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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本性难移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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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健康状态,他的教育的造诣,以及他所经历到的种种事物,总不免影响到他的子女的遗传性格————这是历来很普遍的一个观念,而也是始终没有经过盘驳的一个观念。大多数的人一面怀抱着这种观念,一面却往往并不理会他们的见解里有这样一个观念。不过,我们只须约略加以分析,就可知大多数的改造社会的方案以及改善环境的设施全都建筑在这观念之上,至少,这观念在它们的哲学背景里占很重要的一部分。 〔37〕

    如果我们可以单单用改造生活状态的方法,来改良种族,那优生学的前途就很简单,很容易。因此,改善环境的一条路,究属有多大的效力,是不是真可以改良种族,这是在我们想出优生的出路以前,必须加以详细探讨的一个问题。环境中各式各样的势力,也就是我们日常接纳的各式各样的刺激,究属能不能在我们子女的遗传品性之上,发生影响,遗留痕迹,必须分别加以研究。

    在对于这问题不加深察的人,他所用的是如下的一个逻辑。他们说,一个人的生殖细胞或精质细胞是他的全身的一部分,既然如此,则凡属一种外界的势力,如果足以影响到身体的全部,一定也能够影响到身体的一部;如此继续不断的下去,则子女的品质,一定要发生变化。

    这种演绎逻辑的大前提是很容易成立的,但结论是否必得像他们所说,却值得推敲了。外界的势力,例如气候、食物、疾病、各种的毒素,凡足以影响全身的,也许可以影响到精质细胞,这个不成问题。不过这一类的影响是不是足以在精质细胞上引起一种具体的变化,因而在下一代的子女的品性上发生一些新的命定的力量,却是一个问题。例如,我们姑且承认,一个人若太用功读书则眼睛不免用力过度,眼力使用过度,则眼球不免受伤,眼球一部分的受害的结果,势必使一个人全身的健康也吃一些亏,而此种吃亏又终必牵涉到精质细胞,教它也吃一些亏————这些,我们姑且都承认;我们现在要问,精质细胞如果真吃了亏,这所吃的亏又怎样会在细胞里产生一些特殊的变化,因而教下一代子女的眼光,生下来就呈露一些弱点,例如近视?我们又可以问,如果精质细胞真正起了不良的变化,何以这变化恰巧在下一代的眼力上呈露出来,而不在肺、心脏、肾脏或任何其它部分呈露出来,而成为脆弱的肺,病态的心脏肾脏,或其它部分的衰弱?

    任何人的起点是一个极微小的细胞,而其终结是一个发育完成的人,自始至终,中间不知要经过多少变化,如今我们要在这万千变化之中特别追寻一种有如像上文所说的变化,要看上一代的用功读书如何会一步一步的终于产生了下一代的近视眼,岂不是近乎幼稚?一个婴儿的起点是一个受精的细胞,或一个精细胞与一个卵细胞的结合,而这两个细胞都是小得不可言状的。卵细胞比较的大些,但所由造成全地球所有的人口的卵细胞,如果并在一起,一个两加仑的瓦罐就可以完全装下,而造成所有的人口的精细胞,则一个大一些的针尖上便全部容纳得下。

    任何个人是从这样的一小点原生质 〔38〕 开始的,中间要经历过不知多少与不知多么复杂的物理与化学的变化以至于变化的套数,最后才呱呱坠地成为某人家的婴孩。我们如果想到这一段发育的历史,我们便再也不会妄作推论,以为长期打铁工作所造成的铁匠的那支肐膊会如何如何的影响到他的精质细胞,从而教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有一副又大又硬的双头筋。这种推论实在是太单纯了,太天真了。

    如今我们可以进一步的就各种外界的影响和此种影响在遗传上所发生的似是而非的变化,或一般人以为有结果而其实无结果的情形,分别的考虑一下。考虑的结果可以坐实我们的一句老话,就是“本性难移”。我们可以就四方面讨论:一是残废;二是疾病;三是用进废退的结果;四是物理与化学的影响。

