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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无余子立誓作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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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什么电影院里出,大菜馆里进。”玉和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快乐,也不知道是恐惧,心里头怦怦跳了几下。

    桂英笑道:“咱们的脾气,有点不同,我爱说话,你不爱说话。”玉和笑道:“你为人很直爽,我很知道,我哪是不爱说话,我是无用。”桂英手上整理了刀叉,低着头道:“我听张三爷说,你府上有哥哥嫂子,没有别的人,是吗?”玉和道:“不,还有别的人。”桂英听了这话,吃了一惊的样子,注视着他脸上问道:“什么?还有别的人,有些什么人呢?”玉和道:“还有隔房一个侄子,一个侄女。”桂英缓过一口气来,笑道:“那没关系。”玉和心想:“这是什么话?有侄子侄女,没关系?”便道:“你觉得人家家里有孩子不好玩一点吗?”桂英道:“那当然,你和令兄,是分家弟兄吧?”玉和道:“不,我自小儿是哥嫂带大的,就无所谓分不分了。”桂英道:“哦!这个样子,你大概有些怕哥哥吧?”说着,一笑。玉和道:“无所谓怕不怕。我家住在乡下,乡下人家,是非常守古道的,虽然到了这个自由平等的时代,他们还是说着什么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桂英笑道:“这也无所谓,我们演的那狸猫换太子,包公不就是哥哥嫂嫂养大的吗?我想你哥哥嫂嫂,一定是像包公的大哥大嫂那样和气的吧?”玉和道:“他们对我总还算很好。”

    桂英捧了咖啡杯子,并不喝,用牙咬了下嘴唇,沉静地想了一想,放下杯子,扑時一笑道:“我并没有说到我自己身上来呀!”玉和一想,对了,她虽是话中有话,并不露骨的,怎好把她提了出来呢,便笑道:“对不住……”只这三个字,说不下去了,就捧了杯子喝咖啡。桂英道:“老实说,我看你是一个忠厚人……你不信,问问秋云,我唱这多年的戏,没有这样容易和人家出来玩过一趟的。”玉和点头道:“我知道。”

    桂英偷眼看他的脸色仿佛是笑,又不曾笑出来。她又道:“凑付着,我也能写几个字,你写了信来,我一定有回信的。你若是愿意到我家去,你先写信通知我,我一定在家候你。你觉得怎么样?”玉和道:“你……你……待我太好了!”说着,不由得把头低着,又去拿了个苹果来削。桂英道:“我该回去了。今天我出来,我母亲很注意我哩。明天我不一定到张家去,你去不去呢?”玉和道:“你不去,我去做什么呢?”桂英笑道:“你现在说实话了,你到张家去,为了我去你才去的吗?”玉和大着胆子,笑道:“我想,你也不至于这时候才明白啦。”桂英扬着眉毛一笑道:“好,我们什么都彼此心照。”说着,就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茶房。茶房进来了,桂英道:“你这里有零杯子的酒吗?”茶房道:“有的。”桂英道:“好!你给我来两杯葡萄酒。”茶房答应着。端了两杯满满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在他办公以外,除了打小牌,无甚消遣的事,所以每晚在公寓里,都很感到寂寞。今天回得公寓去,不同往常,回忆白天的事,就津津有味,除了脑筋里面所想的以外,并无其他。他心里想着:“桂英既是允许我写信了,这正是怕我不好开口,所以让我在信上写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千万不可失掉。”于是打开笔砚,伏到桌上,就要写信。转念一想:“不要不要,我这样子急迫,她不嫌我鲁莽吗?”于是将笔砚收好,在屋子里徘徊一阵,他又一个转念:“纵然不寄去,何妨先把信的内容拟好,然后压置一两天再寄了去。信先写好,从从容容地审查一番那也比较稳当如此想着,又坐下来再写信。”

