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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心事重归来匆匆送客 风光问嫁后郁郁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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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阮副官最后在皮包里拿出来的,并不是礼品,却是两张火车免票。他含着笑容,交到白桂英面前,然后用很柔和的声调道:“白老板,这是一张头等免票,一张二等免票,你二位可以拿了这票,不花一个钱,回到北平去。不过有一层,这火车的限期,就是今天,今天耽误了,就要破费好几十块钱了。到北平的通车,下午六点多钟到,七点钟开,你们可以坐了这通车走。”桂英道:“我们很不容易到郑州来玩一趟的,既是来了,我们也要看看这里的古迹。”阮副官道:“我不是说了,这里的风声紧得很吗?在这里玩一两天不要紧,可是你玩出事来,就要后悔的了。依我的意思,二位还是今日动身的好,如其不然,我就送二位上火车也可以。”

    桂英听了这话,心想这哪里是好意送我们走,这就是押解回籍罢了。本待不答应,看看阮副官那情形,他不肯松口的。到了这种地方来了,便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若不从命,他们也许会强制执行。因点了点头笑道:“好吧,我们今天就回去了。请你回复督办,我谢谢他了。”阮副官道:“有什么要办的东西没有?若是要什么,我可以和您代办,免得您人生地不熟,耽误了时间。”桂英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东西了。我们到了钟点,就上火车去。”阮副官一回头,看到茶房由房门口经过,就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进来,对他说:“这位白老板的账,归我来算,你把账单子写好了,到了下午,我来会账就是了。”说毕,向茶房看了一眼道:“你认得我吗?”茶房半鞠着躬道:“您是督办公署的副官,怎么会不认识呢?”阮副官向他一挥手道:“认识就好,去吧!”桂英看那茶房深深一个鞠躬,方始退去,料着阮副官的权威,是很大的。哥哥是不行,自己一个唱戏的女孩子,如何又能抵抗他的命令,便当了他的面向大福道:“我们算没有白来,就是今天走吧。你去收拾行李。”阮副官微笑着,夹了皮包,告辞而去。

    送行人中间,有认得桂英的,便道:“白老板来晚了五分钟。”桂英这才向大家笑道:“我有点事情耽误了,没有赶上送行,真对不住人。林先生临行前说了什么吗?”她这句话,倒问得她所认得的人,不知所答。临行的时候,当然要说些什么。所说的什么,与桂英又有什么相干,要她追问?桂英得不着人家的答复,她也不一定要人家答应,掉转身子,低了头,无精打采地,就向车站外面走。她是个唱戏的女子,人家总怕惹了什么嫌疑,她既低了头走,人家也就不便再和她说些什么了。桂英走出车站来,只见大福满头是汗,到处乱碰,便走近他身边,问道:“你忙些什么?”大福看到,脸上先有怒色,再一看妹妹的颜色也不好,就笑了起来,点着头道:“你把我找苦了,由哪里来呢?”桂英道:“你说吧,车站外面碰着我,我是从哪里来呢?”大福是自己找了钉子碰的,也就无话可说,只得笑了,桂英也不理他,自雇了车子回家去。

    这话还是刚提着,田郑二人就来了,见面就问:“阮副官来没有来?”桂英相信这二位都是好人,就把实话说了。郑颂周道:“既然如此,白老板还是依着他们的话,今天走的好。郑州这地方,不过是两条铁路的交叉点,也没有什么好风景。你身边带了那些款子,还是早一点回北平去的稳当。子实今天又来了信,托我二人打听白老板的消息。他的事情很好,已经调到上海去开新公司,大概二三天内,就要动身了。”

