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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作为著述家的许寿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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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弟子们,既不忘师说,也不泥师说,日有进境而成为纯科学态度的学者的,许寿裳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人。”笼统地说许先生学业有成,那没问题;可要说章太炎的弟子中“不泥师说”且“日有进境”者,许先生其实算不上。《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宣统二年(1910年)则,提及其亡命日本时之“提奖光复,未尝废学”,称:

    弟子成就者,蕲(州)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

    太炎先生一贯特立独行,评论时事以及品鉴人物,不太受流俗影响。在“自定年谱”中,不提声名显赫的周氏兄弟以及许寿裳,有政治立场歧异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从专业角度考量,这三位“文化名流”都不能算是其“得意门生”。鲁迅说,“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并非只是自我调侃。章太炎对于周氏兄弟以及许寿裳的影响,主要在思想与人格,而不是具体的文字学知识。鲁迅撰有《门外文谈》,也有编《中国字体变迁史》的计划,但并非以此名家;许寿裳去世前一年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学生讲授“文字学”,课余编著《文字学概要》讲稿,可也说不上光大师门。

    作为学者的许寿裳,虽有若干教育学文章,以及《怎样学习国语和国文》、《历代考试制度述要》等著作传世,但都说不上十分精彩。真正让读者难以忘怀的,还是《章炳麟》、《亡友鲁迅印象记》等传记作品。好友台静农在《追思》一文中,提及许先生谦冲慈祥、临事不苟的个性,以及弘通致用的学术风格,下面这段话尤其值得注意:

    先生一生与章太炎、蔡孑民、鲁迅先生关系最深,这三位先生都是创造现代中国文化的大师,以先生长于传记的文笔,不幸仅写出章先生一传,蔡先生传尚未及下笔,鲁迅先生的止成印象记一书,而一代文献所寄的前辈,竟在深夜梦中死于柴刀之下,事变之来,真不知从何说起。

    称许寿裳乃“一代文献所寄”,表彰其“长于传记的文笔”,我以为是知人论世。实际上,日后学者之褒扬许先生文章“朴实淡雅,具有一种自然之美”、“言简意赅,毫无渲染”、“他的叙述既客观,又有生活气息和感情色彩”等”,指的也都是这几种传记作品。

    说到“传记”写作,自然不能忽略许先生曾在大学开设“传记文学”课程。据许世瑛编《先君许寿裳年谱》,我们知道,1940年就任华西大学文学院英庚款国学讲座,许先生开设的课程是《传记研究》和《中国小说史》;同年5月2日撰有《谈传记文学》一文,只是未详出处。可以说,在生命的最后十年,许寿裳的学术工作,主要围绕传记的研究与写作。至于具体成果,除了广为人知的章太炎、鲁迅的传记,还包括《〈宋平子先生评传〉序》、《宋师平子先生留别求是书院诸生的八首诗》、《蔡孑民先生的生活》、《俞曲园先生的思想》和《李慈铭〈秋梦〉乐府本事考》等。单从表面上看,文体五花八门,有序,有考,有回忆,也有评述,但大的思路相当一致,那就是借对于乡里先贤或师友的生平及著述的考辨,展开人物研究。广义地说,这些都可以称作“传记写作”。

    读袁珂的《悼忆许寿裳师》,我们大致能领会到,许寿裳先生的“传记文学”课程,不是很成功。只有两个学生,可“许师却丝毫不苟,每上课前一定要在图书馆里钩稽群籍,作充分的准备”;有一回只剩下袁珂一人,面对如此难堪局面,“许师却从容一如平时,干脆不去写黑板了,而把他写好的讲义,放在我的课桌上,亲身站在我面前,认真讲课直到下课铃声叮当叮当地响起来”。这些描述,固然显示许先生教学的认真,以及处变不惊的绅士风度,可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体味到其内心的寂寞。许先生认真编写的“传记文学”讲义,未见行世;但这一不太成功的“研究”,对其写作却很有意义。

    要说许先生的传记写作,相对于其学术准备,我更看重的是“师友情谊”。孙郁表扬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文采与气象,后面还有一句:“鲁迅有这样的知己,可谓幸事。”这是从著作方面立论;反过来,正因为有了鲁迅这样的知己,方才成就许寿裳的文章。文章的好坏,固然依赖于个人才情,但与描写对象不无关系。全祖望《梨洲先生〈思旧录〉序》,劈头就是:

    予尝谓文章之事,不特藉山川之助,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

    这话大有讲究。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从小见识各种非同寻常的人物,眼界很高,其追怀朋好,杂糅见闻,这样的文章自是有别于小桥流水、小家碧玉。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梁启超特别赞扬全祖望“最会描写学者面目”,比如说黄梨洲、顾亭林,刘献廷、钱谦益、毛奇龄等,都是三言两语,就能写活一个人。所谓全氏“能以比较简短的文章,包举他们学术和人格的全部,其识力与技术,真不同寻常”,固然在理;但还必须考虑到,这些当世第一流人物,本身行事特异,性格鲜明,确有可写处。换句话说,不管是黄宗羲的《思旧录》,还是全祖望诸多慷慨壮烈的碑传,确实是“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

    同样道理,许寿裳的传记作品之所以可读、可传,与其得天独厚的师友交谊大有关系。据许世玮《父亲许寿裳生活杂忆》称:

    在他被杀害前不久,他与我在院子里闲聊,当谈及他的著作时,他忽然说:“我有鲁迅、蔡元培先生这样两个知己,一生总算没有白过。”说这话时态度非常庄重,我听了不由得一愣。是啊,有这么位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伟人为知己是光荣的,也值得自豪!

    这虽是家属几十年后的追忆,但大致可信。对于许寿裳来说,“值得自豪”的,不仅仅是蔡元培、鲁迅这两位知己,还有宋恕、章炳麟这两位尊师。据《鲁迅研究资料》第14辑,许寿裳残留的自传手稿,恰好谈的是“余年十九在杭州读书,最得益的老师是宋平子先生”,以及留学东京时,“曾于每星期日到太炎先生寓所听讲小学”。

    许寿裳对这二师二友,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1937年,应夏丏尊之邀,许为《中学生》杂志撰稿,批评何健的“明令读经案”,称:“我对于嗜好的读书。愿意贡献一点小小的意见:(一)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二)少捧国粹,多捧‘人粹’。”接下来的论述,引证鲁迅的《青年必读书》和《十四年的“读经”》、宋平子的《国粹论》、章太炎的《广论语骈枝》,以及蔡元培关于公民道德的一段话。在同一篇文章中,“四大护法”全部出场,正所谓念兹在兹。能服善,肯表彰师友,而且语调不卑不亢,此乃许寿裳为人为文的最大特色。

    在《怀亡友鲁迅》一文中,许寿裳称,自1902年秋至1927年夏,这二十五年中,“晨夕相见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这并非高自标榜,许广平也曾描述鲁迅与许寿裳的“兄弟怡怡之情”:

    他们谈话的范围也很广泛,从新书介绍到古籍研讨,从欧美名著以及东洋近作,无不包罗。而彼此人事的接触,见闻的交换,可歌可泣,可喜可怒,都无不(?)遮瞒,尽量倾吐。这样的友谊,从来没有改变的,真算得是耐久的朋友,在鲁迅先生的交游中,如此长久相处的,恐怕只有许先生一位了。

    所谓“师友情谊”,与学问大小没有关系。就像今人之谈论陈寅恪与吴宓、钱锺书与郑朝宗,如果非要挑剔双方学问上是否旗鼓相当,未免过于势利了些。许寿裳的思想不及鲁迅深刻、文章也不如鲁迅华美,但二人之间生死不渝的情谊,值得我们永远怀念。再说,鲁迅孤寂的心灵,其实是需要亲人以及朋友的安慰与支持的。

    表彰尊师的“大传”,与追怀好友的“回忆录”,不用说,后者更容易放得开。同样朴实真挚、情深意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挥洒自如,与《章炳麟》的体例谨严,各有千秋。更重要的是,二书同样包含大量第一手资料。许广平为《亡友鲁迅印象记》所撰《读后记》,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移赠《章炳麟》:

    回忆是不轻的沉痛。幸而许先生能在沉痛中淘净出一些真材实料,为我辈后生小子所不知不见,值得珍贵,而也给热心研究这一时代一个文化巨人的一点真相。就是吉光片羽罢,也弥足珍视的了。除了许先生,我们还能找到第二个人肯如此写出吗?

