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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漫步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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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绝不孤独。最糟糕的情况下也有上帝同我在一起!

    在巴黎,不在巴黎,离开巴黎,回到巴黎,始终是巴黎,巴黎是法国,法国是中国。一切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像一堵大墙,把我漫游经过的山丘河谷围在里面。在这堵大墙里面,我可以平静而安全地过我的中国生活。

    我不是一个旅行家,也不是一个冒险家。我遇到的事情发生在我寻求出路的过程中。直至现在,我一直在一端不通的隧道里继续不断地工作,在大地的内脏里发掘,寻找光和水。作为一个美洲大陆的人,我不能相信,在地球上某个地方,一个人可以是他自己。由于环境的作用,我变成了一个华人————一个我自己国家里的华人!我沉溺于梦的鸦片,为的是面对我没份参与的一种生活的丑陋。我像一根掉进密西西比河的细树枝一般安静而自然地离开了美国生活之流。我记得我遇到的一切,但是我无意于恢复过去,我既没有渴望,也没有遗憾。我就像一个从长眠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做梦的人一样。一种出生前状态————出生者未出生地活着,未出生者出生时死去。

    一遍又一遍地出生,再生。在街上走时出生,在咖啡馆里坐着时出生,躺在婊子身上时出生。一遍又一遍地出生,再生。一种快速的步子,对这种快速的惩罚不仅仅是死亡,而且是重复的死亡。例如,我刚到天堂,大门就打开了,我发现在我脚下是鹅卵石。我是怎么学会走得这么快的?我在用谁的脚走路?现在我正走向坟墓,走向我自己的葬礼。我听到铁锹的当啷声和撒下的泥土声。我的眼睛刚闭上,我几乎还没有时间来闻一下他们用来淹没我的鲜花,就听见轰隆一声,我经历了又一次不朽。这样往返于天堂与地球之间,使我一直警觉着。我不得不让我的身体准备好等蛆虫来咬,不得不把我的灵魂原封不动地献给上帝。

    下午坐在拉富什时,我冷静地问自己:“我们从这儿去哪里?”夜幕降临前,我也许已到月球打了一个来回。我坐在这里的十字路口,梦中经历了所有独立的、不朽的自我。我的眼泪掉进了我的啤酒里。夜里走回克利希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我来到拉富什,我都看见没有尽头的马路从我脚下放射出去,从我自己的鞋里走出无数居住在我的存在世界中的自我。我陪同他们手挽手地走过我曾经独自行走的小道:我称之为壮观的、着魔的生死之行。我同这些自我造就的伙伴说话,如果我不幸地只生死一次而永远孤独,那我完全会同我自己说话。现在我绝不孤独。最糟糕的情况下也有上帝同我在一起!

    从克利希广场到拉富什的那一小段路有某种东西,使所有那些壮观的、着魔的步行立刻富于青春活力。这就像从一个至点移向另一个至点。假定我刚离开威普勒咖啡馆,腋下夹着一本书,一本关于风格和意志的书。也许当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只理解一两个短语。也许我一晚上都在读着同一页。也许我根本就不在威普勒咖啡馆,而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离开我的身体,飞走了。那么我在哪里呢?嘿,我外出做一次着了魔的步行,一次五十年上下的短短行程,只要翻过一页书即可结束行程。

    就在我要离开威普勒咖啡馆的时候,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嗖嗖声。不必朝身后看————我知道这是我的身体在奔跑过来同我结合在一起。通常在这样的时刻,抽粪机沿街排开。皮管子横在人行道上,就像哼哼唧唧的巨大蛆虫。肥肥的蛆虫正把粪便从污水池里吸出来。正是这,使我真正振奋精神,来看一看自己的外观。我看见自己在咖啡馆里俯身看书,我看见那个和我并肩坐着的婊子正越过我的肩头看书,我的脖子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等我抬起眼睛,也许等我点着她拿在手里的那支烟。她正要问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是否无聊。那本书是谈论风格和意志的,我把它带到咖啡馆里读,是因为在一家吵闹的咖啡馆里读书,简直是一种奢侈————也可以预防疾病。在一家吵闹的咖啡馆里听音乐也很好————它增加了孤独感、寂寞感。我看见那婊子的上嘴唇在我肩头上方颤抖。只是一片三角形的嘴唇,光滑柔软,如丝绸一般。它因高音而颤抖,姿势就像深谷里的一只羚羊。现在我在受夹道鞭打,我和我自己牢牢地粘在一起。从克利希广场到拉富什的那一小段路。沿那一小段路排列的死胡同里跳出黑压压一片妓女,就像在亮光中盲目乱飞的蝙蝠。她们进到我的头发里、耳朵里、眼睛里。她们用吸血的爪子牢牢抓住你。整个夜晚她们都在小巷里溃烂;她们有着大雨后植物发出的味道。她们发出植物般的小声响,低能的喊叫,这是肉麻的亲热表示。她们像虱子一般挤到我身上,有着植物般长卷须的虱子,这卷须吸走了我毛孔里的汗水。这些婊子,这音乐,这人群,这墙壁,这墙壁上的光,这大粪以及这无畏地进行工作的抽粪机,所有这一切形成一团星云,凝聚成一场惊梦的冷汗。