    这个时候,她嫁过来不曾有多少日子,真是要一样有一样,心里很是满意。桂英本也认识张济才的,这时候到他家来拜访,他怎能不盛情招待。在里面一听到门铃响,就亲自迎接到大门外来,接了有四回,方才接到了她,老远地就半弯着腰拱了两手道:“欢迎!欢迎!”说毕,便在前方引路。程秋云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子,看到此嚷道:“久违呀!快请吧。”说着,自己也迎了出来。桂英看她身上,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旗袍,头发梳得溜光,在左耳鬓发上,倒插上一朵小小的红绸海棠花,黑发上配着那猩红一点,在她那脂粉调匀的脸上,格外显出一种妩媚之态来。她左右站了两个老妈子,都显出笑面迎人的样子,跟着她们女主人那一样地亲热。桂英走上前,秋云一把握了她的手笑道:“到我屋子里去坐罢。”桂英随着她,走进她的卧室里去,只见满屋子新家具,那带着红色,太阳光由粉红色的窗纱射进来,别是一种光景,就是那家具上一种新漆的油漆味,闻到了,也觉得带有一种新人房间的象征。秋云笑道:“你坐下呀!干吗走进屋子来,只管周围上下,四处乱瞧。”桂英笑道:“你为什么不懂?这就叫瞧新房子呀!”秋云让她坐下,两个老妈子如穿梭一般,早就在桌上摆下了干果碟子,斟好了茶。桂英笑道:“客气是客气,可是我们那位姐夫,怎么不来陪客呢?”秋云道:“他有事,待一会儿,自然会来陪你。”说着,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低声道:“咱们先谈谈,要他在旁边打什么岔?”于是向两个老妈子道:“一对大蜡烛似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吧,叫你再进来。”

    这一篇话,虽不是什么至理名言,可是个个字,都打入了桂英的心坎,只管嗑着瓜子,默默无语。秋云笑道:“老贤妹!你还是听我的话吧。赶早儿找个主,林子实待你不是很好吗?”桂英默然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他到上海去了,昨日走的。”秋云道:“一个人都是缘,那也只好将来再说了。”桂英初来的时候,是有说有笑,现时好像凭空有了一件什么失意之事,默默无言。秋云也怕是自己失言,兜动了人家的心事,不知道怎么好。恰是不先不后,张济才这个时候进来。桂英才把她那调皮的态度放出,和他大开玩笑。

    秋云笑道:“你怎么了?看到新房,自己疯了心吗?”桂英笑道:“可不是有那样一点?我还在这里想着你呢。你以前说过,要守独身主义,我瞧你这个守独身主义的屋子里倒办得这样热闹,不定是谁疯了。”秋云正色道:“你这话倒是一句正话,并不能说是开玩笑。我从前真是这样想,咱们自己能挣钱,何必靠人养活。不靠人养活,就不必嫁人。可是我这两年受家庭的气,受前后台的气,又要敷衍捧角儿的,我觉得苦极了。再说我们吃这碗戏饭,挣的钱不少,钱在哪儿?除了那台上用的行头而外,不过就是私人几样首饰,不都是和家庭挣钱了吗?我们唱的这一行,又卖个年轻,再唱过两年,就算台下有人捧,自己还担忧,怕是人家打通呢。所以我想开了,若是做不了一辈子老姑娘,那就不如早早地嫁人为妙。你这次回来,还打算唱戏吗?要不,你不说这话。”桂英叹了一口气,就把这次到郑州,碰钉子回来的话,说了一遍。因道:“你说男子的心靠得住吗?”秋云道:“你还是少经验,汪老头子,这人就不错。若是别人,你只管住在旅馆里,他一点也不理你,你有什么办法?说嫁人,谁让你找那总指挥总司令?咱们这种人,只好找那有碗饭吃的和他做一夫一妻,吃一辈子太平饭也就完了。哪个阔人,肯把戏子放在眼里?太贫穷的人,我们也不是王宝钏那样贤德,能在寒窑受苦十八年,只有在中班上走。年岁,相貌,那都不必去挑了。嫁丈夫不是图丈夫好看,好看又能值多少钱呢?”

