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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清初诸儒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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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阻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习斋、二曲,皆以用世为的。

    《颜氏学记》:“尝曰: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议书院规模,建正厅三间,曰习讲堂,东第一斋,西向,榜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东向,榜曰武备,课黄帝及太公、孙、吴诸子兵法、攻守营阵水陆诸战法并射御技艺等科;东第二斋,西向,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西二斋,东向,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主静持教程朱陆王之学;直西曰帖括斋,课八比举业,皆北向,以应时制,且渐引之也。北空二斋,左处傧介,右宿来学,门外左房六间,榻行宾;右厦六间,容车骑。东为更衣亭,西为步马射圃。堂东北隅为仓库厨灶,西北隅积柴炭。”

    《二曲集·体用全学》(李颙):“经世之法,莫难于用兵。俄顷之间,胜败分焉,非可以漫尝试也。今学者无志于当世,固无论矣;即有志当世,往往于兵机多不致意,以为兵非儒者所事。然则武侯之伟略、阳明之武功非耶?学者于此,苟能深讨细究而有得焉,异日当机应变,作用必有可观。”“自《大学衍义》至《历代名臣奏议》等书,皆适用之书也。道不虚谈,学贵实效,学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康济时艰,真拥衾之妇女耳,亦可羞已。”“律令最为知今之要,而今之学者,至有终其身未闻者。‘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夫岂无谓云然乎?”“《农政全书》《水利全书》《泰西水法》《地理备要》等书,咸经济所关,宜一一潜心。然读书易,变通难,赵括能读父书,究竟何补实际?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夫岂古板书生所能办乎!”

    《答王天如书》(李颙):“今时非同古时,今人不比古人。须明古今法度,通之于当今而无不宜,然后为全儒,而可语治平事业,须运用酬酢,如探囊中而不匮,然后为资之深,取之左右逢其原,而真为己物。若惧蹈诵《诗三百》之失,而谓至诚自能动物,体立自然用行,则空疏杜撰,犹无星之戥,无寸之尺,临时应物,又安能中窍中会,动协机宜乎?兹以吕新吾《谕士说》一篇寄览,亦足以知空躯壳饿肚肠,究无补于实用分毫也。”

    虽其途术不同,要皆明于学问之非专为学问,必有益于社会国家。徒以清代专任满人及胥吏为治,虽时复征聘诸儒,仅欲以名位羁之,使不己畔,亦无实行其学之志,故其学不昌。惟亭林之讲音韵、考金石,于世道无与,其学派转盛于东南焉。

    与黄、顾、颜、李诸儒相望者,有陆世仪、张履祥、孙奇逢、陈瑚、张尔岐、刘献廷等,皆以博学笃志、砥节励俗,为当时所宗仰。

    《陆先生世仪传》(全祖望):“尝谓学者曰:‘世有大儒,决不别立宗旨,譬之大医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备,无药不用,岂有执一海上方而沾沾语人曰:舍此更无科无方无药也。近之谈宗旨者,皆海上方也。’凡先生《思辨录》所述,上自周、汉诸儒,以迄于今,仰而象纬律历,下而礼乐政事异同,旁及异端,其所疏证剖析,盖数百万言,无不粹且醇。”

    《张杨园先生事略》(李元度):“先生尝曰:‘学者舍稼穑,别无治生之道。能稼穑,则无求于人而廉耻立;知稼穑艰难,则不敢妄取于人而礼让兴。廉耻立,礼让兴,而世道可以复古矣。’故其所补农书,皆得之身试者。”

    《孙征君传》(方苞):“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国朝定鼎,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陈先生瑚传》(王鎏):“二十一,补诸生,馆陆桴亭家。两人忧天下多故,乃讲求天文、地理、兵农、礼乐之书,旁及奇门六壬之术。时复弯弓横槊、弄刀舞剑,将以为用世具也……顺治乙酉,大兵渡江,奉父迁徙无常。丁亥,与诸子讲学,著《莲社约法》,教以人伦,相戒以不妄言、不讦私、不谋利、不作无益。又以端心术、广气类、崇俭素、均劳逸,为蔚村讲规,以孝弟、力田、行善,为蔚村三约。又有《五柳堂学规》,曰德行,曰经学,曰治事,曰文艺。其小学之规曰习礼,曰受书,曰作课,曰讲书,曰歌诗。盖先生知道不行,而随处为世道人心之计,故立教周详如此。”

    《张处士尔岐墓表》(钱载):“先生之学,深于汉儒之经而不沿训故,邃于宋儒之理而不袭《语录》。其答论学书云:‘士生今日,欲倡正学于天下,不必多所著述,当以笃志力行为先。’盖暗然君子之自得者也。”

    《刘处士献廷墓表》(王源):“尝谓学者曰:‘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得谓之人,何足为天地之心哉!’故处士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处士于礼乐、象纬、医药、书数、法律、农桑、火攻、器制,旁通博考,浩浩无涯涘。”

    《刘继庄传》(全祖望):“继庄之学,主于经世。自象纬、律历以及边塞关要、财赋、军器之属,旁而岐黄者流,以及释道之言,无不留心。深恶雕虫之技。其生平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奥,百世而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华严字母入,而参之以天竺陀罗尼、泰西蜡顶话、小西天梵书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囊括浩博,学者骤见而或未能通也。”

    而李塨、王源,尤颜学中之铮铮者。

    《颜氏学记·恕谷编》(戴望):“先生年二十余,为诸生。既承习斋教,自治甚严,仿习斋为日谱,记身心言行得失,不为文饰。而于田赋郊社禘祫宗庙诸礼,及诸史志所载经世诸务,与古帝王治绩可为法者,考校甚备,录其语曰《瘳忘编》……三藩平后,四方名士竞集京师,共为学会,先生与焉。因历及古今升降、民物安危、学术明晦之所以然,以及太极河洛图书之辨,屯田、水利、天官、地理、兵农、礼乐之措置。诸公悚听,相顾谓曰:乾坤赖此不毁也。”又《或庵编》:“先生于侪辈中,独与刘处士献廷善,日讨论天地阴阳之变、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兴亡之故。恕谷为极言颜先生明亲之道,遂令恕谷往博野,执贽颜先生门。著《平书》十卷,一曰分民,二曰分土,三曰建官,四曰取士,五曰制田,六曰武备,七曰财用,八曰河淮,九曰刑罚,十曰礼乐。”

    虽二人皆为清之举人,非诸儒之为明遗民比,然亦不仕清室。

    《颜氏学记》:“李塨以康熙三十九年庚午举于乡。”“王源中式康熙三十二年举人,或劝更应礼部试,谢曰:吾寄焉,为谋生计,使无诟厉已耳。”

    视其他之试鸿博者为不同矣。要之,清代学术与宋、明异者,有一要点,即宋、明诸儒专讲为人之道,而清代诸儒则只讲读书之法[1]。惟明末清初之学者,则兼讲为人与读书,矫明人之空疏,而济之以实学。凡诸魁杰皆欲以其学大有造于世,故其风气与明异,亦与清异。其后文网日密,士无敢谈法制、经济,惟可讲求古书,尽萃其才力聪明于校勘训诂,虽归本于清初诸儒,实非诸儒之本意也。

    * * *

    [1] 此指乾嘉学派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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