    每天夜里,当我朝拉富什走去的时候,我都受到夹道鞭打。每天夜里,我都被剥去头皮,被石斧砍杀。如果不是这样,我倒会想这样。我回到家,将虱子从衣服里抖出来,把血从身上洗掉。我上床睡觉,大声打呼噜。正是真正适合于我的世界!使我的肉保持鲜嫩,我的灵魂保持完整无缺。

    我住的房子正被拉倒。所有的房间都暴露在外。我的房子像一个被剥了皮的人的身体。壁纸破破烂烂地耷拉着,床架上没有垫子,洗涤槽不见了。我每天夜里进房子以前都要站住看它一眼。它那令人厌恶的样子迷住了我。归根结底,为什么没有一点点令人厌恶的东西呢?每一个活人都是装满人类厌恶之物的博物馆。每一个人都给博物馆增加了一个侧厅。所以,每天夜里站在我住的房子前,这正在被拉倒的房子前,我都试图理解它的意义。里面的东西暴露得越多,我就越热爱我的房子。我甚至热爱那只立在床底下的旧尿壶,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它了。

    在美国,我住过许多房子,但是我不记得任何一幢房子的里面是什么样。我不得不拿上我遇到的东西,随身带着走到街上。有一次我雇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坐着它走在第五大道上。这是秋天里的一个下午,我正坐车穿过我自己的城市。男男女女都在人行道上散步:稀奇古怪的兽类,半人,半明胶。他们半发疯地在大道上走来走去,牙齿磨得锃光发亮,眼睛闪闪发光。女人们穿着漂亮衣服,每个人都储存着一个冷笑。男人们也不时微笑,好像他们正走在棺材里,要去见天堂里的救世主。带着那种闪闪发光的疯狂眼神微笑着经历人生,旗帜飘扬,性甜蜜地流过阴沟。我随身带着一支手枪,我们到达第四十二街时我就开火。没有人注意。我左右开弓地把他们扫倒在地,但是人群一点儿也不见稀少。活人从死人身上走过去,始终微笑着炫耀他们漂亮的白牙齿。正是这种残酷的白色微笑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我在睡眠中看见这种微笑,这时候我正伸出手去乞讨————越野赛跑中悬垂的香蕉上漂浮的乔治·C.蒂留式微笑。美国对贫穷微笑。微笑如此一钱不值————你坐在敞篷四轮马车里的时候为什么不微笑呢?微笑,微笑,微笑一下,世界就是你的了。微笑着发出临死前的喉鸣————这使那些被你留在身后的人感觉更舒服一些。微笑,妈的!永不消失的微笑!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站在地铁里,面对着欧洲的普通女性。她们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美,好像她们像地球本身一样,经历了一切自然灾害。她们种族的历史就刻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皮肤就像一张羊皮纸,上面记录着文明进程中的全部斗争。移民、仇恨和迫害、欧洲战争————全都留下了它们的印记。她们没有在微笑;她们的脸镇静自若,写在她们脸上的东西是由种族、性格、历史等方面构成的。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了多种颜色合在一起的破旧欧洲地图,一张画着一道道铁道线、船运线、航空线以及国境线的地图,有根深蒂固、无法磨灭的偏见和竞争。外形的破旧,表示海与湖泊的大裂口,构成岛屿的断链,成为不可思议的神话遗迹的半岛,所有这一切自然力的影响与侵蚀都表明了人和现实之间永远进行着冲突,本书只是这样一种冲突的另一张地图。凝视着这张地图,我对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大陆比它看上去的样子要大得多,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大陆,而是水域闯入地球的一部分,一块被大海闯入的陆地。在某些薄弱的地方,陆地放弃了地盘。人们不必懂一句地质术语,就会明白这个有着星罗棋布的河流、湖泊、内陆海的欧洲大陆所经历的沉浮。人们一眼就会发现不同时期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就像人们会发现流产的、失败的努力一样。人们实际上会感觉到随各种不同的地壳隆起之后而来的巨大气候变化。如果人们是用一个地图学家的眼睛来看这张地图,那么人们就可以想象五万年或十万年以后它是什么模样。

