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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连长左手的方桌角上,半支洋蜡烛的火光像吐着红舌头似地飘摇着,但是在他胸膛前面立着的一尺来长一排麻将牌却非常昏暗而且模糊。即使努力圆睁着眼睛看去,仍然是一片模糊,像隔住一层青烟一般,看不出上面究竟刻着些什么。他皱着双眉,捏着拳头,正要往桌上一捶下去,方桌当心的乱牌中忽然现出一块颜色鲜明的红中来。————“哼,这炮手!”他这么想着,便瞪了对面坐着的王排长一眼。但他马上记起自己似乎有一对红中,便急忙想喊一声:“碰!”可是喉管里好像塞住一块棉花似地,老喊不出声来。他便把那块红中抓过来,一看自己面前的牌忽然又块块都非常清楚,雪白平滑的长方骨头上面,都刻着那一个“中”字。三块红中,四块红中,五块红中,六块红中,……十四块牌全是红中,笔划都非常清楚,红通通地,长长地排成一列。————“哈,这一牌就捞本了!”他这么想着,就看见伸来三只手都送过钱来。马上他面前就垛起了一墩雪白闪亮的银圆。接着又见一只雪白粉嫩的手伸到钱上,他就一把将它抓住。手,是粉团子一般白,五根尖尖的指头都像嫩葱一般,捏在手里仿佛棉花那么软。他抬起眼来,紧靠着前面就是一张粉白的瓜子脸儿,两边耳朵下都荡着黄金的圈圈。————“哦,你!”但他一面又奇怪:为什么她就自己跑到这个房间来了?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微笑呢。他见四面没有人,便双手搂过去。可是搂了一个空。再一看,面前却是一个苍白的圆脸,两只耳朵下也荡着黄金的圈圈,脸上正圆睁着一对眼珠,而且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指着他的鼻尖:

    “你一离开我就又这样了!你这……”

    他的大腿嚓的一抖,圆脸忽然不见了。一闪地睁开眼皮,定睛看时,从纸窗格子斜斜射进来的黄色阳光,像一个长而窄的象棋盘,还停留在屋子当中方桌脚边的地板上,窗子与地板之间的黄光中翻飞着毛毛雨似的细末灰尘。从门口照进的阳光也还是一块长方形地躺在椅子边,光辉更强烈地刺着眼睛。窗外的蝉还在吱喳吱喳地叫,叫得那阳光都好像在发抖,抖得那热气更像一团火似地包围上来。再闭一下眼睛,耳边仿佛还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这……”那个苍白的圆脸就在眼前晃动。

    “妈的,见鬼!”他在茶几上打了一拳,就离开滚热的椅子站了起来掏出一条手巾;揩掉嘴角边吊着的一条亮晶晶的尺把来长的口涎和额上喷泉似的汗水。

    ————为什么一坐就睡着了?他想,是的,独个人太无聊了,而且昨晚上输了钱!但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那一个瓜子脸儿,他便微笑地再闭一下眼睛,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睛又在闪闪地微笑。

    在这静寂的火热中,门口忽然闪出一个长长的灰色身体,在那黄色的阳光下,闪烁着五个铜纽子的金光,一条黑影子就倒在门槛里边的地板上。

    “王排长!”连长喊道,“你到哪儿去来?”

    那灰色身体遮了阳光一下,便站到他面前来,微笑说道:

    “我正要打发传令兵,把你那两封转下去的命令,给张排长跟李排长送去。”说完,便扯起自己胸前敞开的军衣揩着脸上的汗水。“哎呀,好热!”

