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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中国政治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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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权力建立不起

    中国旧社会组织构造破坏,让中国政治无办法;中国政治无办法,让中国旧社会组织构造更加崩溃。最近二三十年来的情形,用这两句话就可以概括。

    所谓政治无办法,即国家权力之不能建立,也即平常所说之不能统一。中国国家权力不能建立,是中国社会崩溃之因,也是中国社会崩溃之果。那末,中国国家权力为什么建立不起?如果大家回看以上所讲的话,也不难明白。现在更分析言之;国家权力所以不能建立之故约有五层:

    甲 消极无力的政治

    第一层:中国近几十年来的乱,是因违反历史过于用国家权力的缘故。我们几千年来的政治,都是消极无为的,————我尝言中国原来是不像国家的国家,没有政治的政治;国家权力是收起来不用的,政治是消极无为的。中国向来是有统治者,而无统治阶级;无统治阶级,所以没有力量;没有力量,所以不敢用力量;没有力量统治,所以只能敷衍。 国家与人民无干涉,人民与国家无干涉,老是这样疏远客气的局面,像一根无力的线串成的一个国家,把线扯断,则国家崩裂。以这样消极无力的政治,至清末忽然举办许多新政,如:开学堂,兴实业,练海陆军等等,拿许多钱办许多事,本身无力而过于用力,所以非崩溃不可!清廷皇室之倒,即倒于办新政。现在也有许多人将一切的事情,都希望政府一手包办,不顾于历史矛盾与否,如:把人民的衣、食、住、行等事,梦想着完全靠国家来包办;所期于国家者如是其重,此完全违背历史,简直是在做梦,中国从来就没有那末一回事。这好像一个人的腿,多久不曾走路,忽然要他加步快跑,则非摔倒不可。再如:民国十七年党军北伐成功,张学良也易帜归党,此时仿佛是国权统一了,苟当时审慎而善用之,不认真去走集权的路,对地方一切军、财、民政等权稍放松一些,则不至破裂到那样不堪收拾的地步。盖各方与中央之关系,并非实在的,不认真还可以维持,一认真非两裂不可。天下事没有可以与过去历史绝不相符的,没有能从消极无为的政治,一旦骤变为积极的政治者。

    乙 思想分歧

    第二层:在此刻人类历史大转变的时代,人们的思想,自然要复杂分歧。此刻的中国,尤其是一个文化转变,社会改造的时期,国人的思想自然更为复杂分歧。因中国社会原有他的风气,自西洋近代风气进来,已让他矛盾了;正在矛盾中,又来一个反西洋近代的风气,于是更陷于一个左右来回双重的矛盾中,让中国人的意见主张分歧动摇得不能说!一个人就不定得很,今天左倾,明天右倾,自己都不能作主。一个人是分歧的,多数人更要分歧。从纵的时间来说是动荡不定,从横的空间来说是分歧不一。环境相同、感情极洽的朋友,思想竟可绝对相反,这是其他社会所不会有的。这种思想的分歧,也可说是方向的分 歧。————此刻的中国人就是往八下里走。这样就让中国政治无办法,国家权力建立不起。换言之:中国社会大体上如能有一个有力的方向,则中国政治也许有办法,但是没有!比较有力的方向,也可以说曾经几度有过,如辛亥革命,是一个有力的方向,故能推倒清廷,建立民国;十五年的北伐以及民六年倒袁运动,都能形成一个有力的方向;然皆为时甚暂。现在已看不见一个有力的方向;这个往东,那个往西,或乃无所适从,不知往东好?抑往西好?前两天《大公报》载丁文江一篇文章《公共信仰与统一》,大意即说:不能统一的原因,是缺乏公共的信仰。与我的话有些相近,大家可作一参考。

    丙 没有阶级

    第三层:真正让中国国家权力建立不起的原因,还是没有阶级。譬如讲思想分歧,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固不独中国为然;可是中国人的思想格外分歧。此即因没有阶级之故,否则思想纵纷歧,也必不如此之甚!思想本非完全主观的东西,在有阶级的社会里,因阶级背景不同,可使其思想各有所归,虽然间有例外,大概总是如此。中国则因无阶级,大家的思想乃自由奔放而无拘束,上天下地,像没拴着的猴子一样。再加上中国人理性开发最早,爱讲道理,其思想往往与他实际所站的地位相远,自己矛盾。前面的二点:消极无力的政治和思想的分歧,都从没有阶级而来。我们单从无阶级上看,很直接的让中国国家权力建立不起来。

    我们有两度努力于国家权力之建立:一是辛亥革命,民国的建造;一是十五年北伐,党国的建造。两次努力,都归失败;而这两度的失败,统统因为没有阶级。民治与阶级统治本是相反的;但民治之成功,必先靠有阶级作过渡。兹先讲何谓阶级统治?

    一切国家都是阶级统治。兹先讲“统治”作何解:我们一说到“统 治”的时候,必包含两面:统治的一面,被统治的一面。统治与自治不同。自治是治人与被治合而为一的意思。为什么不落到自治而落到统治与被统治的两面呢?这是因为武力强制是不可少的。武力强制为什么不可少呢?因为人类生活离不开社会,而社会生活必然要靠有秩序,否则无法进行。秩序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秩序的产生,不外两种力量:一是理性,一是武力强制。这两种力量,都可以产生秩序。而事实上秩序的产生,多不是单靠一种力量,大半是由于两方面合成的。————有单靠理性的秩序,也须到后来才能有,现在尚无。在文化较高,有知识,有头脑,理性较开发而人数又很少的地方,理性的路可以走得通。譬如我们这个屋子里,有几十个人,人数既少,又都受过教育,彼此之间,话可以说得通(道理可以讲得通),大家心里很清楚的承认有这么一个秩序最合适,所以才有这么一个秩序。假使一万人在此地,秩序便难以维持。说到国家,何止万人?百万,千万,万万也多。在多数人中,群众心理易于冲动,已不易与之讲理;若再加以教育不普及,程度低,脑筋简单,性情粗暴,那末,一定无理可讲。无理可讲,则秩序的维持,非藉武力强制不可。

