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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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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洛丽划着桨,河面上水波荡漾,好像玫瑰染红了夕阳;为了纯洁的安妮·洛丽,我愿溘然长逝、埋在茂密的芦苇荡,时刻把那爱的苦杯尝……”

    西方天际满月孤悬,月面上的环形山清晰可辨。这时没有多少风,“伤痕女士”拖着一溜云迹悄然滑翔。不同于现实世界,月亮还不是暗淡的钢架结构,而是一轮清晰、娴静的亮银盘,让从未体验过撩人月色的杰罗姆·森特浑忘了呼吸……地面生长着茂密的冷杉,周遭渺无人烟,仅有一条铁轨笔直向西。他们乘着西伯利亚的上升气流,循铁轨而行,飞越静谧的皑皑雪原,唯有孤单的影子相伴。

    把装满银币的钱袋抛给约·约尔,杰罗姆叮嘱一句。“找家旅社安顿好大伙,我随后就到。”说完他身形一闪、没了踪影。

    雷文的话引起杰罗姆的猜测。“大人物”这般绝情,显然预示着约瑟夫·雷文寿数将近,倒不如把资源转移给更具潜力的使用者,隐约有些新人换旧人的意思。他无法揣摩当事人此刻的心情,不过老家伙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向我收债?恕我难以接受。”出于兔死狐悲的情绪,杰罗姆试图绕着弯开解他一下,“照你的意思,确实存在宿命,‘大人物’能决定世界的方向?可实际上,每个使用‘预言术’的人都体验过随机性的力量。无数选择相互叠加,逐渐累积,构成了一系列结果,而因果的转化随时随地都在进行。我不信有谁能与自然相抗衡,在事件发生以前就消灭掉所有变数。”

    胸膛怦怦直跳,杰罗姆明显心动过速,为了防止昏厥,他只得连吞两片镇定药,然后后默念法术,用微弱的电击迫使自己安静下来。他大口呼吸着,直至心率恢复到可接受的水平,然后死盯住对方,清楚地说:“我必须知道。”

    雷文犊皮纸样的皮肤起了一层褶皱,“我恨透了多余的解释!好吧小混蛋,为照顾你那可怜的智力,让我用正常语序来说明——我向你索要雷文领的土地价值,以及训练你这颗榆木脑袋的花销。条件很简单:一旦形势不利,我需要‘广识者’提供庇护,保证我在肉体死亡时仍可获得意识的延续。”

    年老的约瑟夫·雷文说:“过去与现在,正确与错误,回忆和现实。你看见千万个碎片之一,也是不断更新的生命历程。即使重温一些旧回忆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到现在为止,你仍想知道吗?”

    哨兵闻言松了口气,“哦哦,高登爵士,他经常从下面经过。其实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兄弟,这份薪水可不好赚。”

    约瑟夫·雷文冷眼相看,“我再说一遍,我还没入土呢。了解更多信息不会让你好过。信息是力量,信息是重负,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神秘的领域会对你开放,同时意味着卷入凡人无法应付的重重危难。而且最终,这些信息会要了你的命,你所谓的‘亮光’不啻于引火烧身。你不信命,却一个劲把脖子往绞索里套,想死直说,口舌上逞英雄真他妈恶心。”

    “有人管这叫‘传送’。”电火花劈啪作响,约瑟夫·雷文评论道,“声势比得上焰火晚会,效果不如一根仙女棒。愚蠢。”

    三人面前摆好加过清水的桦树杯,雷文将晶莹的液体倾入其中,阳光下呈现琉璃般的质感,气味如初酿之年盛夏的花香。哨兵一口饮尽,杰罗姆和雷文各自轻啜着,气氛顿时缓和不少。连缺乏味觉的杰罗姆都感到脑子里的化学反应,像含着一小口冰镇的丝绸,想象它是何等甜美与甘醇。哨兵三杯酒下肚,开始不停地眨巴眼,雷文冷笑不语,看着他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力量决定一切,少扯废话。”

    “你!就是你!你以为你是壁虎啊!”

