅妈。

    〔28〕 位于南湾和大运河之南,在波特贝娄兵营附近。

    〔29〕 这是一种用绉纸包裹的糖果,里面装有响炮,在两头一拉,糖果包便会爆炸。

    〔30〕 这很可能是为了纪念1798年革命一百周年而印制的爱国练习本。

    〔31〕 即“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乔伊斯独创的缩写。

    〔32〕 即埃玛·克莱利的缩写。

    〔33〕 《拜伦诗集》,由E·H·科勒律治主编,七卷本,出版时正是乔伊斯在第五章所叙述的时期。

    〔34〕 原文moiety,为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语,指后一半,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语至今在爱尔兰仍十分流行。显然,乔伊斯父亲作为税务官将寄出这些催款单。当然,在1891年圣诞节时期,他的财务已相当困难了。

    〔35〕 在克朗哥斯公学档案中未见其名。

    〔36〕 L. D. S. 即拉丁文“Laus Deo Semper”(永远赞美上帝)的缩写,与A. M. D. G一样,耶稣会学校学生作文中常常喜欢用作惊叹句。乔伊斯在早年写的散文《别相信外貌》中就引用过。

    〔37〕 即蒙乔伊广场,靠近菲茨吉本街14号乔伊斯第五次迁入的家。贝尔维迪尔公学和加德纳街的耶稣教堂均只距蒙乔伊广场几个街区而已。乔伊斯1893年4月6日进入贝尔维迪尔公学语法三班,而成为该公学最声名卓著的学生。

    〔38〕 约翰·康米神父辞去了克朗哥斯公学院长的职务,而成为贝尔维迪尔公学的教导主任。他当时还未成为爱尔兰天主教耶稣会大主教,他1906—1909年担任此职。

    〔39〕 乔伊斯1893年在北里奇蒙街的基督教兄弟会学校呆过很短的一个时期。而斯蒂芬没有上该校学习。

    〔40〕 莫里斯指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他也上了贝尔维迪尔公学。莫里斯是《斯蒂芬英雄》里的主人公。

    〔41〕 当税务收款员这一市政府职位于1892年被撤销之后,约翰·乔伊斯便失去了这一收入颇为丰厚的工作。

    〔42〕 即复活节后的第7个星期日。

    〔43〕 演的戏剧为F·安斯蒂的《正相反》,很可能是在1898年5月演出的。该戏剧戏谑地描述父子之间的矛盾。乔伊斯在日后的创作中也描述了这一主题。该戏剧自安斯蒂的同名小说改编,出版于1882年1月,重印19次,畅销40年而不衰。《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不少部分包含对该书的回忆。

    〔44〕 指贝尔维迪尔大楼后面的花园。该花园如今已被水泥广场所代替。

    〔45〕 指贝尔维迪尔大楼后面的台阶,沿台阶而下是由公学大楼组成的一个四方的院子。在乔伊斯求学的年代,院子的东边并没有楼宇,是敞开的。

    〔46〕 火棒,Indian club,艺术体操用语,棒呈瓶形。

    〔47〕 乔伊斯在贝尔维迪尔公学高年级时被选为新开的体操馆大会秘书。

    〔48〕 乔伊斯曾经真的饰演过这一角色。

    〔49〕 乔伊斯于1893年4月6日进入贝尔维迪尔公学语法三班。安斯蒂的《正相反》大约一年之后演出。原文中in number two是指教室号码,而不是班级。四个教室由1至4分别为高级班,中级班,初级班与预备班。所以“第二”应为中级班。

    〔50〕 这是第一部分的节目,并不属于安斯蒂的戏剧《正相反》。

    〔51〕 奥尔布雷克特·康诺利是贝尔维迪尔公学的纨绔子弟。他穿一件诺福克茄克衫,手持一根手杖。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乔伊斯将奥尔布雷克特·康诺利的衣饰与其兄维森特·康诺利的脸庞结合在一起创造了赫伦这一形象。