    刚才说人类生活靠社会,社会靠秩序;的确,人类对于秩序的要求极切,即令是一个不好的不平等的秩序,也容易接受;他总觉得有一种秩序就好过没有秩序。强制的秩序之易为建立,即源于此。那个以武力强制维持秩序的就是政府,就算代表大团体的国家,代表公家;他须以公家的名义及实在的力量(武力),两者合起来才能维持秩序。名义差不多都是冒称的,事实上谁有武力谁可以取得名义,名义天然以武力为转移。中国有句老话:“胜者王侯,败者贼”是不错的。当以公家名义强制来维持社会秩序时,即谓之统治。一面来维持秩序,一面向大家征敛赋税养活自己,这个时候,他诚然是尽了一份义务于社会;可是他所取之于众人的总比那为生产而劳力的人要优厚一点(很优厚也说不定)。 优厚是很容易的事,除非他特别矫正,如俄国共产党他们自己特别刻苦,或中国从前的士人居官尚廉洁等。否则,总要优厚一点。这个用名义力量取之于众人,而所取又较优厚,俗谓之剥削。凡是社会上经济构造没到十分进步,没有给人腾出来多量的闲空,没有给多数人或全数人有受教育机会时,对于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换言之,除非经济更进步,我们闲空更多,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那时事事乃可以靠理性安排。否则,对于以武力统治和剥削的事情是无可奈何的。既为强制,天然要落到强制和被强制的两面;强制人的人,天然要占便宜,此占便宜(剥削)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能怪他。说到这里,我们知道现在有许多知识简单的青年,对于中国此刻的军阀,非常愤慨,欲起而打倒之,这是无用的!我们对于军阀,也不是不愤慨,不过要紧的要记清那句话:“我们要了解事实,承认事实。”所谓打倒封建军阀,姑无论封建二字之为妥当与否;就以军阀说,万不是他要如此就能如此,而是社会需要他如此。打倒这个,一定要另外再来一个他,没法脱开。如果他自己要这样干,就能干得到,那末,这人本事未免太大了!实际上不是如此,而是社会方方面面造成的;既造成这种局面,他也在此局面中而不能自主。

    我们可以推想阶级的必要:阶级的所从来,就是因为武力这个东西天然不能操于一人之手。我曾与大家说过:只有在两军对垒的时候,为应付对方,很怕错过机会,很怕人多自乱,不得不听一个军事领袖的话;及至形势缓和,对垒取消,外无压迫,则马上没有听一人指挥的必要。自然此一人的智力本领,也许比较能够控制众人;然而不能限定当时只生一个聪明人,也许另外又有一个聪明人。其聪明纵或稍差于他,但已非他所能控制得了,故不能将武力操于一人之手。更以中国现在的情形说,地面这么大,军队这么多,又各有其来历,实无法统于一人之手。武力天然不能操于一人之手,同时也不能普遍的操于人人之手,这 两极端都是天然的不可能,现在常说“民众武力”这句话,这话不是说民众人人有一杆枪,或民众能够约束控制此武力。人人有杆枪————民众即武力,武力即民众的事情固无;民众能控制武力,武力为民众所有的事情也不会有。为什么武力不能为民众所控制呢?即因“民众”二字太为宽泛,人数太多无所不包;这种宽泛到分不出界限的多数人,便不能构成一个力量来控制武力。所以“民众武力”这句话,只能说那个武力从其主观上能尊重民众,能以民众之意为意,以民众之利益为利益而已,根本不会有武力操在民众手中的事情。两极端(操于一人或操于众人)既都不可能,事实上最有可能最容易落到的局面,还是先说的两面:一面是一小部分有智力有组织的少数人以武力来统治;一面是一大部分散漫愚昧的多数人被统治。两面对立起来为最容易最有可能的事情。所以一说统治,照例是含有阶级,阶级的必要是如此。此种靠武力统治多数人,同时又剥削多数人以自养的少数人,就叫做封建阶级。封建阶级是靠强制的力量直接取之于生产者。————有秩序的强制直接掠取,就是特权;封建阶级,就叫做特权阶级。

    所谓特权阶级,在西洋包括两种人:一、贵族;二、僧侣。此为从前的阶级统治。后来的阶级统治之演成,是由于打破先前的阶级统治而来。先前是贵族、僧侣统治农奴,贵族、僧侣在上,农民在下;后来因为生产关系的开展,渐渐开出中间阶级————城市工商业者。农民跑到城市去的也渐渐加多,他们都成了自由市民,经营工商业发了财,便有了势力,所谓新兴阶级的势力乃逐渐膨大,他们生活较优,有钱财,有能力,有头脑,有组织,不甘受压迫,于是与旧的势力抗争,要求尊重人身自由、财产自由。贵族、僧侣因为他们真有很大的力量,故亦不得不尊重他们的要求,渐与以参政权。所谓三级会议,就是贵族、僧侣与新兴资产阶级合开的一个会议。开头这个会议,三级所出的人数相等;后来新兴资产阶级又要求其出席人数要等于贵族、僧侣之和,这种要求也 竟能达到,可见其力量之大!这样尊重个人自由、财产自由的方向愈来愈开展,空气愈来愈浓厚,经过几次的革命,把特权一概打消,遂走入民治方向。此全靠新兴资产阶级的力量。如果都是一些散漫的农民,实在不能与旧势力抗争;因他们固没有知识能力来运用政权,并且他们也没工夫去参与政治也。特权打破之后,从所谓民治的精神,似乎不应该再有阶级统治了;可是行会制度取消之后,个人不再受行会的严格干涉,法律上准许其走自由竞争的路;而竞争必有胜败,必有吞并,兼以机械————蒸汽机、电机的发明,更给他以战胜别人吞并别人的一个有力的帮助,于是资本渐趋集中,原来的小手工业者都变成工人,在不知不觉中经济上又走入于垄断而造成阶级。在打破特权时,为保障个人的种种自由,尊重个人的种种权利,而制定了许多法律,一切依法律,一切用契约,在此社会中应没有什么不公平了;可是正因法律保障自由,才让他得走自由竞争的路,而慢慢发展扩大起来,发展扩大之后,依旧得到法律的保护与承认,经济乃走入垄断而养成阶级,阶级是从自由平等中发生。法律原来是要打破阶级垄断,而此时反成为走入垄断的保障,真乃大不料之事!经济上既有了垄断,从经济的垄断自然可以操纵政治,可以从国会里定出与自己有好处的许多法律,并以军警强制执行之。此时虽未直接握有武力,实际上间接可以使用武力————谁要不遵守法律,就以军警压服。军警根据法律,法律为国会所定,国会被他们操纵,岂不是他们间接使用武力?于此不知不觉中,遂又转成阶级统治,所差者只在用武力是间接的,隐晦而不明显而已,认真讲还是武力统治。武力统治照例是阶级统治,不过这个阶级统治是往民治里去的一个过渡,是藏阶级统治于民治之中,所以从他外面看去,政权逐渐公开尊重各个人的自由,谁能否认他不是民治精神?但其里面藏有阶级统治,则为妙甚!阶级统治与民治本为相反,但天下事往往相反相成。此即因阶级统治为成功民治的第一步,虽非真正民治,然不如是则连这个不到 家的民治都不能有!这个不到家的民治,总还是往民治里去,往民治里去就须先靠一阶级统治为过渡,西洋资产阶级,即其社会趋向民治的过渡中所赖为支撑局面之点。这种往前过渡开展的情形,在英国表现得很清楚,我们读英国史很能看出此种过渡的情形,————英国没闹过大革命,其政权之公开是一步步逐渐演下来的。英国国会起初为贵族院握权,后来平民院占势力,现在已到第四阶级的工人所组成的工党执政了。换句话说,正要靠这个样子,才能一步一步走到民治去。

