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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七张开嘴巴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瞎,奇怪得很!也许这回又可以有什么掉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吧?”他也跟着他们的后面就尾到衙门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进分县长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务员的面前,恭敬地捏起拳头拱一拱手。施服务员请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斜侧着身子念书似的说了起来:

    “听说监督要挂冠而去,这实在使全镇居民不胜之大惊。以监督之英明,今天出去御驾亲征,是全镇居民尽皆知晓的。今白森镇天下之安危,均系于监督一人之身。今监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万分。现在就由教员代表来挽留监督,请监督还是住下……”他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说出来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体,心里感到一种高兴。

    施服务员听他说完,非常感动,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拥护。但他看看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屋子,觉得自己还是住不下去,于是忿然的把两手向两边一分,说: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么住得下去?你看,刘监督太对不起我了!他请我来接事,就只我一个人,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这许多接收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着房间里的周围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叠叠拥挤着的桌椅台凳,卷宗账簿,宫灯彩帐,堆得挤满房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想了一想,又恭敬的说:

    “教员代表全镇居民来挽留监督,监督还是不要走的好……”

    “这是你们好意。可是我没有人呀!你看这还像一个什么衙门?……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

    周老先生摇摇花白胡子无可奈何的退了出来。施服务员只送他到房门口,抱歉的说:

    “对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门口了。因为我一个人也没有,听差出去帮我买吃的去了,你看,我当分县长还要看守房间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长就把他迎着,紧张的问他:

    “怎样?”

    周老先生只是颓然地摇一摇花白胡子。

    李村长着急了,再问他:

    “可还有办法没有?”

    “没有呀!”周老先生又摇一摇花白胡子,“他说他一个师爷也没有,住不下去。他说‘除非有人’,你看怎么办?”

    李村长忽然觉得从周老先生身上想出办法来了,立刻靠近他的身边,悄悄的说:

    “他没有人,我们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样,把全镇人都叫来给他推几个人出来?前年打仗的时候,朱监督下面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来管过两个月的事?我们也来他一下?”

    周老先生顿时高兴地好像从梦里醒起来了。他猛然记起了那一次的事:从那次起,所有镇上的亲戚朋友老远看见他走来就恭敬地站在旁边,让他摸着花白胡子走了过去。他立刻说:

    “好!那么你赶快去打锣吧!”

    黄七见周老先生走出衙门来,赶快跑到他身边,向他打听了消息,他立刻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马上提了一小块腊肉跑进周老先生房里来。见没有别人,就把腊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

    “这是我给你老人家送来的。”

    周老先生连忙接着,会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晓得就是!你赶快叫人们都到平民学校去吧!”

    铜锣当当当地从镇口敲到镇尾,人们都顿时在街上出现了,互相问着,议论着,陆陆续续的向平民学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么一回事,见别人走去,就也看热闹地跟着别人走去。

    “喝,去呵去呵!”黄七站在街头向人们叫着。立刻,他跳进一家人家屋子里去拉出一个人来:

    “张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呀!”

    于是街上一片嚷声,人们都走去了。

    陈分县长在屋子里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只见李村长向他走来了。李村长站在他面前,竭力隐瞒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只说人们听见说施监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陈分县长吃惊的跳了起来,他这才觉得糟糕透了!刚才对施服务员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这样的一个好处!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刘县长两个打破头,弄得你们两个都有下不了台的时候!”

    他立刻同李村长向平民学校走去。只见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两三百人,几排条凳通通坐满,有些人就坐在条桌上,没有坐的就在旁边和后面乱挤着。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的在大声的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说把他遮住了,看不见,乱哄哄的形成一片嘈杂的声音。黄七站在旁边,叫别人不要说话。周老先生见有几个人被后面的人们挤出前来,就怒声的喊道:

    “你们在挤什么!又不是看社戏!这是什么地方!大家好好的退后去!”说着,就跑上前去,伸出两手把那几个人推到后面去。有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又被挤出来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缝中就塞了进去。那几个人就忿忿的向他睁大眼睛。那边人堆里面,不知是谁打了谁的一个嘴巴了,啪的一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这是什么地方!哭些什么!”