    “你昨晚上真倒霉!那一个红中,我已经给你递了三回眼色。你居然打出去,吴团正连着就和两个三翻,哼,你这炮手!”连长微笑地说着,一掌就拍在王排长的肩上。

    王排长的两颊立刻通红,十根指头在胸前抓着军衣角扭动一下,嘻了一声,说道:

    “连长为什么不用脚踢我一下?真的,我没有看见你的眼色,该死!”他又嘻嘻地笑了一下,想退开了,“我去发那命令去。”

    “好。————回头早点去,可不要又放炮了!”连长望着王排长的背影,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我刚才做了一个……”他还没有说出“梦见十四块红中”的时候,王排长已经跨出门,但立刻又转身遮了一下阳光,站到他面前,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嘴巴。

    连长脑子里面立刻又闪出一个转念:还是不说吧,说破会不灵的。他便张开口打一个呵欠说道:

    “没什么。你去吧。”

    连长独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睛朝天花板盯了一回。那片棋盘似的阳光,不过向方桌脚边移近半寸,但他已觉得很久很久了。皱着眉头站起来,绕方桌边一面踱着,一面用右掌握着左手的拳头,用力按一下,按得那五个曲着的指头骨发出格格的响声,才觉得身上轻松一些。又看了看桌脚边的阳光,那阳光虽然不住地抖着,却好像没有移动丝毫。他便伸手抓一抓后脑勺,跑到窗口,从窗眼往外望,只见左边檐外的两株杨柳和右边檐外的六株芭蕉,都在阳光下懒懒地打瞌睡,黑影子躺在阶沿上,静得仿佛连阳光波动的声音都听得出。一条黑狗把五寸来长的红舌头颤颤地拖在嘴外,正伏在芭蕉树荫下昂着头喘气。六七堆狗屎和人屎在草地当中变成黑色,一条条好像烂了的香蕉。每堆屎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头绿背的生物在那里掩护,时或嗡的一声全都混乱飞了起来,飞了一圈,又雨点似地依然攒聚到原处。

    “这样长的热天,多么无聊呵!”连长皱着眉,加速地抓了几抓后脑勺,于是下了决心,把脸上的汗水揩干,戴上军帽,就走出去了。

    出营门走过了十几家店面,都没有遇着一个人。街上店门都还关得紧紧的。再过几家才发现左边一爿豆腐店已经大开,一个骨瘦棱棱的老头子赤着膊坐在店堂里一条凳上,背脊靠墙壁,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捏着一把圆芭蕉扇,却停着不摇。右边一家香烛店也已开门,里面有两个赤膊汉子,也坐在条凳上,一摇一摇地挥着圆芭蕉扇,但有一个眼睛还是闭着的。李连长在街心阔步的走,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那两个赤膊汉子便都像吃一惊的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李连长看见他们,把头偏侧地一扭,眉毛一扬,颈根也自然而然地微微挺起。他想起营长也常常这个样儿看人的,于是脚步就更加踏得响亮,昂昂然的直冲阳光走去,直到他发现团部办事处的门口已在面前,才一惊地站住了。转过身来,就看见吴团正开的那爿南货店的黑漆柜台,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于是重新放开脚步,一直向那里走去。

    “连长早!”一个赤膊的伙计向他点头微笑。

    连长没有看他,一眼就瞥见柜房后面门帘边半面粉白的瓜子脸,那脸上的一只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地微笑。————“哈,又是她!”他这么想着,自己的两颊一下热了起来。但门帘布一动,那半面瓜子脸就消失了。他这才注意到柜房里依然站着那两个赤膊的伙计,便走过去拍拍那矮的一个的肩膀说:

    “喂,去把吴团正请出来。”

    那伙计便笑嘻嘻的进去了。

    连长在当街的柜台边坐下去,觉得凳子像熨斗一般烫着屁股,就又立刻跳了起来,走近几步,在柜台边站了一回,看看吴团正还没有出来,他觉得一点焦急,不知道立的好,还是坐的好。忽然看见柜台上一个小团箕装着一箕榨菜,他便伸手去拈了一片,送到牙齿边咬了一丝,眼盯着团箕说道:

    “这个你们卖几钱一斤?嗯?”

    那长个儿的一个伙计驼着背凑拢去微笑答道:

    “呵,这吗?这要————”

    “噢?”连长立刻把榨菜丢回团箕里,又从旁边另外一个小团箕里拈出一条萝卜干来。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嗯?”