    原来马家这芸姑,玉和是认得的,但是严端甫从中提亲,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也由于严端甫慎重其事,不肯胡乱开口,以为马家二老,只此一女,必定问得清清楚楚,方始说合,好在玉和并没有别家提亲,所以不忙。现在看到了玉和有捧女伶的事情,而且是刚着手,正好赶着和他成起家来,这番曲折,玉和哪里知道。然而芸姑今天是晓得很清楚的了,看到玉和来了,料定便是为了那事,脸上不由得通红一阵,低头避到一边去。偏是玉和不知,还取下帽子,和芸姑点了个头道:“马姑娘,严老先生在家吧?”芸姑以为这位未婚夫有心和自己说两句,他这样未免太调皮,当了人这样客客气气地问话,怎好不理人家,便道:“大概在家吗?我也不大知道。”她说着话,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大,向后退着,索性靠了墙。玉和以为这是旧式姑娘的常态,却也不放在心上。依然点了个头,走向里面去。

    到了严端甫屋子里,严端甫见他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料着今天早上到他屋子里的那件事,他并不知道,这倒也不必去说他。因道:“今天你来得很好,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去,我有话和你慢慢地谈。”玉和笑道:“有话请老伯就说吧。六点钟,我还有个约会。”严端甫道:“什么人请吃饭呢?”玉和顿了一顿,才道:“是衙门里的人,公请科长司长。”严端甫道:“你真有要紧的应酬,我就不留你。我找你来,不是别的事,就是你令兄今年写了好几封信来,教我和你说一头亲事。就是乡下姑娘,你是不肯要的,城里姑娘,又怕有一天要回家,不能过乡下日子,教我和你找一个城里的姑娘,又能过乡下日子的。这个题目,可就难了,教我到哪里找去呢?”玉和笑道:“家兄多年不出门了,对外面新潮流,有些隔膜,这话也就不必挂在心上了。”严端甫笑道:“说是那样说,天下未尝没有巧事。”说着,在身上掏出烟卷来,给玉和一支,自己吸了一支,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信里究竟是什么,总得知道一点,于是由头至尾,把信匆匆地看了一遍,其中的一段,却是最可注意,乃是:

    女士在繁华坊中经过了一番的人,对我这样的寒士十分的垂青,我这一番感激的意思,我实在不能用笔墨来形容。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间的爱情,也不相信爱情可以使人能醉生梦死,于今我知道了,我也相信了。我这还是第一次通信,虽然您告诉了我在信上有什么话尽管写出来,可是我还没有那种勇气。您若是许可我说错了话,可以原谅的话,我第二次写信给你,我就要实说了。

    他见电影院里的人,纷纷向外走,他可不动脚,似乎有一句话想对桂英说,却又不敢说出来。桂英虽是知道,可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又不便先行就问,只好缓缓地在前面走,等他发问。他在后面跟着,快要出电影院的门了,才低声说了一句话。桂英在热闹烘烘的人群中,恰是没有听得清楚,就回过头,向他笑问道:“你说什么?”玉和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桂英看他那样子,心里已猜中了一半,便笑道:“你有工夫没有?我请你吃晚饭去。”玉和不觉笑了起来道:“我正要打算请你,倒让你先来请我,那可是不敢当。”桂英道:“你要请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玉和道:“我说了,你没有听见。”桂英微笑道:“瞧你这斯文劲儿。”于是在前面走出门去,雇了车,直向大菜馆而去。

