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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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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笑起来,然而那种自己家庭的情形,就像图画般在她的眼前闪动。她自己也知道她并不是想家,不过那住居了多年的家庭,总觉得有一种依恋似的,何况自己走后,知道伯父他们会怎样呢?

    现在两个人同住,虽然可以随便自己的脚,可是出去要约定时间,回来也要约定时间。特别是那天晚上,流峰迟回来了两点钟,她已经很疲倦了,还得坐起来等,而且越等越可怕起来,弄得自己一下又跑到窗口,一下又开开门看。她很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听见楼梯橐————橐————橐————自己就又去开门,可是上来的是三楼上住的那个擦满雪花膏的学生,他还向她笑呢,而且就站在门口,她使气的把门一关,就躺上床去。不过她又想,这时候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了么?于是她自己一下又感觉到渺茫了。然而心虽然这么慌乱,但总得坐着等。等到流峰回来,自己已经疲倦得要睡觉了,躺上床去,把脸向着里面,可是流峰却要动脚动手地把她的头扳过来,互相望着。

    “请睡吧,明天还有事。”她恳求似的说。

    “好,好,睡吧。不过我明天没有什么事情。”他也恳求似的。

    她的眼睛实在挣扎不住了,刚刚才闭上,流峰的手又伸过来了,于是她又醒来。

    “睡了吧,好不好?”

    流峰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她好半天。她想着事情究竟太忙,没有等他答出来,自己就又转过身去闭着眼睛了。

    “生气了么?”流峰从颈后送过来的声音。

    “生甚么气。哎呀,睡了吧。”她仍然没有动。

    “哈,你这不是生气么?”

    “为甚么要生气?”

    “可是……”流峰无可奈何地。

    秀青又只好转过身来,望着他。可是马上就又闭着她的眼睛,睡去了。

    最使她感着一种不舒服的是在芜声家里的那一天。她向芜声说,密斯李有些说大话,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搬到阿金那儿去的样子。正在说话的时间,密斯李却来了,他们三个人就互相争论着。而流峰却跑来催她回去吃饭了。她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仍然向着密斯李说下去:

    “大家都觉得非去不可。”

    “那么你,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去?”密斯李就给她一个反问,脸都涨红了。

    “我……”秀青迟疑了一下,“我也可以去的。”

    流峰在旁边忽然怔着了,但是不好讲什么话,只催着说:

    “好了,回去吃饭了。”他就去拉她的手。

    秀青在大家的面前,很难为情了,顿时觉得脸红起来,马上就把他的手摆开,仍然说下去。芜声也睁大着眼睛叫起来了:

    “那么,好,我们大家都搬去!”

    “好。搬去,大家。”密斯李就叫着。

    满屋子就只听见尖脆的哇啦哇啦声,分不清谁说的是哪一句了。全太回来了,才说这个事情可以稍缓,大家又才把这无结果的争论暂时停止,然而都还气愤愤的。流峰好像怕再提起来似的,赶忙就又催着秀青。她这回虽然不忍把他的手离开她自己的肩膀,而且也站起来,可是她总觉得这使她难堪的。她从芜声跟密斯李她们的旁边,红着脸就同流峰出来了,她,感觉到她在流峰的肩下,像小孩子一般,被“保护”着似的。

    于是她就觉得在外边究竟要清爽一些了。

    有一天,她跟芜声在密斯李那儿谈了半天之后,三个人一道出来,在路上遇见阿金跟两个女人。阿金很高兴地跑到她们的面前说道:

    “啊唷,才说明晚上你们来的时候,你们一定高兴了。看,我们又有两个。”

    秀青就走上去,非常高兴的跟她们互相问着姓名。

    至于密斯李,她是最喜欢讲话不过的。她的声音最尖,在人多的场中,只听见她哇啦哇啦的声音,把人的耳朵都要震破。不过她一下把脸沉下来的时候,是谁都有点怕她的。从前家杰就喜欢跟她说笑话:

    “喂。密斯李,他们说你今年二十六岁了是吗?”

    “二十六岁又怎样?”她把手上的书一合,脸就沉下来。家杰在这时候就只有走开。不过,她在秀青跟芜声的面前,这种情形还少有。今天一见阿金,她也高兴的叫道:

    “你不是说今天要我同你们去看戏吗?”