    “这是————”

    “噢?”当连长又把萝卜干丢回去的时候,吴团正已经披着一件白绸小衫跑出来了。

    “连长,早吓!”吴团正的胖脸上立刻现出笑容,两步抢上前,把自己手里捧着的白铜水烟筒双手送给李连长。

    “也不早了,只是无聊得要命!”

    “这是连长的清福。地方上事情少了,我们也都托您的福。”吴团正说完,接着就“哈哈哈!”声音响彻了整个的柜房。眼睛在连长的眼睛上掠了一下,赶快就又顺下去。

    “这是你的手气好,”连长笑着说,脑子里立刻又闪出那十四块红中的影子,“哈,一连就和两个三翻,真运气!”说着就在吴团正的肩头上拍了一掌。

    “哪里哪里?”吴团正连连的说,接着又是“哈哈哈!”

    “来,再来八圈吧。”连长笑嘻嘻的说着,立刻伸起一只手去抓后脑勺,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昨晚上坐我左边的那个塌鼻子叫陈什么?”

    “陈收支员。”

    “噢?对,就去叫他来吧。”

    “他刚刚进城去了。”

    “哦!”连长失望地睁大眼睛说,“那么今晚上回不回来?”

    “大概要两天才回来吧。”

    “那,糟糕!”连长满脸的失望,好像被泼下一瓢冰水,嘴巴张开着,手搁在后脑勺上好久才懒懒地放下来。

    两个对面坐着,瞎聊了几句闲天之后,便都没有话了。旁边的那个伙计也闭住嘴,驼着背站在那儿,红红的胸口里湿漉漉漾着一大塘汗水。全镇都好像一下突然停止了活动,只有火似的阳光懒懒地躺在街心,黄闪闪地。

    连长把直着的背也驼下来了,张开口就是一个呵欠,接着把那一炷香似的纸煤像提笔似地在柜台上划圈圈,那纸煤尖上吐出黄色的浓烟,就在柜台边凝起铜圆那么大一块,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升起来,散开去,但在附近的空间里又重新凝起一团来了,也慢慢的升起,散开。吴团正的眼睛不住随着那纸煤的尖尖转动。连长忽然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膨胀起来,仿佛手指在发痒,便把纸煤搁在柜台边上一打,有火的那一头就闪闪地发了焰,他这才把水烟筒的弯嘴子插进自己的嘴唇,正预备抽,忽觉得门帘仿佛一动,掉过头去一看,门帘却依然直直地垂着,只留着一丝缝儿,有光从那里透过来。他掉回头,眼光和吴团正的恰好碰着,他立刻觉得两颊发起热来,赶快把眼睛避开,看见纸煤已经烧去了大半截,便趁势凑上了烟杯子,呼噜地抽了一口,蓝灰色的烟雾从嘴角边和鼻孔里溜出来,把红着的脸儿立刻遮住。

    吴团正等到连长又抽完两口烟,这才下了决心,要找些话来打破这僵住的空气。他搜索了一会儿,谈料实在缺乏得很,比如连长家乡的福寿酒,营长曾经骑到镇上来过的那匹黄骠马之类,都已经提起过好几遍的。但他还是极力向连长的身边想着,从他的军衣想到斜皮带,又从斜皮带想到枪,末了才微笑着抬起脸来。

    “连长,像这样热的天气打起仗来恐怕也难受吧?”吴团正说完,嘴唇又一动一动地,喉管里已经准备着“哈哈哈”。

    连长脸上果然又立刻活动起来,两颊的皮肤显得有些发亮,颊上的热潮已经退尽,脑子里就映起了一幅跃马冲山阔视战场的景象。因而他的头就自然而然地偏侧一扭,眉毛一扬,颈根也跟着微微地挺起。

    “热天打仗么?难受是难受;不过,也不可一概而论。我这支腿就是前年热天那一仗打伤的。”他微笑说着,立刻提起右脚来,刚那拿水烟筒的手去拉裤管,手一偏,烟筒往斜里一侧,弯嘴子里撒尿一般射出黄臭的水来,把裤脚管湿了一大块。