    不是肯不肯,而是能不能。没有几十年的交谊以及足够的崇敬之心,还有大致与之相副的笔墨,是写不出《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章炳麟》这样的好书的。

    五、荡开去的笔墨

    撰写传记时,不管是专书还是单篇,许寿裳总喜欢荡开去,引入一些个人交谊以及生活琐事。这样一来,文章不刻板,更能让读者感受到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清初黄宗羲在《论文管见》中称,善于经营文章者,除了“三史八家”,深厚的学识,还必须添上“竹头木屑”以及“常谈委事”。否则,文章洁是洁了,但没有生气。对“传记文学”有过专门研究的许先生,肯定懂得这个诀窍。

    轮到我来谈论许先生及其著述,同样希望将笔墨荡开去。像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一样,我之关注许寿裳,最初确实是由于鲁迅以及章太炎的缘故。许著之由“资料库”变成“研究对象”,很大程度缘于两次有趣的游历。十年前,在东京大学访学时,我曾对照旧地图,从鲁迅及许寿裳等居住的“伍舍”,步行到章太炎讲学的民报社旧址。经历过1923年关东大地震,以及“二战”末期美军的大轰炸,民报社遗址云云,自是荡然无存。穿行于车水马龙之间,遥想八九十年前的往事,只能说是一种“心灵的游历”。但冥冥之中,感觉上离章太炎、周氏兄弟、许寿裳等又走近了一步。

    前年秋冬,我有幸在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客座讲学一学期。上任的第二天,系主任送了一册刚刚印制完成的《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系史稿(1929——2001)》,其中的“沿革”部分称:1945年台湾光复,国民政府接收这所创办于1929年的“台北帝国大学”,改名“国立台湾大学”,并将原文政学部分解为文学院与法学院;文学院下设中文、历史、哲学三系,台大中国文学系于是得以正式成立:

    唯当时百废待兴,乃由北大中文系教授、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魏建功先生代为邀聘教员,参与规画(划)。三十六至三十七年中由许寿裳、乔大壮二先生相继担任系主任,二先生旋相继去世。三十七年八月,台静农先生出任系主任,其后主持系务长达二十年,对本系之稳定与发展贡献甚巨。

    细读“年表”及“传记”,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1948年2月许寿裳被害,一个月后,原本任教于台师大的许世瑛被台大中国文学系聘为兼任副教授(13页),1952年8月改聘为兼任教授(17页),1972年7月方才离职(45页)。对于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这位小许先生,可是大名鼎鼎,耳熟能详:五岁时鲁迅为其开蒙、上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时鲁迅为其开列书目。又比如,台大中国文学系早年诸多名教授,大部分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如毛子水、董作宾、洪炎秋、戴君仁、台静农等,再加上毕业于燕京大学的郑骞和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董同稣,难怪我到此讲学,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的办公室在文学院二楼,正对着为纪念傅斯年校长(又一位北大校友!)而建的“傅钟”,每回在走廊里漫步,想象着许寿裳、毛子水、台静农等我熟悉并景仰的先辈,也曾在这里徜徉、攀谈、嬉笑,有一种充实且幸福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历史文化氛围”。记得周作人说过,“我们于生活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茶,还有,追求生活在历史文化氛围中,这些“无用的装点”,确实像周作人所说的,“愈精练愈好”。

    真没想到,回北大一年后,我再次遭遇许寿裳先生。不过,这回是在书本上。拜读过许先生的诸多著述,最想推介的,还属《章炳麟》。那是因为,许先生所撰鲁迅各书,包括1947年10月上海峨眉出版社初刊、1953年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排的《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1947年6月台湾文化协进会初刊的《鲁迅的思想与生活》、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编的《我所认识的鲁迅》等,广为研究者阅读与征引;需要专家“导读”的,是相对落寞的《章炳麟》。

    说《章炳麟》“落寞”,也只是相对而言。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刊行林辰编《许寿裳文录》,其中的《国学大师的章太炎先生》一文,实即《章炳麟》第三章;1987年,重庆出版社推出重排的《章炳麟》。这两种书,各印了千余册,依据的都是“字迹模糊之处甚多”的土纸本(重庆胜利出版社,1945)。2003年,上海百家出版社刊行倪墨炎、陈九英编《许寿裳文集》上下卷,其中《章炳麟》一书用的是1946年南京胜利出版公司的本子。上海版收罗颇广,除几部专门著作外,更旁及集外文、诗集、书信以及纪念文录(据《编辑说明》,此举得益于许先生家乡先后出版的《许寿裳纪念集》、《许寿裳诗集》、《许寿裳书信选集》等),给研究者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即便如此,对于普通的读者来说,一册轻便且校勘精良的《章炳麟》,还是十分必要的。

    2004年2月13日于京西圆明园新居

    (原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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