    本以为这是一次友好会晤,没想到燕尾服下藏着一柄巨剑。杰罗姆措手不及,被初次碰撞搞得晕头转向。冲击波噗噗爆开,大气压力发生激变,令碟形岛屿为之震颤。它们似虚还实的躯体有一部分竟然相互重合,挤出大量雪花般的伤痕,犹如两只高速互碰的水晶球。女士和舞伴同时发出鲸鸣,用翅膀拨开乱流,受伤的部位电光频闪;两只笨拙的大家伙并不放弃,重新规划路线,试图冲击对方脆弱的尾部。像所有大质量物体一样,惯性定律让他们的接触显得又慢、又重、完全无可避免。这一次,舞伴成功撞上女士的左后腰,激得她被迫流动起来,引发了惊人的压电效应:由接触部位开始,爆炸式的电火花沿神经回路飞窜,将她瞬间点亮为千万千瓦的白炽灯,照亮了整个夜空……

    坠落过程中雷文不紧不慢地跟着,观察他如何调整姿态、施展“羽落术”稳住身形、再把马硕家的三脚鸢旗帜当成风帆来使用。杰罗姆惊魂烧定,心中满是怨气,若非提前为探险活动准备过法术,他这会儿只好一边尖叫、一边指望抓住老混蛋的衣角了。

    搭讪的那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穿着件脏兮兮的学徒法袍,短发像稀疏的鼠尾草,青金色眼睛里的优越感就快脱框而出,一副“搭理你就是给你面子”的表情。由这混蛋的模样判断,他无疑是年轻时的约瑟夫·雷文!

    杰罗姆先朝窗外望:悬浮中雷文第三次施法,钻进凭空浮现的传送门消失不见。他叹口气,回头侦查周边环境。这是个塔顶的开放式单间,家具仅有木桌、炭炉和一把简陋的椅子,凉风呼呼吹过堆在墙根的沙包;单间的角落里竖着一张短弓,弓弦被卸下来,哨兵刚才正给它上油;小炭炉摆在脚边,似乎没有点燃,炉子上的水壶是凉的。

    他不眨眼地盯着,渴望在某个窗边发现一点动静。“伤痕女士”缓缓改变了路线,绕着半空的碟形岛屿疾飞。杰罗姆马上瞥见此行的终点——平台附近还漂浮着另一只透明的巨物!那东西类似于一只虎头鲸,背部频繁闪烁光点,明显在传递着什么。两只巨物兜着圈相互接近,交换无限复杂的光信号,看起来他们达成了一致,三五圈转过,便同时加速……然后发生了初次碰撞。

    雷文停顿了三秒钟,“你不在那里,你不会明白。”

    “人人都曾听说过,但无人能够说出这场战争的由来,任凭你想破脑袋,也别想记起一星半点。没有史学家能找到它的出处,更没有一张纸、一块粘土板曾保存过关于它的回忆。古语说‘眼见为实’,任何事物都需要被观察,否则只能流于虚妄,而记忆是存在的前提。于是我们这些观察员成了战争的唯一证明,大人物将我们召集起来,利用我们的作为载体保存他们的编年史。每一天的梦中,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与他们在虚空中共舞。”

    乱糟糟的市集突然变成一座悬崖,杰罗姆一路窜过卖苹果的摊位,从讨价还价的羊毛商人脑袋上逗留片刻,有个扎蝴蝶结的少女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倒影。当他从各色烟囱冒出来的雾柱中穿梭,不知从哪儿扯下一面画有马硕家族徽标的旗帜,然后被大群惊飞的红头鸽包围。如果径直掉到底,他很可能给城墙下的尖木栅戳个窟窿,然后摔成十七八瓣,比甩在墙上的草莓酱好不到哪去。