    “是呵,我们就是要去的,走吧。”

    芜声也是不让人的,她拉着秀青的手,跳跃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走吧,我们大家去。”

    “好了,好了,走。”密斯李也推着她。

    秀青觉得约定回家的时间已到;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形,究竟比回家重要了。从前就有过这么一回,她因为没有离开家,不便陪阿金她们一道去,那时流峰跟全太就说过,她们约去,是应该去的,这样子才能使感情更好。这回这样的情形,当然是应该去。当密斯李又喊一声“走吧”的时候,她也就微笑起来,同着她们一路谈着去了。

    * * *

    流峰这两天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人就非常的焦躁,然而却是很疲倦,于是乎走路总快不起来了。当他跟秀青分手的时候,转个弯,就看见一部电车已经到站,许多人正在上上下下,车离他大约有十丈远,在往常他是可以飞跑赶上去的,可是不知怎么地,刚刚跑了一半,电车夫的手就要动作,他自己的脚也就缓下来了。然而那车是到他走到站了才开的。他又后悔起来,为什么不跑呢?而时间已经过了十分,家杰一定在那儿等得不耐烦了。他知道家杰的那种学生脾气又是很浓的,说不定他今天一不耐烦会走的。他知道家杰最近的心境很不好,自己本来应该鼓励他一下的,何况今天是该他同他到很远的乡下去,而自己又误了时间,这一定会更加使家杰的心境不好了。果然,他等到第二班的电车跑去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家杰在那儿不住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表,已焦急得东望望,西望望的,他一跑上去,家杰就带着一种责备式的口吻说道:

    “咹,真糟糕!你看时间过了这许多,我真要等不过走了。”他说着,就把表伸到流峰的眼前,表针恰恰过了二十分。

    “呃,呃,我昨天的确太疲倦了。”

    “算了,算了,你就说你昨晚上疲倦了好一点。”

    流峰只好不讲话。马上就约着他一同走去。马路走尽,就是一望无涯的平原。白絮般的云,就从那平原的边际起来升到青空去。平原上,远远近近的点缀着一些零零落落的村庄。初春的枯树一丛一丛地乱杂地在那些村庄的周围,已经在温暖的阳光下发绿了。顺着眼睛一带的田亩间,有着三个两个的农人在锄着泥土,池塘边的一条黄牛在一群小孩子的旁边仰起鼻来,向着那蔚蓝的天空“嗷嗷”地就叫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流峰那小孩时候在春水边玩着的情景来了。不过那时候所见的乡村是一种静穆融和,自己同几个赤脚的孩子们站在那起着涟漪的溪流当中,弓着背在水里面捉着鱼虾,温暖的太阳就照在他们的背脊上。眼前的这乡村虽然是一副凄凉的景象,那土的气息,却也使他兴奋许多了。家杰就一路听着他兴奋的谈着。他虽然也到乡村住过,然而时间短得很。他可以说是差不多全在城市里住的。两个谈的话就很有些不投机的了。流峰见他走着有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的样子,他就想把他飘流以来走路的本领走点给他看看,一方面振作一下自己,同时也鼓动鼓动他。于是他就放开脚步走快了。家杰起头似乎也有劲,跟他并肩走着,那速度,可以听见耳边掠过去的空气的声音。可是走到一段满生着乱草的狭路,两个就不能并肩了。流峰仍然在前面挺着腰直着腿走,两旁的树林都向他的后面退去。他还以为家杰紧跟着他呢,他把望着很远白粉墙的眼光收了回来,扭歪着头高兴地说道:

    “我看你走路也很不错。”

    可是没有回答的声音,他转过背来一看,家杰却还在池塘那边的枯树旁边一颠一颠呢。他只好站着等他。好一会儿,家杰来了的时候,沉着脸说道:

    “你跑甚么呀!真是,糟糕!你看我的脚都破了!”

    “为甚么就破了?”

    “晓得为甚么就破了?”

    流峰看见他那苍白的嘴唇,自己又只好不讲话。到了的时候,已经过了半点钟,那里的人已经走了。回来的时候,家杰就嚷起来了:

    “看呀,要是我不等你,来就遇着了!”

    流峰知道错在自己,然而也装着一肚子的不舒服,已经是六点钟,是他跟秀青约好的时间,他望了望家杰那咕咕着的嘴巴,自己不讲甚么话,就赶回家准备弄饭去了。

    窗上的天光暗下去,电灯的光就在房间里亮起来,马上就可以看见床边的箱子,桌子边的打气炉,以及锅,碗,麻油瓶等等,还有就是流峰那张已经和平了的脸孔。如果秀青一回来,那脸孔就会充满着快活了。

    他坐了下来,在灯下看着书,他忘记了他的疲倦,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跳进他的眼里来。看完一段,他就要侧着耳朵听楼梯的声音。橐————橐————橐一步一步地上来了。他快活得跳起来,开着门,准备喊出一声:

    “呵,青!”

