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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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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弯弯绕。你拽什么文,伪君子。”

    约瑟夫·雷文道:“这里位于‘广识者’体内,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每个液泡代表一种现实的选择,只要具备足够能量,每个液泡皆有化为实现的可能。”

    事实上,一棵巨树自三桥地区正中蓬勃而出,火焰形树冠遮盖了大半座城市,枚红色金属枝条布满亮点。诡异的居民们栖息在“石枞树”的荫庇下,随处可见蝙蝠翅膀乘着月光滑行。城市西北,一幢独立修理平台迈开四条长腿在树枝间逡巡,背上活动着疲惫的奴隶,纳凉的商人,蠕动的发光菌落。

    事有凑巧,同样在对面落座的三人弹簧般跳起,话音未落刀剑出鞘,居然误判了挑衅的目标。听波说,狼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有个把仇人稀松平常。既然有人主动请战,杰罗姆乐得安静喝茶,消失在围观者的行列中。

    埃拉莫霍山十公里宽的火山口宛如巨怪,死火山被浇筑成碗型的钢铁深渊,驻扎着无法匹敌的、蠢动的大军。杰罗姆用余光一瞥,九点钟方向曼森伯爵还在冷笑观战。大恶魔翘起一条腿,坐在蘑菇伞的阴影下呷着绿酒,只等他血溅当场,便是倾巢出动的时刻。

    “绝不会。”杰罗姆几乎听不见自己,“可我必须把她赢回来。”

    震耳欲聋的钟声接连不断,因为声源距此很近,频密的撞击轻易盖过了门口的鼓乐队,让司仪的宣讲淹没在“当、当、当”的声浪里。最后听见上茶点的吩咐,然后没了下文。左边的新贵们本来骂骂咧咧,这时定有人借机吐出大串脏字,问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带着一脸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这种状态实在无法讨论正事。待大钟敲到第七响,雷文已开始腻味了。只看他嘴唇微动,双手互拍,啪!然后满堂寂静。不论扰人的钟声还是微弱的呵欠,甚至钥匙扣的叮当响、上排牙撞下排牙的磨牙声……大厅内连个蚊子叫都听不见。更糕的是,这情况持续了好半晌,初经历之人很容易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突发耳鸣来着。

    无须怀疑,约瑟夫·雷文拥有高超的法术造诣,但仔细衡量一下,这类小伎俩和横扫漫天“蜻II型”的水准相去太远,杰罗姆必须等到更具说服力的证据自己跳出来才行。

    “究竟怎么回事?”

    “当然。我该接着装疯,还是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干?”

    结论听起来斩钉截铁,德怀特立即沉下了脸。“你没雇我打家劫舍。我是个高级学问家,精通古代语和工程化学,不是妓院出身的佣兵!下回请婊子给你解读文献吧,这年头妓|女都有暴力结社,一举两得,还能省钱。”

    声音沉而有力,听上去相当熟悉,却暂时对不上号。杰罗姆张张嘴,低哑地说:“扶我起来。”

    隔着一扇门,里外都在吼。雷文的男仆准备放声尖叫,而先知带来的人正惊恐四顾,人影闪烁短暂遮挡住杰罗姆的视线……他右手刚握住剑柄,左右传来的尖叫忽然变得又低又平,奔跑中的人像陷入一串慢动作,人缝里先知冷目如电,约瑟夫·雷文也已重新站立起来。

    杰罗姆·森特化成一只追踪露珠的甲虫。

    杰罗姆皱起眉头。未来对他也并不友善。前方的胶体水域被煮得滚开,泡沫沸腾着,每一步都可能将他卷入上升的涡流中。

    天旋地转,杰罗姆猛然失去平衡,心惊胆颤中他感到自己高速坠落,所幸这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两脚迅速踏上实地,杰罗姆调整着混乱的感官,刚一定下神,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地板变成了天花板,众人都被高举过顶,往上看只见客人的脑袋和帽檐。再朝前走几步,脚下的天空像个无尽深渊,正午的太阳缓缓滑过,恰似稀疏云海中一块黯淡的帆。

    “想拼命吗?”盐晶映花了两眼,索命的煞星站在大片眩光中横眉立目。“跌死你吧,G!输就是输,逞什么英雄!”

