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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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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秀青离开那点着一盏煤油灯的桌子,走出那屋角满是蛛网的房间的时候,阿金她们就把书收起来,一直送她到门口,站在门旁边,就在她的耳边说着:

    “阿姐,礼拜天一定来呵!”

    “一定呵,我们很早就来这儿的。”

    秀青站在那街灯的黄光照着的阶沿,望着她们那疲劳中闪着天真的眼光,————尤其是阿金,虽然脸很瘦而且苍白,然而那闪烁着锋芒的眼光,使她感着非常的兴奋,从前她才被芜声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她们也是这么亲热似的,一走进门,她们就照例的要忙着倒茶,问这样,问那样,可是多来几回之后,她们就又好像感着淡漠,特别是遇着她们被扣了钱的时候,如果跟她们才谈几句,她们就像眼睛失了神似的,把锅子一端;爱搭不理地就去打水煮稀饭去了,秀青于是就一个人剩在那门旁边的条凳上;可是她并不生气,又照样地来了好几回之后,一直到现在,大家的嘴脸可不同了:当她们认字到第三遍还认不得的时候,她们就会红着脸自己打着自己的手心:“咹,咹,不中用!”而现在要离开了,大家还感着那么依恋。要不是很晚了,她准会还要坐下来跟她们再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她就索性来跟她们住在一起,使自己更加懂得她们,那她将会兴奋到连觉都不想睡了。

    然而当她转身离开那热烈的送别声,走到街心的时候,在灯光下望着自己这孤独的影子,那兴奋,马上又变成一种惶惑。夜是这么深,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电车都没有了。第一,惶恐的是,今晚上该不会又遇着流氓的追逐吧?第二,最惶恐的是,回家的那一关又要难过了。她连头发上沾着的一些棉纱屑跟脸上的几点黑煤灰都忘了抹去,就匆匆地拍着家里的后门,啪一声,那心就像捏紧一下似的。

    一会儿的工夫,伯父就铁着一副面孔站在她的面前了:

    “哪儿去来!”

    “看电影。”

    “哼,看电影!”

    门砰的一声关上。秀青就赶快躲开那电灯光,在楼梯的黑暗角落伸一下舌头,就跳进自己的房间,蒙着被条睡了。

    后来伯父可忍不住,生气了。有一回,当她刚进门的时候,就从她的头发上拈一点棉纱屑下来凑到她的眼前说道:

    “哼,你这是去看电影么?”

    伯母也噘着嘴站在旁边,哼着鼻音说道:

    “呃,大了呢!”

    那两个擦得满脸脂粉,画着眉毛的堂姊站在楼梯门的旁边,也似乎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气。

    这使秀青惶恐然而气愤。伯母那开口“大了”,闭口“大了”,就像故意在火上浇油。秀青就把眼睛睁大一些了,在伯母他们的脸上扫一下,然而又有所恐惧似的,马上就又掉回来,望着自己手心里弄着的手帕。

    在周围放射着许多可怕的眼光中,连秀青脚旁边的一条白猫儿都只敢偷偷地望一望,溜掉了。

    最后伯父又发话道:

    “你不要以为你没有父母了,就该这么野马。姑娘家这么晚在街上走,成甚么体统!我做伯父的也并没有亏待你,你要想想你父亲死后留下了几七几八的财产在我这儿?我做伯父的教是教,养是养,难道还对不住你么!————喝,不要辱没了我们的祖先!”

    “真是!”伯母又在旁边鄙夷地附和一句。

    那两个堂姊也似乎在笑。

    秀青的眼眶就充着泪水了,然而她忍着,不让它滚出来。这晚上,她躺上床又睡不着。耳边听见的是那堂姊们在黑暗中哧哧的声音。她在往常,遇着这样情形的时候,就会想着那曾经爱过她的母亲,那一双慈爱而温和的眼睛于她是多么的亲切。比如有时候受了堂姊们欺侮的时候,母亲那温暖的手就要抚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脸庞,而且口里还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她想着这些,就会伏着哭了,让泪水浸湿那枕头上的花朵。而现在,虽然也想起母亲,可是她已不再哭。阿金她们以及芜声他们那热烈的脸孔就在她的脑中轮流地隐现,而且很快就模糊,立刻发出细微的鼾声。天一亮,不等伯父他们起床,她又赶快提着书包上学去了。

    伯父有一天摸着胡子说道:

    “这孩子该防备一下才是了。读书总是坏事的。”到这里,他又吟咏似的摇头晃脑地,“究竟还是古人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伯母也就咧着嘴接下去:

    “我早就说过早该把她嫁了人算了。你要怕人家笑话。将来闹出笑话来那才有面子呢!她哪里像她的姊姊们,低头进,低头出的,你看她那样子,多怪!我说,阿青,把你伯父这件衣裳拿去洗洗,你看她不耐烦似的,从我的手上拿去就狠声拌气地丢在脚盆里。一摆就是两三天。我说,阿青,把你伯父的烟盘拿去擦擦,你看她东一把,西一把的烟灰都弄得满地!好呀,这就是你家的好侄女儿!”

