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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不语只温存少年可爱 试歌转凄楚怨女兴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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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桂英心想,这样一个人,怎么没有一点官僚气,而且还没有一点丈夫气。便笑道:“王先生在哪个机关里?”玉和笑道:“交通部。”桂英道:“嘿!那是个阔衙门。”玉和没有什么可谦逊的,只微微一笑。他和桂英是对坐着的,因为她很爽快地和他说话,他觉得有些受拘束,便偏过脸向左边的张济才谈话,问问这两天铺子里生意怎么样,又问这两天看过了电影没有。张济才道:“今天礼拜六没事,咱们来四圈吧。小一点,五块底。”玉和笑道:“今天我还有个约会。”秋云道:“白老板是难得遇着的。第一次要你打牌,就碰了钉子。”王玉和把脸涨得通红,向桂英一拱手道:“真对不住。”桂英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我又没约王先生打牌。就是约了,您有正事,难道还能为打牌,把正事搁起来吗?”玉和笑道:“不过我这话是不应该说的。大嫂子说的话很对。”秋云道:“你瞧,你还在挺大的机关做官呢!这么一句话,会说得糊糊涂涂,闹不清楚。干脆你就说是‘初次约会,就不能奉陪,很对不住’,这不完了?什么大嫂子说的这话很对。大嫂子说了你什么话不该说呀?”张济才笑道:“人家见了太太小姐们,就够受窘了,你还要在一边儿挑眼,这不是给他难上加难吗?”玉和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笑。张济才道:“你有事,你就请便,明天有工夫,可以真来凑四圈。”玉和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来,两手捧着和秋云、桂英各作两个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然后走了。

    桂英坐了下来,只和他的椅子,隔了一张茶几。秋云的老妈子,这时先端上一杯茶来,放在茶几上。因为她放的是很大意的,就靠近了玉和这边,玉和望了她一眼,她很快地转过身子去了,要她移过去,也来不及。他趁着桂英掉过脸去的时候,悄悄地将这杯茶移向桂英的面前来。桂英刚一回头,便闻到一阵茶香,原来人家将茶杯子移将过来了,便笑着道:“别客气,您先喝吧!”玉和将身子微侧了一侧,似乎是个谦让的样子。

    桂英在身边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抱了头,瞅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些什么?”秋云笑道:“我笑我心眼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桂英伸了个懒腰道:“我也不想打这个牌,身体倦得很,我要回去了。”秋云道:“明天来不来呢?明天晚上,我们来四圈,我两口子,你一个,再把小王找来。”桂英就摇摇头道:“我也没有那样要过牌瘾,昨天打不着,今天来就,今天打不着,明天又来就,难道我们家,就找不出三个打牌的人来吗?”秋云笑道:“不来就罢,我们也不短你这个人啦。”桂英身体实在是疲倦,也不愿和秋云多说,自回家去了。

    桂英听母亲那话,竟是站在田宝三一条战线上,向自己说话,因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真能拿一千八百块钱包银的话,我倒愿意再干两三个月。开销开销,总也落个一千两千的。”田宝三站起来一拍手道:“白老板,不是,白小姐你这不是想得很通吗?你在没有出阁以前唱一天戏,就可以挣一天钱,为什么不干?有你这一句话,大事全定,咱们这次改到东城吉庆先唱,明天我要去安排。”桂英道:“什么,你不说是上天津去唱吗?怎么又改了在北平唱了?”田宝三笑着用手搔了一搔头发,答道:“我的话,本来还没有和白小姐说清楚。我想,总得先在此地露一露,然而我们整个地往天津一挪,至多在这里也不过唱十天八天罢了。”

    桂英到郑州去的时候,就把包车夫散了。现在是零碎雇了车子坐,所以到了大门口的时候,她也是站着付车钱。一个当过女伶的人,对于男女之别,是无所谓的。她看见那白面书生站在那里让路,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就向他点了个头,笑道:“不用客气,你请吧。”那书生便取下帽子,点了点头走进去了。