    “哼。”

    小心翼翼爬过一段又一段引水渠,杰罗姆留神着脚下的苔藓,三人在吊索、悬梯、滑轮组成的障碍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达一栋相邻的建筑物,他勉强认出这是集风器的安置点。雷文掀开宽大的气窗,率先跳了进去,气窗“嘎吱”关闭后,里头是条旧水泥雨道,杰罗姆偷偷舒一口气。接下来单调的直路无穷无尽,他们沿着管道走了又走,头尾颠倒变得不成问题——水泥结构四四方方,每个面都一样,只能通过天花板上电压不稳的顶灯确定位置。带路的雷文故意出难题,行进时不断在天花板和墙壁间切换,三人完全变成了爬墙的壁虎,全不走正常路线。重力感错乱让杰罗姆很不适应,冒牌先知却指出这属于“必要的锻炼”,应该认真学习。

    眼中俱是深灰色。杰罗姆站在齐肩高的田里,踮起脚朝远方眺望。

    ※※※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这是自己学生的声音。杰罗姆头一次听狄米崔用这样惶急的腔调说话。

    骰子在玻璃杯中滚动,“要加入吗?”对桌的人问。

    “我疯了,对。脑子里的幻觉跳出来扫平了数不清的虫子。”

    内心涌起强烈的愤恨,有一秒他几乎怒而拔箭——拉着他的手突然变成了一块冰,女子不复原貌,积木似的破碎了。

    杰罗姆对自己说,没错没错,就是久违的“旅法师”艾弗德!不知怎么在这儿碰见他?杰罗姆不懂从何说起,有些话已自动流出来。

    除了说话的雷文,屋里鸦雀无声,大伙只有干坐着听他讲。这一手的确阴险!杰罗姆皱着眉,分析可能的实现方法。大范围沉默他人并不难,但要把环境噪声一并消灭,比单纯造成耳聋高级许多。雷文必须构筑一个封闭空间,再筑起系统的逆向音场,然后调节逆声的波,接着精确投送,将范围内的声波转化成驻波……不用问,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何况他还得给自己留下发言的通道,得准备一条传声管,不至于被迫也用手语交流。

    “那你是个废物。”

    嘴里疯狂吆喝,后起三位先发制人,飞身上桌,脚下立刻杯盘狼藉,还把连串脏字当成复仇的口号。仅半个喷嚏的工夫,草药茶仍在口中滑动,桌上某一柄流星锤已经被人抡成圆形……然后不幸脱手,戏剧化地横飞十几尺,“噗”的一声嵌进了野狼首领的脑壳正中。

    头顶骄阳似火,他背后只有冷汗。这是场不可能的决斗。

    对手延伸的影子稳稳攫住他,巨大剑压不逊于打桩机。一柄剑在那人手中四面开花,舞成难以辨认的光团,不论速度、技巧还是力量,实力差别说明了一切。再来一记,杰罗姆持剑的右手彻底麻木,湿血混着冷汗滑动起来……一声长鸣短剑脱手,斜插在闪光的盐山上。

    向日葵开得鲜艳,先知却营养不良,杰罗姆十分讶异,他们明明处境艰难,不知怎么跟雷文搭上关系。

    这时更叫奇怪事发生了。看到先知登门拜访,雷文撇下满屋的支持者,撇下一堆陷入苦战的乱众,绕着弯过去同她会面。两人转到一根粗圆柱旁站定,雷文的仆人和先知带来的人散开放哨,似乎这类谈话发生过许多次,程序已经不用吩咐。

    奥森先生挤压着喉咙,用他那诡谲的声音断续说:“奇怪……还以为故障……新换的声带哦……扭……点喘不过气……”他声调又尖又细,其中频率最高的声音硬是穿透封锁,成功搅扰了雷文的好事。

    飞行速度堪比离弦之箭,血液从杰罗姆的视网膜短暂剥离,失明和神智模糊一齐抓住他。抛射的过程中,他感到全部体液涌向双腿,耳膜差点被压力洞穿。糟糕的是,这条输气管并非笔直,竟还有不少分叉!杰罗姆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两度拐弯、差点脱离气流的保护、同炙热管壁发生好几次小摩擦。

    伴随牙酸的切削声,整个酒馆开始崩溃,现实的假象被切开一道创口。假先知和雷文站起身,毫不留情地逼近他,那条缝还钻不过一个人,艾傅德绝望地回看,忽然说:“瞧你们干的……它来了。”

    不甘心地应一句,杰罗姆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雷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廉价旅馆,谁都能进来趴一会儿,这滋味特别吸引人,真的。瞧你的同伴,他退房前会把整栋屋子烧光。他的确跟你一伙?”

