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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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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的薰药柜时,叹气地又闭着眼睛了。他于是更加天天盼望着父亲。只要两手稍为有点闲,就去把着柜台,头伸出去,向人丛中探索着。果然父亲终于出现在远远的街心了。他快活得眼泪都几乎冲了出来。父亲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他望着父亲那浓眉下的一对黑眼珠,光射出来,特别感到亲密。他这回才好像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络腮胡子特别长了,鼻子下的那一撮就要盖上嘴唇,有几根已经灰白了。

    “你在尽看甚么?”父亲有点脸红起来,奇怪地问。

    “我以为又是做梦呢。”福田没有表情地答着。

    大家就都笑起来了。陈师哥的声音最响。

    王先生招呼父亲。父亲很困难地张合着嘴唇回答着。陈师哥又在旁边笑了:

    “嘻嘻!”

    福田脸红起来了,终于把眼睛向陈师哥眨了一下。

    一会儿,父亲就带着福田出街来了。在一个巷子转弯的地方,父亲在贴胸的衣兜里掏出一包烘满肉身热气的点心给他。福田凑拢身边,从父亲那战抖着的粗皮掌上拿着那一包粘紧封口的点心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滚出来了。他想着那晚上梦里面的情形,越加觉得天地间只有父亲可爱。他的眼睛从忧郁闪出希望的光了。

    “爹,我不做了。我回去。”

    父亲顿时脸色变成暗黑,眉头皱了起来。

    “为甚么又不做了?”

    “我做不下去了。”

    “回家去也没有吃的。”

    “我做工去。”

    父亲鬓发旁边的青筋蚯蚓似的一下子胀了起来,咆哮地说道:

    “胡说!你现在不做,老子就要赔四担谷子的口食钱给你师傅。你怎么这样不晓得艰难?”

    “可是我的耳朵都要给人家拉烂了!”

    “总是你自己不好!”父亲斩切地说着。但马上又觉得如果这么吵起来,儿子真会走了也说不定。他的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他往常在田坎边坐着时幻想的图画来:六年满师后,儿子就去做先生,积点钱就可以开一间小店子在村镇上财神庙的隔壁,而且讨媳妇,生孙子,那时他能够拄着一根拐杖坐在自己儿子的店门口,人家喊他一声“老太爷”,他马上就进棺材都口闭眼闭了。他于是温和地说道:

    “唉,阿福,你不替我想想?”

    福田见父亲摇着头,眼泪就要滚出来,自己就不声地闭着嘴了。父亲很高兴,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温和:

    “阿福,你答应我好好做下去。”

    福田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就走了。他一直奔到巷口,还听见父亲在背后不断的诉说着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只冲着走向冲天招牌去。

    晚上刚刚关了店门的时候,陈师哥就看见福田一个人坐在柜台边吃东西。他推开门进去,福田很慌忙地手在嘴上一按,两腮顿时就凸胀起来,就像两个肿起来的包,上下嘴唇差不多合不拢了。陈师哥*(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他的眼睛,扑哧一笑地问道:

    “你在吃甚么?”

    福田讲不出话,同时一只手正在贴胸的衣兜里藏他那剩下的一块点心,脸就涨红了。

    陈师哥越看越疑心,猛然想起他枕头下的钱,他慌慌忙忙地就上楼去了。他摸到床边那装满大黄的柜子上,一根洋火嗤的声就在他的两个指头上燃起来,顿时在他面前就现出那靠壁的一间板床。他慌忙着翻开他的枕头下面的被盖。洋火被扇熄了,顿时又回复了黑暗。第二根火柴擦燃了,这回他先把柜子上的一盏菜油灯点燃,才去拿出一个长条的纸包来。纸包在手上打开,就现出一长节生绿了的铜板。数一数,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左目右夾)着眼想道,福田这样的家伙,还配有钱来吃东西么?于是觉得格外不放心起来了。他跑到那挡在床头的一个五尺立方的薰药柜下面,抽开那柜子的小方洞门的时候,一面掉转头闪着眼睛,一面就把纸包放进去。他马上忽然又觉得那摆硫磺碗的柜底很空洞,一定会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于是又拿出来;望着那瓦背的木椽,但那木椽上只是一些破败的蜘蛛网流苏似的随风摆动,他摇摇头;望到点着灯的柜子旁边,一个个重叠着排满的药篓,把钱包放在下面的一个吧。才要蹲将下去,他马上又迟疑地站起来了,他想,这些药随时都要取的;再过去是堆满的药材捆,那些柴胡苏梗之类,就像禾场上堆积的稻草丛似的。那很明显,搁在那里面,自己要找恐怕一时也会迷失方向。这房间,好像从来没有他今天晚上有的这么亲切,连那角落里老鼠钻的洞他都看到了。他的头就四方上下转动着。忽然师傅在楼下喊他,他还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赶快把钱包塞到柴胡下面去。

