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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不是画布?”

    “我是画布,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像是一块画布了。”

    “那么,把你自己放到画架上去。应该不会有困难吧。”

    “真的,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就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前面坐,然后把你醉醺醺的脑袋搭在椅背上。快点,我就要开始了。”

    “我准备好了,我在等你。”

    “首先,”男孩说,“我要画一幅普通的画。然后,如果我满意,我就把它文在上面。”他拿起一支宽头的画笔,开始在这个男子赤裸的皮肤上作画。

    “啊呀!啊呀!”德里奥利尖叫起来,“一条大蜈蚣在脊椎上从上往下爬!”

    “安静!安静!”男孩作画娴熟如飞,并且只用一种稀薄的蓝色颜料涂抹,是为了不影响后面的文身作业。不知怎么的,他一开始画画就全神贯注起来,醉态似乎荡然无存了。他的手腕保持不动,借助手臂的快速点触移动画笔,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画作。

    “好,全成了。”他对那女人说。她立刻回到沙发上,倒头躺了下来,很快进入睡眠。

    德里奥利还醒着。他看见男孩拿起针,把它浸在油墨里,然后,当针接触到他背上的皮肤时,他感觉到针头带来的痒痒的刺激。那疼痛虽然令他不适,但还不至于不能忍受,反倒能让他保持清醒。通过感受针的运动轨迹,看着男孩使用着不同颜色的油墨,德里奥利试着想象自己的背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以自得其乐。男孩以惊人的强度工作着,他似乎完全被这台小机器和它所能产生的不寻常的效果吸引住了。

    直到凌晨时分,男孩还在机器的嗡嗡声中工作。德里奥利记得,当这位艺术家最终退后,并说“大功告成”的时候,外面满是阳光,街上传来行人走路的声音。

    “我想看看。”德里奥利说。男孩举起一面镜子,转到一个角度,德里奥利伸长脖子看着。

    “天啊!”他大声嚷道。这是一个无比惊艳的景象,他的整个背部,从肩部的顶端到脊椎的底部,是一片绚烂的色彩————金色、绿色、蓝色、黑色和猩红色。这个文身刺得如此浓密,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幅厚涂彩饰画。男孩尽可能地依照原来的笔触,实心地填满它,不可思议的是,他利用了脊柱和肩胛骨的突出部分,使它们成为构图的一部分。而且,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即使在这样一个缓慢的作画过程中,他也成功地做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挥洒自如。这幅肖像很生动,它含有很多扭曲的、苦恼的表情特征,这也是苏丁其他作品所具有的典型风格。它不是一幅逼真的肖像,与其说是一幅肖像,不如说是一种情绪,模特儿的脸模糊而带有醉意,在大量的深绿色的卷曲笔触中,她头部四周的背景呈旋转状。

    “太棒了!”

    “我本人也相当喜欢。”男孩站在后面,用一丝不苟的眼光检查着。“你知道吗?”他又说,“它是值得我签名的。”于是他再次拿起那嗡嗡作响的器具,用红色的油墨在德里奥利的右手边————肾脏位置的上方————题上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叫德里奥利的老人站在那里,恍如隔世,注视着画廊橱窗中的这幅画。往事是如此久远,仿佛所有的那些事发生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

    而那个男孩?他后来怎么样了?他现在只能记起来,从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归来后,他便没有见到过那男孩,为此他也问过乔茜。

    “我的小卡尔梅克人在哪里?”

    “他走了,”她回答道,“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听说一个商人接纳了他,送他去塞雷,要他画更多的画。”

    “也许他会回来。”

    “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提到他。不久之后,他们搬到勒阿弗尔,那里有更多的水手,他的生意更好了。当老人想起勒阿弗尔的时候,脸上泛起了笑容。在两次大战中间的那些年过的是比较令人愉快的,那个开在码头附近的小店,每天总有三个、四个或五个要在手臂上刺青的水手光顾,舒适的房间和始终充足的工作。那些年真可以说是愉快的时光。

    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乔茜被杀害,德国人来了,他的生意也完蛋了,那以后没有人想在自己手臂上画那些玩意儿了。在那时他要改行做其他职业,年龄也已属太老。他抱着在大城市容易谋生的微茫希望,不顾一切地来到巴黎,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而现在,战争过去之后,他既没有意愿也没有精力重新开启他的小生意。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知道该做什么并不容易,尤其是在他不喜欢乞讨的时候。然而,不这样怎么活下去呢?

    就这样,他一边思索着,一边依旧注视着那幅画:这是我的小卡尔梅克人的画。仅看见这样一件小小的物品就那么快地唤醒了他的记忆。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有一个文身,他已有很多年没有想到它了。他将脸贴近橱窗,向画廊里面望去。他能看到墙上有很多其他的画,所有的画看起来都像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有许多人在走来走去,显然,这是一个特别展览。

    一时冲动,德里奥利转过身,推开画廊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长形的房间,地上铺着红葡萄酒色的厚地毯,天哪,多么美丽,多么温暖!人们都在游来荡去地观看画作,他们是些精于梳洗打扮的体面人物,每个人手上拿着一本作品目录。德里奥利只是站在门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向前再迈一步和这群人混在一起。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之前,他听到身边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想要什么?”

