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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麻烦是我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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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然后把枪交还给我。我放回腋下。

    “今天晚上出去过吗?”他简洁地问。

    “别太抬举我,我只是个小人物。”

    “机灵的家伙。”西伯德冷冷地说。他又拍拍头发,拉开一个书桌的抽屉,“有趣的事件,专栏的好题材。我喜欢————用我的警棍侍候。”

    芬莱森叹了口气。“晚上出去过吗?大侦探。”

    “当然有,整晚进进出出。怎么了?”

    他无视我的问题。“去过哪里?”

    “吃晚饭,见客户什么的。”

    “在哪儿?”

    “老兄,很抱歉,每个行业都有秘密。”

    “还有客人哩!”西伯德拿起乔治的杯子,闻了一下,“最近的————一个小时之内的事。”

    “你还没那么聪明。”我讽刺他说。

    “坐着大凯迪拉克兜风?”芬莱森纠缠不休,深吸一口气,“往洛杉矶西边方向?”

    “坐着克莱斯勒————往葡萄树街方向。”

    “也许我们最好带他去局里。”西伯德看着指甲说。

    “也许你最好省省力气,少来吓唬不良少年的那一套,告诉我你肚子里在想什么。我和条子相处得很好————除了他们以为法律只是为了保护广大市民的时候。”

    芬莱森打量着我。我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没对他起任何作用,西伯德说的话也没有打动他。他抱定一个主意,就像生病的小孩那样紧抓不放。

    “你认识一个叫弗瑞斯基·拉文的鼠辈吗?”他叹息说,“从前是照顾场子的,后来觉得可以另谋发展,已经干了有十二年吧。拿着一把枪,头脑简单。可是今天晚上大概七点半左右,他再也不会胡闹了。一身冰冷————脑袋里装了颗子弹。”

    “从没听说过他。”

    “你今天晚上干掉什么人了吗?”

    “我得查查记事本。”

    西伯德礼貌地倾了倾身,问道:“你介意脸上来一下吗?”

    芬莱森迅速伸出一只手,“西伯德,行了,行了。听着,马洛。也许我们这次弄错了。我们说的不是谋杀,可能还是正当防卫。这个叫弗瑞斯基的家伙今天晚上在贝尔区的卡维罗道被打死了,就在大街中央。没有人看见或听见什么。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下。”

    “好啊,”我大声说,“但是关我什么事?叫那个调音师别碰我的头发。他的西装不错,指甲也很干净,可是他这身皮逼得太近。”

    “去你的!”西伯德说。

    “我们接到了奇怪的电话,”芬莱森说,“你就是这样被卷进来的。我们不是捕风捉影,我们要的是一把点四五,他们还不确定是什么牌子。”

    “他很聪明,早就把枪丢到李维酒吧的台子下了。”西伯德嘲讽地说。

    “我从来就不用点四五,”我说,“一个需要那么大的枪的人应该用铁锹才对。”

    芬莱森对我蹙着眉,掰着大拇指,然后深吸一口气,忽然仁慈地对着我说:“当然了,我只是个笨警察,谁都可以在我跟前捣鬼,我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都少说废话,谈点正经的吧!

    “一通匿名电话打到西洛杉矶警察局,结果我们发现这个弗瑞斯基死了,死在一个名叫吉特的人的大房子前。这个吉特拥有成串的投资公司,不会用像弗瑞斯基这种人当擦脚布,所以没什么可调查的。他的用人什么也没听到,那条街上的其他四家用人也什么都没听到。弗瑞斯基躺在街上,有人开车碾过他的脚,可是杀死他的是射中脸部的一颗点四五子弹。西洛杉矶警局还没开始行动,就有人打电话给总局,告诉刑事组如果想知道谁杀了弗瑞斯基·拉文,问问干私家侦探的菲利普·马洛,还说了你的住址什么的,然后很快挂了电话。

    “好,组里给了我这件差事,我根本不认识弗瑞斯基是哪号人物。但我问了档案组,他们果然找到了他的资料。当时我正在看西洛杉矶来的报告,发现描述好像很接近,所以就凑在一起:果然是同一个人。刑事组组长派我们来这里,所以我们就来了。”

    “所以你们就来了,”我说,“要喝一杯吗?”

    “喝了酒,我们可以搜一下你的窝吗?”

    “当然可以。这是个好线索————我指的是那通电话————如果你们花上六个月追查的话。”

    “我们已经想过,”芬莱森怒气冲冲地说,“可能有一百个人会杀掉这个小瘪三,两三个可能想把事情赖在你头上,认为这么做很聪明,就是这两三个才引起我们的兴趣。”

    我摇摇头。

    “想不起什么?嗯?”

    “只是说俏皮话在行啊。”西伯德说。

    芬莱森双脚重重一跺站起来。“嗯,我们得四下看看。”

    “也许我们应该带张搜查状来。”西伯德说,舌尖轻触了一下上唇。

    “我不需要跟这家伙过招,对吗?”我问芬莱森,“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他的射程之内,不发脾气,就没事,对吗?”

    芬莱森看着天花板,冷淡地说:“他老婆前天离开了他,我们都说他只是在找出气筒。”

    西伯德脸色变白了,粗鲁地扭着指关节,然后突然干笑两声,站了起来。

    他们开始动手。前后花了十分钟,开关抽屉,搜查橱架背后,椅子下面,放下床,窥探冰箱。垃圾桶可让他们倒尽了胃口。

    做完工,两人回来又坐下。“真是疯了,”芬莱森疲倦地说,“也许哪个小子在电话簿上挑中你的名字,什么可能都有。”

    “我去拿酒。”

    “我不喝酒。”西伯德咬着牙说。

    芬莱森双手叉在肚皮上。“小子,那也不意味着好酒就会被倒进花盆。”

    我拿了三杯酒,两杯放在芬莱森旁边。他一口气喝了半杯,盯着天花板。“我还有一件凶杀案,”他思忖地说,“你们的同行,马洛,住在日落大道的胖子,叫阿柏捷,听过吗?”

    “我听说他是辨认字迹的专家。”我说。

    “这是该警方管的事。”西伯德冷冷地告诉他的搭档。

    “是啊!警方的事,已经上了早报。这个阿柏捷被人用一把点二二射了三次,枪靶似的。你还认识什么这样的狂徒吗?”

