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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作为著述家的许寿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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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原

    一、文学家还是著述家

    作为教育家的许寿裳(1883——1948),已经日渐隐入历史深处;而作为章太炎弟子、鲁迅挚友的许寿裳,则仍然被广大读者所记忆。这自然是“立言”的结果————只要你稍微涉猎章太炎或鲁迅研究,就很难回避许先生所撰《章炳麟》(1945)、《鲁迅的思想与生活》(1947)、《亡友鲁迅印象记》(1947)、《我所认识的鲁迅》(1952)等。在这个意义上,说“许寿裳先生也是一位有成就的文学家”,或者称“许寿裳也是我国有影响的人物传记专家、作家”,也无不可。

    不过,一般人所理解的“文学家”,大都是才情横溢、文采风流,与许先生的诚挚、笃实、平淡、自然,相去甚远。更何况,许先生不以驰骋想象见长,所撰多为“实录”性质的传记或回忆录。因此,称其为“著述家”,或许更稳妥些。那样的话,我们可以转化视角,在学术史上,而不是在文学史上讨论许先生的贡献。

    去年逝世的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先生,对许著《亡友鲁迅印象记》等赞不绝口,称其“是有关鲁迅的重要文献,而文笔醇朴,亲切动人,其本身也富有文学价值”;而近年活跃于学界及文坛的孙郁,对此也深有同感:“我读许氏的著作,深感其温和敦厚之气,内中有着质朴、纯正的风韵。许寿裳国学根底深,又通西学,故对鲁迅的感知,视界开阔,不拘于凡俗。虽然缺少哲人的目光,对鲁迅精神深广之处探颐有限,但对其人品、文风、境界的把握,独到深厚,非外人可及。”对于这些表彰许著的文字,我心有戚戚焉;只是谈到单靠这几本好书,能否“使许先生厕身于现代中国文学家之林而毫不逊色”,我始终有些犹豫。

    说白了,我对于许寿裳先生的文学才华,其实是颇有怀疑的。与鲁迅、许寿裳交往甚多的孙伏园,曾用小说笔法,讲述许先生从事文学创作的逸事:

    在东京求学时代,鲁迅先生兄弟与许先生同居一处,许先生于学术研究之余,亦颇有志于创作。一夕,他对鲁迅先生说,今晚一定要创作了。鲁迅先生见他亲自到西洋料理店去买了点心来,而且亲自准备咖啡,鲁迅先生兄弟相约不要去扰乱他。等到夜深入静,鲁迅先生将要睡觉的时候,偷偷地去窥探他的创作已经有了多少。出人意料,鲁迅先生说,“西洋点心只吃了一块,咖啡已经冷了,季黼靠在桌上睡着了,而稿纸还是空白的。”

    既然是逸事,难保没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不过,如果了解当初许寿裳曾与周氏兄弟等相约,筹办《新生》杂志,这故事或许还有些影子。我甚至还怀疑,这故事的讲述者,很可能就是鲁迅,因其幽默中包含着善意,不伤人,但很能见性情。

    本不以文学见长的许寿裳先生,受尊师章太炎的教诲、挚友鲁迅的感染,再加上那代人普遍良好的古文修养,一旦著述,颇见神采。换句话说,许先生回忆鲁迅等书之所以可读、可传,“工夫在诗外”。因此,我主张暂时搁置其“文学技巧”或“修辞手法”的探讨,也无须汲汲于将其抬进本就相当拥挤的“文学殿堂”。

    二、从《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到《章炳麟》

    读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大概都会记得该书第七节“从章先生学”。此文以及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民报社听讲》、任鸿隽的《记章太炎先生》、刘文典的《回忆章太炎先生》等,都涉及令人神往的章太炎东京讲学。其中,许寿裳的“追忆”,是“始作俑者”。《亡友鲁迅印象记》明明迟至1947年方才出版,为何将其置于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前?那是因为,“从章先生学”一节的轮廓,其实早就见于十年前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

    熟悉鲁迅著述及史迹的朋友,大概都知道,鲁迅撰于1936年10月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与许寿裳撰于1936年8月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关系极为密切。一强调“先师章先生是革命大家,同时是国学大师”,一称“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二者互相发明,配合默契。细读文本,你还会发现,鲁迅的引录《狱中赠邹容》、《狱中闻沈禹希见杀》二诗,摘录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辞(“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以及专门提及章先生为八人小班讲授《说文解字》等,都是依据许寿裳文章提供的资料。