    可是那个人已上三楼去了。他那到了口边的声音又只好吞了回去。关好门,又坐下来看他的书,那过了半点钟的针在他的眼前一晃,他的心骚动起来了。然而他还看书,可是那些字却是陌生的,一串串模糊的黑点在他的眼前掠过,他看不下去了。他想,也许是她的表慢了吧?要不然就是等电车等久了。虽然这么想,然而总觉得不安,惶恐,然而他竭力不向着那可怕的方面想,于是就站起来,一个人开始来洗锅,洗米,点燃打气炉,煮饭。他一面切着菜,一面又在窗口不断的向下面望。同时他用口吹着哨子,使自己镇定着,竭力不再去看表上的针,他就在锅与碗之间混着脑筋,让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他想,也许就要回来了。他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他每到窗口望一回,心里更加紧一分,他想,往常秀青的着急大概就是这样的了,现在该让他来尝一尝。他觉得好笑。自己就更加镇定,让眼睛盯着锅,让脑筋注意着菜。然而菜也好了,火也熄了,筷子,碗,也摆到桌上了,还不见楼梯上有脚步的声音。一看表,已经过了两点钟,这可忍耐不住了。难道发生事情了么?但他马上自己答:不会吧。然而那一只粗手抓着她的领子拖出门去的幻影,忽然呈到他的脑子里来了,他竭力避免它。他假定着,也许她伯父把她弄回去了么?也许是汽车撞伤腿子了么?忽然,窗子外许多橐橐橐的脚步声中,有一种很像秀青步法的声音渐渐近来了,他一下又欢喜,伸出头去,却原来依然是陌生的人影,他又失望地缩回来了。他想秀青的步法他是很熟悉的,只好再仔细的听吧,不让别的一丝杂乱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他从过道那边入口处的脚音听过来,又从这边入口处的脚音听过去,他分辨着那些脚音,然而都不是。忽然楼下的门碰的一声,他狂喜了,他想为甚么她已经开门了,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马上又自己解释,也许是自己听得太过分了,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走到门边了吧?他赶快就开了房门,去开着楼口的电灯,可是灯光一从梯子射下去,马上就听见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呃,谢谢。”那人就爬楼梯。

    糟糕,又不是!他愤愤地关了门,心就像猫儿抓着似的。看看九点已经过了,衖堂里的脚步声,渐渐稀少。那两个卖面的叫声,颤抖而凄楚地从冰冷的夜空中钻了进来,灯光都好像发抖了。这时候,疲劳已极的流峰,嘴唇已经苍白了。他好像不能把握自己似的,明明听见楼梯上走着的是布鞋声,可是他也得开开门去看看才遂心,然而这明明知道的失望,他却迁怒于那个穿布鞋的了。眼见着衖堂就要清静,而人依然如石沉大海,不过在这无可奈何中,还抱着一个万一的希望,试到全太那儿看看去。走出门,到车站,在那刚要开的电车旁边望一望,有一个很像,也穿着青旗袍的,可是电车开了,他就拼命地追了两步,可是,那,不是的。他又把步子缓了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有些神经错乱了。难道秀青到了这儿还不下车么?他自己也笑了。他走到全太那儿的时候,正遇着一个人开门出来,他就跑进去,刚刚上楼梯就看见全太把门开开,也是慌慌张张地苍白着一张脸子。

    “呵,是你么?”全太焦急地问,“你看见芜声没有?”

    “我才说来你这儿问秀青呢?”他很有些失望了。

    “也不在么?唉,糟糕!这小孩子!”

    流峰看见全太那样子,忽然好像找着了同感似的,呵,全太原来也苍白了嘴唇呢!可是当他听见那一声“糟糕”他几乎发狂。无可奈何,他又只得回去了。

    * * *

    秀青到九点钟的时候已经着急了,可是芜声她们没有说走,自己也不好就走。等到完了场,大家出来以后,又把关于怎样搬到阿金那儿去的问题争论了一回。密斯李虽然有些答应了;但她跟秀青几乎吵了起来,她于是就装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了。当她刚刚把钥匙向门上的小孔插进去还没有转动的时候,门就自然的开了,这倒骇了她一跳。一看,原来是流峰那疲劳而苍白的脸子跟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她才要向他说:她刚刚同阿金她们看戏去来呢。可是还没有说出,就看见流峰伸出那双粗暴的手来,就把自己向黑暗中拉进去。这却是她不曾料到的,这一粗暴的拥来,使她非常吃惊,而况又是在自己这样疲倦与气愤之后,自然很有些不高兴了。她想用力挣扎开:

    “做甚么?”她说。

    可是流峰没有做声,两只手挽得更紧了。

    五

    第二天,流峰可疲倦得病了,脸苍白地,才起来,马上又躺上床去。秀青本来要出去,可是刚刚洗了脸,跟他讲一句话的时候,她的手却被流峰拉着了:

    “请你不忙出去好不好?”