    白桂英情不自禁地,跟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还依然大喊着林先生。然而等她追到那群送行人所站的地方,林子实所剩的那节头等车,已经到好远的地方去了。桂英跑到这里,自然地也就停止了脚步,对那越去越远的火车,不免望着发了呆。

    桂英道:“你们也出门去玩过没有?”秋云道:“前三天当然是不便出去,这两天,他倒也陪我出去玩过两趟。可是彼此好不好,也不在玩不玩上说。”桂英嗑了瓜子只管向她微笑。秋云道:“你对我笑些什么?”桂英笑道:“我想你说话漏了,什么叫称心呢?”秋云笑道:“一个大姑娘家,倒会挑眼,你这有什么不懂的?譬如说,他出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很,他就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待一会儿就回家的。又譬如说,我随便说了一句鱼好吃,吃饭的时候,就做得有鱼。也无非是桩桩事情,都向着你心里想的那条路上去办。”桂英笑着点点头,眼睛可四处地瞧着。见床上叠着红绿绸被,堆在西头,东头四个枕头,做了两叠齐齐地摆着,床下面放了男女两双拖鞋也是比齐了摆着的,墙壁上一张大相片,乃是他们行结婚礼时摄影的,连自己的像,也在上面,另外还有新郎新妇的两张像,单独地悬在一起,两张像都是笑嘻嘻地。桂英只管满屋子打量,手随便伸到瓜子碟子里去抓瓜子,可是并不在瓜子碟里,乃是在糖子碟里,抓了一粒糖子儿向嘴里抛着,还只当是瓜子,使劲就咬上了一口,乃至咬出甜味来,低头一看,手还向糖子碟子里伸着。自己也不觉扑味一声,笑了起来。

    桂英把钞票收了起来,一人在屋子里想了一阵,心里总算明白:“原来汪老头子,并不想娶我。在北平的时候,天天和我在一处鬼混,无非是拿我开心。现在我真的来找他了,他觉得我不配嫁他,为了免除麻烦起见,索性连面也不见,这可见得这个人,没有一点真心对待女子。他虽给我一千块钱,那是怕我不肯空了手回去,算不得什么好意。再说,一千块钱,在他还真不算一回事。我在北平的时候,看过他推牌九,老是一千块钱下头注,输了贏了,一点也不心痛。他给我这一千块钱,只当是输了一个头注罢了。何况这件事,还幸是田郑二位出面打圆场,要不然,这条路子,也是无法可通的。说到这里,还应当去谢谢田郑二位。人家并无什么交情,只是凭了林子实的一封介绍信,就这样热心,这可以见得林子实这个人不错。因为他的朋友都是这样诚恳,他本人当然是诚恳的一个了。”如此想着,就叫了大福来,约了一同去拜会田郑二人。

    桂英对于这两位只会过两面的朋友,也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情绪,只觉得这两人可敬又可爱,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送着,由楼上送到楼下,复又送到旅社门口,方始和人家点首而别。她果然也不想买此地什么东西了,也不想看此地什么风景了,一人闷坐旅馆的头等房间里。只是想起阮副官的话,实在可恶,觉得他交代茶房,账目都结清了,那都是有用意的,一来他好向督办多开报销,二来他也是催我走的一种表示。好!你既答应了代我付账,以后和他们又没有什么交情了,乐得大大地花费你们几文,就告诉茶房,要这样,要那样,连茶房都看出她是拼着花钱,未免好笑。

    桂英听了这些话,把立刻回北平去的心事,又坚决了一倍。因道:“我决定走的,让我打个电报给林先生吧。”大福道:“今天动身,明天就到了,何必还要打电报给他呢?”桂英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回的事情,得力林先生的两封介绍信吗?人家还老远地打听我的消息,我怎么不告诉一声?等我们回到北平去,人家就走了。”郑颂周道:“这个电报,倒是不必打,发多了字,明天就回北平的,后天你们可以见面,何苦花那笔钱?字发得少,子实不明白究竟,更让他着急。我看不能那样巧,子实就是今明天走了。就是子实走了,也不要紧,我们和他,少不了常常通信,将来顺便告诉他一声就是了。”桂英本有一句话要说的,偏着头想了一想道:“那也好,我们回到北平的时候,立刻打电话通知他就是了。”大福听了,倒有些不解,妹妹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急于要和林子实通消息。当了田郑二人也不便问,只望了妹妹。桂英偏是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自然有我的心事,你不必管。”说着,又笑着向郑田二人道:“不瞒二位说,我是个性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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