    因此,看着构成人类大陆的海洋与陆地时,我又看见某些可笑而又可怕的兵团等等,他们证明了许多英勇的斗争。我可以在蜿蜒的长河中发现信仰和勇气全然丧失,体面悄然离去,灵魂被逐渐消耗殆尽。我可以看见,边境上标着深色的自然边界线,以及像风一样变动的浅色线条。我可以感觉到气候在哪里将要发生变化,并将下列情况视为不可避免:某些肥沃的地区将枯竭,而其他一些荒芜的地方却将兴旺起来。我确信,在某些地区神话将成为现实,在我们曾经是的未知之人和我们现在是的未知之人之间将会发现一种联系,过去的混乱将注定未来更大的混乱,只有骚动与混乱才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必须着手加以崇拜。作为人类,我们包含构成世界的全部因素,其真正的实质及其神话;我们到处并始终随身携带我们改变着的地貌,我们改变着的气候。欧洲地图正在我们眼前改变;没有人知道新大陆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终止。

    我在这里处于伟大的变化之中。我忘记了我自己的语言,我也不说新的语言。我在中国,我在说中国话。我处于一个改变着的现实的死亡中心,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被发明出来以适应这个现实。按照地图,我是在巴黎;按照日历,我正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但是我既不在巴黎,也不在20世纪。我在中国,这里没有钟,也没有日历。我正坐着独桅三角帆船航行在长江上,我收集的食物是从美国炮舰上倾倒下来的垃圾中捡出来的。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准备一顿粗茶淡饭,但这是一顿美餐,而且我有一个铁铸的胃。

    从卢夫西恩而来……在我下面是塞纳河谷。整个巴黎浮雕般凸现,像是一幅大地测量图。越过拥抱河床的平原望去,我看见巴黎城:一圈又一圈的街道,乡村之内的乡村,要塞之内的要塞。她像多节的老红杉树桩一般,孤独而威严地站在塞纳河的广阔平原上。她永远站在同一地点,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扩张:破旧立新。无论从什么高度,无论从什么时空距离来看,她都站在那里,美丽的巴黎城,她柔和,像宝石一般,一座圣城,其神秘小径穿越大片大片屋顶的海洋,冲向开阔的平原。

    在沸腾的高峰时间,我坐着喝开胃酒,浮想联翩。天空十分平静,云彩纹丝不动。我坐在交通的死亡中心,从我周围的衰朽中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生活的静寂让我安宁。我的双脚碰到一个不老躯体的根,我没有一个名称来称呼这种东西。我同整个大地交流。我在时间的子宫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我脱离静默状态。又一个发现了自己不安之火的流浪汉。我坐在这里空旷的街上给我的歌谱曲。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歌,我已经在新世界里失去了它,要不是它像一根小树枝一般掉进时间的海洋,我就永远无法挽回它。

    对一个不得不睁大眼睛做梦的人来说,一切运动都是倒退,一切行动都破碎成万花筒一般的碎片。当我从现在的恐怖中走过的时候,我相信,只有那些有勇气闭上眼睛的人,只有那些永远置身于被称为现实的状况之外的人,才能影响我们的命运。面对这种清醒的恐怖,我相信,我们文明的所有资源都将证明:它们难以发现破坏我们世界陈腐而无价值的平衡所必需的小沙粒。我相信,只有一个既不怕生也不怕死的梦幻者,才会发现这种无穷小的小点儿,正是这种小点儿使宇宙投入正常运转————在顷刻之间。我一刻也不相信万事缓慢而痛苦的、光彩而合逻辑的、不光彩地不合逻辑的演化。我相信,整个世界————不单单是地球及其构成物,也不是我们已经制图说明其各种组成部分的宇宙,包括超出我们视力和仪器能力范围之外的宇宙————而是整个已知和未知的世界,都处于欠佳状态,在痛苦和疯狂中尖叫。我相信,如果明天找到办法,可以让我们飞往最远的星球,飞往那样一些星球之一,即按照我们的古怪计算,那些星球的光直到我们地球毁灭也到达不了我们这里,我相信如果我们明天被运送到那里,处于一个尚未开始的时代,那么我们会发现一种完全相同的恐怖,一种完全相同的不幸,一种完全相同的疯狂。我相信,如果我们同周围星星的关系十分谐调,从而可以逃避相撞的奇迹,而我们又同这里、那里、更远的那里,以及到处都同时确定的命运相适应,那么就无法逃脱这种普遍的命运,除非在这里、那里、更远的那里以及到处,所有的人、动物、植物、矿物、岩石、河流、树木、山脉都同时想要逃脱这种命运。