    “不,已经约好的。你养养吧,我就回来的。”

    “唉————”流峰这一声深长的叹息,使她呆着了。昨晚上那情形又闪到了她的眼前。本来就因为今天早晨还有事,所以在昨晚上一上楼,她就要求睡觉。可是流峰老是在耳边述说着他的痛苦,口气是很有点带着责备她的神气了:

    “你跟她们讲,说是你还要回来吃饭不可以么?”

    秀青自己也一肚子的气,而且已经疲倦了,得不着一句安慰,他反而要这样的问她,她就一面脱着衣裳,一面掉过头来说道:

    “那许多人我怎么好说?”

    “可是事情忙也得回来把饭吃了的。”流峰似乎没有听她,只管自己说自己的。

    秀青想站到他的面前质问他:“为甚么你也讲出这句话来呀!”可是她没有讲,转了意思说道:

    “可是我也没有法。”

    她脱了衣裳转过身来,见流峰沉着眼睛望着那桌子当中冷了的饭菜。她一下惊讶起来,想走过去安慰他说:“好了,睡了吧。明天还有事。”可是马上就看见流峰在桌旁边闭紧着嘴坐下了。她顿时也又气愤起来,钻进被条就躺上床去。那时候,她曾经听见他“唉————”这么深长的叹气的声音,就也躺上床来,互相背对着背。可是今天她看见流峰这样的情形,想起昨晚上究竟是自己的别扭,忽然觉得可怜他起来了。她坐在床边,望着他那苍白的脸子,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她把手给他摸着,自己想到也许大家在等她了,可是她没有勇气站起来,只呆呆地望着窗眼。

    “青,请你倒一杯茶给我,好不好?”

    她站起,给他倒一杯来,并且坐在床边喂给他。她把茶杯拿到桌子上去的时候,流峰好像怕她就走似的,拉着她的左手,她又只好再坐下来了。她心里面想到昨晚上密斯李的那样子,自己还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自己坐着也没有动的意思。渐渐流峰的脚弯到她的脚边了,她感着了一股热气,她没有理它。渐渐两只手也围上来了,她心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好像也觉得懒了,让他围着、拉着,自己也就偏下头,躺上床去了。

    可是一会儿的工夫,她自己很吃惊了。为什么自己又躺下来呢?大家不是已经在等她了么?一定等得很急了。而且她今天是很要紧的。不去,事情可就要她完全负责。她一下讨厌起来那贴在她脸上的黄脸,讨厌那鼻子,那嘴唇。她竭力把自己的头转过去,不让那黄脸贴上来,可是还追着,她很气愤了,想挣扎着爬起来,然而自己没了力;想叫,可是没有叫出来,想……她已经疲倦到像得了瘫病似的,睡去了。

    到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在窗上偏斜了。自己的心突突地在跳,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她突然一下,感着自己非常罪过了。望着流峰那疲倦的松弛的瘦脸子,心头简直非常讨厌。她赶忙跳下床,洗了手,就去换一件衣裳。

    “你要去了?”

    “……”秀青故意对着窗子扣衣裳,竭力不望过去。

    可是楼梯在响,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先就进来了:

    “喂,今天怎么呀?”

    一听就知道是芜声,门一开,她就跳跃着一双大眼睛进来了。

    “走呵,走呵,我们上半天等你真着急死了!以为你……”她转过身来,看见流峰那搁在枕上的头,奇怪的说道:

    “哈,怎么还在睡!许多人都在谈你这两天着迷了,今天家杰在那儿等得叫了呢。他说你昨天……”

    “昨天怎么呢?”流峰不服气的抬起头来,可是马上又搁下去了。

    “昨天,家杰说他气死了!今天他等你,你又没有去。”

    “不,昨天没有约过。”他的脸红着。

    秀青很觉得非常的难堪,想起刚才自己的情形,自己的脸也热起来了。当她跟着芜声要出门的时候,流峰问她几点钟回来,她沉着自己的眼睛没有答,就走出来了。

    芜声一路上还说着秀青今天的误事,以及流峰最近来的错处,而且还一桩桩的举了出来。秀青于是乎非常的惭愧,同时想到这惭愧都完全是流峰累了的,自己不是从来很好的么?而且想到流峰自己那样的情形,她差不多想不再回去见他这样的人了。她于是想起她从前本来应该答应到阿金那儿去的,可是自己犹豫起来,为什么犹豫?她马上自己答:都是因为他。她于是觉得她原来就没有打算跟他一块儿的。不过,她对芜声那说她的态度也非常的不高兴,觉得那一双大眼睛简直是轻率,可笑。她觉得她没有这么责备她的道理;她亢神气。但是耳边上还在送进来芜声的声音:

    “怎么你不高兴吗?”

