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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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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把更多思想转化成力量。”

    潜伏的人们开始哭叫,人面花在狂奔中纷纷折断。杰罗姆·森特取剑在手时,衣衫褴褛的男女像猎狗嘴吻前的狐狸、掠过他身畔亡命逃窜。轻抚着短剑,杰罗姆与身后的捕猎者面对面。那是一名蜥蜴骑士、至少形状有点像、正手持枪矛高踞坐骑之上。骑士拥有两颗萤石造的眼珠,火花闪闪晶莹透亮;它那水晶甲壳下嵌满齿轮和擒纵器,像一台疯狂的座钟,不断滴答滴答,计算着人类剩下的时光。

    目光黏在气泡上难以自拔,杰罗姆看它不断上浮,突然由内而外炸裂开来。一瞬过后,山丘,野火,敌军,统统消失不见了。

    “幸会,女士。你没打算长期占用她吧?普通人不免疫冻疮的。”

    “盯着看有损视力,来,站到我身边。”这种语气和讲话方式只能让他联想起一位熟人,杰罗姆僵硬地转过身。

    艾傅德苦笑,“你不明白,朋友,我的伙伴们非常特殊,它们是世界各地最强大的人工智慧,掌管着各个领域的要害部门。我假定这属于一场边际实验,让机器逻辑更好地理解非理性的人,或者测试它们在极端状态下的容错率,其实不管怎么测,这些家伙只需拿出微不足道的运算时间,就超过我一生学习的极限,而且不耽搁它们的日常工作。就这样,伙伴们轮流与我结队,参与想象中的冒险,玩得是古老的纸上游戏,必须真正用手去掷那些骰子。当游戏结束,由我对它们打分,评出最富想象力的机器。开始我感觉可笑极了,但时间不长,便发现实验竞争其实非常激烈,几个尖端智能先后被淘汰,我怀疑还有其他几组人在搞同样的测试,目的也越发神秘。当实验进行到第三轮,我交上了头一个朋友。他们管它叫埃尼克,只有我叫它艾文——”

    “该死。”

    瞬间液体横溢,人们不禁倒彩声一片,现场相当恶心。桌上没摆任何食物,可说是主人的先见之明。

    失去了兵刃,杰罗姆·森特完全镇定,甚至抽空扫视着周围。

    “你没提过遭人追杀的事。没有。”

    屁股来不及坐热,森特先生交上了一个朋友。客套话先不提,钟楼突然开始报时,正午十二点到。

    至于桌子右边最年轻者也超过三十,客人们或坐或站,仅有一位佩戴武器,还是把花哨的短匕首,装饰性超过实用。他们身边的侍从各自仅有一名,全是老弱病残,甚至包括一个瞎子。右边的客人交头接耳,不时抿嘴微笑,相互的交情都不错,使唤起仆人也熟门熟路。

    约瑟夫·雷文六十岁上下,一头短发像凋零的鼠尾草,瞳孔呈现罕见的青金色,宽脸盘,脉络纵横缺乏脂肪,皮肤像细木框撑起来的黄犊纸。雷文没有惊人的排场,也没有出众的外表,偏偏自信到刺眼的地步——假如有谁天生没受过丁点委屈,被无数成功培养得极度骄横,那么非此人莫属。看得出,约瑟夫·雷文的傲慢源于本能,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狮,随便摆个架势便吓退了一切挑战者,自然没学过和声细语了。很遗憾,上天不曾赋予他七尺壮躯容纳这过度膨胀的自我,硬是给他一副铁钉样的身材,效果刻薄得吓人。

    桌子右边的老朋友们依然坐得稳当,显然经历过类似场面。但初次赴会者大半站起身来,有人铁青着脸吐出若干唾沫,满脸的慌张窒息,许多右手已按在武器上。不过冲动的客人被雷文冷目一横,终究不敢放肆,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

    耳边传来骇然的惨叫,杰罗姆意识到身体开始减速,他如同一块劣质海绵差点被甩出汁来。加速快且恐怖,减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亏只持续了三五秒。接着他浑身一轻,团成团跌进大量黏胶状物质中间,摆脱惯性的过程让腹腔内排山倒海,几块内脏似乎发生了位移。

