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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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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越来越活动地使每个形体从另一个形体开放出来,像循着一座理想的阶梯一样。一直登到那由两性繁殖的活自然底最高点。

    总之,他献给我们一个各种对照底很难得又很丰饶的配合。他是轮流着的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他是厌恶哲学底主要方法————自我分析————的哲学家;他是一个不愿或不能使用实验科学底最有力的工具144的科学家;他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然而是一个用全副精神去静观外界的古怪的神秘主义者。他要建立一个与牛敦和上帝————至少是各宗教所提出的上帝————都无关系的自然观。他否认创造,因为他在有机体底进化里看出一个反驳创造的颠扑不破的理论。在另一方面呢,他又拒绝单靠物理化学底力去解释生命。

    他底思想,在这上面,和我们底并没有很大的距离。我们还占有那许多从他那时代以来新发明的事实这一点优胜。但是我们对于生命底观念只赢得表现出更准确的矛盾和更多更复杂的谜。

    这就是哥德生活底性质和本体底特征所以那么融洽了。

    这是因为哥德全是希望;他拒绝,他推开一切可以损害他底生活和理解底意志的东西。他不在任何表面的矛盾前退缩,如果这矛盾可以增加他底丰富。他猛烈地斩断一切羁绊,甚至那最温柔的;他要避开一切疾苦,甚至那最亲近的,如果这羁绊,这疾苦使他害怕他所给出的生命比他从这些印象所收入的多。和他一颗心爱的植物一样,他不断地转向每一刻最光明最温暖的一点……

    古代的人,也许,会把他底像塑得和罗马所崇敬的那位怪异的神底暧昧的种族一样;那过路底神,那用两副面孔静观一切可能的事物的过渡底神,牙努士145。哥德,这双额的牙努士,一面向着刚结束的世纪;另一面却望着我们。同样,他可以献给德意志一副古典美的面孔,另一副完全是浪漫的表情献给法兰西。

    但是这奇怪的雕像一样可以默察一百种其他的二元论;用一个两重的前额去凝视无量数对称的远景,排偶的深度,相成的注意和景象。因为尽罗马所有的牙努士也不足代表哥德里面的一切矛盾,一切对照————或者,如果你们愿意,一切综合。在他里面发见它们差不多是一种游戏,而这游戏简直使你怀疑他是否有意系统地培植一切相反的事物。

    抒情的灵魂在他里面和一个植物学家底沉静忍耐的灵魂互相轮替。他是鉴赏家,他是创作家;他是学者又是风流士;他把高贵与天真配在一种说不定是弥菲士拖弗烈斯146从拉模底侄儿147学来的玩世主义上;他会把无上的自由和执行公务的敏捷合在一起。总之,他随意配合亚波罗与狄安尼梭斯,哥狄式与希腊式,地狱与众地狱,上帝与魔鬼;正和他在思想里配合莪尔菲主义与实验科学,康德与幽灵,以及一切事物和它们底反驳者一样。

    他这一切矛盾把他高举起来。富于生活力;富于诗底创造力;自由驾驭他底工具;自由,像兵法家一样,运用他底内在的策略————自由去反对爱情,反对各家学说,反对悲剧,反对纯思想和关于思想的思想;自由去反对黑格儿148,反对菲希特149,反对牛敦150,————哥德,毫不着力也没有对手,占据他在精神世界里的唯一的无上的地位;他那么显赫地占据它,————或者不如说,创造它,用他底本体把它底条件划定得那么分明,于是在一八〇八年就不得不发生,仿佛由于一种占星学上的需要一般,那太如意,太凑巧以至失掉它底奇妙性,和似乎太受了一种属于诗的宿命所指挥的呼召与会晤,那拿破仑底呼召与会晤。

    “当然”,————那些隐藏着的神秘的众母151,那些一般凡夫们所不识而我们提到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惆怅的女神们说不定这样想。————“这两条伟大的路线当然要相遇,而且由它们底相遇要为心灵创造出一桩大事业来。这两颗无匹的灵魂得要互相吸引,并且非至会面不可。这诗人底巨大而且惊人的眼睛一定要见过那皇帝底目光,而这驾驭这许多生命的人和那驾驭这许多心灵的人一定要互相认识————或者————互相承认。”

    哥德永远忘不了这次会晤;这毫无疑义地是他底最大的记忆和他底骄傲底金刚钻……

    当时的情景其实是非常简单;我们很感兴趣地看见那达利朗王子列席其间,这位极受巴尔扎克推崇的人物小心翼翼地把那极微细的详情记载下来。

    要使这样一个题材在文学上出色是那么容易,我竟踌躇在这上面停逗。拿破仑本人就劝人不要虚构些配景,就是说,那些本身已经仿佛自然构成的各种太富于幻影与紧要关头的场合底架空的描写……