    伯父瞪了她一眼,好像觉得:你敢来教训我么?到了听见她后面的话,便很生气地把胡子翘起来了:

    “甚么?烟灰也弄倒么?”这好像伤了他的心似的,“————弟弟留了些财产,究竟我也很对得住她了。就是族中人有甚么话,究竟我也有了话说。”最后他就把袖子一扬,命令似的说道,“以后给我好好防着吧!你们这些女人!”

    伯母也瞪了他一眼,但马上却又应声:

    “是。”也就拐着她的小脚儿去做她的针线去了。

    从此以后,秀青在厨房或者甚么地方一走动,在她的背后的壁缝或窗孔就要贴着一只眼睛,她如果走到另一个地方,那眼睛就又贴在另一个壁缝或窗孔,锋芒一般闪闪烁烁地。

    几天来,一放学就不能出街,她简直烦躁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似的。那两个堂姊花枝招展地,一放下书包就在那儿翻着歌谱,或者讨论着服装。外边一有甚么吵架的声音,她们就像雀儿样,两步就趿着拖鞋跑到门旁用半边脸看着热闹;可是如果有一两个男子打门前走过,多望她们几眼,她们就又像老鼠样赶快躲在门后了;然而独对于秀青,她们是勇武的。秀青有时问:

    “姊姊,你看过我的那本书呢?”

    “谁晓得?”

    那睖着眼睛的高傲样子。秀青也睖了她们一眼,愤愤的转过身来,就一个人跑进房间去。躺在床上听着那消去的一分一分的钟声,心头的烦躁就更加强烈。她丢下这本书,又拿上那本书,一会儿她又拿着别一本书了。那些字在她的眼前飘忽,看了半天,那书上说的什么,她迷惘地一个字都不知道。脑子里面转着的就是阿金跟芜声他们的影子。她好像看见阿金她们又抢着问:

    “阿姐,为什么你又不来呢?”

    最不安的是见着芜声他们的时候,真要使她低着头难为情的。她更加烦躁起来了。举目一望,电灯,书桌,床,箱子,……从这角落踱到那角落,四四方方,鸽笼似的,这屋子对于她空虚起来,如果她还是从前苦闷时候的思想,她真的会把电灯泡取下来,用指头去触电了。

    可是下面又在喊了:

    “阿青,来帮我把菜切切!”

    她气愤地把书抛在床上,就无精打采地跑下楼,在那两个堂姊唱着《梦中情人》的歌声旁边跑到厨房来的时候,还听见伯母在无休止似的自言自语着:

    “如今的学堂真进不得,还是关在家里的好。锅头灶尾,究竟是女人家的事情……”

    秀青就沉下脸来了,不听它,然而那一句句的唠叨,总是偏要钻进耳朵里来。她拿出了菜板,又忘了拿刀,拿出了盘子,又忘了拿抹布,碗柜弄得砰砰地响,身体就像风车似的在灶前打转。伯母就把挽着袖子的双手叉在腰间,又咧着嘴说了:

    “看你这样的没办法,将来出嫁后怎样呵!”

    秀青的嘴唇苍白了起来,从眼角白了伯母一下眼睛。等到伯母应着伯父的叫声进去之后,她才望着自己手上油腻的菜刀,发出一个深长的冷笑。

    二

    不过,秀青找着一个机会,避开了监视的眼睛,跑到芜声他们那儿去的时候,她又活泼起来了。

    从前芜声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她全身充满着的是热,才走出学堂门,她恨不得马上就到。在路上她一下又问芜声:

    “要到了么?”

    “别急呀!快到了。”

    芜声跳跃地看她一眼,她就像害羞似的,两个相对着又笑了一笑。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雪随着风漫天的飘着,她们两个的头发上跟肩膀上都沾满白色的雪花,像许多粉的斑点,街当中被人们踏成泥泞的污雪就在她们的皮鞋上飞溅,然而她们似乎不觉得。走到芜声的爱人全太的房间时,秀青简直全身都紧张,连雪都忘记抹掉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因为冷,对着街堂过道的玻璃窗紧紧地关着。电灯罩的上面围着一层厚纸,下面便成了一个圆的白色光圈。她们来的时候,全太、流峰跟家杰他们三个人已经在光圈下的条桌周围坐下了。这一夜的情形,秀青是记得特别清楚的。