    她望都不望她,只是气愤地苍白着脸子走着。

    刚刚走到一个房间的时候,那长长的密斯李就哇啦哇啦的迎面讲起来了:

    “哎呀,你今天怎么呢?这真是叫我们好等呵!倒是我一个人清爽,不像你们那么牵牵绊绊的。就比如说叫我们住到阿金那儿,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去。你们这些少奶奶们!”

    秀青红着脸,停了一会儿,忽然苍白着脸子说道:

    “你怎么这样说?我也可以去的。”

    芜声很惊异,望着她那射人的眼光,这出其不意的秀青的决然的答复,倒很使她有些惘然,自己应该怎样说呢?她于是迷惘地把眼睛掉开,望着窗上的阳光。密斯李把秀青从脚至头打量了半天,迟疑地说道:

    “不可能吧?像你现在……”

    “像我现在怎么样!我可以有我的……”

    密斯李忽然跳了起来,两手圈过来就把她的颈项抱着。芜声在旁边呆着了。

    “真的么?”密斯李追问一句。

    “为甚么不?”秀青望着密斯李闪着一种决定的眼光。

    六

    晚上回去的时候,流峰已经起来坐在灯前了,脸愁闷着,显得有些焦黄。但是大家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对坐下来了。今天本来没有吃饭,大家都很饿,可是谁都不愿先说,老坐着,满屋子就只听见挂表轧轧的声音。流峰就把两手支在桌上,头埋着,让手抓着乱蓬蓬的头发,他的一团黑影子也就在他背后的壁上蠕动。他那种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知怎么地,秀青忽然感着一种不安起来了。

    “吃饭吗?”秀青终于鼓起勇气来,首先打破这闷人的沉寂。

    流峰一下抬起头来。

    “好吧。”他说着,就把手懒懒的放下,好像没有精神似的。

    秀青也不讲话。大家又开始洗锅,洗米,煮饭。流峰也不再吹口哨,只是呆板地在炉子旁边炒菜。

    坐到桌子旁边,秀青又迟疑了好几回,觉得究竟还是说了算了,也免得大家都这么痛苦。等到他吃了半碗饭的时候,她就停下筷子来说道:

    “峰,我要搬到阿金那儿去了。”

    这好像突然似的,流峰一下全身都震动了,嘴唇顿时苍白,脸色也苍白了,但他马上又镇静着,也停着筷子说道:

    “怎么又讲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密斯李又要你去了?”

    秀青又不高兴了,为什么密斯李说的就不可以?可是她仍然屏着呼吸说道:

    “不是我还没有出来就曾经叫我去吗?这是大家的意思。”她抬出“大家”,觉得总不会错的。

    “你愿意吗?”

    “事情要紧,我当然没有什么说的。”

    流峰一下睁大了眼睛,搁下碗,就站起来了。而且一下就抓着秀青的手,显得有些发颤,嘴唇也颤动了。

    “青,你不能原谅我吗?”他恳求似的,一下就把秀青的肩膀拥着。

    “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呢?”

    “可是,青,你讨厌我呢!是吗?”

    “……”

    流峰又摇动她的肩头一下,追进一步问:

    “咹?怎样?”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不是已经说过这是大家的意思,而且我不是已经在没有出来的时候答应过的么?”

    “不,”他无可奈何地,“你总可以决定的。芜声,不是从前也叫她去,她不是也没有去吗?况且这一去,我们以后的事情不同,也许很难再在一块儿了!”

    秀青见他提到芜声,自己就先不高兴,她也就闭着嘴,低下头,望着地板上条桌的影子。

    “咹?芜声不是已没有去吗?”他又摇动她的肩膀一下。

    秀青可挣脱了他的手站起来了,一直就走到床边去。流峰突然空了两手,自己非常吃惊起来,顿时羞得脸上通红,怒气也冲上来了,他咬紧着牙关,眼睛闪着一种强烈的光,想追过去抓着她的衣领,猛烈地拉她转过身来,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他马上知道,这是不应该的,这一来,事情会变化。要怎样呢?他于是站着,叹一口气,就把手放下来,坐在秀青刚才坐过的凳子上了。头垂着,又让手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

    秀青对于流峰这样子,很感着一种非常的可怕,芜声从前跟刘真的那一幕影子突然又闪在她的眼前了。她想,男人就都是这样的么?她从伯父那儿跑出来,就为的是自己可以无阻碍,而现在又在流峰的束缚下了。她想到这里就很气愤,很想逃到密斯李或者芜声她们那儿去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清醒一下。想着,她于是乎就起来走。刚刚要到门边,流峰忽然非常吃惊,一下就眺上前去,虽然没有贴着门,可是也拦在秀青的前面了:

    “这样夜深了,你还要到哪儿去?”