    西洋的民治制度,要靠阶级为过渡之意,已如上述;那末,我们要想模仿西洋的民治制度,以建立一个国家权力,我们须以中国社会与西洋社会相较,看在中国有否能成功那种民治制度的条件?

    中国旧社会没构成阶级,政治上是一人在上万人在下的局面。没有阶级,所以不能用武力统治,而只是以教化维持秩序;不好以法律强制,只好以礼俗维持。我们可以说:西洋是重在法律武力,中国重在教化礼俗。没有阶级;武力便没处交代,所以少用武力,不十分成其两面————这个很关重要,与我们后来的国家权力建立不起有很大的关系。辛亥革命还是用暴力革命方式,利用新军反抗政府;不过同时我们看这个暴力革命,实在太容易了,阴历八月十九日起义,两三个月即成功。这么一个大的国家,几百年的统治,一转移间即被推翻,此即证明他没有阶级力量;如是阶级统治,革命断不能如此容易成功。清廷不是一个阶级,没有力量,所有的一些官僚————各省督抚,仿佛是他统治的工具,应与之为一面了;但至革命军起,皆纷纷独立,此足见其非与清廷为一面。那时本不成为两面,清廷一倒,更不能成功两面;亦正因不成功两面,就散为无数面,再也摄不拢来。这时在政治上一律平等,没有特殊地位的人;可是平等是平等了,而也完全散了!社会上无阶级集团势力可为中心,武力逐无所属,无可交代。从前承认皇帝作主,武力尚可交给个人;现在不承认个人作主,武力交给个人大家不服,而除了 个人又无可交代。此时论起来应以社会上知识分子作中心,因他们有头脑,有知识,有能力,中国社会向来又推重士人;如所有的士人大家能够结合成一势力,代表国家,抓住政权,指挥武力,使武力间接属于国家,则完全有办法了。但知识分子,顶没法使之团结,以为民治过渡的梯子。关于此意,有一段话可作参考:

    政权的公开与自由权的确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有参与政权的能力,政权才能公开,并不能因为制度规定的是公开,就能够公开。真正能从不公开作到公开的,还是靠人。人有能力参与政权,才可以作到政权公开;对自由有要求,自由权才可以确立。政权公开,自由保障,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国家愈大,愈需要参与政治的人有知识————能够运用符号(文字),否则很难参与国家大事。有知识能运用文字,是不容易的事;在经济组织、生产技术、经营关系尚未进步时,没有替社会上的人腾挪出多余的闲空,(经济进步就是替人类腾挪多余闲空的,有闲空,一切的文化享用才能更进步;享用进步,则更有闲空,更有闲空,更能有受教育的机会,能有知识,会运用文字。)没法子让多数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多数人没知识能力去参与政治,参与政治的只能是少数人。如果让大家都来参与政治,则一切生产都要停顿,如何能行?故此时政权无法真正普遍的公开。且多数人不会主张其自由,没有要求参与政治,你把政权给他,他也不会运用。事实上他没有知识,不会运用文字,如何能知道保障自由参与政权呢?故有知识有能力参与政权的只能是少数人。而少数人怎能得一个受教育的机会,有知识有能力呢?这在普通社会里是不一样的。在其他社会,是先由某一阶级————少数人垄断机会以求得知识参与政权,把政权操在他们手里。如西洋就是因为新兴资产阶级————经营工商业者,藉着产业的 进步,他们发了财,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堪与旧统治阶级(贵族、僧侣等)相抗衡,于是不单让旧的统治阶级去垄断了。在当时他们说是把政权普遍的公开,而事实上只是一部分的公开,只落到他们的手里,可是他们也真配享用这个公开。在中国恰好不是如此。以前的中国社会是很散漫的,比较是机会均等的,没有一部分人能藉着经济的进步开发了头脑,增进了知识,来要求政权的公开;在这一个社会里谁有机会受教育,谁有机会参与政治,是散漫而无定的。中国人优越的生活,多是直接从政治来的,这个意思就是说:中国没有工商业,其较有能力的人,他的优越生活,是借从政治的关系直接取之于多数人,不是自己有一种生业,靠生业生出来的利息,而得有优越生活。换句话说:就是用政治力直接取诸人民,不是用一种经济手段赚钱营利而得。(所谓直接取之于人民,我的意思就是说:借国家或公共的名义收捐敛税,名为办事,而事情亦就是他的薪水。)不是靠自己的生业得到生活优越,多半是依靠政权强取之于民,强取之于社会,此时讲政权公开则甚难。西洋是有一部分人————工商业者,自己有生业,不直接靠政权吃饭,所以他要求政权公开,是要求政权不妨碍他的生业,不妄加苛捐杂税。最低限度是要求保护他的事业,更进一步也许提出一种政策方案,要政府通过施行,借以发展其事业;这个事业,是他一行一业的,不是他个人的,所以这个要求即含有公的意思。自其只为一行一业要求而言,可谓之私;但一行一业,究非个人,故也得谓之公。所谓政权公开就是这么一个公开,————先公开于少数人。中国既没有靠其自己生业而得生活优越的一小部分人,故其有参与政治能力的人也就是得有优越生活的人,其优越生活,多半是借政治力强取而得,这个时候,他要求政权公开,并不是真的要求政权公开,他是想操政权,借政治机会来直接吃饭,不是要求保护稳固其 原来的生业。这一项人,与其说他是要政权公开,不如说他是要垄断政权,此与西洋恰好是一个相反的情势。简言之:在西洋生活优越的人,另外有靠头;在中国要求政权公开的人,其生活另外没有靠头。故西洋人要求政权公开是为的保护其生业,发展其生业;中国人要求政权公开,则是想自己争取政权,把持政权。西洋人要求政权公开,是私中有公;中国人要求政权公开,则有私无公。工商业者求之于国家的是定一种法律,行一种政策;中国参与政治的人是为的自己生活问题。所以西洋是利于政权公开。中国则政权公开的结果,只让政权落在个人手里。在中国能力优越的人,不能自成一阶级,使政权先公开于这一小部分人,再慢慢地开拓到较大的范围;他参与政治,只是为的个人生活问题。如民国以后,屡次开国会,会议的情形,除掉议员政客的一些意气之争以外,多为个人的利害之争,而不能代表一个公的意思。他如果为公,就是很公的公;而此则与他自己不亲切。西洋工商业者,其一行一业的公是与他自己很亲切的。中国的议员,他代表不出一种公的利益,他所代表的除了极宽泛的与他自己不亲切的公之外,再则是其个人的利害了。而在这社会风气不好,享用日高,讲财利的心很盛的时候,没法使他讲不亲切的公,故议员多半是代表其个人利益。曹锟贿选以后,章行严先生曾有一篇文章说到中国不能行代议制,(章先生尝一度倡农村立国之论,而始终不得闻其详;仅在上海《新闻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说中国是农业国,没有工商业,所以不能行代议制度。)其如何立论,不大记得,仿佛有“荷包问题”的话。何谓荷包问题呢?是说在欧美一切议员政客,总都以他们的政党为大本营;政党皆以工商业的资本家为靠山,由资本家荷包里出钱,作政治活动。故议员政客一切人等之生活费,乃至一政党之大批选举运动费,均有所从出。不似中国议员政客生活全无着落,乃不能不以 其个人生活为前提。所以历年来国会议员南播北迁,尤其是曹锟贿选前后,明白的视金钱为去就。政党的费用,也无不出于政治上的野心家图谋巩固政权或夺取政权而下的本钱。其病即在真正作政治活动的人背后没荷包。资本家出钱,纵然偏于为资本家谋好处,然其目的,私中有公,(多数工商业家的好处,非一个人的好处。)其手段尤须公开(法律与政策),其结果亦大家同蒙其利(工商业发达)。政治上的野心家出钱,则政治立刻陷于腐败、扰乱,可不待言。章先生这个意思,与我上边所说,话稍不同,而本一事(见《村治论文集》)。的确中国的议员没有一个阶级利益,只有代表个人的利益。