    陈师哥从师傅的房间,一直走出大门外的时候,福田忽然被喊进去了。房间很暗,就只床中心圆铜盘上一盏盖着玻璃罩的豆大火光,照着师傅那带怒的高高颧骨的脸,细小的眼睛在一闪闪地*(左目右夾)动着。福田知道有甚么事,心就突突的跳了。师傅抽了一筒烟的时候,才坐起来,细声地严厉地问道:

    “喂,我问你,你们三个人一共偷了我多少钱?”

    同时,师傅把烟灯拿起来照着福田的脸,马上就看见那浓眉下的一双怒目鼓了起来,油黑色的脸像皮革般地绷着。接着就看见他冲口地答道:

    “没有这回事。”

    “哼,没有这回事!陈师哥都承认了。”

    “那我不晓得。”

    “哼,你不晓得!我近来卖进的钱很多不对账,你晓得吗?”

    “不晓得。”

    “哼,不晓得!师母刚才在门帘那儿看见你吃点心。”

    “那是我爹带来给我的。你不信你问去。”

    “我问鬼!”师傅还没有说下去,就看见福田那脸色越变越绷紧,那反映着闪动火光的眼珠子就像要挺出来了。师傅刚想咆哮地把他这不顺眼的样子吼回去,一动,但他却又冷静地和缓下来,说道:

    “好,那么他们两个怎么偷的?”

    “我的确不晓得。”

    师傅躺下去,闭了眼睛一会儿,说道:

    “那么,去吧!”

    福田顿着脚刚要跨出房门,师傅忽然又喊一声:

    “来!”

    福田又站着。

    “我告诉你,今晚上的话如果你出去漏一点风声,我再给你说。”

    福田冲着走到店门口的时候,他打算存下来明晚上吃的一块点心,都把它从贴胸的衣兜里拿出来向着街心的黑暗处,怒怔着眼睛想远远的把它抛过去。可是他放在掌心看看,圆的,扁平的,那黄白的壳子怪酥的,这是父亲远远地拿来的。他于是叹一口气,又装进衣兜里去了。拍拍围腰布,抱着手就斜靠在椅子上。他一下子更加恨起所有的人来了。两眼望着煤油灯,肚子里不禁又咕噜地咒骂着。

    王先生的行动终于被福田注意出来了。那是刚要上灯的时候,福田在黄昏中看见一个顾客提着一包药出去,马上就看见王先生从柜台上把一登铜板向钱柜丢去,可是只听见几个铜板落柜的声音。福田把白瓷篷的玻璃灯点燃,走到账桌边,就看见花瓶边赫然地又直立着一登铜板。他正在暗笑他的发现时,就看见师母拐着一双小脚儿急急忙忙的从门帘那儿走出来,把那一登钱抓到手上,望望众人就进去了。王先生那还没有喝过酒的脸庞,顿时从耳根就红齐颈项,并且马上就用两只手去蒙着说道:

    “呵唷,呵唷,我头痛。”

    就眼不看人地上楼去了。第二天早上,刚刚开好店门,他脸色苍白地抱着一个蓝布包袱下来,两眼失神地向陈师哥说道:

    “请向你师傅说说,我家里有点要紧事,去去就来。”

    福田在椅子边拿着抹布抬起头来,就现出他那张带笑的油黑脸,他心里快活地想道:“妈的,你也有这么一天!”王先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直起身站在他面前了。

    “王先生要走啊?”他笑嘻嘻地问。

    “唔,唔,”

    “王先生,你……”福田再要逼进一句的时候,王先生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了。

    福田笑了起来,他好像感着了胜利似的,向着陈师哥那惶惑的脸子也*(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带笑的眼睛。陈师哥就忸怩地走开了。福田一直到了站在账桌边擦烟袋的时候,他嘴角边的微笑还不曾收敛,他手里碰响着烟袋零件的铜声,想唱起山歌来了。

    “好,好。”他微语着。好像今天早上射进柜房里来的阳光都特别光明而且跳动似的。

    “好。”他想。

    忽然耳边上呼的一声,马上就觉得背脊上斜斜的痛了一条,同时抛来一声惊雷似的咆哮:

    “你骗我!”