    或者在他们闲谈时敌人已趁虚而入,一场混战摧毁了大片胶体,剩下的也迅速缩水,现出下方的平滑金属壁来。本能告诉他逃命时间到,杰罗姆不敢回头张望,径直掉在一片溶化的凝胶上。拉着沉重的累赘,他开始沿露出的大片金属狂奔,仅靠着背后强光的角度判断方向。空中龙焰喷吐,三股力量拧成了绳,也许看一眼都会马上失明。

    “关于冻疮?”

    “突然想打喷嚏,”杰罗姆开始不耐烦,“麻烦你略过这一段。说起毕业,你在克瑞恩学习的法术?称号呢?”

    杰罗姆又看表,“像刚才那样?有人因此付你薪水?真是优差。”

    脸上流露出若干私人情绪,杰罗姆不禁赞成——对一位半大少女惟命是从,这伙流民简直发了失心疯。

    协会的内勤机关“紫蔷薇”位置偏僻,办公地点接满一道道金属圆管,负责把小件物品和纸张文书在各部门之间快传。这套气力输送装置省钱又省时,是协会核心工作网的最低保证,以防思感网络崩溃造成的通讯中断。当初看许多金属筒装满纸卷,被气压推着漫天飞,杰罗姆跟其他参观者一样颇感有趣。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变成一捆肉卷,连保护用的金属筒都给省了,可真够节约。

    霎时间低空光芒万丈,一颗新太阳无止境地倾泻着炽烈白光,火球转瞬填满全部视野,在眼球煮沸前刻下最后的映像:蓝紫色电芒在橘红火球表面飞窜,火山口的“铁碗”盛满岩浆与气化冤魂,埃拉莫霍山的水平高度被横削去一公尺,钢铁像羊皮纸般冒烟翻卷着,血肉之躯好似狂飙中的微尘。这时第一波冲击早荡平了现场。

    对交谈内容颇感兴趣,杰罗姆把纷乱的厮杀抛诸脑后,注意力集中在柱子侧后方。雷文的对手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姑娘,是什么吸引他要够?交涉重点肯定很有价值。

    “哼!我去喝一杯,怎么一股牛粪味。”德怀特愤愤然走开,隔好远还能听见他的嘟囔。主仆二人结束寒暄,森特先生对他俩的脾性都有了进一步了解,紧张感渐渐变成了疑惑。

    抬头看那漏斗形屋顶,圆心附近开了个直径约十尺的洞,内壁潮湿而光滑,深度难以测量;一排进气孔绕圆屋的基座一周,他们进来的地方属于其中一个气孔。雷文碰碰墙壁,立即浮现出一具暗格,暗格内装满复杂的推杆装置。

    杰罗姆不太热心地听着,眼神不停往柱子边上瞟。他隐约看见年轻姑娘吐出几句话来,接着伸出柳条似的食指在约瑟夫·雷文手背上一划,雷文就像根朽木般栽倒,顷刻失去了知觉。

    酒馆四壁被一击冲散,艾傅德从爆开的裂缝中消失掉,原来位置上冒出一只纯黑色利爪,长着爬行动物的尖锐指甲,将眼前幻象撕得粉碎。杰罗姆试图抓住点什么,但震耳欲聋的嘶吼近在眼前,黑色冷焰从一切缝隙中钻入,小酒馆的液泡立即破碎了。

    睁开半瞎的双眼,他痛苦沮丧,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烧化的蜡人。口中含糊地诅咒着,杰罗姆慢慢找回了各种感官。噩梦般的时刻过去,视力稍一恢复,他发现有人正关切地握着他的手,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口中连声乞求:“别离开我!千万别……能听见我的话吗?”