    一、残废这一部分的影响我们大可以撇过不提,因为它们是显然的不遗传的。例如一个截去了手臂的人,所生的子女在四肢上一定是和别家的子女一样的健全。 〔39〕

    有人说断臂的影响之所以不传,是因为只有一代,假如代数多,让这种影响有机会累积起来,结果也许就不同了。不过事实并不如此。这方面我们既有经验的材料,也有人工试验的材料,可资证明。例如,有的民族,因为美观关系,在鼻子上,嘴唇上,或耳朵上,穿上窟窿,在窟窿里塞上各种的装饰品,往往相沿成习,至数百年数千年之久,但每一代新生的子女都没有天生的窟窿,必须重新钻上。中国人穿耳环,就是一个最现成的例子。 〔40〕 有的民族实行所谓割礼,就是男子在出生以后,就把阳具的包皮割除,例如犹太人维持这种习惯已有好几千年,但正惟此种习惯必须逐代维持,便可以证明残废的影响是不传的。中国女子缠脚或裹脚的风俗,至少也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 〔41〕 也是一个绝好的例证。这是就经验所给的现成材料说。十九世纪末叶,生物学家在这方面特地做试验的也大有人在,最著名的是德国韦思曼(August Weismann)的鼠尾试验,他繁育了许多小种的鼠,专割它们的尾巴,生一只,割一只,生一代,割一代,经过了好几十代,那尾巴还是一样的传,并且是一样的长。 〔42〕 我们如今看去,很觉得这一类的试验真是浪费了的,人类多少千百年的历史,包括穿耳朵、割包皮、裹小脚一类的经验在内,不早就把再好没有的结论给我们了么?

    不过天下也有些机缘凑巧的遇合,在不加深察的人往往把这种“合当有事”的材料提出来,作为论证。例如,在美国,在以往的五六十年以内,坊间的书本上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某家的一只猫,有一次走过一扇门的时候,尾巴被门夹断了,就成了一只弯尾的猫。后来生出来的小猫中间,居然有几只的尾巴是弯的。这不是前因后果,很清楚的么?可是我们知道在动物遗传里,原有一个因素,遗传学家叫做基因(gene),可以教脊椎发生拳曲,要是这拳曲发生在尾部脊椎之上,那尾巴就天生是弯的;而在猫种里,这特点更比较的普通,特别是在猫种出得最多的暹罗。 〔43〕 暹罗的猫,有好几种是以弯尾巴为常态的。不用说,这一只美国猫的血统里一定含蓄着这个弯尾巴的基因,不过许久没有呈露,或以前虽也呈露过,而并没有人注意,这一次因为事前有过尾巴被夹的经验,才有人发觉,才所谓“合当有事”的渲染成这样一段故事。不过当故事看,固然有趣,当后天 〔44〕 残废可以遗传的证据看,却不免贻笑方家了。

    二、疾病的影响是比较间接的,因此,要比较的不容易打发开。我们常听人说,当初西非洲的黑种人,因为在疟疾的环境里生长,不断的被疟菌袭击,所以逐渐的获得了一种高度的抵抗力,又逐渐的把这种抵抗力遗传了下来。“因为有这一番长期的种族的经验,所以到了今日,各地的黑种人所生的婴儿,在这方面的抵抗力要相对的强”。黑种人不大怕疟疾是一个事实。所以不大怕的理由事实上也是很简单。我们要知道,每一个世代里的人口,生来就有许多的差别,生物学家叫做自然的变异(variation);在生物界,变异原是最普遍的一个现象,一切品性、一切特点都可以有变异,即没有两个个体在某一个品性上是绝对相同的(详见下文第三章)。所以对于某一种疾病,有的人的天然抵抗力比较强,有的比较弱,而强弱之间,又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程度。西非洲原是一个所谓“瘴区”,疟疾的流行不知已经有了几千百年的历史,久于其地的种族和疟菌的关系事实上已成一种可以说是相安的局面,即疟疾之于黑种人,已成医学家所说的风土病的(endemic)状态。什么叫做相安呢?就是人人有生疟疾的机会,而真正死于疟疾的却不多。又何以能相安呢?原来天然抵抗力比较弱的分子,不是未成年未结婚而死,便是虽结婚而不留后辈,或虽留而为数不多。凡属生存而得以遗留后辈的分子,都有比较强大的抵抗力,而这种祖传的抵抗力势必继续的往下传递。所以时移世迁,天然的抵抗力势必一代强似一代,而抵抗力强的人,势必一代多似一代。这就是所谓自然选择,或自然淘汰,在下文第五章里我们还要从长的讨论。不过自然选择是一回事,精质细胞直接因疟菌袭击的影响而产生抵抗力,却又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事实上后面这一回事是不存在的。我们看到下文,就更可以明白。