    叙述角度颇有差异,文章境界也显高低,但鲁文基于许文的提示,这点毫无疑义。撰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篇名文前半个月,鲁迅曾给许寿裳去信,其中有曰:

    得《青苗》,见兄所为文,甚以为佳,所末敢苟同者,惟在欲以佛法救中国耳。

    从中更得读太炎先生狱中诗,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因思王静安没后,尚有人印其手迹,今太炎先生诸诗及“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

    章太炎的狱中诗,许寿裳编《浙江潮》时曾予以刊出,“原纸至今藏在行箧,弥可珍惜”;至于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的演说,许文竟抄录了整整四页,原因是:

    此演说录,洋洋洒洒,长六千言,是一篇最警辟有价值之救国文字,全文曾登《民报》第六号。而《太炎文录》中未见收入,故特地多抄如上。

    许寿裳的这些追忆,显然很让鲁迅动容,也因此勾起了不少陈年往事。对比鲁迅之抱怨浙江所刻《章氏丛书》,“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以及称“先生手定的《章氏丛书》内,却都不收录这些攻战的文章”,“其实是吃亏,上当的”,与许文的上述表达,可谓若合符节。

    至于鲁迅明确表示不敢苟同的“欲以佛法救中国”,指的是许寿裳文章中的这么一段话:

    现在中国虽称民国,而外侮益亟,民气益衰,一般国民之怯懦浮华,猥贱诈伪,视清末或且加甚,自非一面提倡佛教,“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先师《答梦庵书》中语,见《民报》第二十一号),一面尊重历史,整理国故,其不善者改良之,善者顶礼膜拜之,以养成民族的自信心,前路茫茫,何能有济?

    对于鲁迅的批评,许寿裳是口服心服的。日后所撰《章炳麟》一书,虽设专节谈论章太炎“经子及佛学上的贡献”,却不再发挥“佛法救国”的空想了。

    其实,这段“公案”,许寿裳本人在《亡友鲁迅印象记》第十三节“看佛经”中,已经公开挑明。除了全文引录鲁迅去世前二十四天写的这封长信,许寿裳还对同是读佛经的太炎先生师徒,下了这么个断语:“先生和鲁迅师弟二人,对于佛教的思想,归结是不同的:先生主张以佛法救中国,鲁迅则以战斗精神的新文艺救中国。”

    三、兼及“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

    从善如流的许寿裳先生,显然很看重鲁迅的这封回信,日后撰写《章炳麟》,不只不再妄谈佛法救国,更重要的是,一再强调章太炎的革命家身份,希望其不被“国学大师”所遮蔽。而在我看来,许的这一坚持,与其对鲁迅的尊崇与信任大有关系。

    1944年9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来信,邀请许寿裳为其主编的丛书《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撰写《章炳麟》一书。虽“山居无书参考,颇费踌躇”,许还是当仁不让,开始四处寻觅资料。好不容易借到1936年《制言》杂志的章太炎先生纪念专号,上面既有许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也有诸多师友的怀念文章,《章炳麟》的撰写,这才得以顺利展开。半年后,全书杀青,在寄稿的同时,许寿裳给潘公展去信(1945年3月31日),郑重声明:

    章先生为革命元勋,同时为国学大师,世人仅注意后一点,不足以明真相,拙稿双方并重,而文字力求简要,删而又删,成此字数。

    同年11月,应邀为《教育全书》撰一万五千言的“章炳麟传略”,交稿时,许寿裳同样奉上一“附带声明”:

    章先生为国学大师,著述精深独到,三百年来无第二人,贡献于学术上及教育上者甚大。又为革命元勋,惜世人多不明了。今拙稿于此双方兼顾,而文字力求简要,删而又删,故不超过所限字数。

    如此叮嘱再三,可见许先生对此兼及“学问”与“革命”的论述策略,是何等重视。

    主编《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丛书的,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将章太炎置于第三辑“学术先进”,很大程度是全书体例使然。潘公展为这套丛书所撰“编纂旨趣”,称:“我认为建国文化是建筑在两大基础上:第一是发扬固有的优良文化,从根救起;第二是吸收最新的科学工艺,迎头赶上。这套故事集就是第一个基础上的许多基石之一。”至于选择“基石”的标准,不外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与此相适应,也就有了第一辑“民族伟人”、第二辑“历代贤豪”、第三辑“学术先进”的区分。