    福田迸出眼泪来了。他摸着背转过身来时,就看见师傅怒着小眼睛,左手倒拿着一支两尺多长的鸡毛帚,福田还来不及说话,那竹鞭子的那头又向着他的头上劈下来了:啪!脑顶就好像马上隆起一个包,福田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怒着眼睛直直地站着。师傅又把鞭子打下来:当福田抱着头的时候,那鞭子就劈到屁股上;福田马上捧着屁股时,鞭子又在头上劈了一下。

    “你骗我!嗯?你骗我!”

    随吼,鞭子就又随下。福田才要吼出来,师傅已经打到陈师哥的头上去了。

    “你骗我!你骗我!我问你,你说不晓得!你!你!”

    鞭子就在陈师哥的背上与头上起落。陈师哥也哭着叫起来了,声音非常尖锐,就像杀房里的猪声。他死抱着头不放,弯腰躲到钱柜边的角落里,好像只让出背脊和屁股来给师傅敲打似的。

    福田在账桌边直挺地转动身,师傅又站到他面前了。那竹鞭子就在他眼前摇动。一喘一喘地,师傅说着:

    “哼,我问你,你说不晓得!现在怎么说?你们三个人串同来偷我!……”他还要说下去,福田昂起头来迸着眼泪冲口地说道:

    “我没有偷过!”

    “哼,你没有偷过!楼上柴胡下面的两吊钱是哪个的?”

    福田很诧异,但是马上就怒目答道:

    “我不晓得!”

    福田答着的时候师傅把眼睛转过去望陈师哥一下。陈师哥的哭脸突然变得惨白。

    “哼,你不晓得,”师傅又把脸转回来,说,“我晓得你不晓得呵!哼,你偷我!”

    “你冤枉人么!”福田的嘴唇颤着。两手战着举在胸前屈曲着他的十个指头。

    师傅又跑到陈师哥的面前去,摇动着鸡毛帚的竹鞭子问:

    “钱是哪个的?说!”

    “我不晓得!”陈师哥也劈口就回答。

    “你真不晓得?”

    “不晓得!”

    这时候,当街的柜台外面已经围满了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福田简直想要捏着拳头去赶开他们。

    师傅站在钱柜面前扬着鸡毛帚喊道:

    “好,那你们就跪在药王菩萨面前来,给我赌咒!”

    福田扑的就跪下去:

    “好,赌咒!”他说。

    在那几秒钟之内,师傅望着陈师哥。陈师哥的眼睛昏暗地张皇起来了。陈师哥迟疑一秒钟之久,就看见福田那正在矮下去的油黑的笨头,他马上觉得应该说了就可以轻松自己了。于是一面和福田差不多同时,弯着腿,一面指着福田向师傅说道:

    “是他的!”

    师傅一下暴跳起来,一鞭子又劈在陈师哥伸出的指头上。

    “啊唷,我的妈呀!”陈师哥惊嘶的叫起来了。

    “好了,你已经自己招了!”师傅吼着,鞭子又在陈师哥的背上落,“哼,你偷我,你偷我!”

    那很快的一刹那,福田咬着牙站起来了,抓着钱柜边的一个方凳。四脚朝天地向上举了起来,那方凳边缘的黑漆就在他的头顶上闪光,重甸甸地像石臼似的,就要向陈师哥的头上抛去。师傅咆哮着掉过头来了,呸的一下就向福田的鼻尖吐出一口口水,把方凳夺下来,向他的头又劈下一鞭子。

    “没有你打的!你!”

    师傅说完,又站到陈师哥的面前去了。

    福田摸着自己的头想道:“这真不是人干的了!”他正要想走的时候,师傅向他喊道:

    “福田,你去把陈师哥的父亲叫来!”

    福田没有回答,直着眼睛就一直走出来了。

    父亲正在家,见福田满脸怒气地走来,他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就迎上去了。问明了原因的时候,他沉着脸说道:

    “你为甚么不去叫陈师哥的父亲?”

    “我不干了!”