    在中国有知识有能力的人,不能自成一阶级,让政权先公开于这一小部分人;他之所以参与政治,要求政权公开,多是想自己争取政权,把持政权,借政权来直接吃饭。此意从上一段话里很可以看得出来。

    民治与阶级统治,本为相反。民主政治,照理论上讲原来是不要阶级;但民治的完成,阶级适为一个必要。关于此意,前已言及,今再引一段话为补充:

    如果单从民治的道理来讲:一边是国家权力(团体),一边是个人(团体中的分子),每一个人都与团体为直接关系,团体算公,个人算私,国权不去压倒一个人的权,一个人的权也不去破坏国权,恰好作到公私疆界分明,势力均等的地步。但此乃是一个理想,现在不能真的如此。(这样的国家,将来或有,现在尚无。)实际上个人自由的保障,是要藉着这个社会中的阶级势力或说是集团势力,去与国权抗衡;由抗衡而至于势力均衡,让两边分量均等,自由才能得到保障,并非个人直接与国权抗争而得。————近代西洋 人之所以能够自由得到保障,即由于有一种阶级势力、集团势力,堪与国权抗衡,不是个人直接国权。代表国权的是一个集团,或说是一个阶级,集团与集团之间,势力均衡,然后自由才能得到保障,否则当国权过分压迫个人时,个人抗不了。

    政权公开亦全靠阶级,须先公开于某一阶级,不能马上即直达于普遍的每个人。政权普遍到每一个人身上,这种事情,后来或有成功的可能,现在尚无;此刻政权公开是全靠阶级的。西洋近代民主政治的成功,即藉阶级作梯子,以过渡到真正的民治————现在只能叫准民治。在西洋原来政权是操于贵族僧侣之手,因为事实上有了公开一点让新兴阶级————工商业者参与政治的必要,于是即把政权先公开于这一部分人,然后再慢慢的扩大范围到大多数人,由限制选举(如妇女的限制,财产教育程度的限制,职业的限制等等)到普选。但是中国所苦的,原来是皇帝作主,没有成功议会,没有确定参政的范围,皇帝一倒,差不多是人人平等,都有参政的权利;而社会上又没有因宗教或种族等关系所成的团体,完全是散漫的,那末,若把政权公开给这一般散漫的人,一定没办法。西洋是因为产业的开发,经济的进步,人民渐有参政的要求与能力,政权可以开放了,然后才开放一点,让社会更进展(经济进步,人民程度提高)一点;社会进展一点,政权再开放一点,如此渐次慢慢开放到大多数人;先由不民治到少民治,再由少民治到多民治,这种开放,是多么稳健!而中国人口多,无组织,程度又低,若把政权马上公开给这许多无知散漫的人,如何能行?

    自由保障,政权公开,皆须靠阶级为过渡的梯子,中国既无阶级势力,故民治不得成功。

    我们结束以上的话:以上是讲中国第一次政治试验的失败,中国社 会原来即不成为两面,自清室倒后,更没有了可作社会中心的阶级,知识分子也因种种关系,不能自成一阶级,大多数人更是无知散漫不能结合。无阶级则与西洋民治所需条件不合,西洋那种准民治(或说寓民治于阶级统治之中)的办法,在中国事实上没有依据。中国根本缺乏阶级,所以准无可准,寓无从寓。民治不成功,乱了好些年,恰好俄国革命成功,于是又引起来中国作第二次的试验。

