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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心事重归来匆匆送客 风光问嫁后郁郁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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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子很急的人,有什么事,说办就办,我觉得现在非急和林先生说两句话不可。这回到郑州来,真是得了二位帮忙的力量不小,将来我一定要感谢二位。”田子春笑道:“快别说这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我们将来有求白老板帮忙的地方呢,我二人是抽工夫来的,既是事情都办妥了,那很好,我们可以放了心。回头既有阮副官来照料上车,我们就不再送了。”说毕,就和郑颂周同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桂英到了这时,真有一万分说不出的苦恼。不过这次在火车上,倒比出来的时候,心里贴实得多。这反正是回家了,不像出来的时候,既想做督办夫人,又怕做了夫人以后,不容于原来的几位夫人,心里正自计划着,要怎样才得到个万全之策。现在无所谓了,回北平以后,大不了还是登台去唱戏。好在这趟离开北平自己很把稳,不敢向外传扬自己的行踪,虽然是扑了一个空回去,所喜并没有人知道。这总算得了个教训,阔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以后不要想依傍阔人了。同时心里也憋住了个哑谜,只待到了北平以后,立刻就把这哑谜揭开。

    桂英也不再说什么了,立刻就向大门口跑,雇了一辆人力车子,连说:“多给钱,拉上东车站。”朱氏摸不着头脑,怎么刚由西站回来,房门也不进,又跑向东车站去了。就吩咐大福快快地追了去。桂英的车子跑得很快,她坐在车上,还不住地抬起手来,看她的手表。

    朱氏一听话不投机,深怕她将心事完全说出来了,将来不好转圜,不等她说完,立刻掉转身出去了。桂英也知母亲的用意,只看了母亲后影微笑。

    大福在火车上小心伺候着妹妹,总怕她会伤心,什么话也不敢提。火车到正阳门的时候,已是大半下午,二人雇了一辆马车带着行李回家,渐渐地就是街上电灯亮火的时候了。他们到了家,朱氏倒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就回来了?”桂英扬着双眉笑道:“这回走得不坏。”朱氏看女儿脸上并无忧色,这才放了心。桂英等行李搬进了大门,还不曾进自己的卧房,就问道:“林先生这两天来过吗?”朱氏道:“你怎么知道呢?我想你走了,他不会来的,可是你走后第二天,他就来了一趟。今天上午他又来了,打听你有回信来没有。他说今天是来辞行的,今天搭下午五点钟的通车到上海去。他还留了个地名,让以后我们好通信呢。”桂英听说,抬起手臂来看看自己的手表,就指着大福道:“我说雇汽车,你偏要雇马车,省那几毛钱,误了我的大事。”大福倒愣住了,心想:“安安稳稳回到家里了,又误了她的什么大事?”

    原来秋云的丈夫,是个山东人,在北平开了两家绸缎店,一爿西餐馆,买卖倒是不错。做大东家的人,本来就无事,加上店里生意好,更不必操什么心,终日无事,只在外面找乐子。当秋云唱戏的时候,是他父亲张厚德天天订座相捧。张厚德是个六十六岁的老头子,一把苍白胡子飘在胸前。这样地捧坤伶,当然只能说是艺术的欣赏,没有其他作用。程秋云也打听到张老头子是个有钱的人,就很和他接近,后来索性拜在他跟前做干姑娘,不断地到张家去。就因为如此,就和他的儿子张济才认识。张济才是个四十一岁的黑汉子,和他父亲一样,除了那个张字,此外关于用笔写的,都不大认识。一见父亲认了这样一个唱戏的干姑娘,以干哥的资格,也凑趣捧起来有一年的工夫。张济才原配的浑家死了,张老头儿一力主张,把程秋云和儿子填房,张济才当然是求之不得。秋云也因张家有钱,有公公没婆婆,走去做小东家夫人,就可以管家,在相当条件之下,就嫁过来了。