    “你要不要加入?我自己没法开始。”

    雷文不是个通情达理的邻居,杰罗姆不再迟疑,悄悄往右移动,准备加入应声虫的行列。只怕这边都是老相识,自己想挤还挤不进去。出乎他的预料,离他最近的男子特别友善,微笑着拉开一张椅子。

    维修平台超过六十尺高,设有殖民者的工程站和设备完善的空港。平台随时垂着头,被沉重的负载所累,行动时却似优雅的水禽,步伐非常轻盈。白天利用太阳能飞舞放哨的金属云雀先后归巢,只见数千只鸟儿列着队,折起黑色翅膀降在平台上。不多一会儿,整座平台便插满黑羽,像一只鹳的倒影。

    扁酒壶只剩少许液体,朱利安·索尔惋惜地听听,然后眼光冲下,说:“欢迎参观金属嘉年华。”

    “包括刚才炸开的?”

    随着他一句话,肌肉与神经自动开始运作。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杰罗姆没打算抱怨,因为爬起来的雷文早就相貌大变:奇特的光线由皮肤薄弱处向外透散,眼底冒出不少枝形光晕、把颧骨照成两座光溜溜的小丘。远看他不过稍具人形,更像一具灌满甲烷的绸缎灯笼,溢出来的热量快把他的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雷文周身的异光吸引,缓慢转动着茎部,像渴望糖果的小孩。杰罗姆以为目睹了一起人体自燃事件,可惜雷文火炬般的外形非常稳定,至少还能燃烧好一阵。

    从甲虫小小的天地中挣脱,杰罗姆·森特不禁狠拍自己的头。

    想清楚这点,杰罗姆板着脸迈出下一步。

    主人脸上寒意更浓,却把声讨对象转向自己的信使。“你说‘路贼’?我给你的人是废物。”

    “时间带走了他们,不是匕首。天呐,我生在几乎没有犯罪的年代,你能想象吗?那些运行良好的社会组织?乏味但富足的生活?当然你不能。人们犯不着互相残杀,热衷暴力是件稀罕事,假如你精力过剩,大可以参加探索深空的疯狂计划,把生命花在有价值的方向上。从毕业开始,我差点成了伟大计划的一份子。”

    “叮当,叮当。”撞击声清脆动听。

    ※※※

    ※※※

    杰罗姆顿时感到不知所措,厅内厮打和门外的骚乱越来越慢,他不确定自己是该往前走,还是该掉头逃跑。站在先知旁边,约瑟夫·雷文稳若磐岩,只是伸手打个响指。

    “换个角度,世界还蛮有趣的。”约瑟夫·雷文生硬地笑笑。“咱们走。”

    “不,不,不!我等得太久了!”褐色眼睛里迸发出亢奋的光,实际上相当吓人。杰罗姆没想到造成这种反应,再要抽身已来不及。仿佛怕他凭空消失掉,艾傅德捉住他右手,激动地发颤。“说真的,我早就厌倦了重复过去,重复做过的事和说过话!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虽然我知道的不算多。”他像个被喜悦冲昏头的布玩偶,面带焦虑巡视了一圈,发现屋子没塌海水也没涌进来,这才把声音降低到正常水平。“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倾诉,毕竟,我的旧友全都进了坟墓。”

    发现雷文的男仆目睹了全过程,其他人也先后感觉到异状,杰罗姆不得不站起来,诅咒着准备一道“误导术”。虽不清楚她有何目的,但这样做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趁双方眼神交汇,杰罗姆把他同记忆中的神秘法师两相比照。

    朱利安语调忧郁。“不会是场简单的谈判。”

    杰罗姆推开身边一株作物,想确定一下方位,指尖却传来清晰的痛。这棵“作物”赫然是张金属人脸。嘴微张,眼半闭,正哼着小曲自娱自乐。人面花随风轻摇,脊椎构成的主干上挂着杰罗姆几点血浆。