    我紧紧握着杯子,慢慢吞了一大口。我从没认为蜡鼻子看起来有多危险,可是这种事也说不准。

    “认识,”我缓缓地说,“一个叫泰西罗 [7] 的杀手,不过他人现在关在佛森,用的枪是柯尔特乌斯曼。”

    芬莱森喝完第一杯,又一口气喝完第二杯,立刻站了起来,西伯德也站起来,仍然火气很大。

    芬莱森打开门。“走吧!西伯德。”他们出了房间。

    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下长廊,电梯再次哐啷哐啷响起。街上一辆车发动引擎,嘶吼着驶进黑夜里。

    “那种小丑不会杀人的。”我大声说。但事实上,好像他们还是会杀人。

    我等了十五分钟才又出门。等候时,电话响了,可是我没有接。

    我开往米兰诺,绕了很多圈子,确定没有人跟踪我。

    6

    大厅半点儿没变。我慢步晃到柜台,蓝地毯依然搔着我的脚踝,同一个苍白脸的职员正拿钥匙给两个身着粗花呢的马脸女人。他看见我,又把重心放在左脚上,柜台尾端的门立刻弹开,弹出好色的胖子霍金斯,嘴上叼着的好像仍是同一支雪茄。

    他摇晃过来,这回送我一个温馨的大笑脸。他抓住我的手臂,咯咯笑说:“正是我想要见的人。我们上楼去一下。”

    “什么要紧事?”

    “要紧?”他的脸笑开了花,好像双车车库的门,“没什么要紧的,这边请。”

    他把我推进电梯,说“八楼”,声音甜腻愉快。我们往上升,出了电梯,沿着走廊向前滑行。霍金斯的手强而有力,而且知道该抓胳膊的哪个部位。我兴致很高,所以听任他摆布。他按了韩翠丝小姐门边的电铃,里面的大钟响了,门开了。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丑戴着牛仔帽,穿着晚宴服。他右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帽子下面一双带疤的眉毛,眉毛下面眼睛的表情和瓦斯筒上的盖子一样丰富。

    那张嘴动了一下,只够发出“喔?”的音节。

    “老板的客人。”霍金斯殷勤地说。

    “哪个公司?”

    “让我来,”我说,“贪心的苹果股份有限公司。”

    “呃?”那对眉毛左右摆动了一下,然后下巴突出来,“这是开哪门子的玩笑。”

    “等等,各位————”霍金斯开口了。

    牛仔帽后面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毕夫,怎么回事?”

    “他泡在汤里。” [8] 我说。

    “你,这混蛋————”

    “等等,各位————”霍金斯跟刚才一样。

    “没什么要紧的,”毕夫把声音抛到肩后,好像丢了根绳子,“旅馆探子带了一个人上来,说是客人。”

    “毕夫,让客人进来。”我喜欢这个声音,平滑安静,似乎你甚至可以拿一把三十磅的铁锤和冰冷的凿子把名字刻进去。

    “抬高你的狗腿。”毕夫说着站到一边去。

    我们走进去,我先,霍金斯殿后,然后毕夫像扇门一样谨慎地跟在后面。我们挨得很近,看起来一定像一个三层三明治。

    韩翠丝小姐不在房里。火炉上的木头几乎停止了闷燃。空气里还残留着檀香味,混合着香烟味。

    一个人站在长沙发尾端,两只手插在蓝驼毛料大衣口袋里,衣领翻得老高,挨到一顶黑宽边帽。一条围巾松松地披在大衣上。他静立不动,嘴里的香烟冒着烟雾。他很高,黑发,优雅,危险。他不吭一声。

    霍金斯挨过去。“艾斯特先生,我跟你提的就是这家伙,”胖子咕噜咕噜,嘴角吐泡,“今天早些时候来过,说是从你那边来的,差点唬了我。”

    “给他十块,毕夫。”

    牛仔帽不知从哪里伸出左手,掏出一张钞票,塞给霍金斯。霍金斯拿了钱,脸红起来。

    “这其实没有必要,艾斯特先生。不过还是谢谢了。”

    “滚!”

    “呃?”霍金斯一脸错愕。

    “你听到了,”毕夫蛮横地说,“要你抬起肥屁股滚到外面去,哼!”

    霍金斯强自镇定。“我必须保护房客。你们各位应该了解,这是我分内的事。”

    “得了,快滚!”艾斯特嘴一动不动地说。

    霍金斯转过身,迅速地蹑手蹑脚出去,轻轻阖上了门。毕夫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到我后面。

    “看他有没有枪,毕夫。”

    于是牛仔帽对我进行了搜身,他拿走鲁格,走到一边。艾斯特不在乎地看看鲁格,然后看着我,他的眼底写着漠然厌恶的表情。

    “菲利普·马洛?私家侦探。”

    “所以呢?”我说。

    “某人的脸要被某人推到某人的地板上。”毕夫冷冷地说。

    “喔,留下你的废话去煮汤吧!”我告诉他,“今天晚上,我受够了一堆耍狠的莽汉。我说‘所以呢’,就是‘所以呢’。”

    艾斯特看起来和善愉快。“去去,把衣服穿好。我来照顾朋友,好吧?你知道我是谁了。好,我知道你对韩翠丝小姐说了什么,而且我知道些关于你的事,你却不知道这点。”

    “很好,”我说,“这个肥猪霍金斯下午收了我十块钱,让我上来这里————明明知道我是谁————刚刚又收了你的十块钱,把我推入火坑。把枪还我,然后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事成了你的事。”

    “理由很多。第一,哈丽叶不在家。我们都为了同一件事在等她,可是我不能再等了,得去俱乐部上班。你这次来是追查什么?”

    “找吉特家的少爷。今晚有人对他的车开枪。从此以后,他需要有人跟在他背后。”

    “你以为我会玩那种游戏?”艾斯特冷冷地问我。

    我走到一个橱柜,打开,找到一瓶威士忌。我把瓶盖扭开,从矮几上拿起一只杯子,倒了些出来,尝了尝,味道不错。

    我四处张望着找冰块,可是没看到,因为它们早就在冰筒里融化了。

    “我在问你问题。”艾斯特严肃地说。

    “我听到了。我正在想。答案是————我自己也想不到————不会。不过事情发生了,我亲眼看见,我人就在车子里————不是吉特少爷。他老爸派人接我去他家讨论大事。”

    “什么大事?”