    “请你不要管我吧。”

    “可是夜深了呵,你不能原谅我么?”他颓唐的说着,声音显得颤抖了。接着他又深长地叹息一声。

    秀青看了他一眼,那焦黄的脸子;愁苦得眼睛眉毛都愁在一块儿了。她本来想大声的说,“你不能这么管我的!”可是她一见他这样子,自己又喊不出来了。她上前一步,就要从他的背后去拉门。

    “青,这样夜深了,弄得别人听见了,好么?”

    她见流峰不动,自己就一下把手使气地一放,走开,躺到床上去了。她盖了被,就更决心,明天非跟密斯李一块去不可了。

    流峰无可如何地,摇摇头,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熄了灯,躺上床去。互相背对着背。

    流峰这么面向外地躺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自己是太性急了。如果自己净是这样,也许更将使她难堪。迟疑一会儿,他一下又转过身去了。

    “青,”他摸着她的头发,“你不能原谅我吗!”

    “……”

    他停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以为她也许睡着了。他慢慢把手从头发移到她的眼睛,可是眼睛还睁开着呢!他又追进一句:

    “青,怎样呢?”

    “……”仍然没有回答。

    他忽然非常感伤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着:

    “自然,也许我自己是错了,可是就连这错都不能使我理解么?”说着,他又转过身去了。

    秀青虽然气愤,可是一下子又觉得他可怜起来。而且这事情自己也似乎要负一些责任。她想说:大家都在说你,你要自己毁了!可是她只是这么想着,自己总觉得自己难于转过身去。于是大家都又沉默,在黑暗中,又听见那表颤抖的轧轧声。

    半天不见他出声,呆板地睡着动也不动,她想他这几天太疲劳,也许睡着了。她本来想翻一翻身,可是她不忍这么动,去惊醒他。可是她一下发现自己想翻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身上太重,一摸,被条全搭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她于是一下转过身来,轻轻地把被给他盖上去。

    流峰在听了一阵秀青不调和的呼吸之后,忽然感觉到秀青的手伸到身上来,他想,也许她回向自己来了。趁势就转过身去。

    “青,怎样?你怎么不说话?”

    “好,夜深了,请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事,请养养吧。”她想说,我们的事明天再讲吧。可是她没有说出。

    流峰见她已说话,心头活动一些了,于是又趁势说下去:

    “你生气了?”

    “不,请睡了吧。”

    “不,青,请你原谅我。你不原谅我,谁还原谅我呢。我也知道我是错的。不过,我也是替你想的呵!你想想,你是才出来的人,甚么都还不清楚。你去了就很难回来了。不过这也不什么————那个。但是假使你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不是知都不知道吗?况且你去了,许多事情一定不方便,比如你要做饭,你要看书,甚么都没有。假如你在这儿,每天休息的时候,我们可以互相鼓励着看一点书。如果一方面不多看点书,事情就纵然很好,也还是不够的,有些问题就弄不来。我看过有许多单单热情的人,在遭受一点挫折之后,便颓废起来。为什么?还是不看书的缘故。我这许多书,可是你又带不去。怎么办?我觉得你还是一面做,一面弄点基础,将来才稳固的。是不是?我这么痛苦,虽然我觉得一时很难离开你;然而我却是在为你打算。是不是?咹?为甚么你不说话?”

    秀青开始听他说着,还有点激动,可是到后来听他说得躲躲闪闪的,自己又厌烦起来,并且觉得他的两手从颈项围上来了。

    “我觉得你始终还是在为你自己打算。”秀青不高兴的说一句。

    这好像揭破了他的阴私似的,他有点怒了:

    “这是为我自己打算么?”

    秀青听见那声音,自己也气上来了,掀开他的手,就又向着墙壁转过身去。

    流峰也气愤,又转向外面去了。但是他不久又后悔起来。想了半天,在无可如何中,好像找着了一个万一的希望,他决定明天到密斯李那儿谈话去。

    秀青第二天起来,大家都不说话,把脸一洗,她就出去。流峰也不拦她,她就一直跑到芜声这儿来了。

    “哈,秀青,怎么呢?你今天的脸色很黄呢!”芜声跳起来一把就把她拉着,说。

    “为甚么?”全太也迎了上来。

    秀青在他们的面前,哽咽着,好像要哭起来的样子了。

    “怎么?”芜声又抚着她的肩头。

    秀青终于说出来了。

    全太很为惋惜地说道:

    “可惜流峰从前还很好,近来稍为马虎些,可是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了?这真是,嗯,他忘记自己了!”