    三、用则进,废则退,原是生活功能的一大原则。但进退有没有限度,进退的结果能不能遗传,即习惯与训练之所得,能不能经由生物学的途径,自上一代传递给下一代,却是一百几十年来西洋演化论者曾经不断争辩的一些最主要的问题。

    一八〇九年,法国的动物学家拉马克(J. B. Lamarck)在一本名著里公布他的演化的学说 〔45〕 。这学说的基本假定是,一个动物的形态与结构是可因功能而发生变化的,而此种后天所发生的变化可以遗传给后辈。他举了一个后来时常被人征引的例子。非洲的长颈鹿本来和寻常的鹿差不多,没有很长的脖子,但鹿是草食的,也是吃树叶的,低处的树叶吃尽以后,势必伸长了脖子吃高处的,如此继续不断的向高处发展,于是脖子便越伸越长,终于因遗传的关系,成为今日动物里的一个怪物,叫做长颈鹿。这就是所谓“后天获得性”("acquired character" 或 "acquired characteristics")的一个号称的例子,而建筑在“后天获得性”的理论上的演化学说我们现在就叫做拉马克主义(Lamarckism)。拉氏这种学说和一般的成见很相吻合,所以在当时和后来的七八十年之间,流行得很广。达尔文一面虽另有一派演化的学说,一面却也接受拉氏的看法,认为并不冲突,可以并存,和达氏同时的生物学者也抱着这个态度。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叶,上文已经提到过的德国生物学家韦思曼上场,才加以根本的指斥,认为证据不足,而号称是证据的东西事实上也不成为证据,或可以别有解释,而同时反面的证据却又不一而足。 〔46〕

    自韦氏著论以后,拉马克的学说,即上一代的后天的经验可以成为下一代的遗传品性之说,已受一般的科学家的摈弃,只有不学无术的大众和假的科学家还保守着不放。这是有缘故的。人类的情绪生活大抵有一个特点,笼统的说,是不愿意看见一种功绩烟消云散,丝毫不留痕迹,而就目前的问题说,总希望一个人的成就可以直接留给子孙,传诸永久。

    有这种情绪的人,认为否定后天获得性可以遗传的说法是一种悲观的说法,并且还有一种不良的影响,就是教人不习于善,或不图振作,来改良他们的境遇。这种评论当然是没有多大价值的,徒然表示一个人的情绪方面的偏见罢了。哲学家说人有“信仰的意志”,要教他不信仰是不行的,这一类的评论也徒然表示这种意志的坚强,至于信仰得是否合理,有无根据,那显然是另一问题。不过,说也奇怪,做这种评论的人为什么不就反面的可能性思索一下呢?好经验既可以传,坏经验又何独不能传呢?人是常有过失的一种动物,文明的弊病又到处都是,天灾、人祸、疾病、危难,是日常生活里数见不鲜的事,如果影响所及,在在可以遗传到后辈身上,试问今日的文明人类还成什么一个样子?犹太宗教传下一句话说,祖宗的罪孽要在子孙身上取偿,一代不止,至于三代四代;中国的阴德论,也说“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道家的阴骘论,佛家的果报论也有类似的信仰,这种取偿或报应的说法已属可怕,如果再采取获得性遗传的直接的方法,那岂不是更可以悲观么?

    总之,这问题不是感伤主义或一些先入之见所能解决的,我们得根据观察到的事实说话。近年以来,这种事实很多,并且都经过学者们详细的分析,他们认为这一类的事实都可以从别的方面来解释清楚,而无须乞灵于后天获得性的说法。一个动物个体,或一个人,或许有一种能力,可以用改变精质细胞的方法来应付改变的环境,但这是很不需要的。