    “嗐,现在的年轻人不可小视啊!”年过三十还很俊朗的皮罗斯深有感慨,“几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谈吐不俗吧,模样也不错。就是瘦,真瘦,不像能生养的样儿。她日子挺不好过呢。”心说能不能生养与你何干,怎么老往这上头考虑?估计新朋友对她有点心猿意马。“我听说有一帮逃奴在山里转悠,没想到竟是女人领头。再发育几天她真挺标致的,性子更软点就好了。可惜,照眼下的形势迟早给野狼活剥了,要么就进了雷文的肚子。遗憾啊。”

    “C女士”望着杰罗姆。“你要明白,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运。”

    凭他目中所见,三人其实受困于一只小小的液泡内,隔着纤薄泡壁,小液泡悬浮在无尽的胶体海洋中。这片海色泽幽暗,凝胶状物质不时“噗噗”裂开制造出无数气泡。杰罗姆死盯住距离最近的一枚——气泡里装着他刚经历过的一幕,酷似放大镜下失真的一瞥。

    “野狼?被抽到生命垂危的那位?”

    “有点肉脚,勉强能用。”德怀特承认。

    太阳虽已落山,市中心仍生气勃勃。相比这片有树荫遮罩的城市,城外的乡村全在战火中化成了灰。五颜六色的污水灌溉着边缘地带,漫过重重荒滩,随意分叉,将沿途的动植物毒杀干净,提醒着人们大地在征服者铁蹄下的惨状。

    与雷文不同,年轻姑娘这时摇身一变,散发出阵阵寒意。空中游离的水分子向她聚集,许多凝结成雾,环过她肩背拖出一袭梦幻般的纱罗。结晶体如同细小的银鱼,在雌鱼身畔游泳嬉戏,连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朦胧胧。这身打扮与雷文相比毫不逊色。见对方嘴角含笑,羸弱的身躯已被某种巨大异物所占据,那感觉绝对没错。

    手按方才被箭矢洞穿的伤处,杰罗姆禁不住阵阵恍惚。

    见他毫不示弱,雷文的评价只有一个字,不赞成亦不反对,简单哼了一句。杰罗姆侥幸得计,主人并未发难,暂时不用考虑逃跑的事了。“英俊小生”皮罗斯忍不住笑,雷文的熟人们大多情绪稳定,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儿。

    “这伙人前阵子求见于我,想换三垛过冬用的粗羊毛,他们能有什么?草甸挤出来的苦水。来的几个长相半人半鬼,腿脚跟麦秸近似,一副挨不过两三个月的模样。我本有点犹豫,看他们可怜还是答应了,他们的头头让我吃惊不小,居然是一个黄毛丫头……”

    森特先生脑子里乱糟糟理不清头绪,玩骰子的艾傅德动作慢下来,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我一个人要如何继续呢?早知道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远远地走开,到月亮上去挖矿。”

    约瑟夫·雷文一手托腮,冷看厮杀。他像午觉没睡醒,根本无意阻止双方血拼。今天召集大家八成是为了他那点钱,抵御外敌之类的,在座诸位显然是不上心的。

    杰罗姆感到他心灰意冷,不好意思再催促,便又点了一杯淡啤酒。“没关系,该还有点时间,我不着急走。不如……说说你自己吧。”

    “我没有同伴,或者类似的对应物,身为‘素数’意味着彻底的孤立。”说话中脚步不停,两人紧跟着雷文,穿过会客厅铺满蛛网的天花板。“正常状态下我们不相往来,各司其职,好比骰子各面总是对着不同方向。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发生。假如配上角度适宜的镜子,就能制造出同时在场的假象……别胡思乱想,一滴水容纳不了海洋,这姑娘和雷文还不够格充当任何意义上的容器,他们只是两块单面镜,折射一点光讯号,让素数们短暂寒暄几句,方便协调行动。几句寒暄不会把她怎么样。”

    那人穿了件羊绒短装,外罩一件丝毛混纺的无袖夹克,双排纽扣共计十四枚,正面刻着健壮的长绒羊。夹克向下延伸成为贴身的男式半裙,下摆覆盖了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后才轮到紧腿裤和直压膝盖的长筒靴。若干小饰物在他周身发着亮:银马刺、蓝丝帕、装饰用的单手护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纹章戒指,绵羊图案似乎说明他家专营羊毛加工,难怪穿得别出心裁。只要叠起腿随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荜生辉,那诚挚的眼神更容易博人好感。