    然而,在这里怎么能够不起遐想,怎么能够不容许浪漫主义和修词学有它们底分儿呢!况且梭尔邦纳152和国家学院都不嫌弃这样做。对偶和排比,说到是处,或者适应心灵上某种需要也未可知。

    怎么能够不起遐想呢?我刚才说。

    那建立在实行的智慧上的帝国和那建立在自由的智慧上的帝国互相凝视和晤谈了一刻……怎样的一刻呵!……那有组织的革命底英雄,西方底恶魔,武装的强权,胜利底诱惑者,那约瑟勒麦特称为《默示录》所预言的人在埃尔府召哥德;召他,并且把他当人看待,就是说,当平辈看待,————这是怎样的一刻呵!

    怎样的一刻呵!……那正是————一八〇八年————那颗大星达到子午线的时辰,那无价的一刻。

    是时辰中的一刻自己对那皇帝说出誓约153中这句话:“留住我罢……我这么美丽。”它是那么美丽,全欧洲底国王都来到埃尔府跪在这加冕的浮士德脚下。但是他,他知道他底真正命运,对于那伟大的将来,并不是战场上的命运。诚然,世界底命运是在他手里;但是他名字底命运却在些执笔的手里;而他底整个伟大,他知道,他,那毕生只梦想着后代的他,那最怕攻讦与讽刺的人,他知道他底整个伟大终要倚靠几个多才的人底爱恶。他要获得诗人们底心;于是,由于一种策略上的计算,他在自己周围聚拢着,除了地上的国王而外,许多德国最显赫的文人。

    他们谈文学。《维特》和法国底悲剧被用来填塞那适当的时间。但实际上完全是另一回事。虽然他们底谈话里没有什么令人感到那把这哥尔斯的皇帝和那将德国底思想上接古典主义光明的泉源和瞥见纯形式底愉快秘窍的人相会面的巧遇和暗合底整个重量,————其实整个世界底事实和可能性却充塞着这会合……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晤谈手段是不可少的。每个人都想显得从容自在和选择他底微笑。那是两个要互相勾引的魔术家。拿破仑变为心灵底,甚或文学底皇帝。哥德在这里觉得自己就是心灵底本体。或者那皇帝认识他自己权力底实质比哥德所想像的还要准确得多罢。

    拿破仑比谁都知得清楚他底权力,赛过世界上所有的权力,是严格地一种幻术的权力,————一种心灵施诸一般心灵的权力,————一种威信。

    ————他对哥德说:你是一个人。(或者,他说及哥德:这是一个人。)哥德投降了。哥德觉得愉快到灵魂深处。他被捉住了。这受了另一个天才所俘虏的天才将永远不能解脱。他将只是淡淡的,当一八一三年全德国都沸腾而大帝国崩溃的时候。

    ————你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说:一切事物底衡度,也就是说:一个全人,其余的人比起来都不过是些人底断片,人底初稿,————却不能说是人,因为他们并不衡度一切事物,————像我们,你和我,所做的。在我们里面,哥德先生,有一种异常丰满的德性,————一种要干,要变化,要改造————要使世界在我们去后和从前判然两样的狂热或定数。

    哥德呢————这可不出自我底幻想了————哥德沉思着,他印证到他底幽灵底奇怪观念上去。

    真的,对于一本第三部《浮士德》,拿破仑是多适宜的一个英雄呀!

    ————的确,在这两个卜尹,这两个新时代底先知之间,有一种极奇怪的相像只能遥遥地发见出来,一种对称用不着我深求便显现给我。也许我只能演绎出一个完全幻想的概念:但请看它成立得多自然。我们只要一望便可以看见。

    二者都是些具有非常的力量与自由的心灵:拿破仑,驰逐在现实里,把现实猛烈而且凶暴地领导和待遇,带着一种暴怒的姿势指挥事实底乐队,把幻灯式的故事上的速率和兴奋度给人事底现实的步态……他无处不到,无处不得胜;就是灾殃也滋养他底光荣;他从各处发号令到各处。而且,那完整动作底理想的典型,就是说,那预先在心里想像和筹划得无微不至————然后用一种野兽底弛放底敏捷与全力去施行的动作占据着他,为他划下一个极准确的定义。无疑地,就是这性格,就是这个人对于完整动作底组织,赐给他这种大家常常注意到的古代的面目。

    我们觉得他属于古代正和我们觉得史撒154是现代的一样,因为二者无论什么时代都可以加入和活动。强劲而且准确的想像不知道有可以阻碍它的传统;至于新奇呢,那正是它分内事。完整的动作随时都可以找着可统治的材料。拿破仑有理解和驾驭一切种族的本领。他统率亚拉伯人,印度人,蒙古人会像他统率纳坡利人到莫斯科,统率撒逊人到卡狄士一样。但是哥德,在他底领域里,邀请,召唤,指挥————欧里披狄无异于莎士比亚,福禄特尔和水星,约伯和狄德罗,上帝自己和魔鬼。他能够同时做林尼155(瑞典生物学家————译者注)和邓浑,仰慕卢骚156,又在魏默大公爵底宫庭里解决种种仪节上的困难。而且哥德和拿破仑,二者都有些时候,每个顺着他底天性,受东方底诱惑。拿破仑在回回教身上赏识一个简单和勇武的宗教,哥德醉心于哈菲慈157:二者同钦慕牟罕谟德158。可是还有比受东方诱惑更是欧洲性底明征的么?