    比较精密设计的试验也不是没有。前几年盛传俄国的生理学家巴夫洛夫(Ivan P. Pavlov)也做过一个。他一向喜欢用所谓交替反射作用或规定反射作用(conditioned reflex)的训练来做动物生理的试验,他如今要看这种训练究属能不能遗传到下代。他在喂他的小种的老鼠以前,每次必先拉一下铃,因此,在老鼠的意识里,食物和铃声便渐渐的发生了联系,经过了三百次的训练以后,老鼠一听见铃声,就会跑到笼边来,因为它们知道这是有东西可吃的一个信号。这一部分的试验并不新鲜,因为不但巴氏自己做过许多次,后来别的生理学家或心理学家也都做过,都证明老鼠是会学习的。不过新鲜的在后面。这些老鼠的后辈后来也经过同样的训练,不过第一代需要的三百次,到了第二代便减少为一百次,第三代更减少为三十次,到了第四代只须五次,所有的老鼠,只要一听见铃声,便都会向笼边跑。这样一个神速的效果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也实在太不近情理了,要不是因为巴氏的科学地位特别崇高,是谁也不会加以注意的。试验的结果发表以后,好几个别国的学者照例立刻的把它复做一道,例如麦克道威尔(E. C. MacDowell)用家鼠,即寻常比较大种的鼠,费卡瑞女士(E. M. Vicari)也用小种的鼠,勃拉格(H. J. Bragg)用天老的小种鼠。 〔47〕 但说也奇怪,任何人都没有能坐实巴氏的结果。在那时候,当然也有不少的生物科学家到俄国游览,特地到巴氏的实验室去参观,有一天巴氏突然向参观的人宣告,说他自己做得有些不对,说整个的试验是一个错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如今多少是一个哑谜,局外人谁也说不清楚, 〔48〕 不过,无论如何,从此以后,凡是讲“后天获得性遗传”的人,再也不引这个试验作为证据了。

    其它精密的试验还不止一个,但结果却是在负的一方面,即都不能证实后天获得性可以遗传。我们但须翻看当代生物科学的各种定期刊物,便知梗概。唯一可能的例外是英人而美籍的心理学家麦克图格尔(Wm. McDougall)所做的一个试验。我们说可能,因为到本书著作的时候为止,这试验还没有结束。 〔49〕 麦氏也用老鼠做训练的对象。他预备了两个水槽,槽边有两个小码头,一个是暗的,从此可以登岸,一个是明的,装着电流,不但不能由此上岸,且不免触一下电。麦氏把老鼠放在水里,让它们练习寻找上岸的路。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之后,至少有一部分反应比较快的老鼠学到了登岸的诀窍,就是知道只有暗码头可用,而明码头不可用,所以入水以后就会直接而很有把握的向着暗码头泅去。这些老鼠的子女后来也经过同样的训练,如此继续不断的训练了二十代。 〔50〕 麦氏以为训练的成绩是遗传的,所以一样的学习避免明码头而选择暗码头,每下一代总要比上一代快些。

    凡做科学研究,我们知道有一条最基本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一个人做了某一种试验,得了某一种结果以后,总得有别的人重复的做过一道,用相同或类似的资料,用同样的环境条件,得到第一个人所切实叙明的同样的结论,才算成立,否则是徒然的。麦克图格尔这个试验,接着就有一位苏格兰的遗传学家克罗(F. A. E. Crew)如法炮制的做过一次,但并没有得到麦氏所得到的结果。 〔51〕 因此,遗传学界一面虽并不否认麦氏的试验是十足的诚实的,但一面认为他的试验方法里也许有罅漏,而结论容或有别的可能的解释。例如,在训练之先,麦氏在笼子里提取老鼠的时候,说不定提取那最先跑到笼边的若干只,即无心的选择了比较活泼的分子,不但第一代如此,也许每一代都如此。又如,老鼠与老鼠之间说不定有传递彼此经验的方法,我们无法了解。又如,明码头上电流的力量也许不一律,即时强时弱,也未始不是一个可能的搅乱的原因,譬如,后来的电流也许强些,因此迫使老鼠们学习得快些。又如,世代之间,老鼠中间自身就不免发生一些选择作用,弱的病的当然最先受淘汰,反应与学习得慢些的,经过屡次触电以后,也就不中用了。诸如此类的困难,我们不怕琐碎的提出来,无非要表示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试验,我们决不能轻易接受,我们必须寻根究柢,要发见它真正无懈可击的时候,我们才能承认。当然,假如克罗的重复试验也获取了同样的结果的话,我们便无须这样的盘诘了。