    “不行。你应该回去。回店子去弄明白。不弄明白还有脸见人么?”

    “不,我不去。我受不了。”

    “不行。非去弄明白不可。”父亲摇着手叫着。“况且你应该住下去,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去!”他见儿子掉过头去,直挺挺地向着那株大槐树。他怔着他的背好半天,又才伸手搭上福田的肩头,在他的耳边叹气地说着。

    师傅瞪着陈师哥整整等到太阳的黄光爬出柜台去,他就忍不住地打起呵欠来了。刚刚走进房里的床上点燃烟灯,很不放心地再出来看看时,陈师哥已经不见了。他咆哮起来,跑到街心去两头望望早已不见了陈师哥的影子。他想向街头追去,但一见许多人都在笑,他就顿着脚想道:“陈家是有田的,怕他跑么?”于是他就回头了。走到柜台边,一个顾客在那儿催药,等着就要拿去给病人吃的。师傅一路“哼!哼!”地就去拿着戥子。呵欠又打起来了,断续地嘴就张了三下,眼角上挂出了晶莹的泪水。他的手颤颤地称着药。他抽开柴胡抽屉,里面是空的可以看见底子,想喊人,但马上他就知道只有他自己。跑上楼去拿下来的柴胡,却是长梗子,他怔着眼睛去捏着刀,就咳嗽,手又软下来了。师母站在门帘边说,缸子里没有水,应该弄饭了,并且脸还没有洗,叫师傅暂时到隔壁店子里请一个伙计来帮忙挑一挑。

    “找鬼么!”他咆哮着,放下刀就跳起来,“没有就不要吃!”

    师母脸色变白,把门帘布忽的一掼就进去了。师傅又怔一下眼睛。他遍身都瘫软,不能再动了。呵欠又来一个。他于是阴凄凄地一个人坐到钱柜上。左右望望,一切烟袋,凳子,抽屉,药材等等都非常杂乱,就更加觉得自己的无力,全柜房都像空虚起来了。那顾客又在催,他简直想跳起来去吐他的口水,但他马上转成一张笑脸,求他等等再来。但那顾客拿着药单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跳起来拍着账桌子:碰碰碰!桌子发着钝响。撑出白瓷瓶外的五朵红纸花顿时挤着缩到瓶口,好像也要躲进去似的。那个张着大口的柴胡抽屉空虚地望着他,碰的一声他一脚就把它踢进去。

    “唉,唉。”他吼着。

    当他看见福田同他父亲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他想骂起来,并且敲他两个耳光。嘴才一动,“呵!哈————”又是一个呵欠了。他再要发话时,就看见福田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困难地动着嘴唇,马上他又想到,这店子需要一个人守看了,他非躺下烟盘去不可了。等到福田的父亲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仅仅指着福田的鼻尖说道:

    “等一等再给你说。”

    福田闭着嘴,望着师傅那愤怒的小眼睛,他也把他的大眼睛怔了起来,那黑眼瞳的边缘充满了血红。他想:还是住不下去的。

    太阳的黄光从街心又移到对门布店的曲尺柜台上面了。师母拿一张小手巾贴着眼睛,坐在灶房的角落,发亮的鼻尖红着,噙满着晶莹的泪水。肚子又在哇哇哇地叫,腰和背很疲软了。她想究竟还是应该把饭吃了再说,于是擦干眼泪,走到门帘边喊道:

    “福田,挑水了!”

    福田只是抱着手站在刀凳边,眼睛望着天花板。

    师母在火炉边坐一会去洗米,一个大肚的缸子张着那大大的圆口空洞地望着她。她又走到门帘边,眼睛有些直了。

    “福田,挑水了!”喊出来的声音却又是温和的。

    福田依然抱着手,罗汉似的没有动。师母就把脸沉下来了,怒声地喊道:

    “福田,你不挑水么?”

    师母悄悄从他的背旁边望过去,就看见福田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师傅在床上咆哮地把烟钎子丁冬地掷在铜盘上就跳起来了。马上就走到账桌边,大睁着细小的眼睛就在百药抽柜旁边去拿鸡毛帚。当他拿到手上的时候,福田就开步,他赶到刀凳边,福田已经走出门,他跟着赶到门外时,福田已经踏进人丛中,直着一双眼睛,抱着手,像疯狂了似的,在回家的相反路上孤零零地走去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1934年12月1日载《文学》第3卷第6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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