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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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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私者”佩德罗身穿万年不变的亮面礼服,羊皮手套揉得皱皱巴巴,尖头靴还来不及上光,两撇小胡子由于期待而微微颤抖着。

    凯文晕晕乎乎,打理着脑袋里的浆糊,无暇关注小虫子的诡谲动向。除了可怜的牲口,离他十多码外,还有两个人在暴晒中蜗行。

    做着足够掉脑袋的买卖(凯文摸摸脖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何种风险),本不该节外生枝,但佩德罗的一位老相识向他引见了一男一女,托他将二人顺路偷运过境。女孩是个抱骨灰坛的小哑巴,男的自称是她养父、一个病弱的独眼老头,随时一副要断气的死样子。

    凯文疑惑地问:“如果他能随便过境,干嘛要出大价钱给别人赚?再说钱都付了,怎么保证人一定送到呢?”俗语说“佣兵的信誉不如狗”,走私贩子也强不到哪儿去。这话他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及时忍住了。

    凯文昏昏欲睡,一再提醒自己饮马的时间到,同时忍受着面颊和脑壳的锐痛。日光拖得越来越长,露天地里的每样东西都插上了铁钉似的尾巴,任凭热风翻卷仍纹丝不动。“臭鼬”图米热得浑身冒汗,领子和腋窝积了大片白色汗渍,体味令人窒息。他捅捅凯文的肋骨,打发他去领队车上搞点酒精来。

    “古代摩曼语,掺杂了一点深渊俚语。”佩德罗的声音极其沮丧,像被铁链拴住的猎狗,“见到字据我才明白,委托人要么是个恶魔仆从,要么就是恶魔本人……一张字据已经够啦,咱们全都跑不了!”

    刚才一大团云砧曾与他们齐头并进,却没能翻过西面山头的阻隔。车队初登上省道时,不少人满怀期待,呆望着林木线的另一边——天空泛起阵阵惊雷,叉形闪电频繁舔舐着榆树和山毛榉,像火镰疯狂磨擦燧石,试图点燃那连绵的、潮湿的绿边……很可惜,滂沱冻雨很快减弱,他们这头连一缕凉风也无,继续经受着秋阳的烘烤。

    凯文用力摇头,“我兄弟……”

    一开始,走私的骡队途径军事分界线以西、被王国正规军掌控的普罗什科城,虽然和城门的守军早有默契,但这次运输的并非茶砖,而是封入蜜蜡的复合铝材。边境有个神秘买家愿用金锭大笔收购,充当远射弩的弓片,经过正确的组装,新型强弩能在几十码外洞穿厚板甲——国王的骑士肯定不乐意听见这个消息。

    “我还奇怪,干嘛非接这单呢。”图米点着烟斗,好像随口一问。

    领队佩德罗甩开箭步,打车篷里窜出来,把凯文吓了一跳。

    凯文·格瑞怀疑自己已经中暑,他的意识陷入一个封闭的循环,还停留在上次的篝火之夜。凯文模糊记得,车队在“野驴驿站”卸货重整,交通工具换成了大型篷车,他和“铁砧”合力往车上滚了两桶好酒……十来个新人被领队雇佣充实队伍,他们跟新来的家伙趁着夜色胡吃海喝,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先后下了肚……领队高唱一曲“吃了我,鳄梨”,又唱一段“风流寡妇”,男中音竟然相当动听……凯文·格瑞的记忆维持到离开营火、找一棵老榆树小解为止。

    凯文感到一头雾水,只好随他回到领队的篷车前。他惊讶地发现,佩德罗站在露天地里,白脸庞闪闪发亮,像根半融化的蜡烛。“白眼”老乔躺在车篷下不见动静,难道受了伤?“铁砧”平时和老乔形影不离,此刻竟不知去向。

    不出所料,没等他走到第三辆车前,这只鸣禽已招来数以千计的同伴,拧成了一股唱着C小调的沙尘暴,疯狂攫取一切昆虫活物。

    图米用旁观者的态度说:“算上‘铁砧’,已经失踪了七个……还是八个人?有谁跟咱们耗上了!不过,眼下几位老伙计要么卷铺盖卷,要么生死不明,再迟几天的话,老大,你可就全凭自个啦!新来的一帮谁都靠不住。”

    也许五分钟过去,也许只有十来秒,痛苦烟消云散,跟开始时一样突然。凯文抬头再看,女孩已没影了。或者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妓|女,甚至是一个逃跑的奴隶,可不知为什么,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凯文自问,难道某天夜里喝多了酒,我有对她怎么样吗?