    匆匆地走下车来,回头向车上看去,却见前面头等车上,有一个人和站在月台上一群送行的连连拱手道:“诸位请回去吧。”桂英看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林子实。也来不及上前了,老远地抬起一只手来,就叫道:“林先生,慢走!慢走!”在月台上竟有叫火车慢走的,在月台上的人,怎能不加以注意?林子实在这声音中,也回头看过来,真不料白桂英会在人丛中跑出来。人的相貌,固然有相同的,可是白桂英那清脆的声音,在戏台下听她两年的戏以后,已经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只要是这种声音吐出一个字来,便可以知道是白桂英来了。现在相貌同声音又同,不是她是谁?身子向前一探,门里喊了一声“白老板”,然而在这个“板”字声音叫出以后,汽笛“呜”的一声,车子已经向东移动。

    到了车站,她在袋里掏了一阵,恰是来得慌张,没有带零钱,找了个卖烟的钱摊子,换了零钱,付了车钱,一直向车站里走。到了栅栏门门口,一个穿制服的人,将手一拦,说了一个字:“票!”桂英道:“哦!忘了买月台票!”于是转身到卖月台票的柜台前买票去。偏是屋子前只有巴掌大的一个小窟窿,前面站着四个人挤着买票,自己无法上前。好容易,熬到那四个人买票过去了,自己才买得了一张月台票,匆匆到月台上去。她料着林子实三等车是不肯坐的。头等车呢,做生意买卖的人,当然不至于那样挥霍,所以一直就到二等车上去找,将一截二等车找了一个够,始终也不见林子实。又一想:“他是替公司里办事,也许公司里给他川资,他为什么不坐头等车呢?”如此想着,刚想由车上下来,再转上头等车上,不料月台上叮哨叮哨,一阵打点之声,火车就要开行了。

    到了家里,朱氏迎着她笑道:“我猜你是送林先生去了,对也不对?”桂英道:“对了,可是没赶上。咳!我做什么也不顺心。”这时,朱氏已经知道桂英带了一千块钱钞票回来,不敢得罪她,不但不说她不该回来就走,而且想了许多话来敷衍她。她倒没有什么不好的言语与表示,只是时时露出那不规则的笑容来。朱氏最怕她嫁人,把自己进钱的路子塞断,现在姑娘回来,少不了重登舞台,自然暂时各事要哄着,她就向她笑道:“你回来得这样快,熟人要看到你,真会疑心你还没有走呢。”桂英道:“咱们把这事瞒过来,不提就是了。知道我走的人,大概也不少吧?我们大福那张嘴,还不是一支喇叭,到处吹着。”朱氏道:“这回我可叮嘱过的,他可不敢瞎说。除非秋云她一个人清楚,反正你有事也瞒不过她的。”桂英笑道:“我倒忘了问你,她嫁过去以后,情形怎么样?”朱氏道:“那还用问,自然是好。第三天拜客,夫妻俩在我们这儿坐了一会。虽然姑爷年岁大一点,可是总是一夫一妻,倒很好的。若是说你回来了,她一定会高兴得了不得!”桂英道:“他们家有电话吗?”朱氏道:“张家很有钱的,家里什么都全备,哪有不装电话的道理?我到隔壁粮食行,借个电话告诉她吧。你的朋友也多,一个月哪不花几块钱,将来自己也安上一架电话,免得老是去麻烦街坊。”桂英笑道:“你以为我回了家之后,要广结广交,到处求人捧,又上台吗?老实说……”

