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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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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个演员在这里……巴黎夜总会的一个荡妇……她领他出去,把他给灌醉了……”

    “你说得不对,吉尔。是这样的……我领她去看一套温馨的公寓————里面有一个餐用升降机的————她问我要不要给她看看我的诗————用法语说更好听……于是我把她领到这里来,她说要为我用比利时语发表。”

    “为什么是比利时语,杰勃?”

    “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一个比利时人————或者说一个比利时女人。总之,管它用什么语言发表,这有什么差别呢?总得有人来发表,不然就没有人会读到这些诗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样说————那么性急似的?”

    “我怎么知道!我想是因为诗写得好呗。不然为什么人们想要发表呢?”

    “骗人的鬼话!”

    “你瞧!她不相信我。”

    “当然不!如果你把任何女演员,或足尖舞女,或空中飞人演员,或法国任何穿裙子的玩意儿带到这里来,让我抓住,那你就得倒霉。尤其是如果她们提出要发表你的诗歌!”

    “你又来了,”杰勃沃尔说,脸色发灰发青,“这就是我之所以要搞房地产的原因……去吃吧,你们这些人……我看着哩。”

    他又把一些白兰地和辣椒末搅在一起。

    “我想你已经喝够了,”吉尔说,“天啊,你今天喝了多少?”

    “有意思,”杰勃沃尔说,“一会儿工夫之前我刚把她摆平了————就在你们来之前————但是我没有办法摆平自己……”

    “天啊,那只鹅在哪里呀?”吉尔说,“对不起,我要到里面去看看女孩们在干什么。”

    “不,你别去!”杰勃说着,把她按回到座位上。“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一看发生什么事情。也许鹅永远来不了。我们将坐在这里等候……永远等候……就像这样,有蜡烛,有空的汤盘子,有窗帘……我能够想象我们坐在这里,有一个人在外面正在往一堵包围我们的墙上抹灰泥……我们正坐在这里等待埃尔莎把鹅拿来,时间流逝,天黑下来,我们整天整天坐在这里……看见那些蜡烛了吗?我们将吃它们。看见那边那些花了吗?那也是要吃的。我们将吃椅子,我们将吃餐具柜,我们将吃闹钟,我们将吃猫,我们将吃窗帘,我们将吃账单、银器、墙纸和墙纸底下的臭虫……我们将吃自己的粪便以及吉尔肚子里那个可爱的新胎儿……我们将互相吃……”

    就在这时候,皮诺奇尼进来道晚安。她低垂着脑袋,眼里有着一种好奇的神情。

    “你今晚怎么回事?”吉尔说,“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哦,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家伙说,“我有事要问你们……它非常复杂。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能说出我的意思。”

    “是什么,小甜心?”杰勃说,“在太太先生面前把它都说出来。你认识他的,是吧?来,把它倾吐出来!”

    小家伙仍然低垂着脑袋。她从眼角里狡猾地望着她的父亲,然后,突然脱口说出:“哦,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们究竟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必须得有一个世界吗?这是唯一的世界吗?为什么?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如果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有点儿吃惊的话,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拿起白兰地,加入一点儿辣椒末,漫不经心地回答:“听着,孩子,在我回答那个问题以前————如果你坚持要我回答那个问题的话————你得先界定你的术语。”

    正在这时候,从花园里传来一声又长又尖的哨声。

    “莫格利!”克朗斯塔特说,“让他上来。”

    “上来!”吉尔走到窗户边说。

    没人答应。

    “他一定走了,”吉尔说,“我再没有见到他。”

    现在传上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醉了……完全醉了。”

    “带他回家!让她带他回家!”克朗斯塔特喊道。

    “我丈夫说他必须回你们家……是,回你们家。”

    “没那回事!”声音从花园里传上来。

    “让她别把我那本庞德的《诗章》弄丢了,”克朗斯塔特喊道,“不要再请他们上来……我们这儿没有地方了。只够德国难民的空间。”

    “这是一种耻辱。”吉尔说着,回到桌边。

    “你又错了,”杰勃说,“这对他非常合适。”

    “哦,你醉了,”吉尔说,“那只该死的鹅究竟在哪里?埃尔莎!埃尔莎!”