    佩德罗阴沉着脸,“你小子呀,是没尝过猎人的厉害!”

    这身浪荡子的打扮能把一般人活活热死,但佩德罗一滴汗水也无,通常都龟缩在阴影里,像个极度畏光的白化病人。这段日子他挺不好过,基本不敢在白天露面,半夜成为他的活跃期,总要搞些小花样丰富夜生活;等醉酒的伙计们干起架来,才算结束了又一个寻欢之夜,躲回车里呼呼大睡。

    “你从来都这样!一、一、一向这样!”安格斯结结巴巴地说。

    “把眼珠瞪圆呀!怕是强盗设的路障!”

    一只漂亮鸣禽掠过他,尖嘴吹出多变的口哨。凭借多年来不务正业的经验,凯文断定,这只蓝色知更鸟在说“来呀来呀!现吃现卖,谢绝外带!”反正诸如此类吧。

    密密麻麻的秋蝉爬满枝杈,疯狂鼓噪着腹腔。求欢的合唱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吱——吱——吱——吱,像拨动断了三根弦的鲁特琴,焦渴的调子听得人口干舌燥。

    尽管日头歹毒,车队前面仍聚起一拨好事者。“死树”是棵多年生的赤松,豁口位置参差不齐,松油味浓重,看不出是怎么断的。赤松拥有茂密的树冠,正处于最佳的生长期,莫名其妙,变成了横在路上的沉重障碍。

    佩德罗仍然摇头,却不再提出反对意见,凯文不禁猜测他之前究竟吃过什么亏,好端端吓成这样。这时车里的老乔突然咳嗽起来,呻|吟着动弹几下。三颗脑袋立刻凑到他跟前,图米抓住老乔枯瘦的手,耳朵贴到他嘴边。老乔含糊地嘟哝着,只听见“灰!灰!”这个字重复两遍。

    其余两人一块瞪着他,却没人先开腔,凯文只好硬着头皮说,“射箭时,弓弦的响声比箭飞得快,兔子之类的猎物耳朵特别好,有经验的猎人不用响弓,只求一箭毙命。不过即使不成功,兔子也不会反抗,扑过来没啥危险,但聚在一块的大群动物就不同了。比如说鹿群,力量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单单警惕性没那么高,适合长距离追猎。打这样的猎物不能硬来,得动脑子,设好陷阱声东击西,有时故意让弓弦发响,好驱赶动物往陷阱里窜。万一要面对面了,雄鹿顶死猎人其实很简单,没脑子的猎人各方面还赶不上一头鹿……我觉得咱们就像一群鹿,被人牵着鼻子走。猎人啊,无非是想靠鹿群过冬,不管他是怎么说、怎么干的,要吃肉才是真话。也许猎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凶,只要鹿群聚在一块不上当,就能叫他空手回家。”

    图米擦着汗,手臂的汗毛都打了结,犹豫一会儿才说:“跟我走,有事商量!你不用帮腔,只要站我旁边就行。懂吗?”

    “阴、阴、阴天了??”

    图米叼着熄灭烟斗,半天才开口,“陀螺的话不是没道理。咱们吃过大亏,懂得人家的厉害,心里先抱定了完蛋的意思,可正因为这样才容易给唬住。细想想失踪的那些,的确是先挑了软柿子捏,然后才轮到扎手的,好像‘猎人’先前底气有些不足,但时间一长,活儿干的越发顺手了。”

    阳光和热浪无孔不入,唯一的树荫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占据。秋蝉堆成堆疯狂吟唱,似乎明白这一波高温是个卑鄙的陷阱,其实它们早已错过了夏天,没机会产下后代了。

    上次举火做饭应当是两千年前的事儿了。

    反应半天,凯文才意识到“陀螺”是自己的外号,“刚才跟老乔采药呢,凭他那块头能躲到哪儿去?”