    杰罗姆手扶栏杆,风把他一身戎装吹得猎猎作响。在令人惊骇的高度之下,目光穿过大段冰凉虚无的夜空,他俯瞰着混凝土鸟笼般的城市。几秒钟里直觉告诉他,罗森里亚正在燃烧,随后他才意识到、那只是灯光带来的幻象。

    主人一摆手,失去的声音又回来了。

    “眼睛漂亮。”杰罗姆·森特由衷赞叹。他抬头,脖子里一长串萤石项链风铃般发响。

    “至少我试过,试过挽救每一条性命,包括敌人……真希望你能活,去随便什么地方,找一个女人,真正安顿下来。”笑容饱含苦涩,“不过马上,全完了。”

    杰罗姆听见自己说,“镇定,还有机会——”可一声呻|吟打断了他,让他感到事情不对劲,低头去看左边的胸膛。原来一根羽箭射穿了锁甲,尖端由背后突出,半截箭簇洁白如洗,鹅毛上还粘着一只小飞虫……飞虫嗡嗡振翅着,徒劳地尝试起飞。

    “叮当,叮当。”他不为所动,继续拨弄脖子上的乐器。寂静很快被打破,背后响起粗噶的呼吸与急促的踩踏声,然后入耳的是齿轮和转轴的咔哒响。

    “在下逐客令吗?”

    “请接受我的歉意,大人。我的随从是乡下来的粗人,从未目睹您这般威严,一时惶恐冒犯了阁下,恳请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胶体水域中充塞着离乱的梦,有些属于他,有的则完全陌生。某些梦境不像普通液泡那样呈卵圆形,而是奇形怪状,透着短命和疯狂的劲儿,多看一眼便增加一分惊悚;反观身后,无数凝胶冷却多时,结成坚硬的琥珀,把曾经的点滴回忆牢牢封存。身后的凝胶体积如此庞大,往上看直达天穹,被时间压出一道弧形浅边。回头看令他的目光凝滞,杰罗姆必须用力眨眼以免被回忆粘住。不过至少,这里同外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回头路。逝者不可追,他必须继续前进。

    说着说着,艾傅德情绪不再高亢,沉下头道:“艾文是实验中最年轻的机型,理论年龄只比我大三个月,之前它管理跨大洋的海底客运线,照使用目的判断,应当是个刻板又无聊的测试者,只懂安排交通这类事。但结果出乎预料,它是我见过最像人的家伙。我们断断续续参加了三个月的测试,有默契的配合,有激烈的争吵,我喜欢扮演强大的巫师,它热衷于担当创建世界的角色。最后他们干脆停止艾文的工作,把时间都花在玩游戏上。那是怎样一段好时光呀……最后一段好时光。如果当时我明白实验的目的,不知道与它的友谊会变成什么样?”艾傅德带着无法形容的表情,所说的让杰罗姆深感费解。

    ——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

    “败势已成,再不突围就走不了了。”

    “艾傅德,你这是在干嘛?”

    眼前闪过骨折截肢等种种惨况,慌乱中他不知从哪挖出一段尘封的回忆,猛想起当年在协会见过的场面。

    意识到头脑中的想法完全透明,杰罗姆不再隐藏自己的反感。

    杰罗姆舔舐伤口,撞击声再度从他颈间敲响,“叮当,叮当。”这样单调的时候岂能没有伴奏呢?杰罗姆意识到许多双眼睛在死盯着他看,还有不少活人潜伏在人面花丛中,大多充满敌意,身体瑟瑟发抖。铁锈味,血腥气,活物的体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杰罗姆感觉自己被烤脱了皮,接着发现手边摆着一杯淡啤酒,甚至添了三大块冰。他暗自谢过上天的恩赐,把整杯劣酒一饮而尽,竭力控制住快抽筋的肌肉。清凉的啤酒甜美得不可思议。

    爆炸之惨烈缺乏起码的真实感,杰罗姆·森特交叉双臂近一分钟,似乎这样做能提供些许保护,令他不至于被吹到地狱最下层。末日景象在心中逐渐消散,睁开眼吞没地平线的白光历历在目,但重影和散光背后不过是家肮脏的小酒馆,热空气也换成了腥咸的海风。