    说话的人身穿黑色的晨礼服。他又胖又矮,有一张很白的脸。这是一张松弛的脸,上面长着如此多的肉,两颊下垂到嘴的两边,形成两块赘肉,像是西班牙猎犬。他走近德里奥利,再次问:“你想要什么?”

    德里奥利依然站着不动。

    “劳驾,”那个男子说,“请离开我的画廊。”

    “能不能让我看看这些画?”

    “我要求你离开。”

    德里奥利不让步,他突然感到极度的愤怒。

    “我们不要闹出什么麻烦,走吧,从这边走。”他把一只白白的胖手放在德里奥利的手臂上,开始用力把老人往门外推。

    他被激怒了,“把你讨厌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德里奥利大声喊叫起来。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长长的画廊里,所有人的脑袋像是一个人似的猛然转了过来————那些吃惊的面庞齐刷刷地盯着房间尽头那个制造噪音的人。一个身穿制服的仆役跑过来帮忙,两个人试图用强力把德里奥利推出门去。人们还在站着,观看着这幕缠斗。他们脸上的表情淡然,仿佛在说:“没关系,对我们没有危险,这事正在处理中。”

    “我,也有!”德里奥利大声嚷道,“我也有一幅这个画家画的画!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一幅他送我的画!”

    “他疯了。”

    “一个神经病。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

    “该有人报警吧。”

    德里奥利猛地扭动身体,突然挣脱了这两个人,在有人阻止他之前冲进画廊大喊:“我让你们看!我让你们看!我来让你们看看!”他甩脱他的大衣,然后脱下他的夹克和衬衫,他转过身,让他的裸背对着人们。

    “你们瞧!”他呼吸急促地喊道,“你们看见了吗?那幅画就在这里!”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处于一种吃惊和不安的困惑状态中。他们盯着这幅文身作品,虽然它的色彩依然明艳亮丽,但是现在老人的背更瘦了,肩胛骨更加突出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效果是使得这幅画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被压碎的外观。

    有人说道:“我的天啊,确实如此!”

    接着,人们涌上前来集聚在老人周围,人群中传来了兴奋和嘈杂的声音。

    “这绝不会错!”

    “是他的早期风格,对吗?”

    “真奇妙!实在太奇妙!”

    “看,这是签名!”

    “把你的肩膀朝向前弓一些,我的朋友,这样的话这幅画会更平展。”

    “老先生,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一九一三年,”德里奥利没有转身,他说,“是一九一三年的秋天。”

    “是谁教苏丁做文身的?”

    “我教他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妻子。”

    画廊的老板从人群中向德里奥利挤来。此时他平静下来,一脸严肃,嘴角挂着微笑。“先生,”他说,“我要买它。”当他下巴动的时候,德里奥利能看到他脸上松松的赘肉在颤抖,“我说我要买它,先生。”

    “你怎么买它?”德里奥利轻声问。

    “我会支付二十万法郎把它买下来。”画商的眼睛又小又黑,他那只阔鼻的鼻翼也开始颤抖起来。

    “别卖!”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着,“它的价值高过这个价格二十倍。”

    德里奥利张开嘴想说话,但是什么也没说出口,所以他闭上了嘴巴,然后又张开慢慢地说,“但是我怎么卖掉它呢?”他举起双手,然后让它们松弛地落到身体两侧,“先生,我怎么能把它卖掉呢?”他的声音里饱含着人世的无奈和苍凉。

    “是啊!”人群中有人说道,“他怎样才能卖掉它,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呀!”

    “听着!”画商走近了说道,“我会帮你的,我会使你富起来。我们一起来为这幅画做些私人安排,好吗?”

    德里奥利看着他,眼神迟钝,充满着不安。“但是你怎么能够买下它呢,先生?你买下它,你又能用它做什么?今晚你把它放在哪里?而明天又放在哪里呢?”

    “哦,我将把它放在哪里?是呀,将它放在哪里?嗯,只好这样了……”画商用一只肥腴的白手指摸着鼻梁。“这么看来似乎,”他说,“如果我买下这幅画,我还要买下你。这倒是有点儿亏了。”他停下来,再次抚摸他的鼻子,“除非你死了,否则这幅画本身没有价值。你多大年纪,我的朋友?”

    “六十一岁。”

    “但是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健壮,对吗?”画商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慢慢地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德里奥利,仿佛一个农场主在评估一匹老马。

    “我不喜欢这样。”德里奥利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移动步子,“坦率地说,先生,我不喜欢这样。”没想到他直接栽进了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怀里,此人伸出双手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德里奥利环顾四周并道歉。那人朝他微笑,用一只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轻拍着老人赤裸着的半边肩膀以示安慰。

    “听好了,我的朋友。”这个陌生人说着,脸上依然含笑,“你喜欢游泳和日光浴吗?”