    全太不大讲话,大家见了面,他只是笑一笑,那黄瘦的脸庞马上就回复了沉静,笑纹都逃得无影无踪,好像一点表情都没有似的。

    “好了,好了!莫再讲废话了。”他眼睛锋利地望着家杰那哇啦哇啦的嘴巴,说。到了他讲话的时候,他的两颊就更加收紧,只见他的一张嘴在不停的动着。他讲话,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的,一种凝固般的眼光注视在别人的脸上,像铁铸般的好久都不移动。有时候芜声在旁边拉着他的手,好像一时想起了甚么要紧事要向他说,然而他像不觉得,只任她拉着,自己还是一字一字地说下去。空气是紧张的,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他的眼睛。

    至于家杰,那是一个爱说话的青年,头发光光地梳着。当他听见秀青要来的时候,他好像感着一种兴奋,先就在他的脑子里幻想出一个苹果般的脸子,脸子上一双跳动的眼睛。才一听见拍门,他马上很活泼地叫道:

    “哈,来了!”

    他就跳起来去开门。坐下来,他的话最多。谈着某人行,某人不行,好像许多事他都知道。他是最先跟秀青谈话的一个。问着她教书的情形:

    “教了几次了?”

    秀青似乎恐怕答错,想了一想才抬起头来答道:

    “两次。”

    “啊。几个人?”

    “四个。”

    “啊。”

    这倒使秀青不好意思,避开家杰那逼人的眼光就又低下头。不过当全太讲着话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羞怯,也静静地望着全太的眼睛。家杰呢,也不声不响了,也把全太的眼睛望着,两只手搁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电灯的光就对直洒在他望起来的脸上,尖尖的鼻子跟水波似的眼睛都照得油光光地。

    流峰对于秀青也是非常注意的。因为在从前就曾经听见过有这么一个人在教书,很不错,这回一看见她那沉默而瘦削的面孔,心头就不禁说了一声:“哦。”不过,他没有说一句话,老是闭着嘴。到了该他讲话的时候,他那结结巴巴的口语,又出来了。他竭力想避免它,使句子说得明快一点,可是他越想,那满口的“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就愈加多了起来。他的眉头皱着,眼睛闪着,好像在搜索着他那要讲的东西似的。

    “我觉得,我以为,我们现在……”他这么说着。

    家杰就耍笑,全太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又不笑了。流峰的话也渐渐进入了一种非常细密的程序。他详述元保他们,他说明自己的方法,他甚至于把怎样跟他们谈话的态度,甚至于怎样拍了他们的肩膀一下都说得有声有色。大家围着他听的空气都入于一种严肃的沉静。

    可是桌子上沙沙地在响,大家都一下把眼睛望下去,就看见家杰的手上正拿着一支钢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些不相干的字,大家看他的时候,他却在画着一个女人的头了,而且还在女人的嘴上画了一个八字胡子。于是流峰的话在他们的耳边模糊起来,他们的眉头就对着笔尖皱起了。

    流峰正在比较顺畅的讲着,忽然见大家的眼睛都一齐从他的脸上移了下去,他一下着急起来了,口里面又开始了“这个这个……”

    他跟着他们的眼睛望下去,就看见钢笔尖正在画着那翘起来的胡子尾巴。他非常焦急了,眉头又皱起,刚刚在他脑子里涌出来的话,一下随着那钢笔尖的移动忘掉一半了。

    “这个这个……”他好像讲不出话似的。

    终于全太眼睛不*(左目右夾)地说话了:

    “喂,家杰,请你放下笔好不好?”

    家杰的脸红了,好像在一个新来的朋友面前很难为情。他望了望秀青,还在纸上故意画了一横才搁下,把头又用手支了起来。

    流峰的话才又说下去了。

    这一晚上的秀青是再高兴没有了。她觉得个个都好,个个都那么热烈。回家的时候,全身都还紧张着一团火热。躺在床上,眼前还活跃着那灯光下的那些兴奋脸嘴。她那时虽然开始发现了堂姊们在黑暗中哧哧的声音,她想:“你们这算甚么呢!”

    不过,时间一久,她对于流峰他们渐渐能够有着一种判断的能力了。有一回,她因为在家里被监视了十几天,找着一个空跑出来;恰巧在那十天以前流峰他们正要拿东西给阿金她们去。芜声呢,别的事很多,而她呢,又找不着,虽然有一个密斯李,然而她又是才来的,大家非常着急的时候,她才跑来,于是就想到该跟她谈谈话了。她自己也非常的难过,觉得自己究竟是太不对的。到了流峰结结巴巴地讲着的时候,家杰却哄笑起来了:

    “真糟糕,你净在‘这个’些甚么呀!”