    同行的两位胸怀叵测,难说打的什么主意,这会儿都安静地注视他,眼角眉梢锁着太多奥秘。杰罗姆抚摸右胸不存在的箭伤,现在那儿光滑平整,但疼痛教他明白,梦中所受的伤是洗不净的。这时假先知洞悉了他的犹豫,眼光闪烁,在他脑中投射出一个意象:

    冰水似的眼神,拖长到不可思议的影子,瘦弱的女孩表情很不对劲。她对杰罗姆示意。“过来吧,森特。我们时间不多。”

    “关于‘要是我有个妹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的事。她好得很,森特,而你本性难移,任何姐妹也救不了你。”

    雷文摇头。“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辞无所谓。关键是,当你处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将不存在任何偶然。”

    约瑟夫·雷文转动秃头,目光锁定坐在左上角的五个强人,不屑道:“加尔和吉森,一双软蛋,给野狼操了。把他俩的软蛋名字抠掉。”贴身侍从谨遵指令,竟真从羊皮纸上抠出两个洞来。

    杰罗姆应声低头,发觉手中正攥着一鞠似有实无的球体。球体的三分之一已被填满,鲜活的情景在球体内荡漾,像灌满清油的廉价水晶球——正是“广识者”赠与他的灵魂毒药。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杰罗姆忍不住一阵心虚。

    “借口,理由,死也不肯面对失败。至少妓|女的嘴用得和肛|门一样好,你得承认,这点上你不如人家。”

    禁不住催促,他含糊答应着,稀里糊涂参加了游戏。两粒骰子不断滚动,对面的人用好听的嗓音绘声绘色讲起来。“在一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国度里,黑暗已完成对世界的掌控,这是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即便如此,人类内心的激|情并未消逝,仍有少数人沉迷于光荣和梦想,梦想在广袤大地上展开自由的探险。”于是代表杰罗姆·森特的棋子在一张8×12的厚纸板上开始移动……等等,我这是在干嘛?

    杰罗姆服从先知的安排,站到圆心正下方,脑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随着推杆运动,大量冷风呼啸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杰罗姆忽然感到飘飘然……不,是彻底飘起来了。

    旅法师的右手突然加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别、往、那、儿、看!想跟我一样吗?”艾傅德发现了两名偷听者,再也坐不住了,嘴里吐出快速低沉的词句,“毒瘤!毒瘤!你听清楚我的话:‘支配者’永远处于‘浸润状态’,他们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却没有自己的时间线,只能利用你来追踪我……别受他们的蛊惑,否则你会被困在时间的牢里——”句子没完,人已经站起来,艾傅德打碎啤酒杯,用一块血淋淋的玻璃在墙上刻画。

    ——当着守卫的面?脑子有问题吗?

    “了不起,连雷文都能唬住,难怪这么强硬。”邻桌人轻笑,对糟糕的环境视而不见,同样关心起主人的动向。杰罗姆换上外交表情怂恿他几句,“爱打扮的皮罗斯”很快和盘托出。

    冰冷的逼视让杰罗姆忍不住心虚,涌起强烈的危机感。随后出来的德怀特故意叫他难堪,顿一顿才说,“出发不久碰见几个路贼,射死一名护卫,耽搁了三刻钟。”

    想不到有人敢唱反调,死灵法师等于当众落他面子,约瑟夫·雷文那张脸变得可怕极了。只见他眉峰高耸,抵住额头一段青筋,同时嘴角下拗,像遭泥石流冲毁的桥梁。主人跟六岁儿童似的,杰罗姆没见过这么随意的怒火,而这把火快把他也给点着了。

    “开门的钥匙,请。”

    杰罗姆无从回答,尴尬地朝两边看,想把话题引向健康的方向。但随意一瞥让他也僵住了:另一桌坐着假先知和发光的雷文,两人若无其事,面前各摆一杯饮品,做出随便听听的模样。

    “你总喜欢胡思乱想。”

