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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漫步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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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色之梦中,脑袋垂在大腿根之间,过去慢慢下沉,形象呈球形和链形。在每一个子宫里,铁蹄嘚嘚地猛跑,在每一座坟墓里都有空子弹壳的呼啸。子宫,弹壳,在子宫的窟窿中,一个十足的白痴正在采毛茛花。现在人与马成一体移动,柔软的手,偶蹄。他们不断行进,眼球红红的,马鬃像烈火一般。春天带着大雨滂沱的咆哮,在夜间到来。随母马的双翼而来,母马的鬃毛飞舞,鼻孔冒烟。

    在科兰古街上,墓地的桥上面,正下着一场柔和的春雨。在我下方是白色的小教堂,那里埋着死人。桥上笨重的格子形构造投下一块破破烂烂的阴影。草地上冒出青草,现在看上去比白天更绿————一种闪烁着马力、克拉,颜色鲜艳的草。在科兰古街上走得更远一些,我遇见一男一女。那女的戴一顶草帽。她手里拿一把伞,但是没有打开它。当我走近她时,听到她说:“这是一个阴谋[1]!”我想到combinaison的意思就是内衣,便竖起耳朵,但她说的是一种不同的意思,马上毛皮就飞了起来。现在我明白伞为什么老是合着了。“阴谋!”她尖叫,接着她开始使劲挥舞那把伞。男的那可怜家伙所能说的一切就是:“不,小宝贝,不!”

    这一小小的场面给予我强烈的快感————不是因为她正不断地用伞抽他,而是因为我忘记了combinaison的其他意思。我看向我的右边,那儿的一条倾斜的街道上,正是我始终在寻找的巴黎。你也许认识巴黎的每一条街,却不认识巴黎,但是当你忘记了你在什么地方,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的时候,在无目的的漫游中你会突然来到你在睡梦中一再走过的街道,而这就是你现在正经过的那条街。

    正是沿着这条街,我度过了一天,并看见一个男人躺在人行道上。他手臂张开着仰面躺在地上————好像他刚从十字架上被抬下来。没有一个人走近他,没有一个人,去看看他是死是活。他仰面平躺在地上,双臂张开,身子一动不动。当我走近这个人的时候,我让自己放心:他没有死。他沉重地呼吸着,有一滴烟草汁正从他嘴上滴下来。在我到达拐角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拐过去,就有一阵笑声灌进我的耳朵。突然之间,每家门口、每个商店门前都拥挤不堪。整条街在一眨眼的工夫中变得生气勃勃。男男女女们都双手叉腰站着,眼泪从脸颊上滚滚而下。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他们都围在人行道上躺着的那个人周围。我无法理解这种突发性兴趣的理由,这种突如其来的欢闹。最后我挤了进去,又站在那个人的身体旁。他像以前一样仰面躺着。有一只狗俯身站在他旁边,狗尾巴欢快地摇来晃去。狗鼻子埋在那个人敞开的裤裆里。这就是每个人都在如此欢笑的原因。我也试着欢笑,可我不能。我变得很悲哀,极其悲哀,比我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悲哀。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配了我……

