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龙吟

刻，就在叶风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出的这一刻，就在叶风流着眼泪满面死灰、几无余勇面对人生的这一刻，祝嫣红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男人，她的心在为他而疼、为他而裂、为他而熬煎。

    叶风落地时却连退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碎空刀遥指历轻笙，恨声道：“历老鬼你倒是恢复得快。”

    叶风冷哼一声：“明将军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让刀王出山。”

    砰然一震，二人各自退开二步，再猱身斗在一处。

    龙腾空精通世故，早已看出了端倪，沉声道：“秦兄亦是为了叶小弟好，不然在此四面受敌的境地里，若不早日练成武功只怕……”

    刀王抬首望天，似是对叶风的动容视若不见。胸口却亦是急剧起伏着，双拳紧握，就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般，口中犹是大笑道：“你小子不是叫过我一声秦兄吗？再叫一声试试，哈哈哈哈……”

    “二十年不见，秦兄别来无恙？”两人缓缓踏上峰顶，当先一人长笑道。

    刀王见得叶风豪勇复生、斗志重振，双眼间闪过一丝欣慰，忍不住放声长啸。

    由此亦可见水知寒心计之深，仅凭一掌之力便牵制住三大高手。

    龙腾空也不多言，大喝一声，沉腰坐马，一掌击出。

    叶风转眼望向刀王，满腹问话在喉边徘徊良久终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叶风抬眼望去，见刀王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心头一震。

    叶风身处两大绝世高手中间，却依是不紧不慢，丝毫不见拘束：“忘心七式与腾空掌法是留给明将军的，现在露了底岂不是让敌人笑话。”

    龙腾空双眼大有深意望向叶风：“以武功心法而论，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一任炽热痛烈，或许反是别有天地。”

    叶风虽对龙腾空的威名少有所闻，但先有闻雷怒对其的推重，此时再听得刀王的言语，加上龙腾空相貌清俊，神态自若，对明将军这样的人物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心中钦服他的气度，忍不住亦是放声道：“明将军是我的，秦兄与龙兄你两人就瓜分水知寒与历轻笙吧！”

    刀王惊问：“散复来对我说是雷怒遭水知寒亲手擒下，可是不尽不实吗？”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刚才为何要拼尽全力，不顾损耗真元亦必要让你败这一场？”

    他强迫让叶祝二人真情流露，绝非他一向做人本性。

    祝嫣红双目盈泪：“嫣红实不是公子良配，沈姑娘品貌皆优，才是……”

    叶风循着刀王的手势看去，长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平常。

    龙腾空大笑：“水总管说笑了，以将军府的仗势欺人，若是想与落花宫开战，还用得着找这样下三滥的借口吗？”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龙腾空身形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掌力更是威猛无伦，一丈见方的范围内尽被其笼罩住，气势惊人；而水知寒身形灵动，冰剑变化诸多，巧妙横生，贴身寻隙，每每从不可能的地方刺出，攻敌之所必救。

    龙腾空哈哈大笑，龙行虎步，越众而出，双掌当胸而立，意态豪迈至极，咄声大喝：“炙阳腾空，冷月寒浸，忘心峰顶，水龙长吟！我们若再是这般婆婆妈妈，岂不徒让小辈笑话了？”

    叶风见到刀王神态，心神震荡，颤声问道：“前辈竟是早知此中缘由吗？”

    叶风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几句祝嫣红，又是希望能及时转开话题，一时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梦。听刀王如此问，随口答道：“所谓忘心，自是有种先避情于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刀王的声音犹如当头的一记棒喝，叶风贮满胸中的血气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握拳大喝：“对！叶风苟存于世间，不为名利，不求闻达，哪怕惊世骇俗，哪怕为人不齿，要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痛快’！”

    龙腾空大笑：“历老鬼一向自誉武功诡秘，更是痴迷于慑魂邪术，这一次万万料不到叶小弟有如此坚强的心志，无功受创而返，只怕更是大大打击了其在心境上的修为。我断定以后六大宗师中历老鬼已可除名了。”

    叶风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与沈千千实是江湖闲言碎语生造出来的一场误会，纵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却是未必有心。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前辈莫要误会。再说雷夫人与晚辈相见亦不过数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晚辈也……”

    叶风心中怦然意动，嘴上犹是嗫嚅道：“可是晚辈身怀血仇家恨，原本不应陷身情海，误已误人……”