    迅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了临界点,气流汇成一股巨力,扯着他越发靠近顶部的黑洞。杰罗姆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她一眼。“风送器”这个词拂过脑际令他如蒙锥刺,深心里紧缩了一下。先知并不作答,气流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被“砰”的发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处。

    打开怀表看时间,莎乐美应当正准备晚饭。这一趟“红松鼠”号出海远航关系到投资的成败,若不能赚得利润,他在格罗梅的贷款会让他倾家荡产。但愿如“广识者”保证的那样,什么“巧克力”不会做成一笔赔本买卖(见第二十八章《马戏团》)。

    两秒钟没过,斜对面一名强壮男子孤零零站起来,发出一阵犬科动物才有的、进攻前的咕噜,脸上写满将欲吃人的表情。杰罗姆刚进来便注意到他,看那身野性的打扮,难保不是“叉叉城”狼王本人,来找自己讨回“火柴帮”的旧恨。巨型狼人他真没见过,估计不像家犬那样温和。

    “十六年优质教育,专攻方向是‘自组织系统复杂心理学’。”

    杰罗姆揣摩着雷文的伎俩,估计他施展了强效“耳聋术”,或许借拍手瞬间释放的震波麻痹了众人的听觉?不过以下情况超出他的预计。约瑟夫·雷文压住了场面,开始列举今天讨论的事项。

    ——我的生活竟然是,呃……一锅热果冻?

    “比预计晚到一小时。你觉得你那点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着脸说。

    经过定向加压,声音清楚传进了每一双耳朵,说完这句话,杰罗姆几乎把一口气全部耗尽。宾客们交换着惊诧的目光,对他的技巧、尤其是胆量刮目相看。孤军奋战的滋味很不好过,杰罗姆用一个极度弱化的“咆哮术”贯穿雷文的屏蔽,他这时倒希望杜松来当自己的靠山。杰罗姆冲奥森做个“立马滚蛋”的手势,把他敢出屋去。奥森一脸委屈地走了,杰罗姆没工夫过意不去,再晚点唯恐他被雷文宰掉。

    艾傅德抱歉地笑笑,“和你说话同样是种优待,我不记得上次随意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以来,我时刻活在别人的故事里,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正确到没有第二种答案。必须纠正艾文干涉因果链条造成的裂缝,必须挽救快要倾倒的大厦……我永远都在旅行,总有干不完的活,像一张书签夹在两页纸中间。别人的目光让我累死了,可如果我不干,倘若躲在某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不会就这么消失呢?”他显然陷入了恍惚,迟疑地问,“我一直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存在,全是它对过去对我的回忆吧?我看来像真的吗?”

    这番言论在宾客中激起强烈反响。约瑟夫·雷文慷慨放话,左边一帮年轻人立即满堂哄笑,或者敲敲打打,或者拿响亮的口哨表示抗议,自尊心比杯垫下的跳蚤反应还快。反观右边的熟人团体,对雷文的霸道习以为常,甚至有人故做倾听状,一旦需要马上可以替雷文捧场。主人的言行让杰罗姆忍不住撇嘴,凭他这心性,当学徒侍奉导师慢慢积累阅历是不可能了。难道大法师就应当与众不同,要养成用鼻孔说话的习惯?

    “呼吸,森特,吐出空气。”她满头乱发与向日葵一起狂舞。

    雷文目光炯炯,高举双手宣称,“哪怕只剩一口气,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个敢爽约,我保证他生不如死——”

    “有烂人跟我报告,说该借机清偿债务,把地产钱粮,婚姻契约,人力工时的账统统结清,省得打起仗来耍无赖。没错,新上位的蠢货只懂打打杀杀,不懂欠债还钱,给债权人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再强调一遍:倘若欠债的作战勇猛,被人剁狗一样砍了,他欠的烂债始终跟土地连在一块,接班人最迟有一个月还款宽限。所以,今天第一件事是讨债,其次是联合剿匪,最后咱们谈谈战争事宜。”

    他隐约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万分焦急。女子左右还有几颗脑袋探出来围了一圈。杰罗姆能认出他们的轮廓,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却辨不清每一张脸孔。