    爬上这条倾斜的街道,现在我记起了所有这一切。事情就发生在路对面的肉店门前,就是有着红白相间遮阳篷的那一家。我穿过马路,在那潮湿的铺石路上,就在另一个男人躺过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双臂张开的男人的身体。我走近去好好看一眼他。是同一个人,只是现在他的裤裆是扣上的,而且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真正确认这是同一个人,而且他已经死了。在真正确认以后,我站起身来走开了。在拐角处我停了片刻。我在等什么呢?我金鸡独立式地站着,指望再次听到那阵我记得如此清楚的笑声。鸦雀无声。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我自己和那个躺在肉店门前的死人,街上荒无人烟。也许这只是一场梦。我看看路牌,想知道这是否是我所知道的街名,我的意思是,一个如果我醒着就会认出来的街名。我摸了摸身边的墙,从贴在墙上的招贴画上撕下一个小条。我把小纸条在手里拿了一会儿,然后揉成一小团,扔进了沟里。它弹跳着掉进了发出微光的污水里。我显然不是在做梦。我刚让自己放心,我是醒着的,立刻就有一种冷酷的恐惧感支配了我。如果我不是在做梦,那么我就是疯了。更糟糕的是,如果我疯了,我就绝不能证明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但是也许不必证明任何东西,我一转念,又感到放心。我是唯一知道这种情况的人。我是唯一有疑虑的人。我越想这个问题,就越确信,使我烦恼的问题并非我是在做梦还是疯了,而是这个人行道上的人,这个双臂张开的人是不是我自己。如果可能在梦中或在死后离开肉体,那么也许就可能永远离开肉体,漫无止境地飘游,没有肉体,解脱,一个无名的正身,或者一个未验明正身的名字,一个无所属的灵魂,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一个不朽的,也许无法收买的灵魂,像上帝一样————谁能说不是这样呢?

    我的身体————它所知道的地方,这么多地方,都如此奇怪,同我毫无关系。英雄埃阿斯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过遥远地方的遥远街道————疯狂的地方……魁北克、丘拉维斯塔、布朗斯维尔、叙雷讷、蒙特卡洛、切尔诺维茨、达姆施塔特、卡纳西、卡尔卡松、科隆、克利希、克拉科夫、布达佩斯、阿维尼翁、维也纳、布拉格、马赛、伦敦、蒙特利尔、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英皮里尔城、杰克逊维尔、夏延、奥马哈、图森、蓝地、塔拉哈西、沙莫尼、绿点、天堂角、洛马角、达勒姆、朱诺、阿尔勒、迪耶普、艾克斯拉夏佩勒、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勒阿弗尔、尼姆、阿什维尔、波恩、赫基默、格伦代尔、泰孔德罗加、尼亚加拉瀑布、斯帕坦堡、的的喀喀湖、奥西宁、达纳莫拉、纳拉甘西特、纽伦堡、汉诺威、汉堡、伦贝格、尼德尔斯、卡尔加里、加尔维斯顿、檀香山、西雅图、奥泰、印第安纳波利斯、费尔菲尔德、里士满、奥兰治法院、卡尔弗城、罗切斯特、尤蒂卡、派恩布什、卡森城、绍斯霍尔德、蓝角、华雷斯、米尼奥拉、斯普依顿杜依维尔、波塔基特、威尔明顿、库根悬崖、诺思比奇、图卢兹、佩皮尼昂、丰特内欧罗思、威德康英德莫尔、莫比尔、卢夫西恩……在每一个这样的地方,我都会遇到一些事情,一些性命攸关的事情。在每一个这样的地方,我都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具手臂张开的尸体。每一次我都弯腰好好看一看我自己,让我自己放心,这身体不是活的,我留下的不是我,而是我自己。我继续走————走啊走,走啊走。我仍然在走,我活着,但是当雨下了起来,我开始无目的地漫游的时候,我听到我一路上像剥皮般剥掉的那些死亡自我的当啷声。我问自己————接下去怎么办?你也许以为身体的承受力有限,可它是无限的。身体高高凌驾于痛苦之上,以至于当一切都被杀光的时候,总还会留下一片脚指甲或一团毛发,从中长出新生物,正是这些不朽的新生物永远留存下来,因而在你绝对死去、完全被忘却的时候,你的某些细小部分仍在生长,即使过去将来时完全不存在,现在也还是有某些小小的部分活着,生长着。