    “唉唉!”他红着脸叫着,顺手就把烟筒摆在地板上。吴团正已抢着拿一条毛巾弓下背去了。

    “来,我帮你揩。”他说着,就把毛巾伸到裤脚上去。

    连长把裤管拉起来,那黄黄的大腿上立刻现出一块当十铜圆那么大的伤疤。他满脸发光地伸出一根指头去点着:

    “喏,你看。”

    吴团正把头俯着凑拢去,眼睛离伤疤两寸光景盯了好一会儿,现出吃惊的样子抬起头来说道:

    “哎呀,好危险,差一丝丝儿就是骨头了!了不得,哈哈哈!了不得!”他盯着连长的嘴巴等待着,他这一下惊异的效果,那嘴角边立刻闪出了一个微笑。

    但连长的脑子里立刻又想起陈收支员来,就又张开口来打了一个呵欠,把那笑纹登时赶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又觉得街心的阳光特别明亮起来,黄得人眼都发晕,全身热得好像要蹦开来,他伸一个懒腰,把右掌握着左手的拳头,捏得五个指头格格响,好像要把它们都捏断了才痛快。

    吴团正不知道又应该找什么材料来谈才好,正在为难,忽然看见满脸流汗的王排长从对面一条巷口走出来,他才好像得救一般,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王排长!请进来坐坐哇,连长在我这里,连长……”他的声音非常洪亮,使得斜对面一家店里的三个赤膊汉子都从瞌睡里惊醒过来。

    连长只懒懒地把头往偏侧一扭。他看见王排长笑嘻嘻走过来,把军帽拿在手里不住地扇着,觉得那样子太随便了,有点看不顺眼,便把眉毛一扬,破口喊道:

    “王排长!我给张排长跟李排长的命令发出去没有,那命令!”

    王排长吃惊地立刻把两脚跟一碰,在他面前笔直地站住,答道:

    “是的,连长,送出去了。不过那两个传令兵病了,我是叫两个班长送去的。”

    连长横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便又是一个呵欠:

    “那么,就是了。”说完,便也拿起军帽来扇着自己的瘦脸。

    二

    伍占云闭着眼睛躺在大雄宝殿的一只角落里,耳听着连长和排长的橐橐皮鞋声混在吱喳吱喳的蝉声里先后远去了,随即听见每个角落里都发出弟兄们各种各样奇怪的咒骂声和鼾声:

    “嗯嗯!”

    “嗳嗳!”

    “……”

    他马上又开始幻想起来了:精赤条条地擦干身上黑腻腻的臭汗,站到垂着绿柳的岸边,一弯腿便向冰凉的小河里一个跟斗翻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就四射飞溅起来。————这多么写意!他这么想着就越加觉得闷热,周身好像火在燃烧,汗水蚯蚓似地在额上流,流得一对粗黑的眉毛都粘成一片,这才越积越多,渐渐向眼角流下来,似乎就要钻进眼睛里去。

    “妈的,开什么玩笑!”他骂了起来,用军服的袖子横横地在眼睛上一掠,便翘起头来,见弟兄们都仍然横七竖八地在大殿的四个角落里躺着,敞开军衣,亮出汗湿的胸膛,光着一双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个当儿,他旁边躺着的一个弟兄也翘起他的汗水淋漓的头来骂道:

    “妈的,这样长的热天,真难过死了!”

    伍占云望着那弟兄的眼睛,那弟兄也望着他的眼睛,两个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同时嗯了一声,同时*(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又同时把头重新倒下去。他想:还是弄点什么来消遣他妈的一下吧。顺手一摸袋里,是三颗磨光了的骨头骰子,他便微笑地翘起头,腿一弯跳了起来,蹲在地上,独个人掷起骰子来。