    杰罗姆极目眺望,地平线上浮现出一座小镇来。

    看在酒的份上,任何抱怨都要让道。杰罗姆挪两只沙袋当成矮脚凳使用,同时分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巡逻小队的脚步和岗位交接的口令在高墙内回荡,只用耳朵就能确认这里的紧张氛围。“马硕爵士的封臣到齐了吗?”没指望雷文回答,他向哨兵随口探问着。

    “目前你还能跟得上,因为你我相距不超过十五尺,处于法术的作用范围内,所以会愉快地一起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雷文目测着从旧城门直到远处城堡外墙的距离。“不过接下来——”他面朝虚空再度跨步,重力的指向再一次被扭曲。

    杰罗姆为他添上小半杯,再用木勺加水。“城里为何备战呢?”

    几乎在完成单飞的瞬间,他们穿破了虚空。

    “呃,这就是那啥‘传送’?”

    没人搭腔,只听呼呼的风声。喝完了第一杯,雷文说:“习惯它,做好万全准备。”

    ——横竖没人占位,干嘛不呢?

    不再向他求证,雷文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只差一点,杰罗姆就能滑到一间谷仓的顶部着陆,耳边却传来恶意的提醒——约瑟夫·雷文正在施展“骤风术”!气流狠狠将他排开,与他本人的遭遇类似,手里的旗子被吹向无所凭依的半空,严重偏离了正确落点。虽没有被摔死之忧,但与气流对着干很不容易,杰罗姆被迫调整姿势,大头朝下施展“骤风术”。他巧妙地利用反作用力推动身体,掉在一层保护性的气垫上。

    “喂,我说。”杰罗姆飞快回头,瞥见了讲话的人。“准备时间快到了,你不打算找到自己的守护者吗?”

    ※※※

    杰罗姆良久沉默着,无数狂悖的字句被深深烙印在大脑皮层深处,深得再也无法抹除掉。直到斜阳西沉,他不知为何而思考,也未能得出任何结论,只是精疲力竭。等他慢慢回过神,雷文已不知去向,哨兵独守在窗前,拖着长长的影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杰罗姆被裹进一道不友好的风旋中,科林斯圆柱的碎片在他耳边被一扫而光,刚才还无比坚实的大地这会儿比鸡蛋壳硬不了多少。惊骇中,他觉察不出自身的重量,蒲公英一样飘舞着,左右前后全是灰色的虚空,仿佛在浓雾中闭着眼飞行。虽然柱廊粉碎了,但巨大的石像并未消失,反而像一群即将破壳的雏鸟、从岩石里飞快挣脱出来,迎着虚空晾干翅膀——不,那绝不是雏鸟,而是由半透明物质组成的庞然大物。巨大的体积,轻巧的构造,流彩的外表,杰罗姆直接想起他在通天塔时见过的“云鹏”,或者某种闪烁着电芒、游弋在深海的疯狂的水母。

    因为见过这一手,杰罗姆心叫不妙!连忙跟上他。果然,世界一下变成了圆盘形的松鼠笼,以雷文为中心发生偏转,整个方向系统被迫呈九十度角滚动,对“上下”的定义则完全取决于雷文此时站立在哪个平面上。虽说早有经验,但杰罗姆胃里翻腾着,这套玩弄重力的把戏令他很不舒服。

    每个“支配者”都是被“活化”的文化符号,具有各自的内涵与外延,带有鲜明的人格特征和背景来历。第一次“诗歌战争”是他们划定个人势力范围的尝试。“支配者”也有强弱之分,某些强势的将会吞噬、吸收其他符号,经过一番较量,被吃掉的符号丧失了活性,为历史所遗忘,或者融入到胜利者之中,沦为他们的附属。观念生命体的战斗源于现实世界的投影——新兴强权对落后文明的征服、哲学流派和历史思潮的更迭、先进观念淘汰顽固迷信、技术发展挑战伦理道德——我们从未觉察到社会最顶端的“支配者”的阴影,因为他们是活的思想,栖息在智慧生物的集体意识中,分散在各类文本的字里行间。有信息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影子,他们本身就是实现了自我观察的信息流。