    流蜂虽然脸红一下,但他仍然眼不看人地说下去:

    “是的,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缺点,人总有些缺点的,这个这个……”

    家杰又抿着嘴笑起来。全太就向流峰说道:

    “你不要理他,说下去吧。”

    不知怎么地,秀青一下子觉得家杰非常不好起来。那天她没有说甚么,等大家把话说完,她就闭着嘴做她的事情去了。

    * * *

    在一个很夜深的晚上,流峰才从元保的家里走出来,街上的电车已经没有了。街旁的店门都关得紧紧地,只有一两家纸烟店的小方洞口还透露出一些黄黄的灯光。屋檐口在刮着微风,那灯光下的电车线亮晶晶地发着咝咝的声音,可是当那玉盘一般的明月从那破絮般的乌云中滚了出来的时候,电灯光都显得灰白了。流峰那刚刚在阁楼里被闷了半天的脑子,这时才忽然感到一种清凉。他嘘出一口白气来,顿时就与月光混合,不见了。他很快活,究竟今天的事又做了了。这是他一天所得的安慰。他自从在五年前逃避他父亲给他强订的婚姻,飘流以来,在那穷苦奔波的生活中,他已经很少想起家。他把家里的一切早都完全由哥哥他们去。至于现在,这么忙,家对于他更是退出他的脑子圈外了。他觉得他现在是愉快的,一个人可以无牵挂。迎着那吻着面的微风,在这深夜凄清的街头,在他自己是并不觉得有甚么可以着急的。他在那透明如水的月光下面,很清楚地可以看见自己拖在地上的那清瘦而强健的影子。

    忽然背后有人在喊他,一看,是芜声跟秀青呢。他才站着,摇动着头发的芜声已拉着秀青走来了。他兴奋了,微笑地问道:

    “才回去么?”

    “是呵,你不也才回去吗?”芜声一面答着,就从手里拿出一块糖给他。

    “你们这样晚走路,不怕么?”

    “就是怕呢,顶讨厌的就是那些流氓。我倒不要紧,秀青可被迫了几回了。你送她回去吧,我可要回去睡了。”

    秀青看了她一眼;她又忽然道:

    “你怕么,好,那我们就三个人走走吧。”

    在路上秀青没有讲话,只匆匆忙忙地走着。

    “秀青,我觉得你还是搬出来好了。你看每天到这时候你就这么急。怕什么,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助你的。”

    秀青望了芜声一下,又低头走着。

    流峰本来早就从芜声那儿听见过关于秀青伯父的情形,他们曾经劝过她索性出来算了:

    “现在阿金那儿这么忙,你索性就搬到那儿去,大家都有这意思。如果你不愿住在那儿,那就随便你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流峰发现了这事情。一见秀青不在的时候,老喜欢一步一步的追问。后来他们就跟他说笑话了:

    “秀青还没有恋爱过呢!”

    那意思好像就是对他发的。有一回,芜声肉着一双大眼睛问他:

    “你觉得秀青怎样?”

    “很好,我觉得。”

    “哈哈,不错。她也说你很好呢。我觉得你应该帮助她,是么?”

    流峰在当时曾经感着一种兴奋,那一夜几乎为那种兴奋睡不着觉了。他同秀青两个在芜声那儿遇着的时候,从前本来大家都可以随便谈谈的,可是这一天却大家都不好意思,倒弄得反而相对无言了。芜声于是笑道:

    “呵呀,你们怎么不讲话呀,新娘子么?”

    秀青红着脸,依然没有话。流峰呢,自己好像堕入一种迷惘中,看见秀青那脸上的红晕,心头好有些震动了。他虽然觉得芜声太顽皮,然而却又觉得这顽皮是好的。想说句话,替秀青敷衍过去,然而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于是也没有话。等到全太回来,房间里的空气才换过。然而芜声还拉着全太的手笑道:

    “你看呀,这两位新娘子!”

    全太笑了笑:

    “你总是这么哇啦哇啦的,小孩子。”

    “甚么,‘小孩子’?唔?为甚么我不可以哇啦哇啦的?”

    全太只是微笑,不讲话。

    “为甚么?说呀!”芜声偏要逼着问。

    “好,好,可以。对不对?”

    于是乎大家都笑了起来,秀青坐一会儿,也就闭着嘴走了。

    流峰虽然因为听见秀青讲他好而高兴,然而当秀青出去的时候,他还不敢就追上去,可是照今晚上的情形看来,事情似乎已经迫到眼前来了。他把头抬起来从芜声的肩头望过去就看见秀青又是低着头。现在他觉得芜声夹在这中间简直是多余的。

    芜声这时又抓着秀青的手了:

    “喂,怎么样?你假使出来了,我们多好呵!或者密斯李我们三个人都搬去。密斯李这个人是有点时热时冷的,我们大家来鼓励她,好不好?”

    秀青因为忙着走,没有讲甚么话。芜声却以为她不愿意,又赶忙笑着说道:

    “好,那么,你就在别处住。”她又把头掉过来,“流峰,你说对吗?”