    脚下的金属壁冷热不均,凝胶烧尽现出浑圆的球形,同时反射交战三方的破碎形象。现在他非常感激雷文的训练,让他像蜘蛛般紧贴着内壁,冲远处唯一可见的逃生管道奔去。空中战况再次升级,黑焰几乎吞没了强光,不用问,呆下去必死无疑。杰罗姆做最后冲刺,在黑龙长尾扫过前成功冲进负压管,被上升气流推向了随便什么地方。

    他别扭地抬起头,对面那人生了双温柔的褐色眼睛,轮廓尖削,胡子拉碴,正玩得全神贯注。

    在众人搀扶下他支撑起身体,花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众人身处一座小丘顶部,周围曾经茂密的白桦林被砍伐殆尽,半截树桩像一尊尊小坟包。小丘下的山谷很深,谷地间旗帜林立,长矛和盔甲反射着火把的光,带来绵延数里的肃杀的浪潮。杰罗姆眼光兜转,意识到他们已深陷重围,被逼到了绝路上……敌军阵中高擎着三个罗森重装步兵团的团徽,另外几幅画有家徽的陌生战旗被挑在骑士的矛尖上跳荡,敌军像发现了腐肉的秃鹰盘旋不去。

    “灌了铅的骰子才喜欢‘协调行动’。听你的意思,我们神圣的概率开始完蛋了,庄家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这么一来,普通赌徒跟说谎的庄家坐在一块,岂不是稳输不赢?”

    “稍微放下半分钟你对权力的厌烦,也会立刻改善你的处境。森特,整桌赌徒里数你的性格最易吃亏。战胜庄家既不可能,请把精力放在淘汰其他赌徒上。为了自我保护,屈膝忍辱也比锋芒毕露安全。”见他一脸没趣,对方流畅地变幻表情,微笑道,“或者你容易接受另一种解释?从现实角度看,所有‘素数’只存在于幻想中,对物质世界的干预必须透过信徒的手来实现。你脑中的一切可以理解成精神错乱,普通癫痫病人的幻觉都比这更离奇。说实话,你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让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幻想自己受到诡异力量的召唤呢。”

    兴许是个骑马而来的钟表匠?

    “集中精神,你差点陷进去。”声音里带着责备,“停止被情绪左右。万一信假成真,‘广识者’会永远捉住你。”

    杰罗姆·森特打着寒战醒过来。或者说变得更糊涂了。

    “我有种感觉,你一直在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C女士”冷冷瞄他一眼,似乎嫌雷文太多话。但杰罗姆没精力留意他们的诡秘眼神,经历太多的离奇事件让他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在歌罗梅时杰罗姆曾与“广识者”频繁接触,但怎也想不通它肚里竟是这番光景。三人赖以栖身的液泡凝定不动,那些上浮的气泡却纷纷炸开,如五色水母荡漾着淡去,既艳丽又恐怖。

    甲虫森特被口渴驱使,沿弯曲的叶脉爬行。尖端的地平线上,阳光指点着去路,但光明过处露珠只剩下蒸气,焦渴随时在撩拨他。即便如此,露珠的光许诺了一个天堂,甲虫森特于是不断爬行,令这场绝望之旅欲罢不能。迷离的水雾亦真亦幻,甲虫的智力却不包含犹豫,赋予他无限的驱动力。前进是必然的,追逐是永恒的。

    沉默中离开厅堂,三人悬在房檐边上蹒跚西行。雷文在最前,杰罗姆居中,先知怀里依旧抱着茁壮的向日葵,花朵也许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杰罗姆仍然拒绝新的上下方位,两尺开外那片刮风的虚空如此真实,不论怎么确认“这只是幻觉”都嫌不够说服力。交换了上下方向后,明媚的山谷城镇瞬间化作险山恶水,杰罗姆经历过众多风险,但不包括“因重力反转跌出大气圈”这种。对此他相当缺乏概念,万一脚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带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没准高空的乱流会把他撕碎,低温和低压也能帮帮忙……胡思乱想着,他逐渐愿意接受自己脑子有病的结论了。