    在一个万物不再有名称的夜里,我走到街道的尽头,像一个来到其活动范围终端的人一样,我跳下了生死分水岭的悬崖。我跳过公墓围墙,那里最后坍毁的小便池在汩汩作响,这时候,我的整个童年都变成了我喉咙里的一个肿块,窒息了我。无论在哪里我铺完床以后,我都像疯子一样拼命要把过去驱赶出去,但在最后一刻,总是过去占了上风,我淹没在过去之中。在最后关头,人们终于明白未来是骗子,是面肮脏的镜子,是玻璃沙漏器底部的沙子,是已经熄火的炉子里的煤渣,冷冰冰的,死气沉沉。走进勒瓦卢瓦佩雷中心时,我从一个阿拉伯人身边经过,他站在一条死胡同的入口处。在灿烂的弧光灯下,他如同石化了一般。他没有任何人的标志————没有把手,没有杠杆,没有弹簧,可以像魔术师那样触摸一下,就把他从陷入的发呆状态中解脱出来。我继续漫步,漫步,阿拉伯人的形象越来越深地渗透到我的意识中。石头般地站在灿烂弧光灯下的阿拉伯人形象。站在街道的冷汗中的其他男男女女的形象————在一个石化了的空间中的小点上站着的有着人形的形象。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街上亲眼看一看生活的那天以来,什么也没有改变。此后我学到的东西都是假的、无用的。现在我将假的东西搁置一边,我感到世界的现状比一开始更为残酷。我就是在这种催吐剂中诞生,又将在这种催吐剂中死亡。无法幸免。没有我可以逃入的天堂。天平两边持平。只需要一粒小沙子,但是这粒小沙子却不可能找到。缺乏精神和意志。我又想起这街道最初使我产生的惊奇和恐怖。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房子,它的表面装饰,在它里面居住的恶魔,包围着它的神秘气氛;我回想起越过我的童年地平线的每一个人,以及将他裹在其中的那种奇观,他飘浮于其中的那种光环,他身体的触感,他发出的气味;我回想起一周诸日,以及支配它们、它们的天命、它们的芬芳的诸神,每一日都如此崭新,如此壮观,要不然就漫长而又极其空虚;我回想起我们建成的家园以及构成家园的事物和使家园生气勃勃的精神;我回想起变化的岁月,其决定性优势,就像一本藏在家谱树干上的日历;我甚至回想起我的梦,既有夜间的梦,又有白日梦。自从经过那阿拉伯人身边以来,我走过了漫长的直路,一直走向无限,或者至少我有一种幻觉,以为我走过了笔直而没有尽头的路。我忘记了有大地测量曲线这样一类东西,忘记了无论背离那阿拉伯人站的地方有多远,只要我不断地走,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我都会遇见一个石头般呆站着的人形,一个衬着死胡同、有灿烂的弧光灯照耀其上的形象。

    今天我出来做另一次神游。我和我自己牢牢地粘在一起。天空再一次一动不动地挂着,四周鸦雀无声。在将我围在其中的大墙那边,音乐家们正在准备演奏。大崩溃之前需要度过的又一天!又一天!我一面这样对自己咕哝,一面突然拐过公墓围墙,走到麦斯特街上。突然向右拐,使我一下子进到巴黎的肠子里。街道像一道参差不齐的刀伤从蒙马特尔高地滑溜溜地盘绕在一起的肠子中穿过。我走在鲜血中,我的心脏在燃烧。明天所有这一切都将毁灭,我也一样。在墙那边,魔鬼们正在准备演奏。我的心脏燃烧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爬上蒙马特尔高地的时候,圣安东尼在我的一边,鬼王别西卜在另一边。一个人站在高地上,光辉纯洁。心灵的表面变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天空旋转,地动山摇。爬上高地,俯瞰颗粒状的屋顶,俯瞰疤痕斑斑的百叶窗和气喘吁吁的烟囱管帽……