    “山坡上滚下一棵树,该死的路给堵了,幸亏没把人砸出屎来。”

    “那会儿财迷心窍,我就说这趟活儿风险太高了,按价码只能捎一个上路。谁曾想,老头痛快得要死,说只要送他女儿到霍顿勋爵领就行,还说他稍后就到。哎呀呀,口气之大,跟长了翅膀会飞似的。”

    打从那晚起,凯文的脑袋就朦朦胧胧,不特别管用了,偶尔有耳鸣头晕的时候。幸亏“臭鼬”图米从老乔那儿搞来些药丸,逼他干嚼了几天,苦涩的汁水纾解了疼痛,左半边脸也重新有了知觉,火烧火燎的,但愿不会留下一道疤瘌。

    凯文算算时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没错,这钱比贩运武器难赚得多,已经搭上了好几条人命!

    “臭鼬”图米坐在凯文身边说:“罕见,这是十三年蝉呀!地下的虫子拼命往上爬可不是好兆头。”

    图米从装金刚石的袋子底下翻出一张纸,按照折痕展开,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绿色的文字,硫磺味扑面而来,像条条生锈的蚯蚓。

    面对笨嘴笨舌的老伙计,安格斯的意思凯文都明白。

    山势右高左低,“蓝雨蛙大道”顺着南北方向笔直的山麓而建。热风从高坡的栎树林刮起,卷着如潮蝉鸣漫过干枯的山水沟、攀上路基石、粘住车轮轴、直至滚落那荒草漫卷的陡峭悬崖。

    “臭鼬”图米反射似的吐一口痰,把石头连同袋子掷还给主人,连忙摆出驱邪的手势,喃喃乞求银币之神的护佑。

    谁知爱情果真是不把准的事儿。雪莉·金轻松敲碎了凯文·格瑞的心,淡出了他的生活,只留下许多苦涩的领悟。两兄弟再度和好如初,暂时不必为某个外来者怒气相加了。

    是个漂亮姑娘,没错。尖尖小小的脸庞惹人怜爱,干起活来干净利索,除了不说话,她算是无可挑剔。但出于某些原因,凯文不喜欢她,一丁点也不。

    否认着脑中荒唐的念头,凯文表情狼狈,感觉越来越像个傻瓜。偏偏这时,头痛变成一只乱抓乱挠的野猫,脑袋里仿佛存在什么多余的部分,压迫着眼球,令他的全部视野扭曲加宽,连对时间的感应也出了问题。周围的人行动越来越快,疯狂穿梭来去,鸭子般扭着屁股,嘴皮子一掀吐出二三十句废话,像一群哈哈镜里的魔鬼……只有那姑娘不受影响,继续专心盯住他,挂着毫无道理的怨恨表情。

    他耷拉着脑袋,几乎夹在两膝之间,病恹恹坐在驭手的位子上。车棚投下少许阴凉,连这点影子也让脊背不堪重负,两肩形销骨立的,仿佛一只被人倒提了双翅、拔过毛的火鸡。拉车的马状况比他还糟,嘴巴渗出一层白沫,在秋阳暴晒下勉强拖动着篷车,鬃毛被热浪蒸得油亮……虽说日子迅速滑向深秋,但气温越来越高,山地间的气候太诡异了,给远途旅行造成很大麻烦。

    没人乐意顶着烈日干苦力,领队又在车里装死,剩下几个人一合计,都同意原地暂停,让牲口歇歇脚。不知哪位支起了遮阳棚,于是不大一会儿,兵器换做啤酒杯,人们顺利地开了牌局,铜板和镍币在汗涔涔的手掌间传递。仍有个把人想要保持警惕,但敌不过热浪,过会儿也都各自休息了。凯文倚着车轮辐坐下,一边嚼草叶,一边设想如何去说服安格斯。幸好头疼过去,脑袋重新开始了运转。

    佩德罗脸色更苍白了,简直要渗出惨绿来,“袋子,自己看吧。”

    发觉气氛越来越僵,凯文不得不打破沉默,“老大,敌人的厉害我一点也不清楚,但这事听起来跟打猎似的,我想……”

    “乌鸦嘴滚蛋!”

    “先休息一会儿,落落日头再搬。”

    “把石头看得比命还重,你的确不怕死。呵呵,更别说同伴了。”

    佩德罗叹口气,恢复了一点平时拿腔拿调的派头,“对对对,我一看这种情形,总不能一口答应不讲价啊。”

    “老大,都到这地步了,给兄弟们交个底吧!”图米试探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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