    桂英一掀帘子走出房门,赵老四立刻站起来弯着腰道:“白老板您好!”桂英笑道:“好什么?好了也不再上台了。”赵老四笑道:“话不能那么说,咱们是干哪行的,总得干哪行。咱们要好,得由唱戏上去找出路。咱们不唱戏,怎么也好不了,反正大银行的经理,不能让给咱们做。”桂英道:“真的吗?老四,你记着我的话。有一天我不唱戏了,你看好得了好不了?”赵老四心想:“你不在唱戏上面找好,你打算怎么着?”可是现在也不敢和她拌嘴,只得闷在心里。由胡琴袋里抽出胡琴来,架起大腿,将胡琴袋盖在膝盖上,胡琴放在大腿上,先调了调弦子,便笑着问桂英道:“今天您打算试试哪一段?”桂英道:“我听到一些消息,有人说我唱功不行了,我倒有点不服,你就跟我拉一段六月雪,看我是行不行?”赵老四心里可就想着,怎么她倒要唱这样的重头戏,一面笑道:“对了,唱功戏,咱们也得预备预备。”

    朱氏自桂英上郑州去以后,已经知道她十分坚决不肯唱戏了。就是她由郑州回来,几次探听她的口气,她也是口气很紧,没有一点松动。今天她对于田宝三的话,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这件事很有些奇怪,不过她说只唱两三个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两三个月以后,她还有什么打算吗?这也不必管她,只要她肯唱戏,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就是了。偷眼看看桂英的颜色,并不大好,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朱氏听到她说要吊嗓子,连眉毛都笑着活动起来,连忙站起来插嘴道:“大福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让他把老四叫来,要不,就是我自己去跑一趟,也没有什么。”桂英皱了眉道:“我今天又不吊嗓子,忙什么呢?反正是让他明天来,今天晚上去找他,也不算迟。”田宝三插嘴道:“对了,对了,不忙着这一会儿。”朱氏正要姑娘合作的时候,虽是碰了姑娘一个钉子,也不便用话顶她,只好默然坐着。

    朱氏听了桂英要吊嗓子,早是自己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桂英的手上来。桂英接了茶杯,向窗户站定,就应着胡琴唱了起来。这六月雪的一大段二黄,音调是非常地凄楚苍凉,而且词句也多。桂英在台上向来以做白取胜,对于这样的唱功戏,向来不肯一试。她今天突然唱起这种戏来,气力可就有些不济,只唱到了一半,便有些吃力,但是她绝对不服这口气。在胡琴过门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又接着唱下去。

    张济才走回屋子来,只见叠的被头,深深地落下两个印,便笑道:“你们两人,一定是搂着抱着,在床上说话的,真是一对孩子。你们说些什么来着,一定提到桂英嫁人那一件事啦?”秋云道:“你管啦,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我想她要愿嫁人的话,我可以和她做个媒。”秋云道:“你说,和她提个怎么样的人?”张济才笑道:“就是玉和了,不行吗?”秋云脖子一扭道:“你别瞎说了,她什么人也不会看在眼里,玉和在交通部,不过当个科员,她怎样肯嫁他?趁早儿别提。”张济才听了这话,自然也就无可说的。他白天看到桂英一双眼睛,不住地落到玉和身上,正也有些疑心,现在经秋云一说,似乎绝对没有这件事,那也就不必再提了。

    张济才只送到院子里,就不送了。他走进屋来,秋云说:“他这两天来找你找得很勤,有什么事?”张济才道:“他有三百多块钱,放在一家南货店里柜上,老追不起来,托我和掌柜的说,早点腾出来。我已经给他说好了,他想拿回钱去,所以这两天跑得勤一点。”秋云笑道:“他还真能存钱。”张济才道:“他每月拿一百多块钱薪水,一个人,又没有一点耗费,怎么不存钱?”桂英道:“他难道就不养家吗?”张济才道:“他就只有哥哥嫂嫂,在老家守着产业过活。家里本是个小财主,用不着他的钱。他存钱就是想成家。”桂英笑道:“人家预备钱讨媳妇,你就不该邀人打牌。把人家讨媳妇的钱赢光了,那可损德。”张济才笑道:“他手上,总也有个千儿八百的,打五块底的小牌,能赢他多少钱?你不信,明天他还准来。”桂英道:“那也是你两口子把话说重了,人家不能不来罢?”秋云笑道:“真的,明天你也来打四圈儿玩。他若是不来,我们再找别的角儿。你在郑州搂了一笔来了,应该大家分你一点儿。”桂英笑道:“来就来,还不定谁赢谁的呢。”秋云站起来,挽了她一只手道:“到我屋子里去躺躺吧,我有话跟你说,别瞎聊天了。”于是她二人就走进屋子去了。张济才不便进房,自走开去。