    正是这样,有一天下午我站在卢夫西恩小站外面的炙人阳光中,一小部分的我活着,生长着。这是广播上传来老一套报道的时刻————按他们的说法是空中传播。车站路对面小餐馆里藏着一架机器,机器里藏着一个人,这个人身体里藏着一个声音。这是一个十足白痴的声音,它说————美国制罐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它是用法语说的,听起来更是白痴味十足。美国制罐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然后突然,就像雅各登上金梯的时候一样,天堂的所有声音突然迸发出来。有如光秃秃的大地上喷出的一股泉水,整个美国的图景涌现出来————美国制罐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大西洋和太平洋电信服务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联合雪茄公司、约翰神父、萨柯和万泽蒂案件、纳贝斯克公司、海滨航空公司、萨波利奥牌肥皂、尼克·卡特、特利克西·弗利甘萨、《狐狸爷爷》连载漫画、金粉双生子牌肥皂、汤姆·夏基、瓦勒斯卡·苏拉特、海军准将施莱、米莉·德·利昂、西达·巴拉、罗伯特·E.李、小尼莫、莉迪亚·平卡姆、杰西·詹姆斯、安妮·奥克莉、戴蒙德·吉姆·布雷迪、施利茨密尔沃基、海普·圣路易斯、丹尼尔·布恩、马克·汉纳、亚历山大·道伊、纳辛夫人、玛丽·贝克·埃迪、波卡洪塔斯、法蒂·阿巴克尔、露丝·斯奈德、莉莲·拉塞尔、斯莱丁·比利·沃森、奥尔迦·尼德索尔、比利·森戴、马克·吐温、弗利曼·克拉克、约瑟夫·史密斯、战斗的纳尔逊、艾梅·桑普尔·麦克弗森、霍拉斯·格里利、帕特·鲁尼、佩罗纳、约翰·菲利普·苏萨、杰克·伦敦、贝勃·鲁斯、斯托夫人、艾尔·卡彭、亚伯·林肯、布里格姆·扬、瑞普·凡·温克尔、《疯狂猫》、利吉特和梅尔烟草公司、《霍尔鲁姆男孩》、霍恩和哈达特餐饮公司、福勒牙刷公司、《捣蛋鬼》连载漫画、忧郁男子、托马斯·爱迪生、水牛比尔、黄孩子、布克·T.华盛顿、乔尔戈什、亚瑟·布里斯班、亨利·沃德·比彻、欧内斯特·赛顿·汤普森、玛吉·彭内蒂、白箭口香糖、瑞摩斯大叔、斯沃博达、大卫·哈伦姆、约翰·保尔·琼斯、粒状麦粉、阿奎纳多、奈尔·布林克利、贝西·麦考伊、托德·斯隆、弗里奇·谢夫、拉夫加多·赫恩、安娜·赫尔德、小伊娃、欧米迦石油、马克辛·埃利奥特、奥斯卡·哈默斯坦、博斯托克、史密斯兄弟、兹比斯科、克拉拉·基姆勃尔·扬、保罗·里维尔、塞缪尔·冈珀斯、马克斯·林德、艾拉·威勒·威尔考克斯、“花冠”牌香烟、昂卡斯、亨利·克莱、伍尔沃思、帕特里克·亨利、克雷莫、乔治·C.提尔尤、远射程大炮、克里斯蒂·马修森、阿德琳·基尼、理查德·卡尔、伍长甜烟丝、派克和梯尔福特公司、珍妮·伊格尔斯、芳妮·赫斯特、奥尔迦·佩特洛娃、耶鲁汤尼工厂、泰利·麦戈文、旧金山、玛丽·卡希尔、詹姆斯·杰克逊·杰弗里斯、胡萨托尼克河、佩诺布斯科特河、伊万杰琳、西尔斯罗巴克公司、意式凉菜拼盘、幻想世界、P.T.巴纳姆、月宫公园、海华沙、比尔·奈、帕特·麦凯伦、狂野骑兵、米夏·埃尔曼、大卫·贝拉斯科、法拉格特、毛猿、明尼哈哈、箭领、日出、旭日、谢南多厄河、杰克·约翰逊、《街角的小教堂》、凯布·凯勒威、伊莱恩·哈默斯坦、基德·麦考伊、本·阿密、韦达、《淘气小不点》、帕蒂、尤金·V.德布兹、特拉华和拉克万纳西方铁路公司、卡洛·特瑞斯卡、恰克·康纳斯、乔治·艾德、艾玛·戈尔德曼、坐牛[2]、保罗·德雷斯勒、儿童片、休伯特博物馆、“巴姆”酒吧、弗洛伦斯·米尔斯、阿拉莫、孔雀巷、香盒道、淘金热、羊头湾、“压制者”刘易斯[3]、米米·阿古利亚、理发店四重唱、鲍比·沃索尔、“无痛”帕克[4]、莱斯利·卡特夫人、警务报、卡特的肝病小药丸、巴斯塔诺比公司、保罗和乔公司、威廉·詹宁斯·布赖恩、乔治·M.科汉、维韦卡南达先生、萨达基奇·哈特曼、伊丽莎白·格利·弗林、莫尼特号和梅里麦克号之战、出租车司机斯纳菲、多萝西·迪克斯、阿马托、伟大的西尔维斯特、乔·杰克逊、邦妮、埃尔西·贾尼斯、艾琳·富兰克林、《比尔街蓝调》、泰德·刘易斯、葡萄酒、《女人与歌》、蓝标签番茄沙司、比尔·贝利、锡德·奥尔科特、《在暮色中,吉纳维芙》和《遥远的沃巴什河岸》……