    我露出惊讶的样子,“你手里握着吉特小子五万块的纸头。如果他出事,你可就难看了。”

    “我可不会这么想。因为这样我的钱就泡汤了。那老头不肯付————保证不肯。但我可以等个两年,从那小子身上收回来。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从基金里领出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现在他一个月领一千块钱,什么也挤不出来,所有的钱都还在基金里。懂吗?”

    “所以你不会做掉他,”我说着,喝了一口威士忌,“但你可能想吓吓他啊!”

    艾斯特皱起眉头,把香烟丢到烟灰缸里,看着烟雾缭绕,然后又捡起来捻熄,摇摇头。

    “如果你要当他的保镖,几乎是帮我的大忙,不是吗?简直就是。干我这行的,没有能耐照管每件事情。他已经成年,他爱跟谁跑是他的事。例如,女人。好女孩为什么就不能从五百万里分一杯羹呢?”

    我说:“这主意好极了。那现在告诉我,有什么是你知道,我却不知道你知道的事?”

    他微微一笑。

    “你等着要告诉韩翠丝小姐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他又微微一笑。

    “听着,马洛,玩游戏有很多种方式。我只要坐收抽头就赢了,为什么要耍狠呢?”

    我拿着一根新的香烟在手指上滚动着,试图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绕着玻璃杯转,“谁说你狠来着?我总是听说你的好话。”

    艾斯特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开心。“我有消息来源,”他安静地说,“当我投资五万块在一个小子身上的时候,我当然会调查一下他的事。吉特雇了一个叫阿柏捷的家伙做事。阿柏捷今天在办公室里被杀了————一把点二二干的。那可能和吉特的事情毫无关联,但有人跟踪你到过那里,你没告诉警察。这下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

    我舔舔玻璃杯缘,点点头。“好像可以。”

    “从现在开始别再骚扰哈丽叶,行吗?”

    “好。”

    “所以现在我们彼此认识了?”

    “嗯。”

    “好,我要上路了。毕夫,把枪还给人家。”

    牛仔帽走过来,把枪摔在我手上,力气大得可以砸烂一根骨头。

    “待一会儿?”艾斯特问,走向门口。

    “我想多留一会儿,等霍金斯上来再向我揩十块钱。”

    艾斯特笑笑。毕夫木然地走到他前面,打开门。艾斯特出去了,门关上,房间一片沉寂。我嗅一嗅消失的檀木香水味,一动不动,四处张望。

    有人疯了,我是疯子,每个人都是疯子。没有一件事合情合理,没有一件事有价值。按照马蒂自己说的,他没有谋杀任何人的合理动机,因为这样一定会杀了他下金鸡蛋的母鸡。即使他有杀人动机,蜡鼻子和弗瑞斯基看来也不会是他挑选来干活儿的人。我和警察交恶,花掉二十元零花钱里的十块钱,可还是没找到一根杠杆可以撬动雪茄柜台上的一毛铜板。

    我喝完酒,放下杯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抽着第三根香烟,看看我的表,耸耸肩,心情很糟糕。套房里的门都关着。我走到其中一扇前,心想那个下午小吉特一定是从那里溜出来的。打开门后,我看到里面的卧房是象牙和粉玫瑰颜色,一张很大的双人床没有脚垫,盖着缇花布。化妆用品放在连壁的化妆台上,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灯亮着,床边的桌子上有一盏小灯,也亮着。化妆台旁边的一扇门后面露出清凉的绿色的浴室瓷砖。

    我走过去,看看里面,是镀铬框的玻璃冲澡间。架上挂着绣着名字的浴巾,浴缸下面有一个玻璃架子摆着香水和浴盐,东西都很美观精致。韩翠丝小姐混得很不错,我希望她是自己付房租,虽然谁出钱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喜欢那样。

    我走回客厅,停在门口,回头再愉快地看一眼,忽然注意到我早在踏进房间时就该注意到的东西。我闻到空气中一丝尖锐的火药味,还未完全消散。然后我又注意到别的东西。

    床被移动过,床头卡着一扇没有完全关紧的衣橱门。床顶着门,不让门打开。我走过去,试图找出这扇门关不上的原因。我缓缓地走过去,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枪。

    我斜靠在衣橱门上,门没有移动。更用力些,还是没有移动。我靠着门,用脚把床推开,慢慢地挪出一点空间。

    一股很重的力量压向我。在事情可能发生之前,我往后退了一英尺左右。接着事情突然发生了。他出来了————侧着身子,像是要滚出来。我用力顶着门,同时稍微扶他一下,看了看他。

    他块头还是很大,头发仍是金黄,仍然穿着粗纹休闲衣,戴着丝巾,穿着开领衬衫。可是他的脸不再红润。

    我又挪了一步,他从门后滚下来,好像游泳的人在波涛里翻转一下,摔在地板上,躺在那里,背部着地,依然看着我。床边的灯照亮他的头。粗纹外套上有烧焦粘湿的污渍————大概是心脏的地方。所以他还是拿不到那五百万了。没有人拿得到一分钱,艾斯特也拿不到他的五万块,因为年轻的杰罗先生下了地府。

    我察看他待过的衣橱,现在橱门大开。里面的架子上都是衣服,女人的衣服,上好的衣服。他被塞在衣服后面,可能是双手高举,胸前顶着一把枪,然后被枪杀的。不管是谁干的,那人不是手脚不够快就是力气不够大,无法把门完全关上。或者吓坏了,然后把床拉过来顶住,匆忙离开了。

    地板上有样东西发亮,我捡了起来,是一把小型自动手枪,点二五口径,女人放在皮包里的枪。枪托雕着美丽的纹饰,镶着白银和象牙。我把枪放进口袋里。这又是一桩奇怪的事。

    我没碰他,他却和阿柏捷一样丢了性命,而且看起来死得更惨。我没有关门,屏息凝神,很快穿过房间,走回客厅,关上卧室门,然后擦抹门把手。

    门锁处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霍金斯又回来了,看看我为什么逗留。他用通用钥匙进来的。

    他走进来时,我正在倒酒。

    他走到房间中央,双脚站定,冷冷地打量我。

    “我看见艾斯特和他的人走掉了,没看到你离开,所以上来瞧瞧。我必须————”

    “必须保护客人。”我接口说。

    “没错,我必须保护客人。你不能待在这里,老兄————房子的女主人不在家。”

    “可是艾斯特和他的驴子可以。”

    他靠近一些,眼睛散发出凶狠的光芒。他可能早就如此,只是我现在才注意到。

    “你不想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吧?”他问我。

    “不想。每个人都有缺点。喝一杯吧!”

