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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几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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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牵走了,圈子也散了,我拿着热水瓶出来,就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两手抱着光光的头呆着了。但他立刻惊慌地向着那一群人追出去,在弄堂口站一站,终于又皱着眉头眼眶闪着泪光走回来了。

    “你做甚么呀?”我拍着他的肩头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叹一口气说道:

    “我的皮帽子没有了!”

    我想,这回他一定又要挨打了。果然,当他抱着痰盂走进前楼去了一会儿,就听见那女人发出一种严厉的声音:

    “你的帽子呢?”

    我贴到那壁缝望过去,就看见阿根耸着肩,隔住一个方凳站在那女人的面前。小青一手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角,眼珠骨碌地把阿根盯住。阿根有点发抖,五指抓着五指在胸前扯着,脸一躲一躲地,两脚就在向背后桌子与墙壁的角落之间一点一点地移动。

    “我在门口倒痰盂的时候,……”他嗫嚅地说。

    “你的手指痒了,站都没有站样!”女人厉声地,眼白翻了一下。

    阿根马上一抖地就立正,两手直直地垂下。

    “倒痰盂的时候,”他的脸仍然向后一躲一躲地,“有一个人从我的背后抓着我的帽子。我一看,那人已经跑出弄堂去了。”他的脸又向后躲一下。可是一只大手掌马上就追着劈过去了————啪!声音清脆极了。阿根仅仅随着脸上的痉挛把眼睛闭一下又睁开,牙齿咬一下嘴唇又紧闭住,伸起一只手掌来抚摸着自己涨红的脸颊。第二下又是一个清脆的耳光。阿根的脸又躲一下,但那只手掌还是很准确地打在脸上的。

    “你这败家子!你晓得那皮帽子要值多少钱呵!饭把你胀死了!你这死鬼?你看你这倒霉样子,怎不叫人生气啰!你妈生了你这样的好种!”

    接着手掌又在黑脸上劈一下。

    阿根仍然痉挛着脸,紧闭住嘴唇,一手抚摸着脸颊。

    “把地再扫一下,等你爸爸回来,再叫他收拾你!”

    小青的脸呆着,这时忽然从他母亲的腿边抬起脸来了,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角说道:

    “妈妈,不爱阿根,妈妈爱小青。”

    女人睖着眼睛噘着嘴站了一下,便把小青抱起来放在床沿上,空出地板来让摸着脸的阿根挥动着扫帚。

    “妈妈,洋娃娃,给小青。”

    小青指着离扫帚三尺远的屋角地上躺着的一个肉红色的有着一对大黑眼珠的树胶娃娃。那女人没有动,只是把眼睛瞪着阿根的光头。小青便在床沿踢着双脚叫了,声音尖锐地刺人耳朵,女人便跑去拾起来了,那一双小黑手抓着的扫帚马上就在那儿扫动。

    我到街上去吃午饭的时候,脑子里面总是粘着阿根那黑脸的影子,想起他早上对于几颗花生米那样宝贵的情形来,我便不由的在一家店里买了五个铜板的花生米。回来的时候,听见前楼的碗筷在响,我想阿根一定在和他的父母弟妹们一块儿吃午饭了。但马上就又听见一个男人的粗暴声刺空地叫了起来。我一望过去,抢先进我眼里的是阿根,他正双手捧着一小碗白饭站在桌角边送到小青的小手里,马上就退后几步,在一个白铁饭锅的面前垂手站住。靠窗坐的那个穿棉袄的男子,正用他右手捏着的筷子在托托托地戳着左手拿着的碗心,颧骨突出的瘦脸怒瞪着一对眼珠,几粒白饭停在不动的一排牙齿外边。两腮都凸胀起来。他对面坐的女人也把筷子一搁,拖着那最小的一个女孩站起了,口里也尖声地吼道:

    “你今天为甚么净这样?你?你为甚么净拿气给我受?”

    小青包着一口饭,也缩着眼光愣住了,右手捏着的筷子也停在桌边不动。

    那男人见女的走到床边去,便把筷子提得高高地向桌上一掼,筷子在一个菜碗旁边一跳,敲得当的一声,便箭一般地射到楼板上的饭锅面前了。阿根头一侧,身体更加站得笔挺。空气立刻静得像死一般地沉寂。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发出那女人呜咽的声音。

    那男人满脸怒气地还在瞪着他对面空了的位子,好像他刚刚才开手而敌人却已悄悄地退却,使他感到一种扑空的悲哀似的。他的嘴唇颤了两颤,便把眼珠瞪到阿根的脸上来了;阿根马上就耸着肩抖了一下。

    “你看着干甚么!呸!”一种粗粝的吼声和着几十颗饭粒就射了出来,阿根的鼻尖和两颊马上就长起许多白色的凸麻子。“你痴啦!你傻啦!不晓得拾起来!”