    “呃,咳咳咳。”忽然响起清嗓子的怪声,杰罗姆意识到是自己的新随从,忍不住暗自咬牙。果然,他侧脸瞧见死灵法师的模样,因为太缺乏存在感竟然忽略了他。

    他无表情道:“我抵达红水河台地时当地已没有领主,负责防务的佣兵与大群歹徒里应外合,准备洗劫城镇。见战况危急,我才挺身而出平息匪患,之后众望所归,只得担起重建的重任。刚才您说我是个伪君子,这点倒不必否认。”杰罗姆不理会对桌挑衅的瞪视,“照您的提法,无法赴约者该把名字抠掉,而那些制造流言的连个名字都没有,凭什么诽谤于我?我又何必驳斥低能儿的指责?就算我明抢了又如何?今天的日程说的明白,还债、剿匪、参战,我只关心这三样。哪个准备替人申冤,请直接站出来,也好给主人的请柬多腾些地方。”

    一块阴影划破晴空,在盐晶地面投下激坠的影子。阴影拖着条橘红色尾巴——橘红色的降落伞吃满了风,如同一朵血浸的蒲公英。相比巨怪般的火山口,蒲公英微不足道,若非天气晴好甚至无法吸引一只鸟的侧目。但这一刻,所与人都感到了阴影的迫近,那是动物对地震的预感,是埋藏于大脑原始皮质中对死的嗅觉。

    论外形,雷文与回忆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唯独找不到一丝大师风范,令杰罗姆难以确信目中所见。他大脑高速运转,弯腰的同时下巴向内一收,算跟对方打过招呼。约瑟夫·雷文没兴趣继续刁难,甩下进门过道,当先步入前厅。杰罗姆跟着他走,强迫自己把眼睛从主人后背移开,转头关注与会众人。

    “我想还是不玩了,老婆在家里等着。你收拾收拾,船都快开了。”

    其实走墙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处,即使碰上复杂地形也很少遭遇障碍,杰罗姆跟着他俩螺旋形前进,十几分钟过去,等他感到恶心想吐时雨道终于见了底。面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三人进入一座圆顶大屋的底部。

    至于自己的队伍,不仅势单力孤而且人人带伤,靠两排烧焦的尖木栅勉强与敌对峙。号角声响起,敌军先头部队铁蹄猛踏,撒出漫天箭雨,耳畔战鼓如雷,燃烧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黄色,随风送来浓烈的枯草和沥青味。

    艾傅德毫不生气,对他言听计从。“原谅我喜欢回忆尘封往事,毕竟全都过去了。当初以为自己会在冷藏中度过几世纪,醒来发现身在一片崭新的沃土,要把文明散播到无限远方呢。当他们向我提供职业建议时,必须承认这让我非常吃惊——陪几个坏脾气的伙伴玩纸上游戏,和我的预期相差太远了。”

    假先知与雷文像两只破茧的蝴蝶,挣脱借来的躯壳,化成两股光和水的洪流,与强敌绞成一团。杰罗姆踏着最后一片地板对自身施展“巨力术”,然后扯住晕过去的两人,往任何方向纵身一跃。他最后看见先知的向日葵被黑火舔过,氧化成一块焦炭。

    约瑟夫·雷文与年轻姑娘交涉,刚开始表情勉强,一会儿又不住点头。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什么买卖,双方都显得非常审慎,讲出“是”或“否”之前经过了认真权衡,以免造成重大损失。

    “如果不方便讲……”

    事情够明白了。继续追逐至少还有反光可看,还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待;一旦停止了运动,就只好留在黑暗里,做一只黎明前渴死的孤独的甲虫。

    几柄推杆被拨动,随即响起机械上升的轰隆声。“六号、七号、十六号、十九号、二十二号气锁正在解开。”雷文沉声道,“保持镇定,气流会把你送到地方。”

    “那只是一次反击,”先知敛起笑容,强调说,“只是反击。敌人破坏了基本原则,把爪子伸进了物质世界,它不用镜子也能掀起狂澜。所以我们必须争取新人参加赌博,好把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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