    流峰点点头,微笑着。可是在秀青听来,觉得她又在开玩笑了:现在她又把两个男女当着笑话谈,觉得非常的不对。她只望了芜声一望,就把自己的脚提动得更快了。到了衖口见他们去了之后,她自己才发现自己手上有一包东西忘了交给芜声;但又不能拿回去。她转身追出来的时候,芜声已经不见了,流峰却倒还慢慢的走着。她想了想,终于大胆地追上去,红着脸喊着他:

    “呵,对不住得很,请你帮我把这东西带回去搁一搁,好吗?”

    流峰毫不迟疑地答道:

    “好得很,好得很。”

    他把东西接过来的时候,身上好像感着电激一般的了。他想讲话,可是秀青已经转身。然而他的心头是非常兴奋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衖堂口,好一会儿,他才似乎清醒地回过头走去。

    第三天晚上,他跟秀青一道到一个地方找几个人去了回来的时候,又是夜深了。在月光底下,他们开始是相距一尺远的光景沉默地走着。到了他们渐渐地谈起话来,他们的距离也就渐渐的近,渐渐的近,快要碰着肩头了。他看见秀青那沉思的眼睛,反映着明月的光辉,顿时觉得非常的可爱起来,而且马上就听见自己耳边似乎又发出一种强烈的声音:“她也说你很好。”他于是想到,那么她也一定爱他的了。接着又好像是一种声音在催着他:握着手吧。然而对于这第一次应该怎样握手的方法,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他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他想,女的大概总不会先握男的,这倒是他的确信。他想挨拢去,可是又犹豫着。一下又离开;可是一下他又想挨拢去了。

    秀青忽然发觉了他那种恍惚的样子,自己好像有些怕起来了,眼睛慌张地两边望望,便赶忙指着路旁边的一大片瓦砾场说道:

    “这一·二八……”

    流峰马上惊觉,很快又把手缩回来了。他不好意思,支吾地问道:

    “那————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望。想起从前的情形,自己又有些得意了,“我跟同学们在前方慰劳过呢。”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

    “你也在么?”她迷惘地望着他,“那许多人呵,怎么看得见你?”

    “那时候我们看见了不是很好了么?”

    秀青捋一捋耳边的头发,大家就相视的笑了。忽然一条狗摇着尾巴走在秀青的旁边来了,闪烁着圆圆的眼睛,并且嗅着她的脚,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几乎跳跌一跤,流峰于是赶忙挽着她,一脚踢出去,那狗“汪儿”地叫一声,便滚出几尺远,站起来,就夹着尾巴跑了。他又赶忙捏着她的手问她:

    “你吓着了么?”

    秀青好像感着被电触一般,全身都紧张起来,心突突地跳。他们互相望望又低下头了。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外,互相可以听见各人急促的呼吸声音。

    走到一带可以摸得着墙脊的长墙边,一条静寂的马路蜿蜒地顺着墙展开在他们的面前。清水一般的月光把那墙头撑出来杈桠的脱尽叶子的树枝映到他们的脸上跟身上,无尽的零乱黑影就在两个不整齐的肩头波浪似的从前面滑到后背去。被笼罩在这种闪烁迷离梦似的氛围中,就恰像在草原上的森林里面散步一般。脚下乱石边的枯草瑟瑟声跟两个心儿跳动的声音都成了和谐而合拍的韵律。手臂挽得更紧,两个和缓了的呼吸都清楚地流进各人心的深处,在那儿起着激动的共鸣。流峰微笑地迎着月光仰起头来了。那闪烁着星星的青空,一条带子似的薄云正绕着那北斗旁边,那七个金色的点子虽然有些灰暗,然而却是那么分明呵。他自己好像进入一种幻梦中了。左右顾盼之间,忽然一下觉到,这不是在他逃婚之前曾经憧憬过的一种甜蜜而自由的桃色境界么?望着秀青俯着的头,那蓬松的黑发在月光下纷纷地闪着光辉,耳边扭成一个半圆形的鬓发,黑白分明地显得多么美丽呵。他于是更加愉快,腰杆也就更加直了起来,昂头迎着那些杈桠的黑影慢步走去,步子的和谐声都好像在低诉着一种情话。可是手弯里面在动,他惊觉地看时,秀青却已经把她的手臂抽出去了。他虽然怔着眼吃一下惊,可是马上自己又得到了这么一个解释:秀青究竟是害羞的。

    他躺到自己床上的时候,他还兴奋得被条都不能盖。他竭力要想着明天应该做的事情,然而那刚才树荫下的双影总是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他责备着自己,然而那影子还在闪动,究竟到了甚么时候才睡着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想大胆地提出问题来了。然而还绕了许多弯,才下了一个决心迟疑地问道:

    “秀青,你觉得我怎样呢?”说完这句话,全身都绷紧起来,好像在期待着那最后的判决。

    秀青的眼睛特别睁大了,从他的眼睛一直就望到他的两脚,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已经在追她,可是这么猛烈的一步紧一步的追迫,她好像感着有些怕。在惶惑中搜了半天,究竟搜着了一句在朋友间很相宜的话了:

    “我觉得你是可以帮助我的,是么?”