    第二次政治试验的方式,是翻过来的阶级统治,原来在下头的,现在在上头了;原来在上面的,现在在下面了。但他仍是一个阶级统治,————俄国的无产阶级专政,很清楚的即一阶级统治,不过现在是无产阶级统治,不是原来的那资产阶级统治而已。这一个阶级统治,他用武力是很显明的,不似以前所说“准民治”之用武力是隐晦间接而不显明的,大家都按照表面公平的法律解决问题。俄国所用的方式,则是直接用武力,很清楚的是强有力的阶级统治,一点也不隐晦。这一个方式,很像封建阶级的统治,————封建阶级就是很清楚的直接用武力统治,统治者是一特权阶级。俄国的统治者也是一个新的特权阶级,直接用武力,一点不讲法律;如特务队之侦察逮捕反动者,不经审判即可枪毙。凡是从前资产阶级、知识阶级一切权利自由都被剥夺;如美国式的自由平等的风气,在俄国完全没有。工人权力优越,共产党员权力更优越,他们成了特权阶级。但他并不以此为合理,他是要以此为过渡;亦即因有阶级武力才有交代,非有比较稳固的集团势力把握住这个武力不可。现在中国要想学此办法,但中国社会无阶级,原来是散漫的不成两面,清室倒后更分为无数面;既不成两面,让他翻过来,实无可翻,翻些什么?所谓中国社会下边的一面,————农民与手工业者,散漫得最厉害,自己绝不能结合,天然不能成一集团势力。更要紧的,中国革命天然不是一个自下往上翻的革命;如果问题是社会内部自发,则可如此,但中国的革命问题不是内部自发,故不是自下往上翻的革命。中国问题发动 自外————中国社会改造运动,是因为受了世界潮流的影响刺激后,上面先动起来而领导着下边去改革;而不是因为上面压迫下边,下边有了力量,于是起而推翻上边的一回事。

    由上述两层之不同,国民党乃成为一个主观的党,社会上并没有一个力量督促他,没有一个反面的力量来逼成他;尤其是这一套原来是西洋社会的东西,————西洋社会机械性强,他的力量处处都是反面逼成,没有反面的力量逼迫,一定无成。这顶需要反面力量逼成的一件事,而在中国完全找不到这个反面的力量,并没有一个反面力量逼迫着国民党让他自己团结,也没有一个力量逼使他往一定的方向走。外面没有拘管力,没有督促力,所以成了一个空荡飘浮主观的东西。他处处模仿两面,一面自己要有阶级基础,一面要有革命对象,才好斗争,才好打仗;无奈他始终找不到革命基础。其故我们可以分两层说:一是农工散漫不成阶级,而且社会改造的发动力量不在他,所以他不能成为革命基础。一是十三年改组后的国民党,他极力想吸收农工作其党员,借被压迫民众的力量督促他往前走;但实际上党的本身都还是知识分子,被压迫民众如能成功一个力量拘管他,督促他,那是最好。即不然,知识分子本身有办法,能自己团结也好办。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自由、浪漫、散荡、个性强、浑身上下净是反团体的习惯,他那种大爷脾气,叫他成为一个结实团体,遵守铁的纪律,是不可能的。而翻过来的阶级统治,又正是强制干涉极严厉的,与中国的风气恰好相反,这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如何受得了!翻过来的阶级统治,完全靠先有结实的团体;中国既没有结实的团体,强要学他,所以学成了笑话!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书中,我曾引罗素的话:

    在大战时,人们讥称严格主义为普鲁士主义;现在称之为布尔什维克主义。我承认我对于这种观念抱同情;并且有见于中国,而 这种同情越发深厚,————因为中国是最优游自如的民族。

    我下边又说:

    布尔什维克主义(严厉干涉制裁的生活)方且为欧洲人所不惯;其于数千年生活习惯正相反的中国人,更当如何?不问可知,是调融不来的。乃今之革命者昧昧焉从其主观一时的贪慕(贪慕隔壁人家之工作紧张、行动敏捷、抑压反动之有效),妄欲以之规律党员,箝制异己,施行于此顽皮的老社会;卒之本身先行不通,党内先行不通,更说不到一般社会。原想党员无自由,党以外被统治的一般人民更无自由,唯党有自由;卒之党员自由,一般人亦自由(虽有时受残虐干涉),反而党倒不得自由!————以其分裂牵掣,麻木不灵故也。不顾历史,不察人情,宜有今日,夫何足怪!

    中国人根本不能成功一个团体,何况于党?所谓党,有名无实,只见个人而不见党。所谓党治,便须先有党;没有党,哪里有党治?党不治只好落到个人治!有人指说:“十九路军是私人的军队。”哪个军队不是私人的?武力根本没处交代,只好交给个人。说什么武力交与政府;政府是句空话,还不过是个人。中央党部如果能是个团体机关,不为一二人所操纵,则一切自有交代。今既不能成为团体,谁上台谁把持政权,则军队不能不归落于私人。这并不是先有了个人,才没有了党;而是根本没有党,才露出个人。没有反面的力量,是国民党失败的一个原因;中国知识分子太散漫放荡,也是一个原因。前年南京开内政会议时,因讨论地方自治,说到如何开乡民大会,熊式辉先生极力说会不能开,他说:“以我的经验:在开会的时候或者是没有人,有人也开不好会,只有打架!”晏阳初先生就说:“我知道你那里的农民开不好会, 因为你没办平民教育。”熊先生又说:“不然!不是程度低的问题,实在说:我们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就没开好过,不要说那些农民。”团体非会开会不可;会开会,则大家可以讨论决定一个方向,共同遵守;否则没有真正的讨论,落于一二人把持,不成其为团体。

    关于中国不能成功党治的意思,我想再补说几句:

    党照例是要有背景,不是因为大家的思想相同,就能成功一个党。若只是共同信仰三民主义,便要成功一个党,这种主观的梦,只是爱讲理的中国人才做。在外国则每一个党,都要偏于或同种族、或同阶级、或同宗教、或同语言等,原来就是一个团体,一个集团势力;若仅以空洞的信念相同,就成为一党,事实上没有可能。无所代表,无所不代表的党,非散漫矛盾离奇动荡不可。毫无背景,无所代表的党,则结果只见个人不见党;因为真能成功党,才见党而不见个人。现在的情形就是因为党根本没有形成,所以没有党的专政,只见个人的专政。个人专政,大家不承认,自然要打架;但结果仍不出乎个人。因事实上缺乏成功党的条件,所以无论如何是不行。所以不可能的原因,即无法保证能有一种力量让大家团结,(我常说:天下事不成于主观的自动,而多成于反面的逼成。我们这个时候就缺反面的逼迫力。)无法保证成功一个集团势力。再则亦无法保证此集团势力的用力方向————方向不明确,力量不知往那里用。革命党虽然意识是革命,可是因为没保证,说不定就走往反革命的路上去;没有反面的东西逼迫着他非革命不可,就很容易走到不革命的路上去。反面的力量找不着,则无可靠;无可靠而只靠主观的高兴,则此党第一层因为没有保证,便容易散;第二层因没有保证,便容易变。关于这个问题,我是分三点说:第一阶级基础难;第二革命对象难;第三理论统一难。党治的办法,本来是利用物理学上机械的装置,以推进社会;而中国社会组织构造是超机械的,没法有一机械的装置,故党治不能成功。