    “那不是你的酒。”

    “韩翠丝小姐给了我一瓶,我们是老交情,艾斯特和我也是老交情,每个人都是老交情,你不想套老交情吗?”

    “你不是在耍我吧?”

    “喝杯酒,一笔勾销。”

    我找了一只杯子,替他倒酒。他接过去。

    “如果有人闻出来,就说是工作需要。”他说。

    “嗯哼。”

    他缓缓地喝了一口,在舌头上咂了一咂。“好酒。”

    “不会是第一次品尝吧?”

    他又开始凶狠起来,不过马上又放松下来,“去你的,我看你只是爱说笑。”他喝完酒,把杯子放下,拿出一条很皱的大手帕拍拍嘴,叹了口气。

    “好了,”他说,“我们该走了。”

    “没问题。我想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看见他们出去的?”

    “她和男朋友。没错,很长时间了。”

    我点点头。我们走向门口,霍金斯看着我走出去,看着我下楼,看着我离开他的地盘,但是他没看到韩翠丝小姐卧房里有什么。我猜他会再回去。如果他回去了,那瓶威士忌大概会让他什么也发现不了。

    我坐进车,开回家————回去打电话给安娜·哈西。现在没有案子了————对我们来说。这次我把车子好好地停在街边,感觉却并不轻松。我乘电梯上楼,开了门,打开灯。

    蜡鼻子坐在我最好的一把椅子上,指间夹着一根手卷的褐色香烟,没有点着,瘦骨嶙峋的膝盖交叉着,长筒的乌斯曼稳稳地放在腿上。他微笑着,不过并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微笑。

    “嗨,老兄,”他慢吞吞地说,“你的门还是没修好,关不紧,哼?”他的声音尽管慢吞吞,却可以致命。

    我关上门,站在那儿看着房间那头的他。

    “是你杀了我的搭档。”他说。

    他缓缓地站起来,慢慢走过来,把点二二靠在我的喉咙上。他微笑着,薄薄的嘴唇尽管在笑,却好像白蜡鼻子一样毫无表情。他一声不响地伸手进我的大衣,拿出鲁格。我看从此以后,还是把这支枪留在家里算了。城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本事从我手里把它拿走。

    他又往后退到房间那头,坐在原先那把椅子上。

    “放松,”他的声音几近温柔,“朋友,坐下来。别乱动,千万别动。你和我都在起跑线上,时钟滴答响,我们随时准备开跑。”

    我坐下来,盯着他。怪鸟一只。我润润干裂的嘴唇。“你说他的枪没有撞针。”我说。

    “是啊!他骗了我,这个小瘪三。我还告诉你别管吉特小子的事。现在他死透了。我想弗瑞斯基疯了,不是吗?竟然为个傻瓜操心,带着他到处跑江湖,结果还是让他被人给干掉了。”他叹了口气,简单的补充道,“他是我弟弟。”

    “我没杀他。”我说。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他一直在笑,嘴角也越陷越深。

    “是吗?”

    他把鲁格的保险扳开,谨慎地放在椅子右边的扶手上,手伸进口袋,拿出来的东西叫我手脚发冷。

    那是一根金属管,黑黑的,看起来很粗糙,大约四英寸长,上面钻了很多小洞。他举起左手的乌斯曼,开始漫不经心地把金属管装到枪口上。

    “消音器,”他说,“我猜你们这些聪明鬼认为这是唬人的,这一支可不唬人————连发三枪都可以。我很清楚,因为是我自己做的。”

    我又舔舔嘴唇,说:“我看只能发一枪,然后就会卡住。这支看起来像铸铁,可能还会打烂你的手。”

    他笑了笑,依然是白蜡般的微笑,缓缓地、满怀怜爱地把消音器装上,很用力地最后一转,然后又悠闲地坐回去。“这个宝贝不会,装了钢绒,可以射三发,就像我说的。然后你得重新装上,这玩意没有足够的后劲卡住枪。你感觉不错吧?我希望你感觉很好。”

    “我觉得好极了,你这狗娘养的虐待狂。”

    “等一下,我要你躺在床上,你不会有感觉的。我对杀人有些挑剔。我想弗瑞斯基没感觉到痛苦。你干得很利落。”

    “你没看清楚,”我冷笑着说,“是那个司机拿史密斯&威森点四五干掉他的。我的枪都没开火。”

    “嗯哼。”

    “好,你不相信我。你为什么杀死阿柏捷?你杀他的时候,手法可一点都不挑剔。他就在办公桌前面被杀,一支点二二,连开三枪,他倒在地上。”

    他把枪举起来,但是笑容依然,说:“你有种。这个阿柏捷是谁?”

    我说给他听。我慢慢地、认真地说给他听,巨细靡遗。我说了很多,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焦虑。目光对着我闪烁,然后移开,又移回来,蠢蠢不安,好像蜂鸟。

    “我不认识什么叫阿柏捷的人,老兄,”他缓缓地说,“没听过这号人物,而且我今天没射杀什么胖子。”

    “你杀了他。你还杀了小吉特,在米兰诺一个女孩的公寓里。他死了,现在就躺在那里。你替马蒂·艾斯特工作。杀了那个人会让他后悔至极。动手吧!试试你那三枪连环炮。”

    他的脸僵住了,笑容终于退去,现在整张脸都像白蜡。他张大嘴呼吸,不停地发出焦虑不安的呻吟。我可以看出他前额的汗珠微微发光,也可以感觉到从我的身体流出的冷汗。

    蜡鼻子非常轻柔地说:“朋友,我没有杀人,一个也没有。我不是被雇来杀人的。在弗瑞斯基吃那颗子弹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这是实话。”

    我忍住不去看那把乌斯曼尾端的金属管。

    他的眼底闪起一丝火苗,小小的,微弱的,迷茫的火苗。火苗好像越烧越大,越来越清晰。他低头看着两脚之间的地板。我转头看看电灯开关,开关太远。他又抬起头,缓慢地拧下消音器,放在手里,丢进口袋,站起来,握着两把枪,一只手一把。然后他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下来,很快把鲁格内的子弹都掏出来,连枪一起统统丢到地上。