    到了家里,将衣鞋换了,便躺在床上睡觉。朱氏以为她非玩个整天工夫不可,见她如此之早回来,料着又不定出去添了什么心事,先是不敢过问她,后来听到屋子里许久没有声音,始终是放心不下,就缓缓走进屋子来,只见她侧了身子向里,将一条毯子,盖了下半截身体,高举一只手胳膀,抬过了头,两只拖鞋,排了个孤雁投林,一只在东,一只在西,看那样子,是倦得很厉害,倒上床就睡了。正待上前和她牵着被盖,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毕,向外一个翻身,正睁了两只大眼。朱氏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张家喝醉了呢。怎么样?身体上不大舒服吗?”桂英道:“还是在火车上没有睡得好,我要睡呢。”朱氏看她将一件葡萄绿雁瓴绉的旗袍,斜搭在床栏杆上,于是将旗袍拿过来’和她叠着,笑道:“你自己不叠,也该叫别人和你叠一叠,为什么就这样乱扔?做一件衣服要好几十块钱,你就是这样地不在乎。”桂英并不理会朱氏的话,却反问道:“林先生走的时候,和你说什么来着?”朱氏这才知道她在床上睡着,原来是在想人呢,便道:“你别尽惦记他’他这儿有通信的地址,你有什么话,给他去封信就是了。好在这样的信,你自己也能写。”桂英道:“秋云嫁过去倒不错,张三爷待她很好的,张老头子两个儿子都在山东老家过,张三爷的孩子,也不回去了,秋云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氏道:“凡事都是各人的缘分,那孩子待她爹妈不错,应该有好处。”桂英道:“我待你也不坏,怎么我就没有什么好处呢?”朱氏道:“你还是短穿短吃,有什么不好呢?”桂英道:“一个人吃啦穿啦,就完了吗?”说毕,一个翻身向里,又默默地睡了。

    到了五点钟,阮副官带了两名卫兵来了,说是帮着送行李。桂英心里暗笑:“汪老头子,也不是潘安再世,也不是上西天取经的唐僧,何必这样怕我在郑州找他。大概我要不走的话,这两名卫兵,纵然不搬行李还不搬人吗?”因向阮副官笑道:“干脆,我们这就上火车站去等车子,我们反正不等什么,你也好放了心。”阮副官明知道她言中有刺,却也不便说破了,只当没有懂她的话,装麻糊笑道:“果然是先上车去的好,免得临时慌里慌张。我带了汽车来的,带着行李,我们一块儿走就是了。”桂英道:“好!说走就走。既是阮副官带了两位老总来了,那就不必客气,请他们给我帮一帮忙吧。”阮副官连说:“好的好的!”就督率着两名卫兵,一阵风似的,把她的行李搬出了门,运上了汽车。桂英也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想,一个人像失掉了魂一般,跟着这些人,迷迷糊糊地到了火车站。那阮副官也真是热心,直等她兄妹二人上了火车,火车开了,方开车回公署复命。

    两个老妈子走了。桂英道:“你真机灵,把她们支使走了,我正要问你的话呢!”秋云道:“我也正要问你的话呢。”桂英笑道:“让我先问吧。”她说着端起一杯茶要喝又放了下来,就用手拿了两粒瓜子嗑着,似乎是想了一点儿心事似的,这才向秋云微笑着:“结婚的那天晚上,是怎么一个情形?”秋云脸一红,微笑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桂英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我要问问。”秋云笑道:“这个情形,我可没法儿说。将来你出了门子,第一天晚上,是个什么情形,你经过了你就知道了。新娘子无非都是一样。”桂英笑道:“新娘子都是一样吗?我怕不能够吧?真的,我要问问我的姐夫,对你情形怎样?”秋云道:“那你还用问,在新婚的时候,彼此总是很好的,不过到了将来,这话可就难说。”桂英道:“我就是要问问这个哇’别的事情,我管得着吗?你说很好的,是怎样的好法呢?”秋云笑道:“好就是好,你让我说怎样的办法来,我可没法子说,反正我要怎样称心,他就怎样子去办。”

    一会儿工夫,朱氏笑嘻嘻地回来,拍了手道:“秋云她欢喜极了,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要把你请去。我说让你多休息休息,她就说请你明天到她家吃中饭,她还要请你看电影呢。”桂英笑道:“我倒要瞧瞧他们这家新家庭是怎样一个情形。”在烦闷之中,有了这点消息,稍微安慰。到了次日上午,就直到秋云的丈夫家来。

    一会儿工夫,张厚德也亲自出来,请桂英到客厅里谈话,陪着在一处吃饭。吃过午饭之后,济才夫妇,还要请她去看电影,她只觉得干什么事也不高兴,便推说头昏,回家来了。

    朱氏虽有些知道她的心事,可是也安慰无由,却暗地里向秋云打听,她和姑娘说什么来着,引起了她的心事。朱氏不打听倒也罢了,这一打听,就生出许多纠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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