    美国的一切一下子全涌现出来。每一个名称都联系着我生活中上千个熟悉的细节。在街上,从我身边经过的法国人当中有谁会猜想到我内心携带着一本名称的词典,而每一个名称都包含着一次生与一次死呢?当我凝神走在街上的时候,哪个法国佬知道我是走在什么街上呢?他知道我正走在中国长城里面吗?没有任何东西记录在我的脸上————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我带着一副苦力的面孔走在街上。我看见山河破碎,家园荒芜,家庭四分五裂。我走过的每一座城市都杀死了我————不幸如此无边无际,不间断的辛苦如此没完没了。我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在我身后留下了一大串死去的、梆梆作声的自我。但是我自己继续走啊,走啊。我一直听见音乐家们调音……

    昨夜我又走过第十四区。我又碰到了我的偶像埃迪·卡尼,这个自我离开以前住的那个地段以来一直未见过的男孩。他又高又瘦,有着爱尔兰式的潇洒。他占据了我的身心。有三条街标志着已知世界的疆界————北第一街、菲尔莫尔街、德里格斯大道。疆界以外是图勒,极北地区。这是圣胡安山、银币自由铸造、匹诺曹、尤尼达的时代。在离沃拉鲍特市场不远的水坞中,停泊着一些军舰。靠着路边有一条狭长的沥青路,可以让骑自行车的人骑到康尼岛去,再骑回来。在每包伍长甜烟丝中都有一张照片,有时候是一个女戏子,有时候是一个职业拳击手,有时候是一面旗。临近傍晚时分,保罗·索尔会把一只锡罐从他家窗户的格条缝里递出来,要求来点儿生泡菜。也是在临近傍晚时分,自负高傲的金发莱斯特·瑞尔顿会从他家里出来,走过面包店门前————这是一件意义十分重大的事情。在南边,是律师、内科医生、政治家、演员的家以及消防站、殡仪馆、新教教堂、脱衣舞酒吧、喷水池;在北边,是锡工厂、铁工厂、兽医诊所、公墓、学校、警察局、停尸房、屠宰场、煤气罐、鱼市场、民主党人俱乐部。我们只害怕三个人————散布福音的老家伙拉姆塞、疯小贩乔治·丹顿、灭臭虫专家多克·马丁。各种类型已清晰可辨:小丑、凡夫俗子、偏执狂、反复无常的人、神秘主义宗教信条传播者、做苦工的人、怪人、酒鬼、说谎者、伪君子、妓女、施虐狂、马屁精、吝啬鬼、盲信者、同性恋者、罪犯、圣徒、好人。詹妮·曼是那些捣蛋鬼争抢的一块肉。阿尔菲·贝查是个无赖。乔·戈勒是个娘娘腔。斯坦利是我的第一位朋友。斯坦利·博罗夫斯基,他是我认出来的第一个“其他”人。他是一个暴戾的家伙。斯坦利不认任何法律,只认他老爹放在理发店店堂后面的皮带。当他老爹用皮带抽他的时候,你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他的尖叫。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公开进行的。做裤子的裁缝西尔弗斯坦发疯以后,他们把他放倒在他家门前的人行道上,给他穿上拘束衣。他老婆当时还怀着小孩,她怕得要命,竟然就在他旁边的人行道上流掉了小家伙。灭臭虫专家马丁教授在长时间狂饮之后刚刚回家。他上衣口袋里有两只白鼬,其中一只跑出来爬在他身上。