    芜声也抢着说道:

    “好,今天就去。这样不行的,我回头问他去。你没有东西,我这里有,索性我陪你一道搬去。不要他口口声声提到芜声芜声的!”

    全太忽然也吃了一惊:

    “你也搬去么?”

    “为甚么不可以?”她笑嘻嘻地掉过头去,“你不愿意么?你们这些男人!”她玩笑似的。

    全太一把就拍在她的肩上:

    “哈,你这顽皮的女人!好好,”他马上又转过口气,“随你吧。你陪一陪秀青去也好。”他就笑了一笑。

    秀青也笑起来了。她跟芜声约定,就走了出来,又到密斯李那儿去了。

    * * *

    流峰在密斯李那儿没有得到一点结果,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已很有一点警惕了。看情形,大家都在说他;然而不知怎么地,总不能跟秀青离开呢!他就决定再到全太那儿去。在路上,家杰遇着他,还是那么笑笑的说着:

    “流峰,昨天你怎么不来?绊住了?可是听说你们怎么又要分开呢?嗯,真糟糕!同住在一起要分开,我觉得是很难的,你能么?”

    家杰那说话,在流峰听来就是一种刻毒的嘲讽。可是他向来自以为比家杰强的,这时候心里虽然有病,但也不肯示弱,他镇静的敷衍几句就到全太那儿去了。他刚刚推开门,就看见全太有精有神地粗黄的手臂上卷着袖子在地上的一个箱子面前收拾东西,好像在准备行装似的,他一面在箱子旁边动,一面口上又在吹着进行曲,像雀子叫的声音震颤了屋角。他惊异;全太要到哪儿去?

    全太见他进来,就抬起头来问道:

    “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他好像还是谈着平常事情一样,脸上一点表情也投有。

    “就收拾东西么?”

    “怎么不?她们今天就要去呢!”

    流峰很奇怪,马上问道:

    “芜声也去么?”

    “去的。本来从前就说过,她们去。她们今天又决定三个人一块去了。吃过午饭,芜声就打算去你那儿约她。”

    全太那不在乎的神气,使他非常吃惊。而自己现在还要来找他谈谈,不是做梦么?但是,不知是一种甚么力在支配他,他终于又禁不住说了:

    “你愿她去?”

    全太笑了笑,好像在他的面前表示自己的强健似的,抬起头来,说道:

    “怎么愿不愿?当然去也是好的。何况我也没有限制她的权利。”他说到最后一句,故意向流峰注视了几秒钟,然后加重地说下去,“况且她是有脚的,她要走也没有办法。何况走了大家也清爽些,同住真是痛苦,像前天晚上那样我真受不了。总之,现在的女子究竟是有些厉害的了。”他说完,就站起他那强悍的身躯,嘿嘿嘿地,笑得像鸭子般的叫声。

    那些话,一句句都像箭一般射中流峰的心上来了。好像他一天一夜想不通的问题,现在被他直率的几句就道破了:“她有脚。”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还有些儿犹豫的时候,芜声忽然出现在门边,一面啃着烧饼,一面说着就跳着进来了:

    “流峰!你要把你自己毁了!”

    “怎么?”流峰吃惊地。

    “哼,怎么?你怎么不要秀青去?”

    “谁说我不要她去?”

    “哼,谁说!许多人都知道了!都在说流峰毁了!而且还要毁了秀青!这样,大家都毁了!”她叫着,又大口的啃着烧饼。

    流峰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心头很难过。他已经有点承认自己,可是这话要芜声来说,他非常的不高兴,他好像感着了侮辱,他于是想到:两个人的事情究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有些愤怒了,说道:

    “怎么就毁了?”马上,他冲着就走。

    “呵呀呵呀!你就生气了!”芜声睁着大眼睛说,看他冲出去。

    全太可跳出来把他拉着了,说道:

    “你为甚么这样呢?好好,坐一坐吧。”

    流峰自己一下很不好意思,好像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

    芜声又在旁边嘲笑了:

    “呵呀,你这样大的气!”

    全太向她偏一偏嘴,就掉过头来说道:

    “你别理她。坐一坐。好吧?”他也就在床边跟他并着坐了下来,而且横躺着,用头抵着墙壁。流峰现在是甚么气都没有了。

    “流峰,”他那诚恳凝固般的眼光直对着他的眼睛,说着,“我劝你自己把你近来的情形思索一下吧。比如我,我最近也感觉到有些地方不满意,不过,总得常常想想,总是好的。是吗?”

    流峰脸红起来,只听他说下去。

    “的确,你最近很马虎呢。这的确是很可惜。你有许多事都误了,你知道吗?”