    可他久经尘世，见到叶风与祝嫣红有意无意间的眼神交汇，暧昧难言，不禁暗暗失惊，一时沉吟不语。

    但后来落花宫主下嫁海南沈家，又生下了沈千千，谁都再无怀疑，只道全是江湖误传，谁料到今天龙腾空竟然煞有介事地将这段情史说了出来。

    要知赵星霜身为落花宫主，就算肯为龙腾空甘废武功，可她若是有了什么意外，不但关系到落花宫的名声，更涉及到数百人的安危，而龙腾空也势必不肯她做如此牺牲。

    叶风忽然惊觉，面上泛红：“嫣红且先安歇，我从小就习惯在野外露宿，便是去外面练功一夜也是无妨的。”微微一笑，转身出门。

    好在叶风从未练过任何门派的武功，胸无成法，是以学起来事半功倍。但饶是如此，也不可能一夜尽通，只能将招式口诀与运功法门尽数记下，待得日后在实践中慢慢领悟。

    水知寒皱眉道：“我与龙兄的过节暂且揭过不提，将军府与碎空刀却是势不两立，再加上历城主的杀子大恨，就算我对叶兄有惜才之意，但若是就此收手，手下亦必然不服。刀王可知我苦衷？”

    刀王欣然道：“这十日老夫便留在此处给你做个护花使者，纵是水知寒与历轻笙齐来，也不会让他们讨得好去。”

    刀王心念电转，已有定计，此法双方各有利弊，亦只有先耗去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高手的战力，己方才有可能全体突围……

    沈千千抢道：“水儿尚未救出来呢，我们可不能这样回去，实在不行便让母亲出面向将军府要人。”

    一股冲天豪气夹杂着似水柔情直撞入叶风的胸口：“叶风原本只是一流落天涯的浪子，只知快意恩仇，不懂温柔滋味，忧苦实多。这几日与你有缘相处，更能得佳人垂青，方知人生亦有快乐。刀王说得对，人生便犹若星升月落般美丽无常，我不过是一介武夫，自幼便少有人教我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生在世，跌宕浮沉，有多少想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求能牵子之手，与子偕老，放任一把痛快，此生更有何憾！”

    沈千千奇道：“雷大哥又没有死，你报什么夫仇？不过，哼！……”

    他……掩闭视听，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践踩在山风晃荡中，如同踏上一条毅然难返的不归之路。

    历轻笙放声狂笑，状极得意：“上次你背着雷夫人，这次我抱着沈小姐，倒真是公平得很。”

    叶风轻拍怀中祝嫣红的肩膀，双目射出异彩：“我不许你死，我们一起去见他好了。”

    沈千千大觉好奇，连声询问刀王。

    可就算苍黄的故事被风掀过之后，谁又能忘得了这一刻放任心音的唿鸣，这一刻放胆纵情的嚣张？！

    龙腾空集气疗伤，耳目却仍是灵敏，闻言闷哼一声，全身一震。

    他的面容如经了千年的风霜，在星辉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种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脉络尽显，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边，状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刀王见了叶风的样子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上叶风的肩头：“老夫这二十年来眼见刀道沦落，一直是郁志难解，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痛快！小子可知你虽惜败于老夫之手，却令老夫仿佛见到了日后如何重振刀道、笑傲江湖的碎空刀，足慰老怀矣！”

    叶风胸中就像被泼了一杯冰水，怒气却再也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叶风心有所觉，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一张侧面似嗔似喜，本已嫣红的脸更是红得通透，在夜色的掩映下清丽不可方物，偏又有两滴珠泪盈盈欲落，忍不住心头一紧，双拳轻握……

    那日在快活楼见到叶风一刀立威，出手之巧，应变之奇，天资之高，均是生平仅见，早已动了传功之念。约叶风来忘心峰，实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希望他能领悟自己的忘心七式，再创神功，将刀道发扬光大；但如此一来却又必是得罪明将军，福祸莫辨。

    叶风头上的两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压力，叮然落地。

    砰然一声大响，那道黑影与龙腾空对了一掌，飘然落在山道上，傲然长笑：“这一掌是奉还给龙兄的。”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红，对着叶风问道：“你喜欢她吗？”

    沈千千人在空中一声轻叱，落花宫成名暗器飞叶流花刚刚握在手中，却忽觉得一股阴力此时方才撞中手肘穴道，再也把持不住满手的暗器，身体一软，从半空落下，重又被历轻笙接在手中。