    “不用担心那只鹅,亲爱的!这是一场游戏。我们将坐在这里,比她们长久。规则是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是今天绝没有果酱……如果你们这些人就像你这样坐在这里,而我则开始越变越小……直至成为极小极小的一点……以至于你必须用望远镜看我,这不是很奇妙吗?我将成为桌布上的一个小点,我将说————提莫尔……提————莫尔!你会说,他在哪里?我会说————提莫尔,文字游戏,磷酸甘油,比扬库尔,提————莫尔……哦,廷巴斯废话,踩布劳基施刹车……你会说……”

    “天哪,杰勃,你醉了!”吉尔说,杰勃沃尔快活得满脸发光,他的金链抖动得吧嗒吧嗒响。

    “他马上会着凉的。”吉尔说着,起来找西班牙披肩。

    “说得对。”杰勃说。“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认为我是一个非常乖戾的人。你,”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和你的蒙古语动词,你的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你没看见我是一个多么友善的人吗?你一直在谈论中国……这就是中国,你不明白吗?这……这什么?给我披肩,吉尔,我很冷。这是一种可怕的寒冷……冰川下的寒冷。你们这些人很暖和,可我在结冰。我能感觉到冰盖又在降临。一个事实。一切都在拼命滚过来,美元在下跌,房子被出租,难民都得到庇护,钢琴被调准音,账单已付清,鹅已烧好,我们在等什么呢?等下一个冰河时代!它明天早晨就到来。你将走到窗户那边,一切都将冻得结结实实的。不再有问题,不再有历史,不再一无所有。全解决了。我们将像这样坐在这里等候安娜把鹅拿来,突然间冰会滚到我们身上。我已经可以感受到那种可怕的寒冷,面包全成了冰柱,黄油收缩,鹅瞪大了眼睛,墙壁白得可怕。而那个小天使,吉尔肚子里的那个快活的新胚胎,将会冻结在子宫里,一种蛋白状的傻样,长着冰冷的翅膀和蜗牛的嘴唇。唧,唧,一切都将静悄悄的。说些暖和的话!我的腿冻住了。希罗多德说,凤凰在其父死后,将尸体泡在一只没药制成的蛋内,五百年左右一次,将泡在没药中的小蛋从阿拉伯沙漠运送到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你喜欢那样吗?按照普林尼的说法,一次只有一只蛋,当这种鸟发觉自己的末日临近时,就用肉桂枝和乳香筑一个巢,然后死在巢里。从巢内的尸体中诞生出一条小虫,它后来就变成凤凰。因而贝努鸟是复活的象征。那怎么样?我需要更热的东西。这是另外一个……保加利亚的渡火者被称作尼斯汀迦尔。在5月21日的圣海伦娜和圣康斯坦丁的节日里,他们在火中跳舞。他们在又红又烫的余烬中跳着跳着,直跳到脸色发青,然后他们就说出了预言。”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吉尔说。

    “我也不喜欢,”杰勃说,“我喜欢关于小精灵虫从巢里飞出来复活的那个故事。吉尔肚子里也有一个……它很快地生长、生长。无法阻止它。昨天它是一条小蝌蚪,明天将是一棵忍冬藤,还说不上来它将成为什么……无法说出最终会怎么样。它每天都在巢中死去,第二天又再生。把你的耳朵凑到她肚子上去……你会听到它翅膀的飕飕声。飕飕……飕飕。没有发动机。妙极了!她肚子里有上百万,它们都在那里面飕飕地飞来飞去,拼命要跑出来。飕飕……飕飕。只要你插一根针在里面,在那大肚皮上扎个洞,它们就全都飕飕地跑出来……想象一下……一团云一般的精灵虫……上百万精灵虫……这一群密密麻麻的精灵虫,弄得我们都看不见彼此了……一个事实!没必要写中国的事。写那个!写你肚子里的东西……伟大的螺旋形脊椎结构……游动孢子和白细胞……瓦姆罗思和霍伦林登……每一个人都是一首诗。水母也是一首诗————最美好的一类诗。你戳戳它这儿,戳戳它那儿,它滑行,厚墩墩,不规则,凝固,它有结肠与肠子,它是蠕虫状的,无所不在。莫格利在花园里吹哨要租金,他也是一首诗,一首有大耳朵的诗,一首令人恶心的政治改良者的诗。他有着环行的、耳状的错综复杂,知更鸟胸那样圆的褶裥饰边,展开像一个敞篷的四轮四座马车。他摇摇晃晃,走在点点苍穹下……他摇摇晃晃,脑中掠过他最讨厌的人……莫格利……奥格利……惠斯特和香肠……”