    流峰顿时好像吃了一惊,呵,这面前站的是秀青么?这是秀青说出来的话么?他感动得嘴唇都颤动起来了,一把就拉着秀青的手;秀青无可奈何地,这在她所不曾料到的事情,竟来得这么突然,逼到眼前来了,心头突突地跳,脸红地就低下她的头。但是一刹那间,她好像有所感触,马上就抽出她的手,走出门来了。

    * * *

    可是这一晚上,秀青回家的时候,伯父已经端一把椅子坐在门旁边等着她了。等她一进门,便铁着脸儿喝道:

    “你究竟在干些甚么?说!”

    秀青觉得这家里的事情似乎也一步紧了一步。她不知怎么说才好,依然弄着她的手帕。

    “说呀!你究竟……”

    伯父把手举起来。秀青非常的愤慨,然而并不觉得可怕,好像事情终于有这么一天。她站着也就并没有动。可是伯父马上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侄女儿,何必又劳自己这么大的力,他于是叹一口气,又把手收回来了。伯母眼青嘴黑地站在旁边,见那手没有落在秀青的身上,好像是觉得非常可惜。

    “说呀!你究竟,你聋了么?”

    秀青究竟说了。她似乎已经决定,把头抬起来了。伯父咆哮了,他一面说一面摇着手。

    “喝,教书!教鬼书!明天别再给我进学堂去了,不要去丧死祖先人的德!女人家还是应该关在家!早些把婚姻弄好,我也对得起弟弟,大家都清爽些!我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儿。关起来吧!我再淘不了这许多气!”

    门砰的一声关上。大家都走开。秀青就一个人剩在厨房里。

    三

    流峰在几次约会,见秀青都没有来,他想起那晚上鲁莽的情形,着急起来了。全太在做事的时间,他的脸色虽然像皮革一般,可是一有空,他也喜欢谈谈各人生活情形的。因此流峰就觉得他这人非常的可亲。他往常为要使自己多懂些各方面的生活,只要遇着全太疲倦地横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他也躺上去,大家头抵着墙,很详细地问他从前在栈里学生意时候的情形;全太也很细心地为他解释,描述着每种人的个性跟生活。关于男女问题,他们也谈。如果芜声坐在旁边,他们就更加谈得起劲。芜声是谈得特别多的,她叙述着全太才跟她见两面就不客气地问她爱不爱他,那说话时的那副粗率样子,现在谈起来都还引为好笑。流峰对于秀青的情形,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很多了,可是全太对于人家的这些事情是很不愿意谈的。流峰也不愿提起。可是现在他着急起来了。现在芜声虽然已经跟秀青跟密斯李一块在往阿金她们那儿去,可是她又已经不再跟他们一块碰面了。于是他几回来都遇不着芜声。想要跟全太谈,而家杰又嘻皮笑脸地在旁边,如果谈,他知道家杰一定又会跟他开玩笑。前几天家杰就已经在许多人当中散布“流峰追秀青”的笑话了。他竭力避免他,在这非常着急的时间,他在大家的面前还是装着非常的镇静,闭着嘴斜斜的坐着。终于,他在街头遇着芜声了,当他看见她大着一双眼睛走来的时候,他狂喜了,简直像怕失了机会似的,抢上去就问:

    “秀青呢?”

    芜声那跳跃的身体,好像不曾停止过一下似的,就连那一双大眼睛都好像在跳跃。她望了望流峰的眼睛就笑着两个酒窝答道:

    “在呢。”

    “在哪里?”

    “在家里。”

    “我不是也晓得在家里么?”

    “哎呀!”芜声又笑了,“你就这么着急么?好,我告诉你,我那天到她家去,她伯母出来把我拦着说:‘你又来干甚么!秀青不在家!’那样的黑着脸,真把人气死!可是我退开几步回头一望,就看见楼窗上秀青的眼睛————他们把她关起来了!”她说完了后一句话,就把手向两边一分。流峰好像感着了一种重压,呼吸都有些迫促了,可是芜声还在说下去:

    “你晓得,阿金她们那儿人又多了,从前我们三个人还忙不来,还说叫我们大家搬去。你看,现在就我跟密斯李两个人,怎么弄得来!秀青要不想办法是不成的。”

    流峰镇静着了。马上问:

    “怎么想办法?”