    两度努力建立国家权力都归失败,他的缘故,最实在的一句话:就是因为中国没有阶级,没有集团势力,所以政治上完全无办法。人类社会至今尚都是武力统治;而武力统治无不靠阶级。中国则只有统治者而无统治阶级。既无阶级可靠,故使中国政治无办法;政治无办法,更让中国不能成功阶级;二者循环相因,中国乃完全无办法。

    以此刻的中国与过去的中国比较,过去的政治,不像统治而像以教化维持。近几年来,一切事情都要靠国家政府去做,政府举办许多新政————此则需要大的国家权力,渐走往统治里去;再从国际的压迫、国内的纷乱看,也逼着中国走统治的路。但统治即须有两面:中国既无两面,故统治不能成功。

    丁 社会事实与意识要求不符合

    第四层:国家权力建立不起的原故,是由于现在我们中国有一个大的不调和,或曰不符合,即我们主观意识上的要求,与客观的社会事实不调和。社会的事实如此,而我们的要求如彼,差的甚远。

    本来社会的秩序(包含社会上一切法制礼俗),是跟着社会事实来的。(这个事实,经济很居重要。)社会秩序无非是让社会事实走得通的一个法子,所以秩序与事实是要符合的。我们的意识要求,也常常与秩序与事实是一致的相符合的。因秩序就是一个是非标准,含有价值判断在内,普通我们的意识要求即视此为标准。总之,意识要求、社会事实、法制礼俗,三者都要调协。照普通情形说,三者不会相离很远;不过有时候事实有了进步或变化,而法制礼俗还未改变,事实不同于前,而秩序尚依然如旧,两不相符,发生问题,则意识就会出个主意,来调整一下,另外变通安排一下,使秩序复与事实相符。平常都是如此,秩序随事实转变。但有时事实已与从前很不相同,而秩序一些未改,秩序对于事实成了一种强硬的桎梏,则突然爆发,把旧的秩序推翻;此即为 革命。革命的爆发,多半是因两面的;一面用死劲地拥护老秩序,压制那一面;而事实上那一面力量已大起来,压制不住,乃爆发而突破了旧秩序。此时意识也是两面,各有阶级意识而无社会意识,对秩序与事实的不调和不能作调整工夫,故革命爆发。我们所说的意识要求、社会事实、社会秩序三者,或相调和;或者秩序与事实少有出入,由意识主持,慢慢修改;或者意识不能作调整工夫,致爆发革命;都是常例。独中国现在的情形,乃在三者之外!

    我们先这样讲:中国现在是一个社会秩序大改造的时期,社会秩序大改造,即可谓之革命;可是中国现在的革命不是社会内部自发的,不是因社会事实改变,而秩序没改,成为一种障碍,起而要排除障碍的一种革命;事实并没有什么大进步,非真有不同于前者,论理他的社会秩序并无改革的必要;然而从意识上(此意识是社会的非阶级的)忽然要求秩序的改变,不是从事实上逼着秩序改变,只是从意识上要求秩序改变,岂不是用不着?岂不是奇想?所以作此奇想者,乃是从外来的刺激,引起了他改变秩序的要求。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中我曾经说过:

    照我的分析研究,现在之中国问题并不是其社会内部自己爆发的问题,而是受西洋文化势力(欧美并日本皆在内)压迫打击,引起文化上相形见绌之注意,而急求如何自救的问题。大家要注意,中国社会内部并不是没问题————至少满洲统治者是一个问题。但若东西始终隔绝,中国还是中国,不受西洋文化的影响,即有问题爆发出来,其性质、其形式也必非如现在这样。他将为旧日历史重演,而必不会有新的民主革命、民生革命、共产革命。现在之中国问题,发自内部者轻而来自外面者重,或也可说由外面问题引发内部问题,并以外来的新形式演之者。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颇能 点出中国问题的内涵是些什么。其民族主义就是外面问题————民族对外自求解放。其民权主义与民生主义,就是内部的政治问题与经济问题————虽曰内部问题,而实从外面引发的。所谓“外面引发”,具有三义:

    一、受外面的压迫打击,激起自己内部整顿改造的要求;

    二、领会了外来的新理想,发动其对固有文化革命的要求;

    三、外面势力及外面文化实际地改变了中国社会,将其卷到外面世界漩涡来,强迫地构生一全新的中国问题。

    因此,其所谓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乃含有多分世界新性质,而不能不与外面相关,直可说成了世界问题之一部分。问题虽如此具有外面性,然而语其问题之如何解决,乃又重在内部。外面迫害所以有不可抗之势,及新理想为什么使中国人对固有文化起革命,乃至中国为什么不能改变推动外面世界而被改变于外面,被卷到世界上来,胥由自家文化的特殊性与其很大的缺欠而来。唯有将内部文化补充增高,使其物质与其人渐得跻于外面世界水平线的程度,是其问题解决所必要的工夫,而断不是以排开外面迫害为解决的。说到此处,使我们想起胡适之先生于打倒帝国主义不置意,而独创其五大魔之说,虽立言不免稍笨,而正非无所谓也。本身的缺欠,与外面相形而益见。中国人于其固有政治、固有经济,初未必到了不能安不能忍的分际;其所以成为问题,实有文化改良、文化提高之意义与其不得不然之势在。故我以为中国问题的内涵,虽包有政治问题、经济问题,而实则是一个文化问题:————文化本亦可概括政治、经济在内。