    他如此想着,回到会馆之后,就打个电话给玉和,说是有话谈,约他下了衙门之后,就到会馆来一趟。打完了电话,就到马家来,和那马老先生谈话。原来这位马老先生,只有一妻一女,自己客居北平,在同乡家里授蒙为生,过着很清苦的日子。为了减轻负担,没有租房,就在会馆里一所小跨院里住着。严端甫走到跨院门口,先喊道:“子良兄在家吗?”马子良的姑娘芸姑,正站在院子里洗衣服,两只手水淋淋地由盆里拿了起来,将自己胸面前的围襟,掀起一只角来,擦了自己的手胳臂,笑道:“我爹爹在家看书呢,老伯忙呀,一早我就看到你出门去了。”严端甫口里答着话,看她圆圆的脸儿,腮上泛起两个红晕,配着那漆黑而大的眼睛,却是个多血的聪明女儿,她挽了面包髻,虽嫌老式一点,头发却是溜光得一根不乱,身上穿的蓝布褂,也没有一丝皱痕。心里这就想着:“娶这样一个姑娘,正好住家过日子,玉和这孩子,为什么一时糊涂,要去迷恋一个女戏子。”他打量了姑娘一番,自向里走。

    他在地毯工厂,本来有职务,今天预备做大媒,不上工厂,在会馆里静等了王玉和前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玉和果然来了。他到大门口恰好是芸姑和一个卖绒线的小贩在那里讲价钱,绒线担子,拦门搁着,再加上两个人,不免挡了人家的去路。玉和过去不了,只得站住了脚’向二人道了一声借光。

    严端甫走了出来,见芸姑还在那里洗衣服,便向她笑道:“大姑娘,刚才我们所说的话大概你都听见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芸姑当严端甫走了过来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现在一听这话,把她红晕了的两片脸,更加上一层红色,低头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做声。严端甫道:“姑娘,在这个年头,婚姻这件事,都要自己拿出几分主意来的。我们虽是古道人,觉得这终身大事让本人拿出些主张来,这是很对地,好呢,大家都好,不好,也不能怪父母。不过年长的人,经验多一点,参加一些意见罢了。这是终身大事,你何以害臊哩?你若是不做声,我们就认为是你不同意了。”

    严端甫看到这里,完全明了了,玉和正是学着时髦人物,在谈自由恋爱呢。信的前后有几句提到唱戏的事,这个女子,一定是个坤伶。对了,他的把兄张济才不娶的是名坤伶程秋云吗?那么,他一定近朱者赤,走上了那条路。常在戏报上看到白桂英这样一个名字,这个桂英女士,就是姓白的了。一个好好的青年,竟会走上了捧角这条路,实在是可惜。回头看了床上,玉和还是睡着的,这也不愿惊动他,悄悄地放下稿子,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心里可就想着,幸而他不会知道我来了,要不然,冲破了这事,于他脸上不好看,也不免伤碍彼此的交情。真是巧,怎么他写信不收起来,让我看着了,我和他哥哥是好朋友,而且他哥哥和我早商议定要和他说媒,将同乡姓马的姑娘嫁给他,我不知道这事则已,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问。

    一封信写了两小时,先是要斟酌字句,让它通俗到十分,又怕字迹写得太潦草了,桂英会看不出来,索性工工整整,写的是楷书。当他这封信写完之后,实在头晕眼花,不能再写了。听听屋子外面公寓里的住客,一阵混乱,正是听戏瞧电影的朋友,都工作完毕回来了。他向来起得早,也睡得早,今晚写信辛苦,不觉忘了时间。将信用铜尺压了,放在桌上,便解衣就寝,连房门都忘了上闩。凡是用思想过度的人,睡觉都容易酣熟,玉和这一觉睡到次晨八时,还未起床。他九时以后,便要上衙门的,所以他的熟朋友,常在八点前后来找他。

    玉和在桌子边按了桌沿,流出来的汗,把桌子面子印了两块,睁了眼,许久说话不得,最后才道:“也并不是小侄放肆,实在老伯的话,太言重一点。”严端甫冷笑道:“我也本来不该多事。不过我还要忠告你几句,无论什么人,决不肯有福不享,要去受罪。这就叫人向高走水向东流。世兄有做护花铃那番热忱,可也要看看是梅花、水仙,或者是牡丹,牡丹花是不肯栽在茅屋竹篱笆下的。请便吧。”说着,又连连拱了几下手。玉和跟人家顶撞了一番,也不能再说什么好话,只得红了脸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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