    “六!六!”他喊着。

    他旁边躺着的那个弟兄也翻身爬起,蹲过来了。那弟兄旁边躺着的一个弟兄也蹲过来了三个人蹲成一个三角形,大家轮流掷着,那三颗骰子就在地上不住地滚动。

    “伙也!好呀!”一个长脸从一根柱头脚边翘起头来叫了一声,随即也爬起身,跑来加入了。接着又是两个长子,也拉着手嚷着跑来了。大家都蹲着,围成一个圈子。第七个跑来了。第八个跑来了。嗡的一声通通都跑来了。由一个小圈子叠成一个大圈子。最中心的一层蹲着;第二层都两手按着弯弯的膝关节俯着头;第三层只好站着,把上半个身子向前倾;至于最外边的一层,那就不得不点着脚尖,把颈子伸得长长的了。在后面的要想挤进去,前面的就把手拐子挺硬着撑住。有时碰到两颗骰子先停住,第三颗还在滚动,大家便都骨碌着一双眼珠,大张着嘴巴高声喊:

    “六!六!六!……”

    “幺!幺!幺!……”

    一个黑脸的嘴巴碰着一个麻脸的嘴巴,两股大葱臭味互相对冲起来。于是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赶快掉过头去,又都牢牢盯着滚动的骰子,提高声音喊道:

    “幺!幺!幺!”

    终于大家的脸膛和背脊都湿了两大片汗水,眉毛上像雨点似地滴水。汗气汇合成一股浓臭,不住向大家的鼻子里冲进去,鼻子里装不尽的就升腾起来,好像一大笼馒头刚揭盖子似地,成了一团白气。麻脸的要揩汗水,手拐子碰在黑脸的肩头,黑脸的挤回来,麻脸的往那边退一下,碰着他旁边站的一个长子,于是一个一个碰过去,整个大圈子都牵动了。这边挤过去,那边挤过来,夹在当中的伍占云被挤出了伍,身子往前一仆,两手撑在地上,骰子打他指头边滚过去。

    “妈的,我有钱准跟他们来一手!”一个长子叹息地说。

    大家望了他一眼,立刻都皱起眉头来。直着的背又都驼下来了。三个有胡子的首先扭一下腰,退出圈子,抓起军衣角揩掉额上的汗水,重又回到大殿角落里去躺去。有一个长癞头疮的矮子挤在伍占云背后的第三层,给四面的肩头紧紧箍着,好像站在桶里一般。他要伸出头去透一口气,嚷了好久,却连缝儿都挤不出一条;骰子跳动的声音和弟兄们快活的喊声,已把他的嚷声吞没了。前面一根被汗水浸透的粗黑后颈,几乎把他的鼻梁都要压碎。癞疮上的汗水就像雨似地淋下来。末了他好容易才脱出重围,回头鼓着腮帮子骂了一声,又向后面的一个缺嘴推了一掌,那缺嘴扑到伍占云背上,伍占云就五体投地地全身压在骰子上了。

    “哈哈哈!”弟兄们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仿佛满肚子的闷气都已随着笑声发泄出去。

    及到伍占云抓好骰子从地上跳起来,大家才向两旁闪避了一下。他在空中抓了两手,抓不着,就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子吼道:

    “妈妈的!”

    “哈哈哈!”两旁的弟兄们又挺着胸膛笑起来了。

    伍占云像感到一种孤独的悲哀似的,独个人站在当中,向每个人的面孔掠了一眼,眼珠子直挺着,像非找个人出一口气不可。但他忽然发现“外番”①————他正独个人闪着梦似的微笑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右臂堵在膝头,托住下巴,缠着一条蓝布“外番证”的左臂则撑在一边,抓着门槛的边缘。眼睛不转地望着天井,太阳光反映在他那黑红色的瘦脸上,那挺出的颧骨和横横直直的皱纹,都清楚地显了出来。

    “这笨牛,还是操你妈的田去吧!”伍占云这么微笑地骂着,肚子里立刻轻松许多了。他就轻轻点着脚尖,一声一声地走到他背后,蹲下去,尖着指头在他的左肘上拔那“外番证”上的白铁别针。

    “喀!”

    伍占云一惊的掉过头,看见矮子正向他*(左目右夾)眼。他也还他一个*(左目右夾)眼,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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