    德里奥利抬头看他,非常惊异。

    “你喜欢美味佳肴和来自伟大的波尔多酒庄的红葡萄酒吗?”这个人依旧满面带笑,露出一口洁白坚固的牙齿,中间有一颗闪亮的金牙。他用一种温和的劝诱方式说着,那只戴手套的手还放在德里奥利的肩上,“你喜欢这些东西吗?”

    “是的,喜欢,”德里奥利回答道,带着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当然喜欢。”

    “还有美女的陪伴?”

    “为什么不呢?”

    “还有一柜子为你量身定制的西装和衬衫?你看起来有点缺衣少穿。”

    德里奥利看着这个举止文雅的男子,等着他说出其他的提议。

    “你穿过专门为你的脚定做的鞋子吗?”

    “没有。”

    “你会喜欢吗?”

    “嗯……”

    “还有一个人早晨为你修面,梳理头发?”

    德里奥利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

    “还有丰满而迷人的姑娘为你修剪指甲?”

    人群中有人在咯咯地傻笑。

    “你的床边还有一只铃,早上用来召唤女仆给你送早餐?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的朋友?它们很吸引你吧?”

    德里奥利只是呆站着,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是戛纳市的布里斯托尔酒店的老板。我现在邀请你去那里,作为我的客人入住酒店,在奢华和舒适中安享余生。”那个人停下来,让他的听众有时间品味这令人愉快的前景。

    “你的唯一职责————我应该称它为你的娱乐————就是穿着游泳裤在我的海滩消磨时间,在我的客人中间行走,自个儿晒晒太阳、游泳、喝鸡尾酒。你会喜欢吗?”

    老人没有回答。

    “你难道不明白吗————所有的客人将因此能够看到苏丁这幅迷人的画作。你将成为名人,人们会说:‘瞧,这个家伙背上驮着一千万法郎。’你喜欢这个主意吗,先生?这让你开心吗?”

    德里奥利抬头看着这个手戴淡黄色手套的高个子,还在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滑稽的主意,”他慢慢地说道,“但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

    “等等,”那个画商插嘴说道,“听我说,老先生。我们的问题有答案了。我要买下这幅画,我将安排一名外科医生把这块皮肤从你背上移下来,那么你就可以自行离开,去享用我为此支付给你的一大笔钱。”

    “那我的背上没有皮肤了?”

    “不,不是,请听我说,你误解了。这个外科医生会把一块新皮植在老皮的地方。这很简单。”

    “他能做到这个?”

    “这不是问题。”

    “不可能!”那个戴淡黄色手套的人说道,“要做这样一个重大的皮肤移植手术,他的年纪太大,会杀死他的。那会要了你的命,我的朋友。”

    “这会杀死我?”

    “这是自然。你绝不可能活下来,只有这幅画能安然留存。”

    “我的天哪!”德里奥利嚷着。他吃惊地环顾着四周那一张张对着他的脸,在接下来的静默中,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从那群人的背后轻轻地传了过来,“也许,如果有人出足够的钱给这老人就好了,他说不定会当场同意杀了自己,谁知道呢?”有几个人在偷偷地笑着。画商不安地在地毯上移动着脚。

    然后,那只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再次轻轻拍在德里奥利的肩上。“来吧,”这个人说道,他宽阔洁白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你和我这就走,去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可以边吃边谈。怎么样?你饿了吧?”

    德里奥利看着他,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人长而弯曲的脖子,不喜欢这人说话时伸长脖子对着他的样子,那像是一条蛇。

    “烤鸭和香贝坦红葡萄酒,”这人说着,他的话音里夹带着油腻多汁的咂咂声从舌头上飞溅出来,“也许还有栗子蛋奶酥,清淡而松软。”

    德里奥利的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他那松弛的嘴唇湿漉漉的。可以看到口水从这个可怜的老人嘴中流下。

    “你觉得鸭子怎么样?”这个人继续说道,“你喜欢它外面棕色的脆皮,还是……”

    “我跟你去。”德里奥利赶快说,他已经拿起他的衬衫,疯狂地把它套过头顶。“等等我,先生,我跟你去。”一分钟不到,他和他的新赞助人一起消失在画廊外面。

    在这以后,没过几个星期,一幅苏丁用一种不同寻常方式绘制的女人头像,被配上了精美的框架,涂了厚厚的上光油,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场上出售。事实上,在戛纳根本没有所谓的布里斯托尔酒店,这给人们留下了小小的悬念,人们不禁要为这个老人的健康祈祷,并衷心希望,无论此刻他可能身在何处,真的会有一个丰满迷人的姑娘为他修剪指甲,早晨还会有一个女仆把早餐送到他的床边。

    首次发表于《纽约客》 1952.5.17

    [1]Chaïm Soutine,1894-1943,生于白俄罗斯的犹太裔法国画家,对巴黎的表现主义绘画思潮有很大贡献。

    [2]分布在西伯利亚南部、俄罗斯联邦和蒙古国境内的一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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