    芜声又笑着叫起来:

    “谁晓得你们甚么办法?你晓得的比我更清楚。”她说着,嘴唇就噘起来向着他眼睛上下地动一下。不过她马上静了静又道:“总之,现在是给她想办法要紧。她比我们精细得多,所以我们现在非她不行的。顶好呢,她就索性到阿金那儿去。”她看见流峰的眉头忽然皱起,立刻她又改口道,“不过这也随她,哪儿住都行。是不是?不过,你不能就这么固执。她出来重要的还是为的……”她看见流峰的眉又皱起了,自己便把手在胸前挥一下说道,“好了,好了,随你去,总之现在还是给她想法子要紧。”

    流峰见她的话抑扬顿挫的,真是弄得他惶惑起来。不过等到芜声跳呀跳的走了之后,他想,芜声这个人究竟是喜欢开玩笑的,到阿金那儿自然要紧,不过这话在他的面前说,就成了玩笑是无疑的了。他这么找出了结论,就又自己忍不住微笑起来。一下他又想起那天秀青的答话来了:“我觉得你是能够帮助我的,是吗?”这句话,不是秀青跟自己的关系已经有着十分的把握了么?这几天在事情中总是感着一些迷惘,他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究竟事情怎样,总得弄它一个段落。晚上,他就决心跑到秀青的窗下去了。

    秀青苍白着脸子在窗子边轻轻地踱来踱去。许多事物都在她的脑子里转动起来,像电影般地。————关于自己的事情,跟芜声曾经谈过几回。芜声虽然有时候喜欢说笑话,究竟同学多年,彼此很能理解。芜声向她说:

    “我始终赞成你出来。”

    可是这又不是简单的,她不像芜声离家几省,外边跑惯的,一说到出来后的一切问题,自己就感着犹豫。然而芜声却又当着流峰的面跟她说笑话了:

    “你们这新娘子呀,埋着头干甚么?”

    秀青又只好不说话。可是她还逼近来说:

    “哈。秀青,你看流峰的脸红了呢。”

    这就使她不高兴。她总觉得自己的事情,要旁人来说,这实在是不应该的。心里恨不得要反问她一句:

    “你这是甚么意思?”可是她没有说。因此她反而跟流峰淡然起来了。她觉得不能这么盲目。从前芜声跟刘真就是这么的。记得跟芜声两个从前烦闷的时候,互相都天天嚷着要怎么怎么了。那时候的刘真满口是新的,芜声就像找着理想一般,跟他恋爱起来。可是刚要同居的时候,才发现刘真只是坐在玻璃窗里在许多书架面前喝喝浓茶的,而且他渐渐干涉起芜声的举动来了: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事情是急得的么?”

    芜声很不高兴,然而一时又没法离开他。可是当她认识了全太的时候,刘真更加不能安坐起来,随时可以看见他立眉立眼的神气。在芜声的房间里,全太如果来,看见刘真那种摸着印度绸领带,怔着鄙夷的眼睛,他就只好跟芜声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出门去。如果全太先来,刘真一进来总是一屁股就坐上床去,表示他是主人公似的。全太又只好起身就走。有一天,秀青正在那儿,看见全太刚刚出去的时候,芜声顿时气得跳了起来,拉着秀青跟着就要跑出去。可是刘真也跳起来了,抢前一步,就把门碰的一声关上,转身来贴着门,怔着她的眼睛。

    “你真的要去么?”

    “要去!”

    “我想你还是不去的好!”

    “你没有干涉我的道理!”

    两个都僵持着,好像一对鸡在准备打架的架势。特别是刘真那顽固的劲儿,把着门,好像永不让她两个出去。芜声抢到门边,他一把就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台子边一拖。芜声气得脸红了,一双大眼睛鼓了起来。她马上咬他一口,挣了自己的手肢,便冲去拉开门走了。马上就看见刘真的脚一扬,墨水瓶呀书呀的全都随着台子倒下去洒满一地了。第二天,芜声叹着气向地说:

    “呵,我太盲目了!我太……”

    然而芜声现在却要以旁人的资格来促成她跟流峰的关系似的,流峰虽然不是刘真这样的人,可是这种不自然的结合,她认为有同芜声先前一样的可怕。不是大家都还不理解么?她想。因此她就觉得一下离开家,总是有些茫然。可是现在伯父这么给她一关,她可愤恨起来了。她整天在家里,还要在责骂声中洗衣,切菜,擦烟盘,这样使她更加想起阿金她们,心里面好像有一种什么声音在向她说着:走吧!房间里一没有人,她就会本能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张苍白的脸子迎着透进来的阳光就贴到窗上去。然而过道上走动的全是陌生的人影,她又垂着头躺上床了。有一回,她听见楼下芜声的声音,她狂喜了,可是才跑到窗前去,芜声仅仅望了她一下就走了。她摇头,叹一口气,一直望着芜声的衣角在转弯的地方消逝了,手才从窗上懒懒地放下来,迷惘地望着那灰暗的角落。

    有一晚上,她偷偷地跑下楼去了。走到门边,她才刚刚试着要去开门,伯母就走出来了。她赶快就缩回手。伯母却黑着脸给她把门拉开。

    “你要去么?”伯母颤声的说,“要去就去呀!”

    秀青又站着不动了。

    “去呀!为甚么不去?”