    她正如此出神,恰好是桂英在院子悄悄地进来。玉和首先看见了她,便是深深地一个点头,这才向秋云笑道:“客来了。”桂英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客,天天来的人啦。”玉和看了她二人,并不说什么,只站在屋角一边,不住地微笑。秋云笑道:“你姐夫到店里去了,有一阵才能够回来。对不住,要打牌,可得等上一等。”桂英笑道:“我还没有坐定啦,怎么先就谈上打牌起来了?坐着谈一谈吧。”玉和听了这话,脸上倒不免红了一红,似乎坐着谈这句话,桂英是对他说的,却向后退了一步。

    到了次晨十点钟,桂英不曾起来多久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白老板,正是那赵老四的嗓音。桂英笑道:“嘿!你真来了,谁给你带的信?”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告别,桂英就补了一句道:“明天真约我打牌吗?”张济才夫妇谈的话,不是她重新提起,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秋云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骗你呢?就算是骗你,你也不过白到我们家来玩上一趟,有什么要紧呢?”桂英听说,这才说了一声“明儿见”,出门去了。

    但是嗓子这样东西,伶家叫做本钱,那是极有道理的,没有本钱,硬拼硬凑,决计是闹不好。所以桂英唱到三分之二时,简直唱不下去,便突然停住,将手向赵老四乱摇道:“得了得了,我不行,明天再唱吧。”赵老四停住了胡琴,笑道:“本来您开口,就试唱这样的重头戏,也不应该,您休息休息,不忙,回头咱们再来试个四句头。”桂英坐下来,那只空手托了拿茶杯的手,许久不做声。

    不相干的话,说了二十分钟之久,不见桂英出来,也听不到她在屋子里什么声音。朱氏口里说着话,耳朵正用力向屋子里听着。忽然啪啪地几声响,非常地紧脆,朱氏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屋子去一看,只见挂着的汪督办的那个大半身像,被她连镜框子一齐打碎,抛在地上。她眼睛红红地,手撑了床栏杆,托住了自己的头。朱氏道:“又犯了你那个倔脾气。”桂英道:“他害得我好苦。我要是不相信他的话,老那样唱着没有什么关系。先是说不唱戏,现在,又唱起来了。若是唱不红的话,我拿什么脸子去见人?”朱氏弯着腰待要将那相片拾起,桂英突然跳了起来,用脚在镜框上一顿乱踏,踏得那镜子上的玻璃,乒乓作响。朱氏向后退了一步,不觉呆了。桂英将镜框连踢了几脚,然后向床上一倒,伏在被上哭了起来。

    一进家门,就听到田宝三的嗓音,和朱氏谈话。他道:“大婶,你这话有理,每天进一文,就少亏空一文,若是坐吃山空,凭你手下有多少钱,也是完。”桂英一想,准是田宝三又受了时鹤年之托,前来邀角组班来了。自己实在烦腻唱戏这一件事,有人提到这事,就有些生气。听到田宝三那些话,料着母亲已是和他一条心,便绷紧了脸子,走进堂里去。

    朱氏对于她这种情形,大是不解,便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嗓子不好,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呀!”不料这几句话,说得桂英更是伤心,索性呜呜然放声大哭。赵老四在外面听了很是纳闷,难道唱六月雪会唱得她伤起心来了?要不然,她是怕嗓子坏了,戏唱不好。可是她根本就不唱这一路戏,嗓子能对付就行了,为什么这样发急呢?朱氏和赵老四,总算是和桂英最接近的人,可是对于桂英的心事,依然是猜不透。而桂英一肚苦水,无人能知,这就更不能止住自己的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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