    杰罗姆意识到他们不仅穿过了冷寂的空间,同样穿过大量的时间,似乎要赶赴某个十万里外、两千年后的重要约会。“伤痕女士”默默加速,朝空气稀薄的高空爬升。视线被碎云遮挡,杰罗姆丧失了地面的参照物,只好去观察月亮表面新近出现的施工机械,从而判断有多少时间在他指缝中神秘地溜走……失去光泽的月亮每一秒都在变暗,像气灯逐渐烧尽了甲烷,他忍不住轻叹,幸好还有星光提供一点照明。

    “呃,兄弟……”忘了放开他的手臂,哨兵目瞪口呆,迷惑的表情甚至盖过了恐惧。

    雷文滔滔不绝地说着,语调刻板,神情专注,像一本狂风中自行翻页的书:

    衰老的“支配者”行将就木,世间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经过一轮偶像的更迭,旧神祇纷纷消亡,新的神祇在荒原上被竖立起来。新一代“支配者”力量大不如前,他们很快发现,他们的前任欠下了累累孽债。历史绝不宽恕,唯有记忆或者遗忘。上一代“支配者”随意蹂躏现实世界,蔑视一切价值规范,大量湮灭了宝贵的信息,而湮灭信息必须付出代价。在他们所制造的虚无中,在一个个信息的黑洞里,在旧时代的断壁残垣间,黑龙——或者说混沌本身——觉醒了,并将浩劫之后的文明逐步推向毁灭。有理由相信,黑龙诞生自陷入疯狂的“支配者”的残骸,它像一场超级风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意味着智慧生命的最深的梦魇……

    “我深表怀疑。概率的原则承认必然性,但你说的那些情况不属于必然。‘大人物’要是能随心所欲地涂改现实,不受任何制约,那这么多人的苦苦挣扎、这么多的惨烈的牺牲又算什么?毫无意义吗?”

    有些观念生命体逆流而上,不断朝过去跳跃,追踪最古老的记录,然后消灭历史文献,篡改前人的手稿,任凭战火焚毁博物馆和纪念碑,从而粉碎敌人赖以生存的逻辑基础……这种举动也把种群的记忆蚕食得面目全非;还有一些策动着信徒,直接使用物理兵器,通过大范围的生物灭绝铲除文明的火种。他们不再遵循历史演进的规律,陷入了疯狂的死循环,逐渐脱离“支配者”的形态,融合为一场混乱的狂飙。短短个多世纪,过去留下的反应堆相继熄灭了,夜晚重新被黑暗掌控,传教者到处散布绝望,蒙昧主义与虚无哲学大行其道。为了继续生存,现实世界只能选择遗忘——于是书籍被焚烧,数据库被捣毁,那些知晓真相和不愿意沉默的人饱受迫害。伴随着文明整体的衰退,“支配者”数量锐减,已没有那么多资源养育这群疯狂巨兽了。

    “那黑龙呢?”

    事实说明,这样做远远不够。

    光辐射汹涌而来,容纳杰罗姆的液泡轻易破碎了。他脑中的一条救命法术被激活,全身化成电芒,加入到强大的电脉冲之中,勉强避开了视网膜烧焦的厄运。两只大家伙并未分离,反而尾部纠缠,像两条交尾的鱼,然后同时失速,呼呼坠下了高空。

    “的确。勋爵活得越长,暴风眼维持得越久。是该祝他长命百岁。”疲倦地接受了事实,杰罗姆不再关心军国大事,饮下杯中的醇酒。“远的我管不着,关于你提到的‘债务’——”

    “现在你已经知道,并且掌握了真相的片段。”雷文停止描述,唇边浮现一丝含义复杂的纹路,难以确定是何种表情。“我把这一页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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