    “他神志不清了。”吉尔说。

    “又错了,”杰勃说,“我刚发现了我的神志,只不过它是一种不同于你的想象的神志。你认为一首诗必须有东西覆盖在它周围。一旦你写了一件事情,这首诗就停止了。诗是你无法界说的现在。你体验它。任何东西,只要其中有时间,它就是一首诗。你写诗不必乘渡船或去中国。我体验过的最美好的诗是厨房里的一个水池。我曾经告诉过你吧?有两个龙头,一个叫‘冷’,一个叫‘热’。‘冷’通过接在口上的一根橡皮管经历了全部生活。‘热’欢快而有节制。‘热’总是滴水,就好像得了淋病。在星期二和星期五,它到清真寺去,那里有一个给患了性病的龙头治病的诊所。星期二、星期五‘冷’不得不做全部工作。它是个瞎忙活的家伙。这就是它的整个世界。而‘热’则必须受到宠爱,得哄着它。你得说‘不要这么快’,要不它就把你的皮烫掉。偶尔这‘冷’和‘热’也搞合作,但那是很少有的事。星期六夜里,当我在水池边洗脚的时候,开始想,这一对宝贝统治的世界有多么完美。没有任何东西能赛过这个有两个水龙头的铁水池。没有开端,没有结束。阿尔法‘热’和欧米迦‘冷’。永恒。主宰生与死的双子座。阿尔法‘热’以华氏和列氏的各种温度流出来,流过磁铁屑和彗星的尾巴,经过莫纳罗亚火山的沸腾大锅,进入第三纪冷冰冰的月光之中;欧米迦‘冷’流出来,经墨西哥湾流进入马尾藻海的沼泽般海底,流经有袋动物和有孔虫,流经作为哺乳动物的鲸鱼和极地裂缝,流经岛屿的天地,流经死亡的阴极,流经死骨和干腐,流经未成形、未触动、看不见、未诞生和永远消失的世界的滤泡和触角。阿尔法‘热’滴滴答答;欧米迦‘冷’不停工作。手、脚、头发、脸、盘子、蔬菜、鱼全洗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绝望、厌恶、仇恨、爱、忌妒、罪恶……滴滴答答。我,杰勃沃尔,和妻子吉尔,在我们身后还有大批大批的人……都站在铁水池边上。种子顺排水管落下:嫩甜瓜、南瓜、鱼子酱、通心粉、胆汁、唾沫、痰、莴苣叶、沙丁鱼骨头、伍斯特沙司、走味的啤酒、尿、血块、克鲁申盐、燕麦片、咀嚼烟草、花粉、灰尘、脂肪、羊毛、棉纱线、火柴棍、活虫子、碎麦、煮沸的牛奶、蓖麻油。废料的种子永远离去,永远在一定剂量的一种纯净的奇异化学物质中回来,这化学物质没有名称,不能分类,不能标明为何物,不能分析,不能提取,不能划分。永远作为‘冷’和‘热’回来,就像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你可以要它热,也可以要它冷,还可以要它温和。你可以洗脚或漱口;你可以把肥皂水从眼睛里冲掉,或把沙子从莴苣叶里涮掉;你可以给新生的婴儿洗澡,或者擦洗死人的僵硬四肢;你可以泡面包做煎饼或者稀释你的酒。所有的事情。万应灵药。我,杰勃沃尔,尝着生与死的万应灵药。我,杰勃沃尔,由废料和H2O构成,由热、冷以及所有中间领域构成,由渣滓和外皮,由从不消灭的最细最小的物质,由大骨缝和密质骨,由冰缝和试管,由融合、溶解、散布的精液和卵细胞,由橡皮嘴和铜制龙头,由死亡的阴极和蠕动的纤毛虫,由莴苣叶和瓶装的阳光……构成。我,杰勃沃尔,坐在铁水池旁边,困惑不解而又兴高采烈,完完全全是一首诗,一个铁的诗节,一个沸腾的滤泡,一个消失的白细胞。那个铁水池,在那里我吐出我的心,洗我柔软的脚丫,抱住我的第一个孩子,洗我疼痛的牙龈,像菱纹背水龟般歌唱,我现在正唱着,将永远唱下去,尽管排水管会堵塞,龙头会生锈,尽管时间流逝,我总在那里,在那由现在、过去、未来构成的水池旁。唱吧,‘冷’,唱及物动词!唱吧,‘热’,唱不及物动词!唱阿尔法和欧米迦!唱哈利路亚!大声唱,哦,下沉[7]!唱吧,直至世界下沉……”

    他响亮而清晰地唱着,我们把他放在床上,他就像一只患病而即将死亡的天鹅。

    【注释】

    [1] 斯宾诺莎是荷兰哲学家,在这里用作普通名词,而且作为复数出现,带有某种象征意义。

    [2] 布克斯泰胡德(1637或1639————1707):德国 丹麦裔风琴家、作曲家。

    [3] 可能指朱塞佩·威尔第所创作品《阿依达》的第四幕。

    [4] 可能指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5] 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苏联作曲家、钢琴家。

    [6] 格拉纳多斯(1867————1916):西班牙钢琴家、作曲家。

    [7] 英语中“下沉”和上文的“水池”是同一个词sink,只不过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这里作者玩了一种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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