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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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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再寻常不过的铅笔,而且她总是用那种像孩子写出来的方形字体来写。尽管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在起草这些信的内容,但真到下笔时她还是一再斟酌,之后才在粉色信纸上写下:“难道你从没见过白痴小孩吗?有些人就不该生孩子,不是吗?”

    她很满意自己写下的话。她热衷于把事情做得分毫不差,当偶尔犯笔误又或信的边距没拿捏好的时候,她会立马把丢弃的信纸拿进厨房,在炉灶上烧成灰烬。对于规矩,斯奇沃思小姐丝毫不会迟疑。

    她想了一想,决定再写一封信,或许可以给哈珀夫人,接续着斯奇沃思小姐之前寄给她的信。这次,她选了绿色的信纸,疾笔写下:“你难不成还没发觉,礼拜四你离开桥牌俱乐部的时候,他们都在笑你?还是说,这种事情做老婆的总是最后一个才发现?”

    斯奇沃思小姐从不在意具体事实,她的信全都关乎有待核实的闲言闲语。如果没有收到斯奇沃思小姐的信,刘易斯先生连想都不会想自己的孙子会偷杂货店收银机里的零钱。如果斯奇沃思小姐没有寄信去打开他们的眼界,图书馆管理员钱德勒小姐,还有琳达·斯图尔特的父母本也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从不会意识到身旁潜伏的罪恶。如果琳达·斯图尔特和哈里斯家的男孩之间真有什么事,斯奇沃思小姐自己或许都会感到十足的惊讶。只要世上的邪恶还在横行,斯奇沃思小姐就感到有义务警示自己的小镇。钱德勒小姐应当想一想谢利先生的前妻究竟怎么死的,这总好过一无所知。世界上有这么多坏人,可全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斯奇沃思。再说了,斯奇沃思小姐很喜欢写这些信。

    她给那张粉色的信笺配了粉色的信封。思考片刻后,她在信封上写下“唐·克兰 收”,写完后想唐会不会把信给妻子海伦看。接着,她又找出绿色的信封来装给哈珀太太的信。很快,她又有了个主意,她选了张蓝信纸,写下:“你对医生一无所知。记住,他们也是人,跟我们一样都想赚钱。就算手术刀不小心划错了地方,伯恩斯医生还是会从你侄子那儿收到手术费的!”

    她在蓝信封上写“福斯特老太太 收”,老太太下个月要动手术。斯奇沃思小姐本想再写一封信给学校董事会,问问像比利·穆尔的父亲那样一个普通的化学老师怎么买得起一辆新的敞篷车。不过,她突然累了。一天写三封信差不多了。其他信明天再写,没必要一次写完。

    自去年起,她就一直写这些信,有时候一个礼拜里每天能写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都写不出一封。她从没收到过回信,这是当然的,因为她从不署名。要是有人问起,她会说她的大名“阿德拉·斯奇沃思”在镇上享誉多年,跟这种下三滥把戏沾不上边。她生活的小镇必须保持干净、甜美,但是世上的人都这么淫荡、邪恶、堕落,总得有人盯着;世界这么大,却只剩一个斯奇沃思。斯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锁上抽屉,把写好的信封装进她那只黑色大皮夹,等到傍晚散步的时候去寄。

    她把牛小排烤得刚刚好,还切了颗番茄,泡好一杯茶,这样才坐下吃午餐。她的餐厅很大,如果在前厅加张台子,可以同时招待二十二个人。她坐在餐桌旁,温暖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斯奇沃思小姐看着窗外满花圃的玫瑰,侍弄着她沉甸甸的旧银器以及透着光的上等瓷器,感到心满意足。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没想过要以别的方式生活。

    人啊,就应该优雅地过日子,她想着,泯了一口茶。等用完午餐,洗好杯碟,把它们擦干,放回架子上,再把银器摆回银边红木箱里。斯奇沃思小姐走上华丽的楼梯,回到她能够俯望玫瑰园的卧室里(这曾是她祖母和母亲的卧室)。她们的皇家皇冠德比五斗橱以及皮草都收在卧室里,还有她们的扇子、背面覆银的梳子,她们各自的玫瑰花盆。斯奇沃思小姐在床头柜上摆了盆白玫瑰。

    她放下窗帘,脱去鞋子和裙子,掀开玫瑰缎织锦被,躺下休息。她清楚门铃和电话都不会响起,镇上没人敢来打扰斯奇沃思小姐的午睡。她在馥郁的玫瑰芳香中沉沉睡去。

    她用午睡躲过日头最毒的时候,起床后她去拾掇花园,接着回屋准备晚餐。她吃自家花园种出来的芦笋,配黄油甜酱和一个煮得半熟的鸡蛋。吃晚餐的时候,她听晚间新闻广播,完了后是一档古典音乐节目,她有个小小的收音机。等碗碟洗净,厨房收拾整洁,她拿起帽子,出门散步,腋下夹着黑皮夹。斯奇沃思小姐的帽子在镇上无人不晓,大家都相信这些帽子是她的祖母和母亲传下来的。琳达·斯图尔特的父亲趁着傍晚凉快,在街边洗车,斯奇沃思小姐跟他点头打招呼。她觉得他看起来愁眉苦脸。