    陈分县长见施服务员已在那里,挺起胸脯,昂着头,圆脸上表现着满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面方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的想:“哼,这家伙居然会收买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施服务员掉过头来悄声地向他说:

    “我要走了!不知怎么听说他们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极啦,好极啦!”陈分县长故意把眉毛一扬,哈哈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在人们面前指手动脚的弄了一阵,人们这才静下来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两手,退后两步,这才呆板地垂着双手,向众人动着花白胡子发出念书似的声音说道:

    “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缘故。只因陈监督‘高升’了,而施监督‘恭喜’才半天,说是也要走了!然而我们白森镇的天下安危,皆系于施监督一人之身上。在此匪风四起之时,施监督是断乎走不得的!因为我们白森镇从来就难得遇到过这样能够御驾亲征的好官。所以请大家都来挽留挽留……”

    人丛中立刻七嘴八舌的哄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冲断了他的话:

    “我们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只喊了一声:

    “施监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着众人,等到人声渐渐平静下去了,刚要接着说下去,谁又在人丛中发出一声:

    “挽留!“

    “啧啧!不要吵!”周老先生厌烦地瞪了那人一眼,这才真的平静下去,又开始动着花白胡子说起来了:

    “此刻现在,目下眼前,旧监督同新监督都在这里了,我们就请两位监督教训教训。”马上他拿起两只手掌到胸前,又严肃的说道:

    “现在请大家鼓掌。”

    下面有一半人拍起来了;有些人不满意他,不高兴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边人用肘拐推了他们一推,于是也都跟着拍起来了,倒也觉得今天竟敢于在两个监督面前拍手倒也好玩。

    陈分县长站起来了,举起右手来就要说话,但下面还在啪啪啪地尽拍。他又只得把手放下来。以为要拍完了,又把手举起来,下面还在拍。周老先生于是把两手垂了下去喊道:

    “请大家止拍。”

    拍掌的声音这才渐渐少了下去。周老先生就恭敬地用倒退的步法坐在旁边。陈分县长开始说话的时候,下面还有几个小孩子顽皮地拍了几声,他终于瞪了他们一眼,这才真的清静下去了。

    “各位,”他举起右手来说,“我到这里来,已半年了!我自己想来,对地方还总算问心无愧,(下面人丛中的黄七和另外几个受过罚的人却不服地暗暗扁一扁嘴)今天我是交卸了!不过,你们知道我交卸的原因吗?”他把眉毛一扬,望了众人一下,随即用手向外一指,“我在这里办了团防,”又用手指着背后的黑板,“我在这里办了学校……”

    “他讲得多漂亮!”施服务员坐在旁边望着众人想着的时候,陈分县长那声音渐渐好像离他耳朵远去了,“是的,我来就会弄得更好!……面前这些民众将来能够像这么一堂地训练起来……”

    “……别的事情我还办了许多许多!这是大家晓得的!但我现在忍了就是了,我到军部去才慢慢的和他算账!”陈分县长说到这里,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状纸来,高举在众人眼前。施服务员这才从幻梦里惊醒了,吃惊地把他望着。

    “看吧,”陈分县长指着那状纸说,“这就是我的凭据,人民告他贪赃枉法,通匪害民的证据。不过,我要说,他不但害我,他还害了施监督,”他望了众人指了施服务员一下,“他请施监督来代理,不但不派人来帮助他,反而要和他对分他的薪水,天地间还有这样浑蛋的人吗?”他忿激地把手在空中打了一下,同时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施服务员见他这样帮助他,立刻很兴奋了;而陈分县长又接着说下去:

    “有一件事情请大家想想,从来白森镇就是不安宁的,假使让施监督走了,地方上闹出乱子来谁负责?我想你们为一劳永逸起见,应该呈请刘县长正式加委他的分县长!这就是我临别时贡献给你们的意见。”

    施服务员更兴奋了,见他下来的时候,非常感激看了他一眼,就站起来,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举了起来,自己觉得这个姿势很好看,于是说:

    “是的,陈监督的确是很冤枉的!我到这里来都清楚的看见了!这刘县长是太狠毒了!”他一面觉得背后的陈分县长一定很高兴,但又觉得他们既然还要刘县长给自己加委,假使这亦给刘县长知道了,那岂不糟糕!但他也只得说下去了:

    “总之,我现在是不能不走!请大家想想看:我来当一个分县长,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就是我一个,孤家,寡人……”

    一阵大笑声立刻在下面哄了起来。

    周老先生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动着花白胡子说:

    “我们一定不让施监督走!施监督没有人,我们地方上给监督举几个人出来办事就是了!我们来尽义务……”

    黄七在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就请周老先生出来帮监督办事。”

    立刻冬瓜脸的柳长生也在稍远的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李村长也算一个。”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笑道:

    “这也使得。我就来尽这个义务,既然大家公举了我。”他见黄七在着急地张大嘴巴看他,他于是又说,“不过我们两个人也不够,我看黄七也来一个。”

    柳长生非常不高兴,立刻推了推他旁边的一个人叫他站起来反对,叫他推自己。那人笑了一笑,害羞地摇一摇头。他于是只得自己站起来了。

    “够了够了,”周老先生马上向他摆摆手说,“现在还请施监督颁示。”

    柳长生又只得坐下了。

    施服务员在这一个突然变化的形势中非常惊喜了,莫名其妙的向众人望着,心里却非常高兴:“好,现在场面是可以撑起来了!而且还是尽义务的呢!那么我每月可以净得一百四十元了!而人民都很好,懂得运用人民的权利……”他一面很兴奋,但一面还有什么不满足似的说:

    “你们看,我今天从接事到此刻天都快黑了,我还连饭都没有吃呢!锅灶也没有,厨子也没有,说一句笑话,我还连米也没有呢!你们看,像我今天这样子,怎么住得下去?”

    周老先生抢着说:

    “有有有,监督一定走不得!厨子有办法,我去把我家周老么喊来帮监督的忙就是了!”

    “米也有办法!山爷庙有的是谷子,叫柳长生拿点出来就是了!”

    大家回过头去望这说话的人,又是黄七。稍后的人堆里忽然也喊出一个激烈的声音来了:

    “山爷庙的谷子!山爷庙的谷子!你总忘不了山爷庙的谷子!你看你连梦里都想着这谷子!”

    大家一看,正是冬瓜脸的柳长生。

    李村长也站起来了,说:

    “那谷子是……”

    周老先生马上向他们举起双手拦住他们两个的话头,慌忙说道:

    “今天我们是在讲国家大事!不许闹小闲话!你,柳长生,你记得不,你上半年算给我的学谷还少一升呢!”

    众人也都快意的掉过头去向柳长生喊道:

    “算了吧!算了吧!这是什么地方!”

    柳长生就忿忿的涨红着一张冬瓜脸坐下去了。

    最后,周老先生向众人说道:

    “好,陈监督的话说得好,我们要一劳永逸,立刻我们大家就给刘监督上一个呈文去,请他加委。”

    众人都异口同声的说:

    “由你做就是了!”

    施服务员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还要请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当天就在分县署里的办公桌上看见周老先生写好呈文,由李村长拿去挨家挨户画押,派人送进城去了。并且看门的也来了,差人们也来了。周老先生,李村长,黄七都在几个房间开始布置起来。

    施服务员愉快而疲倦地躺在床上,到了半夜的时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着两手来请了,他跟着出去,只听见差人们一声喊:“下来啦!”立刻人们都整齐地立正,他就庄严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两旁排着差人,下面跪着一个人犯。他叫犯人站起来,不要跪,说明跪是奴隶性。接着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说,说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动了,说以后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兴的笑了醒来,一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还躺在床上,竟是一个梦。只见面前的纸窗已发白,办公桌上的文件簿册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点不迟疑的就爬起床来。

    下午周老先生们都办完公回去的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了,双手递到施服务员手上,说是刘监督派一个听差骑一匹快马飞送来的,马已拴到后门给喂草料,并给听差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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