    中国现在的革命————亦即社会秩序的改变————与先前所说的三个常例都不相同,所以又算是第四个例,普通秩序改变很少如此。中国革命 是因外来影响刺激太强,引起了自己的意识要求,一下把旧秩序推翻,要再建造新秩序,而新秩序又建造不起!此其故即因意识要求与旧有事实不符。如为内部自发,则意识要求从社会事实来必不能相去很远,把旧秩序略为改变,三者即符。但现在不然,意识要求是自外引发;如民主政治,只是意识要求,并非事实必要,事实上并不需要自由和政权公开。西洋新兴阶级要求政权公开、自由平等,是事实上的需要;而在中国旧的秩序中,多数人正不必有此要求。这种要求,完全是一般知识分子的空想,与事实初不相干。事实如此,而要求如彼,秩序乃建立不起。民治不成功,再来一个党治;而党治也是从外来的,不与自家事实相符,故亦不成功。换言之,假使中国不与西洋相遇,外面没有什么民治党治可以模仿,单就自己社会现有的事实想办法,必然差不多。现在意识要求破坏了旧秩序,想要建立新秩序;而新秩序又以无社会事实为根据,而建立不起。旧秩序破坏,新秩序建立不起,乃为我们此刻的真情实况。我常言:中国现在是没有秩序,不是有一个不平等的秩序。为什么没有秩序?就是因为社会事实与意识要求逗合不到一块。如果大家要问:怎么样是合乎中国现在社会事实的秩序?我的回答:那就是现在的这样!现在的这样局面顶合乎现在的事实;但却不合乎意识要求,未免太不能使人甘心接受,所以大家都不承认他。可是虽不承认他,他却合乎事实!此时我们牵就意识要求,即不合乎事实;牵就事实,又不合乎意识要求。要的不能有,有的不愿要,多么为难!这种情形,即因秩序推翻乃自外引发,非内部自发之故;要求自远处来,事实是家里的,怎能相合?所谓要的不能有,有的不愿要的情形,举例来讲,即军阀问题————现在凡是关切中国问题的人,多半痛恨两个势力;一是帝国主义,一是封建军阀。我也不能不痛恨。但大家以此为革命对象,则为错误。关于帝国主义非革命对象之意,大家可看《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五八——一六二页的一段话。自一六三页起又讲军阀不是革命 对象,我们看:

    军阀果为正确的革命对象否?照我的回答,军阀不能成为革命对象。欲说明此意,须得先说明如何方为革命对象;而更先要说明何谓革命。革命是一社会根本秩序的推翻与改建。然在人类历史上,秩序与国家二者几乎是不可分离的。先乎国家,是秩序之义殆尚未见;后乎国家而存在的秩序(无国家的秩序)则犹期待于理想之未来。自今以前,人类社会所有的秩序,没有不是靠国家权力维持的;而所有国家没有不是武力的统治。秩序一词包含法律制度、礼俗习惯,乃至其他类乎此的东西。当然其所由维持不全持武力;而武力每为后盾。革命就是否认秩序,否认这秩序背后根本的最高权力;所以革命就必是国家内里面的事。前言民族间可以有革命,国际间则没有革命,其义即在此。而革命恒要以暴力行之,亦就是为此了。我们虽然可以分别反抗异族统治的为民族革命,争求政治自由的为政治革命,要求经济改造的为经济革命,但一切革命实际总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实际都是要推翻那一种秩序统治,而重新安排过。因此,革命对象主要在对那秩序,其次乃对人。类如朝鲜人要推翻日本所加于他们的那种秩序统治,如其日本放弃那种统治,就没有问题。不过日本人总是要拥护维持那种统治的;朝鲜人乃不得不以日本人为革命对象。经济革命并非要杀尽资本家;政治革命并非要杀尽皇帝贵族。不过一种秩序不利于这一部分人的,恰好即为那一部分人所凭藉而存在;他要推翻,他要拥护,就发生了对人问题。绝没有单单对人的革命。像中国从前的改朝换代,张家倒了,李家出来,没有社会秩序(组织制度)的根本变革,都不算革命。————那只是中国历史所特有的一治一乱的循环圈。

    如果我们在上面所说的话不错,则我们将问:军阀是人的问 题,还是秩序的问题?我敢决定说,不是秩序问题。我们遍查中国国家法律制度,没有军阀这一条文。从民元的《临时约法》一直到今天国民党的法律,谁也不能指得出军阀是根据何种法制而产生,是凭藉那部律条而存在。反过来看,很明白地正因为军阀而国家法律失效,而社会秩序破坏,他恰好是与法律秩序势不两立的东西。我早曾说:

    中国今日正是旧秩序破坏了,新秩序未能安立,过渡期间一混乱状态。军阀即此混乱状态中之一物,其与土匪只有大小之差,并无性质之殊。(土匪扩大即升为军阀,军阀零落即为土匪。)他并不依靠任何秩序 (如贵族依靠封建制度,资本家依靠资本制度)而存在;而任何秩序乃均因他之存在而失效,而不得安立 ————约法因他而破坏失效,党章因他而破坏失效。他的存在实超于任何法律制度之前。他可以否认他自己的合理,承认他自己是社会一危害物,而于他之存在依然无伤。

    这里要注意的:他固然于民国的新法制上无根据,并且也非从社会旧秩序传统存在的;他固然于法律制度无所凭藉,更且无藉于道德观念或宗教信仰。在一九一一年革命时,我们心目中毫不知军阀这东西,亦且绝未听说这名词,明明是入民国后的新产物;故不得云传统存在。社会上的道德观念和宗教信仰,向来有与国家法律制度协调一致的必要。因为法律制度除了有武力作后盾外,更须理论拥护,使他成为合理的。这在喜用阶级一词的人,就谓之阶级理论。例如日本天皇的神圣尊严,不但宪法上有标订,道德上、宗教上的维系力更大。乃今日中国的军阀偏不如此。社会人人诅咒军阀,他毫不为意;甚至他自己也应和着诅咒军阀。从来不见有这样的反阶级理论。这就见他毫无所藉于道德宗教的维护。这就证明他并不立于一种秩序之上。

    我们为什么于此研究军阀不是革命对象的问题?因革命对象必是秩序,我们想说明军阀不是秩序,以证明中国现在是没有秩序。何以没有秩序?即因要求与事实相远,产生不出来。我们继续看:

    军阀既不是秩序问题,难道是对人问题?这也不然。反对军阀,殊非单对某何人而实是反对政治上这一种格局或套式。政权附属于军权,军队俨若属于军事领袖个人所有,此一种格局或套式如其不仔细分别的话,就谓之一种制度也无不可。他盖为社会阳面意识所不容许,而又为社会阴面事实所必归落的一种制度;故不得明著于法律,故不得显扬于理论,故不得曰秩序。然以其事实上的必要,故二十年来千方百计欲去之,而辗转卒不出乎此局!于是要问:此社会事实与社会意识之间,何为而不相应如此?以常例言之,则一社会中其意识恒为其现有事实所映发者;其事实又恒为其意识所调整而拓展。二者互为因果,息息相关,不致相远,此社会秩序所由立也。假有社会事实既迁进而秩序未更,则发为革命。革命之发作与成功,莫不有新事实为根据,亦莫不有新意识(革命意识)为先锋,否认旧秩序,要求新秩序。新秩序此时盖既伏于新事实而萌露于意识之上,绝未有事实所归落与意识所趋向两不相应,如中国今日者。是则由社会事实以演自中国数千年特殊历史者为本;而社会意识以感发于西洋近代潮流者为强;二者固大不侔。所谓中国社会问题原非发自吾民族社会之内,乃从外引发而来,实为革命之变例。社会内部自发之革命,大抵因新事实而有新意识;意识事实一致同趋,其著成新秩序也不难。从外引发之革命,意识与事实不侔;旧秩序既以不容于新意识被排而去(一九一一年革命);而新秩序顾又以缺乏新事实而安立不起来。在此两夹间中,意识拗不过事实,就归落到军阀之局。为中国革命对象的中国社会旧秩序, 早随满洲皇帝之倒而不存;此不成秩序之军阀制度固革命的产物,非革命对象矣。他唯以无新秩序起来替代,故暂时消极存在耳 。他不劳再否认;————因他并没有被承认 ;他不劳再推翻;————因他并没有建立。但盼望社会如何产造出一个替代的东西便可。说到此处,我们可以看出革命家以军阀为对象,而施其武力破坏之功的错误。

    因为中国今日是无秩序,所以不能用暴力革命,所以我们否认一切在民族社会内的军事行动。中国此刻要紧的是培养新东西,新东西长成,旧的自然脱掉,性急的人,徒自着急,益使乱局延长耳!

    藉着军阀问题,让大家更清楚此刻中国人意识上的要求与社会现有事实不合。我们讲明军阀不是秩序,他自己本身不藉法制礼俗而存在,且为破坏法制礼俗的,他自己也否认他自身;此即证明军阀非为大家意识的要求,其要求乃别有所在。但其要求所在,却以不切近社会现有事实不得成功;而与社会现有事实切近的,又非意识要求所在;在此两夹间中乃产生了军阀。最切合中国社会事实的是我们老的秩序,而自有了外来的东西引诱后,我们在意识上否认了他。旧的去了,新的未有,此时的中国人,好像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上下不相接。军阀原是不成东西的东西、不成局面的局面,他不是秩序,故不是革命对象,只是疑似而实非(天下事每在疑似之间),若真个拿他作革命对象则为大误!军阀只是消极的存在,完全有待于新的秩序起来以代替之。

    旧事实仍存在没进步,新的秩序乃建立不起;没有接替的东西,当中便落了空。中国此刻的情形,就是“前不着村,后不归店”,青黄不接的时候,军阀才由此产生。我们所以从事于乡村运动以培养新事实,产生新秩序者,着眼点完全在此。因为必如此军阀局面才能消灭。这完全是根据我们对于中国问题的认识,我们认为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工夫,就应当如此做法。

    戊 中西精神之不同

    第五层:这是末后的一层,是个比较深细的意思。一社会的组织构造是很实在而有力量的,可是你若仔细看的时候,在一社会的组织构造之中还有一个顶根本顶要紧的地方,就是这个社会里头的人的一种神情态度。这个神情态度也可以说是受其社会组织构造的影响训练而成,但也可以说是社会组织构造的构成是从人的神情态度而来的,二者互为影响,无从分别孰先孰后。所谓神情态度是说:人的一动念是如何动起?用心思往哪里用?我们也可用这样简单的两个字————精神。不过我们所说的这个精神,并不是空空洞洞的东西,而是有所确指的。国家权力之所以不能建立,最根本的原故,即在于此————精神的不合。中国之所以乱,所以没办法,就是因为中国人的神情态度与西洋人的神情态度得不到调和,彼此之间,很有些距离,找不出一个可以彼此沟通之点。如果西洋人那一点能替代了中国人那一点,也无问题;可是西洋人的那一点与中国人的那一点恰好矛盾,老是找不出一个调和的地方。大体上说,现在中国的旧精神很受新风气的压迫;可是虽受压迫而并未屈服,表面上是新的风气占势力,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新的风气的立得起来,而只是旧的风气的立不起来。这个意思已是说到了最深处。————不是我们故意说到深处,实是中国社会已崩溃到深处,已根本动摇!既是崩溃到最后最深的地方,所以我们去分析讨论的时候也非得从根上找一个解决不可。换言之,社会既已崩溃到最后最深,我们的建设亦不能不从此根本最深处起。要从其矛盾不通之中,找着一个相通之点,而理其头绪,然后新的组织构造才有根基。《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自一一五页 * 起,都是从政治制度讲中西精神不合的意思。其中指明中西精神不合者有四:

    所谓精神不合者其一————

    中国人和西洋人,在人生上是迥然不同的两样态度、两副神情;————这是我们先曾一再说过了的。态度神情之间,其几甚微;而天下大事正须于此取决。如我所说,不同之文化实源于不同之人生态度,西洋近代政治制度之辟造,虽有种种条件缘会之凑合,然语其根本,则在其新人生态度————这亦是我们先曾一再说过了的。试看英国宪政是如何一步一步始得确立;法国革命是如何一次再次始得成功;以及其他各国革命史,就知参政权是怎样争讨而得,个人自由是怎样反抗而得。若不是欧洲人力量往外用,遇着障碍就打倒的精神,这“民治”二字,直无法出现于人间。他不但要如此精神乃得开辟,尤其要这个精神才得维持运用。我们不是说过欧洲制度的妙处,使你为善有余,为恶不足,不待人而后治么?但他这种妙处,必要有一个条件才能实现,就是各人都向前要求他个人的权利,而不甘退让;如其不然,必致良善者受害,而恶人横行,善人为善不足,而恶人作恶有余,虽有圣人,不能为治。因为这制度里面,即以这制度本身(宪法及其他)为最高,更无超乎其上的来维持,而运用他;其赖以维持而运用者,即在此制度下的大家众人;又非要待大家的热心好意来维持,只是由大家各自爱护其自由,关心其切身利害而维持,而运行。如果不是大家自与其本身有关的公共利害问题而参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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