    他轻轻穿过房间朝我走来。“我想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他说,“我得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我一直都知道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我感觉良好。”

    他敏捷地绕过我身边,走到门口,打开一英尺宽的缝,正要从这个窄缝钻出去,这时脸上又堆起了笑容。

    “我得去看一个人。”他非常轻声地说,舌头沿着嘴唇舔了一圈。

    “现在还不行!”我说着跳了起来。

    他握枪的手就在门边,可以说几乎伸出门外了。我用力把门推上,他没来得及把手缩回来,他出不去了。我把他卡在门口,使尽吃奶的力气。这真是疯狂的举动。他饶了我,我只要乖乖站着,让他走人就好。但我也有人要见————我要第一个见到他。

    蜡鼻子斜眼瞪了我一眼,咕噜了一声,用扳在门外的手拼命撑开门。我挪开一步,用尽力气打中他的下巴。这样就够他受的了。他身子一软,我又打了他一拳,他的头撞在木头上。我听到门边响起轻轻的撞击声。我给了他第三拳,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打过什么东西。

    我把重心从门上收回来,他倒向我,眼眶青肿,膝盖发软。我抓住他,把他空空的双手扭到身后,让他摔倒在地。我站在他身边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走到门外,他的乌斯曼就躺在门槛上。我捡起枪,放进口袋————不是放韩翠丝小姐手枪的那个口袋。他甚至没发现那支枪。

    他躺在地板上,很瘦,没有重量。但我照样气喘如牛。过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睛向上看着我。

    “狡猾的家伙,”他疲惫地低语,“我干吗放了你呢?”

    我把手铐铐在他腕上,拖着他的肩膀进了穿衣间,用绳子绑住他的脚踝。我让他背着地躺着,稍稍侧一点身子,他的鼻子还是一样白,但眼神现在变得空洞了,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在自言自语。奇怪的家伙,并不坏,但还不至于无辜到让我为他落泪的地步。

    我给我的鲁格上了子弹,带着三把枪离开。公寓外面没有任何人。

    7

    吉特大宅坐落在山丘上,占地大约九或十亩,一栋殖民风格的庞然大物,一排粗壮的白色柱子,半圆形的大窗户,到处都是木兰花,一间容纳四辆车的车库。车道顶端有一个环形停车场,上面停了两辆车————一辆是我先前乘过的无畏战舰,另一辆是我先前见过的金丝雀黄敞篷跑车。

    我按了一下银币大小的电铃。门开了,一个高个,长着一双窄窄的冷酷眼睛,身着一身黑衣的家伙探出头看着我。

    “吉特先生家吗?老吉特先生。”

    “请问您哪位?”口音有些重,似乎是蹩脚的苏格兰口音。

    “菲利普·马洛。我在为他工作,也许我得从仆人的通道进去。”

    他一根手指摸摸翘着的领结,看着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喔,可能。你可以进来。我这就去通知吉特先生,我相信他现在正忙着,请你在大厅等一下。”

    “装得真烂,”我说,“现在的英国管家不会说‘你’,他们说‘您’。”

    “耍聪明,嗯?”他怒斥说。那个发音不可能是渡过大西洋来的,我看最远不会超过新泽西。“在这里等。”他走开了。

    我坐在雕花的椅子上,觉得口渴。过了一会儿,管家沿着大厅蹑手蹑脚回来,不悦地对我抬抬下巴,示意我过去。

    我们走过一英里的长廊。走廊尽头的空间豁然开朗,四面无门,是一间偌大的阳光房。管家走到房间另一边,打开一扇大门,让我进去。里面是一间椭圆形格局的房间,铺着黑银相间的椭圆形地毯。地毯中间立着一张黑色大理石餐桌。僵硬的高背雕花椅靠墙摆着。一个偌大的椭圆形凸镜把我照成脑袋进水的小矮人。房间内还有三个人。

    在我进来的那扇门对面,司机乔治笔挺地站立着,他一身整齐的暗色制服,手上拿着鸭舌帽。韩翠丝小姐坐在一张最不舒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酒杯,里面还剩半杯酒。在那块椭圆形地毯的银色边缘,老吉特先生摆出一副要出门慢跑,却被事务缠身,因而怒火中烧的样子。他的脸涨得通红,鼻子上的血管也向外突出。他双手插在丝绒家居外套的口袋里,穿着一件打褶衬衫,胸前有一颗黑珍珠,戴着黑色蝙蝠翼状领结,一只名牌牛津皮鞋没绑鞋带。

    他对我背后的管家又吼又叫:“滚出去!把那些门都关好!谁来都说我不在家,知道了吗?我谁都不见!”

    管家关上门。他应该走了。我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乔治抛给我半个冷笑,韩翠丝小姐在杯子上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你回来得正好!”她端庄地说。

    “你冒险把我一个人留在你的公寓,”我告诉她,“我可能会偷走一些香水。”

    “哼,你要什么?”老吉特对我吼道,“你可是了不得的大侦探。我派你做保密工作,你却大剌剌地走进韩翠丝小姐家,把整件事解释给她听。”

    “起作用了!不是吗?”

    他瞪着我,他们都瞪着我。“你怎么知道?”他又咆哮起来。

    “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好女孩。她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她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太好,希望你不要再担心。杰罗先生在哪里呢?”

    老吉特停住了,狠狠瞪我一眼。“我仍认为你是个无能之辈,”他说,“我儿子失踪了。”

    “我不替你工作,我替安娜·哈西工作。有任何抱怨,你应该告诉她才对。我自己倒杯酒,还是要你穿紫衣的奴才替我倒?还有你说你儿子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要我收拾他吗?”乔治安静地问。

    吉特挥手指指黑色大理石桌子上的盛酒器、苏打水和杯子,又开始绕着地毯走,“别犯蠢。”他怒斥乔治。

    乔治脸红了,面颊红扑扑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替自己调了一杯酒,坐下来品尝;接着又问了一次,“吉特先生,你说你儿子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我付给你的可是好价钱。”他又开始冲我吼起来。

    “什么时候?”