斯坦利·博罗夫斯基把那只白鼬赶到沟里去,为此他当时当地就挨了哈利一拳,被打青了眼睛。哈利是马丁教授的儿子,傻头傻脑的。在街对面涂料店上边的小棚子上,维利·曼正把裤子扒下站着,他在玩那玩意儿想好事哩!“不要,”他说,“不要!不要!”消防车来了,把水龙头对准了他。是他的酒鬼老爹报了警。警察来了,几乎把他老爹打死。这时候,在另一个街区,帕特·麦凯伦正站在吧台旁请他的老朋友们喝香槟。日场演出刚刚结束,“巴姆”脱衣舞酒吧里的女戏子和她们的水手朋友成群结队地涌到后屋。疯乔治·丹顿正推着车在街上走,一手拿鞭子,一手拿《圣经》。他扯着最高的嗓门发疯地喊叫“这些事你们既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5],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戈尔曼太太穿着脏晨衣站在门口,奶子一半露在外面,嘟哝着“啧,啧,啧!”她是北边卡洛尔神父教堂的教徒。“早成(晨)好,神父,今天早成(晨)天气好极了!”

    正是在这天晚上,吃过饭以后,我又想起了这一切————我指的是那些音乐家以及他们正在准备的舞曲。我们当时为我们自己————卡尔和我,准备了一次小小的宴席。一顿完全由美味食品构成的晚餐:萝卜、黑橄榄、西红柿、沙丁鱼、奶酪、犹太式面包、香蕉、苹果沙司、几升十四度的阿尔及利亚葡萄酒。室外很暖和很安静。我们吃完饭坐在那里,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几乎快要睡过去了。饭是那样香,坐在硬硬的椅子上是那样舒服。天色渐暗,屋顶周围静悄悄的,好像房子本身正安静地透过缝隙呼吸着。像许多傍晚一样,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以后,房间里几乎全黑了,他突然开始谈起他自己,谈起过去的某件事,这事在傍晚的寂静与幽暗中开始成形显现,它不是能精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因为他传达给我的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认为我听到的根本不是语言,而是他发出的音乐————一种透过阿尔及利亚葡萄酒、萝卜、黑橄榄而传来的木质的甜蜜音乐。他在谈论他母亲,谈论从她子宫里出来,然后是他的弟弟妹妹,然后战争来临,他们让他射击,他不能射,然后战争结束,他们打开监狱、疯人院以及一切一切的大门,他像小鸟一样自由。究竟是如何这样滔滔不绝地倾吐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们在谈论着《风流寡妇》,谈论着马克斯·林德,谈论着维也纳的普拉特————然后我们突然置身于日俄战争之中,见到了克劳德·法雷尔在《战斗》中提到的那个中国人。书中说到的关于那中国人的事情一定已经沉积在他的心底,因为当他又张开嘴,谈起他的母亲、她的子宫、战争来临、像小鸟一样自由时,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几乎不敢呼吸,就怕让他又清醒过来。