    用进废退的遗传在西洋还有一个变相的说法,叫做“种族的记忆”,主张此说的人说,个人的记忆是记忆,种族的记忆便是遗传了。这种说法,表面上虽若和“后天获得性遗传”之说无关,但实际上却承认了“后天获得性的遗传”,因为记忆之先,必先学习,必先发生经验,下一辈既可以记忆上一辈的经验阅历,不就等于遗传了上一辈的获得性么?最初发为此说的是英国的一个小说家勃忒勒(Samuel Butler) 〔52〕 。他说,子孙的所以能做他们祖父辈所学而行的事物,乃是因为他们“记得”当初的过程。勃忒勒自以为解决了一个千古的难题;他很不高兴,因为科学家不但不感谢他,并且根本不理会他。不过把遗传的名词改为“种族遗传”之后,试问对于演化的机构问题,又多解答了几分呢?事实上他一点忙都没有帮,只是多起了一个足以贻误人家的名词罢了,因为它是富有“后天获得性遗传”的臭味的。

    勃忒勒的“种族记忆说”我们本来可以不提,无如二十世纪的初年里,德国有一位很有才具的动物学家塞蒙(Richard Semon)旧事重提,又把这说法提出来发挥了一番。他不但主张用“种族记忆”的名词来解释遗传,又变本加厉的发明出一个记忆的机构来,并且替这想象的机构制定了一些新的名词。要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一向有成绩的动物学家,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类的理论,因为,上文已经说过,专门制造名词,对于学术是没有什么贡献的。塞氏是于一九一八年自杀死的。

    总之,大多数号称用进废退可以遗传的例子是可以用选择来解释的,有的由于自然选择,有的由于人为选择。上文说过长颈鹿的例子,我们如今不妨再举一个海底岩穴中的无目鱼的例子以为本节的结束。这种鱼,住在不见天日的岩穴里,是用不到眼睛的,信仰拉马克主义的人,根据了不用则退的道理,就说,这种退化的影响是遗传的,由于渐进的逐代遗传的结果,初则成为盲目的鱼,终则成为无目的鱼。这显然又是一个一相情愿的解释,因为它只是一个解释,而没有能把这解释所依凭的机构指明出来;不用则退,也许对的,但何以会退到一个完全消灭的程度,而此种程度又用什么方法传到下代,这些拉马克主义者却说不上来了。不过我们却另可以有一个解释,而这解释所凭借的机构又是现成的。脊椎动物的眼部本来比较的容易发生突变(见下文及第三章),这种新的突变也不时有人观察到而纪录下来。如果在某一种环境之内,视觉是一个生存与竞存的必须的品性,则一种有缺陷性的突变是流传不下去的,因为遗传里凡属有这种突变的分子势必遭遇淘汰。不过在海底的岩穴里,视觉不成为一个竞存的必须的品性,因此凡属有这种突变的分子,即视觉有缺陷的分子,照样的可以生存,可以生殖,因此盲目与无目的鱼就一代多似一代,终于好像是成为一个或几个特别的种类似的。同时,我们必须记得,岩穴是有通到外面的口子的,视觉没有缺陷的鱼势必比较活泼,势必向有光线的方向发展,因此,渐渐的就离开了岩穴与海底的环境,而岩穴中所留存的鱼类终 于成为清一色的盲目以至于无目的了。

    四、第四类的影响包括环境里物理、化学的种种刺激,或简称为理化的刺激。例如比较长期的温度或气候的影响属于物理方面,也许中国人所称水土不服的“水土”两个字可以概括,而酒精鸦片一类的刺激属于化学一方面。

    黑种人或其它热带种族比较黑色的皮肤,我们大都以为是强烈的阳光晒出来的,晒得世代越多,棕色或黑色的程度便越深。在以前这解释是很普通的,到现在还有人有这种看法。这种解释和上文所讲的无目鱼的解释犯了同样的弊病。而比较容易与比较合理的解释也应当求诸于自然选择的理论。我们一样的可以假定每一世代之中人口的皮肤颜色是有许多变异的;如果在有强烈的阳光的环境里,色素是一种保障的话,则凡属色素深些的分子当然要占些便宜,健康程度要高些,寿命要长些,而把这种特点遗传给子孙的机会也多一些。 〔53〕 在这方面,生物科学家也曾经做过不少的试验,但结果全都是在负的一方面,即,后天晒黑的皮肤是不遗传的。同时,其他物理或水土的影响也复如此。有几个表面上好像可以证明拉马克的那一番理论,但一经盘驳,就发现破绽,不能成立。