    他停在盛酒器前,又看着我。韩翠丝小姐轻轻笑了起来。乔治阴沉着脸。

    “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失踪了,”他反唇相讥,“我认为这句话足够清楚,特别是对你来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韩翠丝小姐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可能去哪里。”

    “可是我比他们聪明,”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整整一分钟都没有人动。吉特眼珠凸出,瞪着我。乔治瞪着我,女孩瞪着我。她满脸疑惑。另外两个人只管瞪着我。

    我看看她,“愿意的话,请你说说你们出门后,去了哪里?”

    她深蓝的眼睛清澈如水。“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一起出去————坐出租车走的。杰罗交通违章太多次,驾照被吊销一个月。我们往海滩去————你可能猜到了,我改变了心意。我承认自己不过是个骗子,但我不是真的要杰罗的钱,只是为了报复。报复吉特先生毁了我父亲,当然手段完全合法。但是弄了半天,我发现自己恨不起来,也不像个骗子,所以我告诉杰罗去找别的女孩。他很恼火,我们吵了一架。我在比弗利山下了车。他继续往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我回到米兰诺,从车库取车来了这里。告诉吉特先生忘了整件事,别再费心去找私家侦探跟踪我。”

    “你说你和他坐出租车走,”我说,“如果他不能自己开车,为什么不叫乔治载他呢?”

    我盯着她,但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吉特冷冷地回答我:“乔治要载我从办公室回家。那个时候,杰罗已经出去了。这有什么重要的?”

    我回头看他。“有。接下来很重要。杰罗先生在米兰诺。公寓保安霍金斯告诉我,他回去等韩翠丝小姐,霍金斯让他进她的公寓等。只要施以小惠————给他十块钱,霍金斯会帮这类忙。他可能还在那里,也可能不在。”

    我一直看着他们,要同时看住三个人很不容易,但他们都没动,只是看着我。

    “哎————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老吉特说,“我以为他跑到哪里去买醉了。”

    “不,他没到哪里去买醉,”我说,“还有一件事,你打电话到处找他,有没有给米兰诺打?”

    乔治点点头。“有,我打了。他们说他不在那里。看起来这个公寓保安买通了接线女孩。”

    “他不需要那么做。她尽可把电话接上去,只是杰罗当然不会接电话。”我又冷酷地看着老吉特,兴趣浓厚。承受这些对他来说不容易,但他必须受着。

    他竭力控制着,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是‘当然’,我能问吗?”他冷冷地说。

    我把杯子放在大理石桌上,靠墙站着,双手闲着。我仍然要看着他们————三个人。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件事,”我说,“大家都很清楚情况。我知道乔治清楚,虽然作为一个用人,他不应该清楚。我知道韩翠丝小姐清楚。当然你也清楚,吉特先生。所以来看看我们到底掌握了些什么。很多线索没有被凑到一块,但我很聪明,能把它们凑起来。首先是一堆艾斯特先生那边来的银行支票复印件。杰罗否认了这些钱,吉特先生您不肯付钱,但找了笔迹鉴定专家阿柏捷鉴定那些签名,看看是不是真的。它们看起来像是杰罗的,事实上也是。这个阿柏捷可能还干了别的事,对此我一无所知。而且现在没办法问他了。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吃了三颗子弹————我听说是把点二二干的。没有,吉特先生,我没打电话给警察。”

    这个银发的高个儿看起来一脸惊骇,瘦削的身子摇晃得像风中草。“死了?”他低喃,“被谋杀的?”

    我看看乔治,对方一块肌肉也没动。我又看看女孩,她静静地坐着,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说:“他的死要是和吉特先生的事有关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被一把点二二口径的枪射死————这个案子里刚好有人携带点二二的枪。”

    他们继续听着,没有说话。

    “我一点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被杀。他对韩翠丝小姐或艾斯特都没什么威胁。他胖得都走不动路。我猜他就是聪明过了头。他接了一个识别签名的简单案子,可是他就此发现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等他发现更多不该知道的事后————他猜到不该猜的事————大概还想干点勒索的勾当。今天下午有人用一把点二二把他解决了。好,这我能受得了。反正我跟他不熟。

    “所以我就去见韩翠丝小姐。经过与这个贪婪的公寓保安好一番周旋之后,终于见到了她。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杰罗先生悄悄地从躲藏处出来,狠狠打在我下巴上,我摔倒了,头撞到了椅子脚上。等我醒来,房间里已经没有人,所以我就回家了。

    “回到家,我碰上了拿着点二二的家伙和他的笨蛋跟班弗瑞斯基·拉文,那家伙嘴巴很臭,拿着一把很大的枪。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今天晚上在你家门前被一枪崩死了,吉特先生————因为想拦截你的车子。警察知道这起命案后来盘问我————因为另一个家伙,拿点二二的那个,小笨蛋的哥哥,以为我杀了那个笨蛋,想要给我好看,可是没成功。这是第二起杀人案。

    “现在说到第三起,也是最重要的一起。我回到米兰诺,因为杰罗先生不能再到处乱跑,他好像有些敌人。今天晚上弗瑞斯基开枪时,他本应该在车子里————当然那只是个事先设好的局。”

    老吉特两道白眉纠在一起,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乔治看起来可不迷惑,他两眼空洞,一张木讷的脸像雪茄店的木刻印第安人。女孩现在看起来有些面色苍白,有点紧张。我继续说下去。

    “到了米兰诺,我发现霍金斯让艾斯特和他的保镖进入韩翠丝小姐的公寓等她回来。马蒂有话对她说————关于阿柏捷被杀的事,她最好放开小杰罗一阵子————至少等警方的风声平静下来。马蒂是个心思周密的家伙,比你想的还周密。例如他知道阿柏捷的事,知道吉特先生早上去过安娜·哈西的办公室,不知他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安娜告诉他的,我认为她完全可以说————我正在办这件案子。所以他派人跟踪我到阿柏捷的办公室。后来他又从他的警察朋友那里得知阿柏捷被谋杀,他知道我没告诉警察,所以当下就和我套上了交情。跟我说完这些后,他就离开了,我再度单独被留在韩翠丝小姐的公寓里。不过这一次,我毫无理由地到处刺探了一番,发现小杰罗先生在卧室里————大衣橱里。”

    我很快走到女郎身旁,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美丽的点二五自动小枪,放在她的膝盖上。

    “以前见过这个吗?”