    流峰很惊惶,想否认,可是心里马上又承认了。

    “至于你跟秀青的问题,据我看来,问题全在你。你束缚着她了,是么?而且加上你最近的马虎,问题就从这儿出来,是吗?”

    全太直着眼光,问他,似乎要他答复。他无可奈何地,只表示了他的默认,然而脸上还表现着不完全对的样子。全太也就一步紧一步的说下去了:“总之,你是束她不住的,如果这么样,真是大家都只有毁掉!”

    流峰就又吃惊地把头动一下,心头很难过:难道自己真的就毁了么?那种在几年前漂流时候,饿着被人家侮辱的情形,有一回喝醉了酒想去投江的情形,以及两三年来自己奋发的情形,都像电影般一幕一幕很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来了。这两天自己就这样的无聊么?真是自己也吃惊。他忽然非常痛苦地忏悔起来了————呵,原来自己现在竟到了毁了的地步么?他好像看见自己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摇晃了。但是他总觉得秀青跟他有甚么东西缚着似的,分不开,这就使他痛苦。但是他现在竭力要把定着自己,像在悬崖边要把定一枝椿树。抬起头来,马上就又清楚地看见全太那强健的身躯。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决定了:他应该让秀青去!他觉得他实在没有阻拦她的理由,而且也阻她不住的,何况自己不是爱她的么?他从全太那儿出来,望着那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就像海一样,清清亮亮的,可以看见底似的,这,他好像已经好久不曾见过,脑子都清爽了好些,身体也舒适起来了。可是一想到秀青,马上又非常的痛苦。然而他忍着,又抬起头来,又看见那没有一丝云的蔚蓝色的天空。他决定回家去替秀青收拾东西去了。

    秀青从芜声那儿出来,刚刚才走进密斯李的房间的时候,密斯李就嚷着迎上来了:“呵呀,你遇着流峰么?他刚从这儿出去呢。”

    秀青很诧异,她想密斯李这地方他是不该来的。他为甚么要跑来!她非常气愤了:真想不到这个人竟无聊到这样子!

    “真糟糕呵!你看他好像说是我怂恿你的呢!那意思好像就是说我们在跟他捣蛋!这不是笑话吗?好吧,秀青,我还是劝你不去的好,是不是?我不能负拆散人家的责任的!我一个人去,不要紧,我只是一个人!只要事情好,怎么都可以。噢,他迷恋着你了!是么?”她好像不让人家说话似的,哇啦哇啦地还在说下去。

    秀青简直气得呆着了。

    最后,密斯李却又问她:“事情还是在你,怎样?”

    “当然去,我已经说过了!”

    “可是他不让你去呢?”

    “为甚么?”

    “哼,为甚么?两个人的事情很难说。”

    秀青好像受了侮辱,忍耐不住了。她简直气得发战,说不出话来了。她见密斯李已经在床边收拾被盖了,而自己的问题好像还在纠缠不清,好像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她站起来,冲着就回去了。一开门,就看见站在房当中的流峰,那死盯着她的一双可怕的眼睛。她仅仅瞥一下,就把眼睛躲开,呼吸都窒塞起来了。

    流峰因为惊诧她那疯狂似的脸色,先问她“哪里去来”,后来再向她说明自己现在的意思。可是他那第一句话,在现在的秀青听来,简直是很大的侮辱,难道连到哪里去都干涉起来了么?她一下就扑上床,肩膀抽搐起来了。

    流峰反而吃一惊,她为甚么哭了呢;赶忙伏到床沿去,拉着她的手。

    “走开!”她喊着马上就摆脱他的手。

    流峰就只好站在旁边,很难过地,一面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以及后悔的意思。而且向她说,他已经在帮她收拾东西了。

    “我知道我太使你伤心了,我希望你以后忘了我吧!”他的脸上痉挛着,困难地说完他最后的一句话。

    秀青很诧异,她已不再哭,伏着听他那非常诚恳的声音。这是流峰么?这是流峰说的话么?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一下翻转身坐了起来,又看见她面前站的是一个清瘦然而强健的身躯。这是从前的流峰呢?还是现在的流峰呢?这使她无从辨别,混合起来。好像互相间从来没有理解过,现在忽然一下像眼睛都透明起来,能够互相看见各人的肺腑。大家痴呆地对望了半天。秀青一下微笑地拉着他的手。流峰倒好像害羞似的了,一种从来没有的另一种意义的温暖的感觉使他再抬起头来,就亲切地看见秀青睁着一双惊喜的眼光,那眼角边滴溜溜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呢。

    一九三四年八月

    1935年1月1日载《文学》第4卷第1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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