    在勒比克街侧身躺下休息片刻的地方,在它像发夹一样弯过来重新开始爬陡坡的地方,就好像上涨的潮水退去后,留下从海里带来的大量沉积物。舞厅,酒吧,卡巴莱餐馆,所有的白炽灯的花边和泡沫在围绕着高地底部的大量热气腾腾的食物面前黯然失色。巴黎正在揉肚皮。巴黎正在咂嘴。巴黎正在津津有味地等待未来的宴席。在这里,肉体总是在其环境中运动————一长列动态的行列,像埃及神殿的雕带,像伊特拉斯坎传说,像克里特全盛时期之初。一切都活跃得令人吃惊,一大堆相异的物质。人体的温暖蜂房,葡萄串,像温暖的钻石般储存起来的蜂蜜。街道统统聚集在我的手指缝里。我一只手捡起了整个法兰西。我在蜜蜂窝里,在斯芬克斯温暖的肚子里。天地和生动活泼的人性一同颤动。中心是肉体。肉体那边是怀疑、绝望、幻灭。肉体是基础,是不朽。

    太阳沿着奥塞尔街下沉。也许这是太阳在下沉,也许是街道本身像门厅一样凄凉。我的血液由于它自己的重量而沉入易碎的、玻璃般的神经痔疮。在被悲伤所侵蚀的外表上,有一层薄薄的油渣,一层模模糊糊发绿的薄膜,有一点儿痴呆的样子,然后突然之间————立刻!————一切都改变了。街道突然张开大嘴,而那一边,像一个安静的白色之梦,像一场嵌在石头里的白色之梦,圣心教堂拔地而起。下午近黄昏,它沉重的白色令人窒息。一种沉重、困倦的白色,像一个倦怠的女人的肚子。血液反反复复地退去,柔和的光线使轮廓显得丰满,巨浪般的圆屋顶像处女的ru头一样绷得紧紧的。在使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上,树木像多刺的荆棘般突出在外,它们长绒毛的树枝在根下着了魔一般流动着的无形潮流上方懒洋洋地摆动。一块块天空仍然粘在树梢上————染着东方蓝的柔软棉絮。一层高过一层,绿色大地点缀着面包屑、癞皮狗、吃同类的小动物,它们从袋鼠的袋子里跳出来。

    从烈士的尸骨上长出白色的栏杆,殉难者的四肢仍在痛苦中扭动。穿丝袜的大腿交叉成库法字体的样子,也许是穿丝绸的荡妇,也许是瘦削的贪婪之人,也许是已死的妖艳女人。披着白色大象皮、装饰着沉重石兽的高楼大厦,将摩尔人的宿命论强加在巴黎身上。

    夜晚降临,林荫大道的夜,天空像地狱之火一般红,从克利希到巴尔贝,浮雕般敞开的坟墓。柔和的巴黎之夜,像一架无牙的牙龈做成的梯子,盗墓者在梯级之间龇牙咧嘴。沿着山脚,小便池汩汩作响,它们的嘴里塞满了柔软的面包。正是在夜间,圣心教堂才显得十分可爱。正是在那时候,她皮肤的厚重白色和她潮湿的石头呼吸才像阀门一样给血液施加压力。夜间,巴黎将她发烧的白血排掉。时间在木琴上展开,月亮鸣锣,心灵受创。夜晚像一只翻转过来的痰盂一般到来,心灵的美好鲜花,金色的长寿花,白垩罂粟,都被嚼成了口水。在蒙马特尔高地上,在天蓝色的遮阳篷底下,大石马无声地咀嚼。马蹄的嘚嘚声使大地北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南至塔斯马尼亚岛,全在颤抖。地球在林荫道的柔软跑道上旋转。她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边缘的那一边,音乐家们正准备演奏。我又听见舞曲的最初音调,挥舞毒药和弹片的魔鬼舞,激动人心的热情舞蹈,每一颗心都在燃烧,在夜间尖叫。

    在高地上,在春天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鲸鱼的大躯体内倒挂着,我的眼睛里满是鲜血,我的头发像蛆虫一样白。一个肚皮,一个尸体,鲸鱼的大躯体像熄灭的太阳底下的胎儿一般腐烂。男人和虱子,男人和虱子,一个连续不断的行列,走向蛆虫堆里。这是耶稣歌唱的春天,他嘴里塞着海绵,法国佬在跳舞。没有生锈的痕迹,没有忧郁的污渍。在疯狂的黑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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