    我听到他说像小鸟一样自由,随之,大门打开,其他人跑出来,大家都免于受罚,并且都由于监禁和等待战争结束的紧张心情而有点儿发傻。当大门打开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街上,在房子门前的台阶上我的朋友斯坦利坐在我旁边,我们晚上就在那里吃酸面包。街那边是卡洛尔神父的教堂。现在又到了傍晚,正响着晚祷的钟声。卡尔和我在逐渐增加的幽暗中面面相觑,相安无事。我们正坐在克利希,战争结束很久了,但是另一场战争正在来临。它就在那里的黑暗中,也许正是这黑暗使他想起他母亲的子宫。夜深了,你独自一人站在外面,无论夜变得多么可怕,你必须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接受它。“我不要去参加战争,”他说,“妈拉巴子,我才十八岁啊!”正在此时,一架留声机开始放起音乐,这是《风流寡妇》华尔兹。外面的一切都如此沉寂,如此静谧————就像在战前那样。斯坦利正在门前台阶上对我窃窃私语————谈论上帝,天主教的上帝。碗里有一些萝卜,卡尔在黑暗中大声咀嚼着这些萝卜。“无论你有多么穷困,活着总是那么美好。”他说。我勉强能看清楚他伸手到碗里,抓起另一根萝卜。活着是那么美好!他说着,把萝卜塞进嘴里,好像要使自己相信,他仍然活着,像小鸟一样自由。现在整条街道都像小鸟一样自由,在我心中嘁嘁喳喳。我又看见了那些后来脑袋被炸掉、肠子被刺刀挑出来的孩子们————像阿尔菲·贝查、汤姆·福勒、约翰尼·邓恩、西尔维斯特·戈勒、哈利·马丁、约翰尼·保罗、埃迪·卡尼、莱斯特·瑞尔顿、乔吉·曼、斯坦利·博罗夫斯基、路易斯·庇罗沙、罗比·希斯洛普、埃迪·戈尔曼、鲍勃·马洛尼那样的男孩。来自北边的男孩们和来自南边的男孩们————所有人都滚入一个大粪堆,他们的肠子还挂在铁丝网上。只要有一个人幸免于难也好啊!可是不,一个也没有!就连了不起的莱斯特·瑞尔顿也不能幸免。整个过去全被抹去了。

    活着,并且像小鸟一样自由,这有多么美好。大门敞开,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漫游。然而埃迪·卡尼在何方?斯坦利在何方?

    这是耶稣歌唱的春天,他嘴里有海绵,青蛙在跳舞。在每一个子宫里,铁蹄奔腾;在每一座坟墓里,空弹壳咆哮。由令人厌恶的痛苦构成的墓穴,满是天使蛆虫,悬挂在天幕垂罩的子宫上。在这鲸鱼的最后肉体内,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流脓的疮。当接下来喇叭吹响的时候,这就像揿按钮一样:第一个人倒下去的时候,他将推倒下一个人,下一个推倒再下一个,就这样一连串地倒下去,从纽约到长崎,从北极到南极,在全世界各个地方都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当人倒下去的时候,他将推倒大象,大象将推倒母牛,母牛将推倒马,马将推倒小羊,一切都将倒下,一个在另一个之前,一个在另一个之后,就像一排被风刮倒的锡制玩具兵。世界将像一个罗马焰火筒一般熄灭,连一片草叶也不会再长出来。吃了致死的剂量,再也不会醒过来。宁静的夜。没有呻吟,也没有窃窃私语来破坏这种宁静。一种柔和而浑然一体的黑暗,一种听不见的振翅飞翔。

    【注释】

    [1] 原文为法文combinaison,既有“阴谋”之意,也可指“内衣”。

    [2] 坐牛(1831————1890):美国印第安人部落首领,曾领导印第安人反抗白人入侵。

    [3] 即埃德·刘易斯(1891————1966),美国职业摔跤手,曾夺得六次世界重量级冠军。

    [4] 即埃德加·帕克(1872————1952),美国著名牙医,实行无痛拔牙。

    [5] 该句出自《新约全书》中《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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