    这几日在想像中与祝嫣红把臂并肩，在大漠草原上相守一世的等等念头突然间全成泡影，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好梦乍醒，荡然无存，一时心头气苦，口不择言：“你要如何给我交待，去把雷怒杀了吗？”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冲，双手握刀下劈……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厉的去势，却正是劈向叶风的头顶！

    刀王一呆，无言以对。

    祝嫣红道：“雷怒呢？”

    龙腾空再是大笑数声，忽然僵住，双目怒睁，气息全无。

    叶风微微一笑：“我还想着应该如何去救沈姑娘呢，想不到你早已逃出来了。”

    祝嫣红抬起头来，盯着叶风的面容，心中酸楚，面上却竭力保持着一份平和，柔声道：“叶公子敬请见谅，就算夫君已亡，可嫣红家中尚有老父孩儿，本是万万不能陪你去塞外的……”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一任血水从胸前伤口中汩汩喷出：“水知寒，我要你这一生也忘不了我这一掌！”

    无常的命运是否必有这一次无怨的重合？

    适才变生不测，加上众人全都失神于龙腾空所说的旧事中，这才让水知寒不知不觉地潜身暗伏于侧，趁龙腾空去追沈千千的空隙，一击奏功。

    龙腾空惨然一笑：“落花宫之所以以落花为名，便是得自于其武功心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若是落花宫女子嫁与了她钟情的男子，一旦男女欢好，便是经脉错乱，武功尽废的结局……”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老夫非是勉强你。”刀王大笑：“老夫这一辈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风流，若还瞧不出你对祝姑娘暗种的情根，岂非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呵呵，久闻你与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唯有暴风醉眼中天堂的余韵、妩媚招纳里精致的诱惑。

    叶风毅然打断祝嫣红，柔声道：“这些年来，我的心中全为仇恨所填满，每日只知苦练武功，一意雪恨，从不知快乐为何物。直至遇见你，有了与你相处的这几日，才觉得以往的自己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一任快乐从身边流走。就算你就此与我辞别，我的心中日后亦永是只有与你在一起的快乐！而现在只求能再与你每日共对……”叶风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纵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又何足道哉！”

    刀王正端坐在桌边，可他的掌中却不是一杯茶，而是将不老刃抽出鞘中，端于手上细细察看。

    但见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且有各式图样，心中大喜。

    但见刀王扬首望天，适才的一脸笑容忽变得冰冷：“老夫早就说过，忘心七式若要大成，移情后尚须忘情，你现在可懂了么？”

    沈千千见叶风与龙腾空一见如故，心中欢喜。她女儿家毕竟面薄，不好直接对叶风说话，只得先找上祝嫣红：“祝姐姐这几日可是担惊受怕了吧。”

    龙腾空落地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一道血丝从嘴角流下，眼望来人，恨声道：“水知寒！”

    而眼见冰剑越缩越短，知道待其化尽，贴身而斗，便是水知寒的寒浸掌满势而出的时候。

    夤夜深沉，天空浑蒙，铁链刺穿青穹的野渡，秋寒掐灭山火的余温。

    一个声音淡淡接道：“明将军的武功真有那么厉害吗？”

    毕竟相比龙腾空与赵星霜的情形，他们之间的阻力要小得多，这一刻二人的心中再无滞碍，心想纵是有着天大的困难，只要两情相悦，紧守不渝，也必是可以克服的。

    但此刻势成骑虎，若是就此停手认输，一世英名倒还罢了，却如何对得起落入敌手的沈千千、相知数年的刀王、一见投缘的叶风……

    铁链不过十数丈，终至尽头。

    什么报仇大计，什么笑傲江湖，什么鲜衣怒马，什么意气扬扬。所有的美丽不过是一场人生的闹剧，只要适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劲，他就再也看不到满天繁星，红尘万相……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正欲上前迎战，龙腾空接口道：“水知寒你也好意思向小辈挑战？且让我来接你的寒浸掌。”

    刀王再度畅怀大笑，声震云霄，仿佛已然洞察了所有红尘世情。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端起茶杯：“叶小弟性情中人，老夫且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言罢一饮而尽。

    刀王一把将叶风从地上提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要想击倒敌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几人不虞沈千千失神若此，龙腾空连忙起身去追。

    叶风谦然笑道：“若无秦兄的指点，叶风尚不知天高地厚呢。”