    镇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寄这些信,就是那家红砖和银招牌都还闪着光的新邮局。尽管斯奇沃思小姐从没多想这些事情,但她一直很小心地处理那些信,不让人瞧见。这是当然,最好不要被人瞧见。她总是算好时间才出门,这样当她走到邮局的时候,天色刚好转暗,树影和人面都变得模糊。但其实人人都能认出斯奇沃思小姐,认出她那标志性的优雅步伐和沙沙作响的裙摆。

    那家邮局旁总是聚着一群年轻人,年纪最小的在门口的坡道上滑滑板,这条坡道环绕邮局,是镇上唯一平整的路。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已经知道怎么跟同龄人打成一片,他们有说有笑,计划着一会儿去街对面的汽水店。斯奇沃思小姐从没留意这些孩子,她不觉得他们中有人正盯着自己看,或正准备取笑她。他们的父母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笑话普莱曾特街上的斯奇沃思小姐。她走过时,多数孩子会怀着敬意后退半步,保持片刻的沉默,一些年纪稍长的孩子会跟她打招呼,严肃地说:“您好,斯奇沃思小姐。”

    斯奇沃思小姐回以微笑,继续往前走。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镇上每个孩子的名字。邮筒就在邮局门口,斯奇沃思小姐走过去的时候,孩子们让到一边。邮局关门后,这地方就是孩子的天下,他们很惊讶竟然还有人会过来寄信。斯奇沃思小姐站在邮筒边,打开她的黑皮夹,取出那些信,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她一下就听出是琳达·斯图尔特。可怜的小琳达又在哭,斯奇沃思小姐仔细倾听。毕竟,这是她的镇,这些是她的镇民。要是他们中有人出了事,她必须知道。

    “我没法告诉你,戴夫。”琳达在说。(所以她的确是在跟哈里斯家的男孩说话,一如斯奇沃思小姐所料。)“我就是没办法。这事太恶心了。”

    “为什么你爸不让我去你家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说什么我都不能告诉你。你有那样的想法真是太龌龊了。”

    “肯定出了什么事。你一直在哭,你爸又这么生气。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你不是说我像你们家的一分子吗?”

    “不再是了,戴夫,不再是这样了。你不能再来我家找我,这是我爸说的。他说你再来,他会用马鞭抽你。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不许再来我家。”

    “可我什么都没做。”

    “做没做都一样,我爸说……”

    斯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人们身上有这么多罪恶。即便在这样一座怡人的小镇,人们身上还是有这么多罪恶。

    她把信塞进邮筒,两封信落进去了。第三封被筒口挂住,掉了出来。因为她在想要不要给哈里斯的爸爸写封信预防可能的坏事发生,所以她没发现掉落在脚边的信。斯奇沃思小姐满身疲惫,只想回到她美丽的房子,钻进宁静的被窝。为此,她没听见哈里斯家的男孩在喊她,说她掉了东西。

    “斯奇沃思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了。”他说,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拿着捡起来的那封信。

    “谁在乎呢?”琳达说,“还有谁会在乎她?”

    “信是给唐·克兰的,”哈里斯家的男孩说,“她写了‘唐·克兰 收’。我最好亲自送过去,反正顺路。”他禁不住笑了,“信封里可能装着支票或什么,他越早收到肯定越开心。”

    “刚巧撞上斯奇沃思老太太给人寄支票,”琳达说,“扔回邮筒里就好。干吗要自己多事?”她话里有怨气,“没见周围有人在乎我们,我们干吗要在乎他们?”

    “我还是打算亲自送去,”哈里斯家的男孩说,“可能是什么好消息。可能他们今晚需要一点儿开心的事情,就跟我俩一样。”

    他俩有些伤感,手牵手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前走,哈里斯家的男孩另一只手里攥着斯奇沃思小姐的粉色信封。

    第二天一早,斯奇沃思小姐刚起床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幸福感,有一刻她奇怪是为什么,之后才想起,此刻会有三个人同时打开她寄去的信。他们起初可能会感到痛苦,但是邪恶没有这么轻易驱除,洁净的心灵永远是洗涤过的心灵。她洗净自己松弛、老皱的脸,刷好她七十一岁仍齐整康健的牙齿,换上她甜美松软的衣服,给鞋子扣好扣子。接着,她走下楼,想着在盛满阳光的餐室里享用华夫饼当作早餐。看到前门走廊上的信,她弯腰把它们捡起:一张账单、一份晨间报纸,还有一只看起来莫名熟悉的绿信封。斯奇沃思小姐盯着信封上铅笔写的地址,愣了足有一分钟。她想着:这像我写的信。难不成是我的一封信被退回来了?不可能,没人知道信应该退给谁。这封信是怎么过来的?

    斯奇沃思小姐不愧是普莱曾特街上最后的斯奇沃思。她打开信封,摊开里面的绿色信纸,连手都不颤一下。她刚读起信上的内容,便开始为世间的邪恶悄声哭泣:“看看你的玫瑰现在成了啥样。”

    ⊙Ethan Allen (1738——1789),美国士兵,曾于美国独立战争中领导青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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