    二者都具有那些最伟大的时代底面目;他们令人同时想起神话时代底希腊和典雅时代底希腊。但这里又是另一种惊人的相似点了:他们两人都蔑视空想。纯理论都不讨二人底欢喜。哥德不肯为思想而思想,拿破仑看不起一切用不着批准,实验和施行————没有积极和显著的功效的心灵构造。

    最后,二者对于宗教都抱持着一种颇相仿佛的态度,重视中混着轻蔑;不论什么宗教,他们一律要利用作政治或戏剧底工具,并且只在那上面看出他们各人底舞台上的弹簧。

    一个,无疑地,是人中最贤明的;另一个,最疯狂的;但是正因为这样,两个都是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人物。

    拿破仑是疾雷的灵魂,是军队底集中和暗中准备的火然后奋怒地放发的灵魂,是和天灾一样由袭击多于由武力来发动的灵魂;————总之,是火神主义(Vulcanisme)应用在战术上甚且实行在政治上,因为对于他,问题是要在十年内再造这世界。

    但是那大差异就在这里了!哥德不喜欢火山。他底地质学和他底定数一样贬责它们。他采用那渐渐改良底深沉系统。他深信,几乎可以说钟爱,那大自然底母性的和缓。他将要活得很长命。长命,丰满的命,崇高而且快乐。人神对他都不残酷。再没有人比他更会,并且那么得当,在创造底快乐上配以享用底快乐的了。他晓得把一种普遍的兴趣加在他底生活底细节,加在他底游戏,甚而加在他底烦闷上。把一切都化作灌注心灵的仙露: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

    他是一个贤哲,————有人对我们说,————贤哲吗?————是的。可是还要加上一切恶魔性才得完全,————还要加上心灵底自由上的一切绝对性和不可分离性去役使那恶魔,————并且终于欺骗了他。

    傍晚的时分,在欧洲底中心,自己是一切精神民族底注意和钦慕底中心,自己里面是浩大的好奇心底中心,是生活底艺术和深究生活兴趣底艺术底最精博最高贵的大师,————天才底多方面的爱好者,Pontifex Maximus(至尊的教主)159,就是说,沟通各世纪和各文化底金桥底伟大建筑师,他很光明地老下去,在他底古玩,他底植物标本,他底雕刻,他底书籍,他底思想和他底心腹朋友中间。迟暮的时候,他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变成预言的。他掌握一种最高的任务,一种欧洲心灵底裁判权比福禄特尔160底还要辉煌还要威赫,因为他晓得用福禄特尔造下的许多破坏作前鉴,不去招惹和激起后者所牵动的怨恨和愤怒。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座象牙和纯金塑就的至高的清明的宙士,一个曾经在无数的化身下幸临过无数的佳丽,和创造过无数的威望的光明的神。他看见无数的神灵把自己推拥着,其中有些是他底诗人底产物;有些是他底极亲爱极忠心的观念,他底生物变化论,他底反牛敦的颜色学,和无数他底亲密的心灵,他底幽灵,他底天才……

    在这成神底紫色远景中,也有几个平辈显现给他。拿破仑,也许,那目光还留在他眼里的他底一生最大的记忆。沃尔刚哥德快要熄灭了,在那皇帝死后约十余年,在这几乎等于他底美妙的圣海沦岛161的小魏默里————既然全世界底视线集中在他底邸第正和从前集中在隆晤特一样,而且他也有他底名叫米勒和埃克曼的拉士卡士和孟多隆162。

    多庄严的黄昏呵!那投射在他底丰盈和金色的生命上的是怎样的目光呵,当他在年龄底极端还凝望着,————我怎么说呢,————还调制着他自己的暮霭,用那由他底努力积聚起来的博大的精神的富裕底光华,用那由他底天才散播出来的博大的精神的富裕底光华。

    ————浮士德现在可以说:“时刻呵,你这么美丽……我情愿死了……”163。

    但是为海伦所呼召,他显现得救了,由普天下底公意列入一切思想底父亲和诗底博士中了:PATER AESTHETICUS IN AETERNUM(永久的美学底大父亲)。

    二十四年二月十二日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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