    最出名的是奥国动物学者卡默瑞尔(Paul Kammerer)所做的一个“试验”。在一九二六年以前,十多年之间,卡氏发表了许多篇的论文,报告他的试验的进行,并且宣传他的试验的成效,据说,他把上一辈的温度湿度一类的环境改变以后,下一辈的品性也就很奇妙的跟着发生变迁。

    他的试验当然不止一个,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个是用所谓“稳婆蟾蜍”(midwife toad)做对象的。这种蛙类有一个特点,就是在雌的产卵的时候,雄的会在场帮忙,所以有这个混名。这种蟾蜍虽属两栖动物,但陆居已成习惯,非有特殊情形,不入河沼。卡氏的试验就在强迫它入水居住,再看它在品性上起什么变化,又看这种变化能不能传下去。据卡氏说,蟾蜍的生活习惯一变以后,到了生殖的季候,它的前蹠的掌皮居然加厚起来,照一部水栖动物的例,成为一块垫子,叫做“结缡垫”(nuptial pad);这垫子的用处,不用说,是在帮交合时的忙的,因水栖不比陆栖,雄的把雌的拥抱的时候,有了垫子,便更加把握得住。这是一种适应新环境的措施,不足为奇的。不过有趣的是,到了第二代,卡氏把它们搬回陆地以后,这种“结缡垫”还是照样的长了出来。这不是后天获得性明明白白的遗传了么?不过评论的人立刻就提出质问,卡氏的试验既如是其斩钉截铁的清楚,为什么他所发表的只是一两张照片,而谁也没有能看见一只掌上有垫子的蟾蜍呢?过了一时,有一位美国的专家到维也纳去游历,特地到卡氏所工作的研究所去拜访,想一穷究竟;会卡氏不在所中,研究所的所长就直接吩咐调查卡氏的研究资料,结果很快的发现所谓“结缡垫”原来是假的,是把见水不化的墨水注射在掌皮底下所造成的,在照片上固然可以蒙混,在实际的材料上却蒙混不来了。

    这案情经揭穿公布以后,卡氏就跑到奥京城外的一座小山上,坠崖自杀了!他在自杀以前不久,刚刚接到莫斯科寄来的一封聘书请他到那边去继续做研究。苏俄的政府深信真正的种族改良的关键是经济状况的澈底改善,他们正期待着卡氏的来临,来给他们一个最后的科学的证明,竟不图卡氏竟如此结束,真是大可以伤心了。 〔54〕

    美国生物学家迦埃尔(M. F. Guyer)的试验虽也不能算成功,但决不是欺人的一流,不能和卡氏的相提并论。他把死兔子的瞳人里的那块透镜似的睛片磨碎了,然后把碎浆注射到活兔子的身体里去。后来这兔子生下的小兔子里,就有一部分的眼球很不健全。迦氏的解释是,大概上一代受了注射以后,总有一部分的碎浆侵蚀到精质细胞,教精质细胞,特别是和眼部有关系的那一部分的遗传基础受到一种化学的震撼,到了下一代,就表现为眼球的缺陷。迦氏的试验,到此书著作的时候,也还在进行之中。不过英国的生物学家卡尔-桑德斯(A. M. Carr-Saunders),赫胥黎(Julian S. Huxley),芬雷(G. F. Finlay)都曾经就迦氏所已经做过的如法炮制的做过一遍,却一些结果都没有得到。兔子的眼睛原来就有许多遗传的缺陷。大抵迦氏所用的兔子,在血系上本来就不健全,本来就隐含着这一种的缺陷,而这种缺陷的呈露,又不先不后的恰好在上一代注射了睛片的碎浆以后,好比上文说的弯尾的猫一样,也是“合当有事”或适逢其会罢了。