    这套书的作者阵容相当可观,要不当时已成名家,要不日后大有发展。1946年南京版《章炳麟》后面,附有该丛书的总目,值得选摘(括号里面是该传的作者):第一辑“民族伟人”共九种,包括黄帝(钱穆)、孔子(黎东方)、秦始皇(顾颉刚)、汉武帝(缪凤林)、唐太宗(罗香林)、明太祖(吴晗)、孙总理(邹鲁)等;第二辑“历代贤豪”共十五种,包括勾践(卫聚贤)、诸葛亮(祝秀侠)、武则天(蓝文徵)、岳飞(邓广铭)、文天祥(王梦鸥)、郑成功(郑德坤)、洪秀全(罗尔纲)、林则徐(魏应祺)等;第三辑“学术先进”共十五种,包括老子(张默生)、墨子(罗根泽)、屈原(游国恩)、司马迁(汪辟疆)、韩愈(李长之)、玄奘(苏渊雷)、徐光启(方豪)、顾炎武(谭其骧)、曾国藩(萧一山)、梁启超(吴其昌)、章炳麟(许寿裳)等。细察丛书的整体框架,置章太炎于“学术先进”,定位其实相当准确。况且,对于许著的兼及“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主编并无异议。

    以弟子身份为尊师作传,好处是见闻真确,态度虔诚,且掌握很多第一手资料;可也面临很难回避的陷阱,那就是“为尊者讳”,拼命拔高,言过其实。比如,称“章先生学术之大,也是前无古人”,这样的说法,便很难让人信服。好在接下来的具体评说,还是很有见地的:

    独有先生出类拔萃,虽则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学,然而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批判文化,独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会文野的情状,中印圣哲的义谛,东西学人的所说,莫不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观其会通,穷其指归。“千载之秘,睹于一曙。”这种绝诣,在清代三百年学术史中没有第二人,所以称之曰国学大师。

    熟悉章太炎著述的读者,很容易发现,这些品鉴,大都是借用或化用章氏本人的自述。这正是此书的最大特点:熟读《章氏丛书》,大量摘引原文。如此“以章说章”,对于学术评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好办法。其实,这种写作,大有来头,追摹的是黄宗羲、全祖望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提及清代的谱牒学,称自撰年谱价值最高,其次便属“友生及子弟门人为其父兄师友所撰年谱”,“因时近地切,见闻最真也”。而“可以观一时代思想”的“学者之谱”,要想写好,并不容易。

    是故欲为一名人作一佳谱,必对于其人著作之全部(专就学者或文学家言,别方面则又有别当注意之资料),贯穴钩稽,尽得其精神与其脉络。不宁惟是,凡与其人有关系之人之著作中直接语及其人者,悉当留意。不宁惟是,其时之朝政及社会状况,无一可以忽视。

    以我的观察,许寿裳之为尊师作传,所凭借的学术资源,并非胡适等人所提倡的西式的“传记文学”,而是清人的“学案”以及梁启超所评述的“学者之谱”。

    《章炳麟》一书,最见功力的,无疑是“革命元勋的章先生”和“国学大师的章先生”两章。可第一章“最近三百年来中国政治和学术的鸟瞰”,这大帽子的功能,一如梁启超所说的:“其时之朝政及社会状况,无一可以忽视”;至于第四章“先生晚年的志行”,涉及章太炎晚年的日常生活、学术兴趣以及政治立场,是全书的补充,也是必要的强调。全书的结构很特别,始终将政治史与学术史的思路扭结在一起,不即不离。落实到具体事件,便是不完全遵从时间顺序,随时“按下”与“提起”。比如,第二章讲述章太炎《民报》时期的工作,故意按下最为精彩的为鲁迅等讲学不表,留给了第三章,以便突出其“革命不忘讲学”(第十四节的题目,真的就叫“革命不忘讲学”)。而在第四章设“对于全面抗日的遗志”专节,既符合全面抗战这一著述背景,同时再次凸显全书宗旨:章太炎不仅仅是“国学大师”。考虑到丛书第三辑的命名————“学术先进”,这样的提醒十分必要。

    四、传记文学与师友情谊

    在追忆许寿裳先生时,孙伏园说了这么一段话:“章太炎先生的早期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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