    〔52〕 可能指维森特·康诺利。

    〔53〕 指威廉·亨利神父。

    〔54〕 《玛窦福音引言》18∶16-17。在1898年的一次学校表演会上,乔伊斯确实丢开原剧台词,而模仿起学院教区长的腔调。

    〔55〕 赫伦,英文为heron,意为苍鹭,故有此说。

    〔56〕 即现实生活中的世俗的英语作文教师乔治·斯坦尼斯拉斯·登普西。他总是穿得一尘不染,蓄胡须,在钮扣眼上插着花儿。他的言谈举止纯然是老派的。在以后的岁月里,乔伊斯和登普西一直保持通讯联系。

    〔57〕 在塔特先生看来,斯蒂芬所提出的异端邪说是对灵魂是否能获得足够的恩泽以与创世主进行精神的交流提出疑问。天主教教义认为,每一颗灵魂都有可能获得这样的恩泽;根据这一学说,所有没有走近创世主的灵魂实际上是拒绝了这一恩泽。

    〔58〕 乔伊斯一家大约1894年3月迁入新居德拉姆孔德拉路米尔伯恩巷。这是他们第七次迁家。德拉姆孔德拉路是多斯特街的延伸,位于北湾之北,横跨皇家运河和托尔卡河便到达德拉姆孔德拉路。

    〔59〕 费尔维迤西的一条主要街道,在皇家运河以北与德拉姆孔德拉路相交。

    〔60〕 马里亚特的书至今仍在都柏林码头附近的书店出售。

    〔61〕 根据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的回忆,下面关于拜伦和异端邪说的辩论以及辩论后的厮打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天詹姆斯·乔伊斯回家,衣服被撕破,母亲赶着给他缝补好,第二天上学好穿。

    〔62〕 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杰出诗人。著有挽歌集《悼念》等。

    〔63〕 原文中的square,yard均是指厕所,所以slates in the yard指小便池的石板。

    〔64〕 原文为sent to the loft,其原意是学院小教堂的顶层风琴房,合唱队阁楼式十字架神龛。但在克朗哥斯公学学生俚语中它是指被送到班督导处受处罚。

    〔65〕 此处应理解为摔伤了他的生殖器。

    〔66〕 自克朗利夫路迤南通往皇家运河的一段很短的小街。斯蒂芬沿此街正走回德拉姆孔德拉的米尔伯恩巷的家。

    〔67〕 多伊尔即现实生活中的耶稣会会士查尔斯·多伊尔,1897年教授贝尔维迪尔公学语法三班的课。乔伊斯1893年已结束了语法三班的学业,所以他不是乔伊斯的授课教师。原文英文为“in a bake”,表明“生气”。在安斯蒂的戏剧中用“in a bait”表明“生气”,此种用法“in a bake”可能是“in a bait”的传讹。

    〔68〕 原文为bally,1884年后的用法,为bloody的婉语。赫伦的语言“deucedly”“Your Governor”“by Jove”是当时英国纨绔子弟的用语,这在安斯蒂戏剧《正相反》里格里姆斯顿学校学生语言中得到证实。

    〔69〕 此歌剧为朱利叶斯·本尼迪克特(Julius Benedict)1862年所创作。歌剧改编自戴恩·鲍西考特(Dion Boucicault)关于爱尔兰被出卖的情节剧。

    〔70〕 乔治大街向南正与大丹麦街相交,贝尔维迪尔公学正门面对大丹麦街。

    〔71〕 这是迄今尚存的一段都柏林小巷,位于利菲河北边码头的后面。

    〔72〕 乔伊斯父亲处置完最后一批家产后,乔伊斯于1894年2月陪父亲到科克去。

    〔73〕 现在称之为拉奥斯港,距都柏林52英里。

    〔74〕 距科克21英里处的一个铁路联轨处。

    〔75〕 原文为a jingle,与爱尔兰“car”一样,为四轮出租马车。

    〔76〕 近代音乐中所用装饰音之一种。

    〔77〕 原文为drisheens,科克美肴。这是一种用羊小肠作肠衣,灌之以去除红色的血,并伴以燕麦片和其他作料。

    〔78〕 即现在的科克大学学院。乔伊斯父亲于1867年进入该校学习,第一年主修医科,以后又投身体育和戏剧。他是学院四人划艇、越野跑、铅球运动员,并是学院三级跳运动纪录的创造者。他花费大量的时间演戏和唱歌,第二年和第三年均没考及格。