    屋子里人数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长木桌为界,客人们自动分成两群。左边一批人年纪轻轻,个个十二分警惕,腰里别着弯刀细剑流星锤,模样如临大敌。其中最惹眼的要数左上角端坐的那位。身穿灰皮衣黑皮裤,长满胸毛的上身半裸着,两臂肌肉暴胀,像即将撑破的肠衣的香肠;身后紧随四名壮汉,属于保镖之类的货色,身上未着盔甲。左手边的其他人最少带来两个护卫,四五个小团伙界限分明,把一楼前厅挤掉一半。

    “很可惜不是。狼王是个神秘人物,只派手下小弟替他与会,雷文的帐也敢不买。传说狼王从不在有屋顶的地方常住,两手各有六枚利爪,切削金属像热刀切黄油,每逢朔月,总跑到野地里跟怪物交配,那命|根|子足有三尺多长……嗯,这个随便一听。总之世风日下,咱们普通人只好忍气吞声喽。”

    艾傅德吃惊的表情令他摸不着头脑。“我的事?你居然想知道我的事?可这不是我们该谈的!何况,今天你早来了一百三十五秒,在这个时点上谈论我的事已经破坏了规矩,许多许多规矩……”声音越来越弱,他表情非常矛盾,既有难言之隐,又隐含热切的期待。

    群山之巅高塔林立,左右打横排开,之间以长长的黑色缆线相连,像结满蛛网、伸向天空的五指。天上还蒙着雾,昼夜难分,山脉尽头的空气青里透白,仿佛被扯到快要撕破的薄丝帕。

    这样安排对一个没有味觉的人真的太贴心了。

    “略过这段,谢谢。”

    “欠你的,还给你。”眼神绝望平静,他轻声道。

    “有两个没来。”贴身侍从附到主人耳边,讲话声音却很高——雷文家的强势跟疟疾类似,传染面极宽。

    这时贴身仆人再度附到他耳边,嘴唇动弹,却听不到丝毫风声。顺着男仆眼神所指,杰罗姆不由眯起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大厅外面一撮人姗姗来迟,穿衣打扮恰似一伙流民,乍看以为劳动营的苦力逃了出来。这伙人的领袖、曾回绝过杰罗姆的年轻的先知站在大厅门口,身披着肮脏的貂皮斗篷,怀抱一盆向日葵。

    “婊子样的野狗!我兄弟的血还在你脸上,你吼个屁!!!”

    “谣传红水河台地来了厉害的巫师,操了领主的女儿,占了当地的丘堡,喜欢把人变成石头取乐。说的可是你?”周围诸人无不瞪圆了眼珠,关注起杰罗姆这个低调的恶棍来,气氛比刚才还要肃静。杰罗姆心中不忿,心说接收了“火柴帮”大量壮劳力,事实真相难道你会不清楚?

    距离地面十五公里,蒲公英爆炸了。

    嗖,嗖——

    夹着碎石屑的风锐利如刀,脸颊多出几道划伤……他的呼吸又浅又急,身体如风中柳叶,和看不见的舞伴共舞。左、右、左,眼睛几乎跟不上夺命的节奏,直觉却疾呼救命:危险!危险!……一次本能的闪避,几乎扯断自己的韧带,仍躲不开重重一击。叮!刀剑相交,仿佛两根点燃的仙女棒……杰罗姆虎口破裂,短剑顿时卷了刃。

    “时间不怎么重要,”旅法师眼神迷茫,“不朽也不怎么重要,真奇怪,以前我对‘永远活着’抱有那么幼稚的热情。现在我愿拿永生换几分钟的独处,几分钟就行。”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罗斯·塞尔文’,如你所见,塞尔文家的长子。塞尔文家经营祖传的流动牧场,领有大块常绿牧区,包揽了本省的呢料作坊和高级成衣作坊。因为本人名字太过严肃,熟人都叫我‘爱打扮的由诺’,还有个别名叫‘英俊小生’。只要夸我两句,咱们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哟!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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