    一只五指叉开的手掌就向着白麻子的黑红脸颊飞似地劈了下去————啪!又是一个清脆的声音。那手掌收回去的时候,黑脸上的麻子没有了,但左颊上却换成五根白色的指印,慢慢地,慢慢地,才恢复了黑红。当手掌飞去的时候,阿根被击得退后一步,但立刻仍然笔直地站住,皱着两道眉,眼睛闪着泪光,伸起一只手来抚摸一下脸颊,便弯腰去拾筷子。

    我的眼睛几乎热昏了,转过身来盯着桌上的书本出神了好久。但一会儿,我就发现那书本旁边的口琴失踪了。抽屉里面,桌子下面,枕头下面,都给我找遍,还是没有。奇怪,甚么人拿去了?我记起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没有关门时,便断定这一定是那个小青来拿去的。等到阿根在巷口站在一个磁盆面前,拿着一张毛巾擦着最后的一个碗的时候,我便悄悄地站在门口。立刻就见他从盆子里面又提出一双水淋淋的乌木筷子来了。那筷子一头是光的,一头则是扭丝似的花纹。我才打算要喊他,却见他把那两支筷子一齐并着,咬住牙就一扭,但筷子仅仅弓似地弯一下。他于是放下一支来,咔嚓一声,一支筷子已在他的手上扭成两段,接着那放下的一支又拿起来了,又是咔嚓一声。

    “喂!”我轻声地喊道。

    他全身抖了一下,掉过头来,脸色变成灰白,但他立刻又回过头去,拿着那四支短了的毛头筷子飞似的连连的回着头跑下楼梯去了。

    当他空着手回来,把那些洗干净了的碗和筷子捧进前楼去的时候,我就听见那女人严厉的吼声:

    “滚出去!我要睡觉!”

    我想也许又要打了,还想再看看。那小青正站在他小妹妹躺着的白藤摇篮边,抱着那肉红色的洋娃娃脸亲着脸。那女人在床边抓起一些衣服来,怒声地劈手向着椅上抛,一翻身就躺下床去。阿根把碗筷放下,就轻轻拉好门走出来了。我在门边挡住他,他一愣地站住,看我一眼便畏缩地把头掉开去,我才要拉他的时候,他已经一闪地溜过去了。他走出巷口时,又不断地回着头,眼睛充满了惶急的神气,好像怕谁在背后追着他似的。

    我想,不来就算了,还是索性睡睡午觉吧。四面很清静,窗外太阳的黄光,也似乎很疲倦地不动了。就只有前楼那小青摩擦着洋娃娃声和快活的笑声。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就把我的耳朵吸引着:在楼梯边一种单调的慢条斯里的脚步声踏过去,又踏过来,踏过来,又踏过去,很像一种老头子的步伐,一声声地踏在我的心上。那声音,像是一种四望无涯,荒凉的沙漠上独自迈进的脚步。我便爬起来,站到桌子前了。从那透着一线刺人眼睛的冷风的门缝望出去,原来还是那一个阿根。他两手放在背后,五指扣着五指,脚踏得极慢而且极轻,好像怕把蚂蚁赶跑似的,一只脚出去,踏稳了,再出另一只脚,五六步光景便踱到亭子间那紧关着的门口,站一站,又踱了回来,五六步,又踱到巷口的前面了,眼睛深思地盯着远处,黑红的脸静得如皮革一般。看样子,简直像一个正在构思时候的诗人风度。这时他又踱过去了,一下捏起一个小拳头,鼻孔哼的一声,拳头便向空中打出去。似乎这一拳,就打着了什么似的,嘴角边闪着微笑。但他忽然站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仰起头来,一根从屋上漏下来的黄色水晶柱似的东西就斜斜地立在他的一只眼睛上,那眼眶,立刻便盖上一个圆形的黄玻璃眼镜似的光辉。大眼珠挺直地睁着,好像在研究那根光柱的上下究竟有多少万万的灰尘在那儿翻腾。几分钟后,他把眼睛闭着掉开了。等到再睁开眼睛,他便不动地盯着他对面远远的墙壁,盯着盯着,把头就慢慢地望上去,慢慢地,他的头又望下来了,眼睛不转地都一直盯着对面。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嘴笑着,脸庞光彩地现着一种快活的神气。他的头慢慢地又望上去。

    “嘻嘻!”他出声地笑了一下。

    这孩子恐怕要疯了。我便跑出去拍着他的肩头问他看什么。他不看我,只是微笑地指着对面的墙壁说道:

    “喏,那一块黑的,圆的,在飞。”

    见鬼,对面墙壁完全是一片粉白。

    “喏,飞上去了。”他一面说,一面又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就跑到他刚才研究过的那一根光柱那儿去对着一看,那火红的太阳射出一把针似的光辉马上就刺痛我的眼睛,头掉开,我的眼睛对面的墙壁上也就现着碗口那么大的一个圆的黑影,除了黑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眼睛稍微一动,那黑影便球似地很快飞上去。弄得我的头有些昏眩起来,不得不把眼睛闭了好久。我便向他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会把眼睛弄瞎了,真的变成街上讨饭瞎子的。

    “喏,又飞下去了。”他的嘴角边依然闪着快活的微笑。

    我拉他到房间去,他还缩着肩头退一下,但我终于把他拉进来了,并且把花生米递给他。但他忽然闪着迟疑的眼光看着我了。手指只在屁股旁边一动一动地。最后他的眼珠溜动地闪一下,看一看纸包才悄悄地说道:

    “你逗我的。”说完,他就把身体转动一下。

    当我把花生米放在桌上,弯身下去拾一本书的时候,就听见他偷偷地捏一捏那纸包的声音。我把书拾起来,从眼角就发现他的一只手很快地离开桌子缩回去。我便拿起花生米来微笑地向他说:

    “你看,真的是花生米。”我把纸包拉开,指着那一大堆的花生米,并且把那些脱落了的黄皮子吹散到地下去。

    “你逗我的。”他又把身体扭动一下,伸一根指头搁在嘴唇边,眼睛闪着斜视的光。其实我很清楚地听见他的口水在喉管吞得“咕儿”的一声。

    我便把花生米重复包好,立刻塞进他的衣服里面。当我从他的胸部抽出手来的时候,他便快活地笑起来了。露着黄牙齿说道:

    “谢谢你。”而且问我:

    “你要泡水吗?我去帮你泡。”

    “不,不泡水。”

    停一会儿,我向他说:

    “你弟弟把我的口琴拿去了。”

    他马上全脸涨红起来,红得像血泡样,连眼白都红了。他避开我的眼光就掉开去。

    “我不晓得。”他轻轻地说,声音有点发颤。

    但立刻前楼忽然发出一阵口琴的声音来了,他的脸马上又由红变成灰白,肩头微颤着,脚就在暗暗向后退。口琴又乱叫起来了,同时,前楼那女人就拍着床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声音:

    “哎呀,不要吵!小青!”

    但停一下,又是严厉的一声:

    “你在什么地方拿来的口琴!你?”

    “这里,柜子脚脚。妈妈。”

    于是床一响,脚步就在楼板上响了。

    “一定又是那死鬼偷了人家的东西!”

    “呀!呀!妈妈,不,给我!”

    “胡说!”

    阿根的脸发青,脱开我的手就溜出房门。当我跟着走到门边的时候,那女人已拿着那口琴怒目地走出来站在阿根的面前了。小青也叫嚷着跳着脚追了出来,一把就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脚伸着手要:

    “呀,妈妈,呀,给我!”脚就在楼板上一顿一顿的。

    阿根低着头,耸着肩,眼睛不转地盯着他自己鞋尖上一个洞口的冻红脚趾。

    “哼,你又偷人家的东西!打死你都不改的!”

    我看见那雪亮的五寸长的东西,确是我的口琴,我还没有说出话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女人随着吼声就向着阿根的左脸劈下一个耳光。

    “你这偷儿吓!你这贼骨头吓!你什么时候偷人家的,你还不快说!”

    阿根皱着两道眉头,这回的眼眶是滚着泪水了。但他仍然用黄牙齿咬咬嘴唇依然又紧闭住。当那五根白色的指印在他的脸颊上一现的时候,他便又伸一只生满冻疮的手去抚摸,同时右边的脸颊一退退地向后躲闪着。但那女人又伸出两个指头了,这回是拈着阿根的一只耳朵。扁扁的耳朵顿时拉成圆形,向上一提,阿根那紧闭住的嘴唇都随着向上牵歪起来了,腮帮子的肉耸上去,一只大眼睛便挤成一线缝。女人的手提着摇两摇,他的头也随着摇两摇,手挺直地一送,头便砰地一声撞到墙壁上。阿根的脸马上又皱成一团,但咬一下嘴唇依然又回复原状。

    “不,这是我送他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我才说出这句话来。

    但那女人并不看我,只是从鼻孔哼出一声,嘴唇白了一下,脸色好像更加暗黑起来。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阿根的头。这回她却捏起拳头来了。阿根向旁躲一下,立刻就舐舐嘴唇,把肩头缩紧,其时,小青还在旁边嚷,伸手去拖他母亲手上的口琴。当他刚刚拖下来的时候,他母亲的拳头便向阿根的脊梁捶下去了。阿根向前挺一下,但背上已发出来一种单调的咚的声音,随着拳头凹进去的衣服腾起来一阵黄色的灰尘。接着又是第二下。究竟这一拳捶下去是否又腾起一阵灰尘,我已没有看见,因为我早就一反身跨出门槛了,但那脊梁上单调的咚的一声我仍然清楚地听见的。

    “你这死鬼呵!你这杀千刀的!”

    咚咚!

    “你成天价自己的财门不站,要站到人家的龟门呵!”

    咚咚!

    “你有本事要人家的东西,你就索性教人家养你去!”

    咚咚咚!

    我站在梯子半腰愣住了。这女人显然骂到我的身上来了。我的脚已经回上一级楼梯,但那单调的咚咚声终于使我头脑昏昏地在街上走起来了。不,不知道是走还是在跑,周围的一切我一点都没有看见,脑子里面很久还响着那单调的咚咚咚的声响,和一张闪着泪光紧闭住嘴唇的黑脸。

    一九三五年一月

    1935年5月15日载《申报月刊》第4卷第5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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