    她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紧张,但深蓝的眼睛直视着我。

    “没错,是我的。”

    “你放在哪里?”

    “床边小桌子的抽屉里。”

    “确定?”

    她陷入沉思。两个男人仍然没动。

    乔治开始抽动他的唇角。她忽然头向旁边一偏。

    “不对。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拿出来给别人看过————因为我不太懂枪————就放在客厅的炉架上,我想没错,我拿给杰罗看过。”

    “所以如果有人要整他,他可以拿到这把枪自卫,对吗?”

    她不解地点头。“你是什么意思————说他在衣橱里?”她小声地急促地问。

    “你知道的。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们都知道我为什么拿枪给你看。”我从她身边走开,面对乔治和他的老板,“他死了。子弹射穿心脏————可能用的就是这把枪。枪是故意留在那儿的。”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停下来,身子撑在桌上。我不确定他的脸色是变白了,还是原来就很苍白。他木然地瞪着女孩,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间挤出话来:“你这该死的凶手!”

    “不会是自杀吗?”我冷笑着说。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想法吸引了他。

    “不,”我说,“不可能是自杀。”

    他一点都不喜欢我的话。他的脸好像渗出了血,鼻子上的血管变得粗大。女孩摸着膝上的枪,然后松松地握住枪柄。我看见她的拇指轻轻扣向保险。她不太懂枪,不过起码知道这一招。

    “不可能是自杀,”我又很慢地说了一遍,“如果只是这一件事,还有可能。但是加上其他的事情,就不成了。阿柏捷、卡维罗道的打劫————就在这房子外面,跑进我公寓的笨蛋,点二二口径枪的把戏……”

    我又把手伸进口袋,拿出蜡鼻子的乌斯曼,随意地摆在左手掌心里,“奇怪的是,我想的不是这把点二二,虽然这个枪手刚好也有一把点二二。没错,我也拿下了这个枪手。他被绑在我的公寓里。他回来要崩掉我,可是我说服他别杀我,我很会说话。”

    “只是你说得太多了。”女孩冷冷地说,把枪举起了一点点。

    “很明显是谁杀了他,韩翠丝小姐,”我说,“问题很简单,只要有动机和机会。艾斯特没有,不是他叫人杀的。那会毁掉他五万元进账的机会。弗瑞斯基的同伙没杀他,不管他是替谁卖命,我想他都不是替艾斯特干活的。他不可能进入米兰诺做这件事,当然更进不了韩翠丝小姐的公寓。不管是谁干的,对他一定有什么好处,而且有机会进入凶案现场。好,谁会有好处可得呢?两年后信托基金会给杰罗五百万。在此之前他一毛钱也拿不出来。所以如果他死了,他的自然继承人就可以得到。谁是他的自然继承人?你们一定很惊讶。你知道在加州和其他一些州————但不是所有的州都这样,一个人可以自行变成一个自然继承人吗?只要收养有钱但没子嗣的人就行!”

    乔治行动了。他的动作再次宛如水上涟漪般优雅滑顺。史密斯&威森在他手上幽幽发光,但他没开枪。女孩打响了手里的小自动枪。鲜血从乔治硬朗的棕色手上迸溅出来。史密斯&威森掉在地上。他咒骂着。她不太懂枪————真的不太懂。

    “当然了!”她阴沉地说,“如果杰罗在公寓里,乔治进去当然没有问题。他可以经由车库,穿着制服,搭着电梯上去敲门。等杰罗打开门,乔治就拿着枪逼他进去。可是他怎么知道杰罗在那里呢?”

    我说:“他一定跟踪了你们的出租车。他从我那儿离开后,不知道去了哪些地方。既然他开车,警察会查出来的。乔治,这里面你可以分多少?”

    乔治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手腕,他的脸扭曲狂怒,一言不发。

    “乔治用史密斯&威森逼他进去,”女孩疲惫地说,“然后看到我留在炉架上的枪,于是他就用了那把。用那把会更好些。他把杰罗逼到卧室,远离走廊,逼进衣橱,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杀掉他,然后把枪丢在地上。”

    “乔治也杀了阿柏捷。他用一把点二二杀了他,因为他知道弗瑞斯基的哥哥有一把点二二,因为他雇用了弗瑞斯基和他的哥哥去吓唬杰罗————所以阿柏捷被谋杀的话,看起来会像是艾斯特干的。因此我今天晚上才会坐吉特的车来这里————这样那两个被利用的笨蛋才可以演戏,还有如果我太难缠的话,也许可以杀了我。只有乔治喜欢杀人。他漂亮地枪杀了弗瑞斯基,子弹直接穿过了他的脸。打得太准了。开始我以为他故意打偏的。怎么样,乔治?”

    沉默。

    我终于看着老吉特了。我原来以为他自己也会拔枪,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嘴巴张得斗大,心惊胆破,靠着大理石黑桌,全身颤抖。

    “我的天!”他喃喃道,“我的天!”

    “你没有天————只有钱。”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我立即转身,其实多此一举。一个冷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好像大英帝国的阿莫斯和安迪 [9] 的英国腔说:“把手举起来,老兄。”

    那个管家,那个非常英式的管家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把枪,嘴巴紧紧闭着。女孩手腕一转,随便朝他开了一枪,打在了肩膀或是哪里。他像待宰的猪一样尖叫起来。

    “走开,你打扰我们了。”她冷冷地说。

    他跑了,我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他要跌倒了。”她说。

    我的右手拿着鲁格,跟平常一样,有些跟不上节奏,但我还是举起了它。老吉特抓着桌子,脸色发灰,像水泥地一样,膝盖发软。乔治站在那儿,流血的手腕缠着一条手帕,嘲讽地看着老人。

    “干掉他,”我说,“地狱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老人倒下了,头扭曲着,嘴巴松开,侧着身子撞在地毯上,滚了一下,膝盖往上弯曲,嘴角淌出一些口水,皮肤慢慢变紫了。

    “去打电话给警察,天使,”我说,“我看着他们。”

    “好,”她说着站了起来,“不过马洛先生,你的私家侦探生意实在需要很多帮助。”

    8

    我已经在那里单独待了整整一个小时。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斑痕累累的办公桌,另一张桌子靠着墙,一块垫子上有个黄铜痰盂,墙上挂着个警察用的扬声器,上面有三只被打烂的苍蝇。室内充斥着冷雪茄和旧衣服的味道。两张硬木扶手椅上铺着绒垫,两张硬木直椅没有垫子。电灯罩的灰尘从八十年前就没清理过。

    门被一把推开,芬莱森和西伯德走进来。西伯德依然穿着整洁,脾气暴躁,但芬莱森看起来老了很多,也疲惫了很多,更加少言寡语了。他手上拿了一叠纸,坐在我对面的桌前,冷酷无情地看了我一眼。

    “你这种家伙老是惹麻烦。”芬莱森没好气地说。西伯德靠墙而坐,把帽子斜推到眼睛上面,打了个呵欠,看着他手上新的不锈钢表。

    “找麻烦是我的职业,”我说,“否则我怎么赚钱呢?”