    〔79〕 是科克极负盛名的散步场所,距大学有几个街区。现今它仅仅是一条小巷了。

    〔80〕 这是大学学院附近的普通酒店。很可能有售卖烈酒的执照。

    〔81〕 “When our names are marked”意为“在我们名下作了记号后”,因为该酒店卖烈酒,根据规定,进酒店喝烈酒的学生必须在进店之前记下名字。

    〔82〕 坦蒂尔斯公学是科克一所著名的公学。

    〔83〕 科克的港口城市,如今称为科勃。

    〔84〕 原文为slim jim,这是一种甜药蜀葵果酱条,外面涂以粉红色的糖汁。它之所以被称为“瘦吉姆”,因为它出售时形状似皮条,有一码或一码半长,一英寸宽。这种果酱条韧性极好,孩子们可以从两头同时吃一根果酱条。

    〔85〕 原文为a lob,这是方言,意为“一叠钞票”、“一块金子”,然而在爱尔兰语中,它仅为一便士。

    〔86〕 原文为jackeen,意为毫无价值的人。

    〔87〕 利河,爱尔兰西南部河流,约50英里长,在科克郡自西向东流入科克港。

    〔88〕 《拉丁文选》,理查德·瓦尔皮1816年所编。

    〔89〕 这两句拉丁文都是对的,意为“时代变了,我们也随之而改变”。

    〔90〕 原文为Yerra,有时拼写为arrah,意为“当心”、“瞧着点儿”。源自爱尔兰语“aire”。

    〔91〕 礼拜日井是科克城时髦郊区。

    〔92〕 原文为fivebarred gate,在爱尔兰农场由五根横木钉在一起的门。

    〔93〕 爱尔兰西南部克里郡是一个多山的农业区,那里的人被认为粗俗而野蛮。

    〔94〕 此乃英国诗人雪莱的《致月亮》,原有两节,第二节只有两行残诗:

    一

    你为什么这般苍白,

    莫非倦于攀登苍穹,凝视大地?

    形单影只,成年漂泊,

    而周遭的星星又和你身边迥异?

    莫非倦于盈亏,像一只抑郁的眸子,

    什么也不配消受你坚贞的凝视?

    二

    你,天选的精神之女神,

    月亮儿凝视着你,直至它怜悯你……

    第一节为杨熙龄译文,《雪莱抒情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

    〔95〕 兄弟无疑是莫里斯,而表妹可能是凯思林·默里。

    〔96〕 这是一条树木苍郁的死巷,就在爱尔兰银行后面。

    〔97〕 在贝尔维迪尔公学,乔伊斯多次获奖,但只有这一次获得三十三英镑的奖金。

    〔98〕 1800年通过联合法案后,爱尔兰议会就变得没有必要存在,于是新成立的爱尔兰银行便搬入议会大楼。

    〔99〕 这都是爱尔兰18世纪议员,以擅长演说著称。

    〔100〕 原文为as I roved out one fine May morning in the merry month of sweet July,此乃爱尔兰人习惯说法,表明任意妄为的意思。

    〔101〕 这是指1897年10月。

    〔102〕 这是指格拉大顿街108号巴纳多父子公司,至今仍在经营皮货生意。

    〔103〕 这诨名听起来很不舒服的饭馆指都柏林的声名遐迩的菜价昂贵的饭店之一——贾米特饭店,在巴纳多皮货公司的对面,位于拿骚街上。

    〔104〕 《英戈马》,德国情节剧,弗里德里克·哈恩著,G·W·洛弗尔夫人英译。

    〔105〕 《里昂贵妇》,埃德华·布尔沃-利顿所著浪漫剧。戏剧描写园艺工儿子和穷诗人克劳德·梅尔诺特装扮成科莫王子赢得了波林·黛夏佩尔丝的爱情。当波林发现了他真实的身份后,她拒绝了他的爱。他参加了拿破仑的军队,英勇善战而升至上校。他回来击败了伪善狡诈的对手,终于又赢得了波林的爱。

    〔106〕 克劳德·梅尔诺特实际上跟基督山伯爵一样为斯蒂芬和乔伊斯提供了一个自我观照的形象。从深层来说,他们的“身份问题”就是斯蒂芬的身份问题。

    〔107〕 这地区靠近马博特和梅克伦伯格街,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也曾加以描述。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