    用了化学注射的方法,教遗传的基因发生一些变化,本来并不是根本不可能的。注射的物质,一入身体以后,因血液循环的关系,终于会达到精质细胞,因而引起变化,是情理上可有的事,也是实际上时常发生的事。不过这种变化究竟会不会在下一代身上发生影响,即引起下一代品性上的变动,也还是一个问题。

    化学的物质中,在这方面用得最多的是酒或酒精。很多人往往认为饮酒过度或酗酒的人所生的子女是不健全的,是“退化”的,因为酒精有毒,是一种所谓“种族的毒物”("racial poison")。 〔55〕 这一类关于世代嬗递之事实原是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解释的,我们往往各就我们的成见说话。因此,最妥当的办法是利用别种的哺乳类的动物,在实验室里试验一个清楚。

    近年以来,这方面的试验倒也不一而足。最受人称道的是美国考奈尔大学医学院院长司徒卡德(C. R. Stockard)所做的一个 〔56〕 。司氏把酒精化成气体,迫使牡的豚鼠(一名荷兰猪)(guinea-pigs)用口鼻吸取,每天吸,吸了好几个月。后来这些豚鼠生产了子女,这子女一辈自身虽没有吸取酒精,但身体上确乎表现许多缺陷,甚至于上一辈原先表面上没有缺陷的,它们的子女也一样的有缺陷。

    过了几年,英国德仑姆女士(F. M. Durham)和渥兹(H. M. Woods)又合做了一种研究,目的在把司氏的结果,再度证实一下。 〔57〕 他们也用豚鼠,也迫使它们吸取酒精的气体,每七天中吸取六天,吸了不止一年。在这前后两种研究里,每一只豚鼠所吸取的酒精,在分量上是很大的,如果相对的比较,这种分量要在世界上任何大量的酒徒所能消耗之上。不过德女士等研究的结果,并没有在下一辈的身上发见什么缺陷。因此,他们以为司氏所用的材料,在血系上也许本来就不健全,第二代所表现的缺陷本来就隐蓄在上一代的精质细胞里,不过到此适逢其会的呈露出来罢了。

    在这先后两种关于豚鼠的试验之间美国又有两位专家用天老的鼠种做过一度试验,并且做得非常的仔细。他们的做法也是差不多的,就是让老鼠吸取酒精,除了星期日以外,每天吸取,一起吸了又十代之久。在一六八八只老鼠中,酒精所引起的不良的影响是有的,特别是在眼部。不过这些眼部有缺陷的老鼠交配以后,他们的子女却并不表现同样的缺陷;这些子女自身是没有吸取酒精的,为的是要看上一代的吸受对于它们究属有没有影响,结果是没有。子女中间只有一例是眼部有毛病的,但后来证明这毛病是不遗传的,而同时在对照用的材料里,即始终不吸取酒精的老鼠中间,倒发见了两个有眼病的例子;足征这眼部的缺陷是和上代吸受酒精没有关系的了。 〔58〕

    酒精在生理上可以引起直接的危害,是谁也不否认的,不过我们这一类的试验,可知无论一个个体吸受或饮取多大分量的酒精,也不足以引起遗传基因(gene) 〔59〕 的突变。显而易见的是,基因这样东西是相当的固定的,就是我们的本性是相当的难于移动的。假若不是如此的话,地球上的生命也许在百千万年以前早就归于寂灭了。

    如果如上文所论,大量的酒精既不能在其它的哺乳动物身上引起什么基因的突变,则分量比较要少得多的一些酒精大概决不会在人身上引起这一类的变化。人类饮酒,到如今已经有好几千年的历史,在这几千年以内,比较脆弱的血系,曾经酒精和其它理化的因素的层层洗伐,而遭受淘汰, 〔60〕 也许是一大事实,若说因酒精的侵蚀,以至于引起遗传上的根本变化,揆情度理,是不会的。在饮酒过度或酗酒成性的家世里,我们固然发见种种身心衰颓的弱点,但我们应当知道,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即前者不是因,后者不是果,而二者同属另一种因的果,即遗传本质的恶劣是。正唯其本质恶劣,所以才表现为身心两方面的种种缺陷;也正唯其本质恶劣,所以才有酗酒的倾向,而酗酒的倾向或酗酒现象(alcoholism)实际上就是身心缺陷的一种或本质恶劣的种种症象之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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