    “隐瞒了这么多事,我们应该把你丢到大牢里。这桩事情你赚了多少?”

    “我替安娜·哈西做事,她替老吉特做事,这次我亏大了。”

    西伯德对我露出他那梅花杰克式的笑容。芬莱森点了一支雪茄,舔舔旁边的撕痕,试图黏回去,但他抽起来的时候,烟还是会漏出来。他把那堆纸推给我。

    “签三份。”

    我签了三份。

    他拿回去,打了个呵欠,挠了挠一头白发。“老家伙中风了,”他说,“没戏可唱了。等他醒过来,恐怕不知道几点了。乔治·哈特曼,这个司机,只管嘲笑我们吧。可惜他中了弹,本来我还想和他较量一番。”

    “他是个狠角色。”我说。

    “是啊!好,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站起来,朝他们点点头,走向门口。“晚安了,各位。”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答。

    我沿着走廊,坐电梯到市政厅的楼下大厅。出来走到泉街旁,走下长长的空荡的阶梯,风吹得冷飕飕的。我在阶梯下点了根烟。我的车仍在吉特家。我抬起腿,正要走向停在半条街外的出租车时,一辆停着的车子里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

    “过来一下!”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严厉,僵硬,是马蒂·艾斯特的声音。来自于一辆大轿车,前排坐了两个人。我走过去。后窗摇下,艾斯特戴着手套的手斜搭在上面。

    “进来吧!”他推开门。我上了车,累得什么都不想说。

    “走吧!老皮。”

    车子穿过幽暗、静谧、整洁的街道往西行驶。夜晚的空气不太清新,但很凉爽。我们翻过一座山丘,车子开始加速。

    “他们得到了什么信息?”艾斯特幽幽地问。

    “没告诉我。他们还没问到那个司机呢!”

    “在这座城里,你是没办法给一桩两百万的谋杀案定罪的。”叫老皮的司机头也不回地笑着说,“也许我现在也没办法拿到我的五万块了……她喜欢你。”

    “嗯哼。所以呢?”

    “别碰她。”

    “我能落到什么?”

    “如果你不听话,看看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啊,当然了,”我说,“去死吧!劳驾。我累了。”我闭上眼睛,靠在车子的角落里,就这样睡着了。有时候一阵紧张后,我就可以那样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摇醒了。车子已经在我公寓门口停下。

    “到家了,”艾斯特说,“记得,别碰她。”

    “为什么送我回家?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叫我照顾你,所以你才没事。她喜欢你,但我喜欢她,懂了吗?你不要自找麻烦。”

    “找麻烦是————”我正要说,又打住了。那天晚上我已经说腻了那句话,“谢谢你的车,此外都是废话。”我转身,走进公寓上楼。

    门锁还是松的,但这次没有人等我。他们早就带走蜡鼻子了。我没关门,把窗户都推开。电话铃响的时候,我还在嗅着警察的雪茄烟蒂的味道。电话里是她的声音,冷静,有些无情,不被任何事情所感动,几乎有些顽皮。嗯,她可能经过太多风浪,才变成这个样子。

    “嗨,大褐眼,安全返家了?”

    “你的朋友马蒂载我回家的。他让我别碰你,如果非要说点什么,那我真心感谢你。但请你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害怕了?马洛先生。”

    “不是。等我打电话给你,”我说,“晚安,天使。”

    “晚安,大褐眼。”

    电话咔嚓挂断了。我放下电话,关上门,把床拉下来,脱掉衣服,在寒冷中躺了一会儿。

    然后起身,喝了一杯酒,冲过澡才去睡觉。

    他们终于撬开了乔治的嘴,但他没有完全交代。他说他们为了这女孩大吵了一架,小吉特抓起炉架上的枪,乔治上去和他抢,结果枪走火了。当然这些听起来都有可能————尤其是登在报纸上的时候。他们一直没办法把阿柏捷的凶杀案算到他头上或任何人头上。他们没找到杀人的枪,但确定不是蜡鼻子的枪。蜡鼻子消失了,我没听说他去了哪里。他们没碰吉特那老头,因为他中风后,始终没有恢复神志,只是躺在床上,被人照顾,讲述他在经济大萧条的时候,如何一毛钱也没丢掉。

    马蒂·艾斯特找了我四次,要我别碰韩翠丝。我有些替这可怜的家伙难过,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和她出去过两次,在她家又坐了两次,喝她的威士忌。这很美好,但我没钱,没衣服,没时间,也没绅士风度。随后她不住米兰诺了,听说搬去了纽约。

    我很高兴她离开了————虽然她连再见都懒得对我说。

    注释

    [1] Fred Allen,美国著名播音员、幽默表演家、电影演员。

    [2] 纽约扬基队(New York Yankees),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中隶属于美国联盟东区的棒球队伍之一。

    [3] 韩翠丝(Huntress),意为女猎人。

    [4] 《烟草路》(Tobacco Road),欧斯金·考德威尔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是一部用幽默笔调表现当时美国南方生活的贫穷、愚昧、落后的杰作。

    [5] 原文为draws a lot of water,意指一个人很有权势,非常富有。

    [6] Yakima位于美国华盛顿州,其所在的亚基马谷地以生产苹果驰名。

    [7] 本书第四个故事《红风》中的杀手。

    [8] 毕夫(Beef)在英语中是牛肉的意思,马洛故此调侃。

    [9] 《阿莫斯和安迪》(Amos and Andy)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美国很流行的情景喜剧,聘用了两位能讲非洲裔美国黑人土语的白人演员。他们学着黑人歌手的土腔,唱得怪里怪气,具有种族侮辱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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