    这使她惶惑起来。可是伯母已经砰的一声又关了门,走进去了,她一面走还一面唠叨着:

    “你不要以为你伯父跟姊姊们都不在家,哼,还以为……随你吧。”

    秀青走回楼上的时候,自己几乎要哭了。心里想到:走就走。她下了决心似的,呆呆地望着电灯的黄光。好一会儿了,她疲倦得要躺上床的时候,忽然听见窗下有一种慢条斯理的皮鞋声传了上来,橐!橐!橐!走过去,接着又橐!橐!橐!走过来。她一翻身,又爬起来了。在窗口上,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流峰。那清瘦而强健的身躯,在那微弱的路灯光下,虽然沉着地一步一步的踱着,然而那焦急的神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秀青往常对于他害怕的心理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而且顿时觉到,她跟他之间,是一种多么的亲密。她想,不管它,就跟他一起也好吧。她不敢出声,赶快就到灯下的台上写一个纸条,并且包一个铜板在里面又走到窗前去。

    “喂!”她轻声的叫着,流峰一下就停着脚抬起头来了。正在这一刹那间,秀青作了一个最大的决心,手在窗外一放开,纸团就落下去了。

    * * *

    流峰自笑着走回来,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了。他躺下去,天气虽然冷,然而身上却很热;又爬了起来。他扫一回地,又抹一回桌子,把生了锈的打气炉擦得亮晶晶的,碗跟筷子都洗干净了。已经半夜过了很久,才又睡下去。可是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六点钟把事一完,就赶回家来。于是就坐下来开始等待。全身紧张得不知道把一双手搁在哪里才好。听见楼梯响,他就去开门。可是来的却是提着一口箱子的全太。他惊异地让他跨进门,马上就听见他说一声:

    “秀青出来了。”

    他简直兴奋得旁若无人了,慌慌张张地就跑到全太的背后,向楼梯下面一望没有;再又跑下楼到门口去,也没有。没有啊?他觉得全太这样的人今天也跟他开玩笑了。他跑上楼来的时候,全太还在笑。

    “你慌什么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流峰才感着了一种羞愧似的:

    “怎么呢?”他站在全太的面前好像痴呆一般了。全太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下去:

    “秀青在路上遇着芜声,说是阿金她们那儿今天有要紧事,她就把箱子交给我,两个就一道匆匆的去了。她们说,很快就回来的。这东西我就给你送来。”

    流峰虽然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忍不住笑了,他从全太的手上把箱子接下来,摆在自己箱子上面的时候,他就嘘一口气,放心了。

    四

    这以后,流峰那惯于沉默的面孔,时常嘴角上总带着一些笑纹。家杰一见他,就要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喂,流峰,你这两天真是红光满面!”

    虽然流峰听了这一句话以后,还掩不着他的笑容,然而他究竟觉得家杰的这种话是怪没意思的。他对家杰只好闭着嘴。往常他同家杰一道做事,如果遇着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常常总是在本来该回去的时间,还要坐下来跟他谈半天,有时候就在家杰那儿一床睡了。可是现在,他只要把事情做完,看看跟秀青互相约定的时间一到,马上就要赶快跑回去。

    “为甚么你这样急呢?”家杰又笑他了。

    他只是笑一笑,望望家杰,不讲话,又走了。有时候误了一两点钟回来,看见秀青那种因等待而表现出来的苍白的脸色,他就自己责备自己一番,大家便又微笑起来,一个又去洗米,一个又去洗菜,准备弄饭吃了。

    自从秀青出来以后,他已跟芜声她们一起,不再同全太他们一块约会了。早晨的阳光刚刚一洒上窗子,他们就赶快起床。流峰就忙着去提水,大家把脸洗好,便一道出门,各人分头走去。临着分手的时候,流峰一定又要问一声:

    “几点钟回来吃午饭!”

    “十二点。”

    “一定?”

    “一定。”

    已经要走开了,他还要再说一句:

    “当心呵。”

    秀青点点头,然而不知怎么地,对流峰那种太过纠缠的态度,弄得总是要耽误一些时候,很有点觉得拘束起来了。掉过头,就像轻松一下似的,不过总又觉得有一种甚么在她的脑子上粘着,不过她终于闭着嘴走了。

    她自从出来的第二天,忽然感觉到非常的疲倦,走路都恍恍惚惚的,她对于这第一次同居的人跟屋子,虽然感着一种亲切,然而不知怎么地,又觉得是好像陌生。据她自己推想的结果,也许是就因为住的地方完全变了样的吧。那天早晨,她还在梦中,忽然听见一种尖锐的声音直刺进她的耳朵里,她恍惚地就像往常一般以为伯母又在叫她了,一惊就睁开眼睛,而且一下子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张惶地向着壁头跟窗子看看,才知道自己是睡在流峰的旁边,而楼下的声音,却是房东的女人,虽然她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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