    隔了良久，刀王轻轻问道：“何为性情？”

    叶风截断龙腾空的话，大声质问道：“刀王你这般岂不是害苦了嫣红？”事到临头，他再也无心用秦兄来称呼刀王了。

    叶风举杯倒茶，对着龙腾空恭敬奉上：“晚辈敬前辈一杯！”

    历轻笙哈哈大笑：“最好将赵星霜一并娶过来，不然我还得叫她一声岳母岂不是太过无趣！”

    反到是祝嫣红轻拂晚风吹乱的秀发，意态从容。

    最可敬是龙腾空明知苦恋无望，仍是宁可舍弃所有，一意陪着赵星霜隐居海南，这二十年来定是饱受相思煎熬，其种情之深更是远非旁人所能臆度。

    再斗数招，水知寒成竹在胸，发出一记虚招，直刺龙腾空的胸膛，料想其无论如何必得闪避，便让已短至二寸的冰剑化去，以水点击其脸目，使出寒浸掌欺身博击……

    他的心里再无傲世的骄横、沸扬的仇焰、失血的惨淡、殆尽的野性。

    叶风对历轻笙犹如不见，只是眼视他怀中的沈千千，嘴上却是哈哈大笑：“历老鬼的刀伤好得倒是迅快，早知我那一刀砍得再重一些，让你多躺几天。”

    沈千千的心中早是一片紊乱，刚才看到叶风对祝嫣红的如火情焰，心中尚在幻想若是他有一日能对自己如此，自己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暗下决心，心想只要精诚所至，或许总有日能感动他，哪怕与祝嫣红二女共侍一夫也未尝不可……

    刀王心中暗叹，叶风此刻与祝嫣红在一起，沈千千突然来此横生枝节，不知是福是祸？只好点头应道：“叶风此刻正在修习神功，一时不便与姑娘相见。”

    叶风的笑声良久方歇，缓缓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面上已是恢复到一惯的宠辱不惊，就像是已立下什么决心。

    上山的数人分占要点，对叶风等人完成合围之势。

    刀王笑道：“将军府这些年如此锋芒毕露，横视武林，但此刻碰上我们三兄弟联袂而出，亦绝讨不了好。”

    祝嫣红强做笑容：“可不要只是一个蒲团，一面墙壁。”

    刀王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冒险非要将你留下十日吗？”

    她……关上睫门，只是一次一次让心跳激扬于铅帐低空下，犹若慢弄轻拨流火岁月的空箜之弦。

    叶风心神放宽，却想起一事：“明将军要是知道前辈放过晚辈又会如何？”

    水知寒轻声道：“碎空刀一向诡计迭出，我只是怕刀王有失，特来接应。”

    叶风讶然抬头，却见刀王似是骤然老了好几岁，才知道这一战刀王亦是胜得绝不轻松。

    刀王肃容道：“叶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无情？人有七情，喜怒哀乐仇怨悲欢何不是情？如你这般自幼立志报仇，几十年念念不忘，种情之深，岂是他人可比？！”

    水知寒面容一冷：“龙兄这些年来寄人篱下，变得只会讨口头上的便宜了吗？”

    不老刃在触到叶风头顶的那一瞬间停住了，叶风的束发金簪被沛然无匹的刀气劈为两半，尚被刀势紧紧压逼在头顶上；还未完全化去的刀气吹得叶风已散开的头发向后披洒着、飞舞着，荡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雳刀光中。

    叶风与刀王一直呆看着祝嫣红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叹了一声：“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由此可见水知寒亦来了不久，不知道叶风与祝嫣红已是情深难解，不然叶风为了祝嫣红，必也不肯独自杀出重围。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长长叹了一声：“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刀在手，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浩瀚无尽，纵然穷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窥至境……”

    叶风转头看去，龙腾空已然功运圆满，睁开双目，终于放下了一番心事。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刀王道：“你可以把她留在我这，届时我亲自送她回娘家，过些日子你去嘉兴会她好了。”祝嫣红的父亲江南大儒祝仲宁正是住在嘉兴。

    祝嫣红这几日与叶风终日相处，一颗芳心早是千缠万绕在他的身上，此刻乍见沈千千，一份自卑突然涌将上来，更是觉得对沈千千有愧于心，虽是不好明说，亦只得话中有话的淡然道：“事由天定，多想无益。嫣红一介娇弱女子，不求为报夫仇，只想安渡余生，再无他求……”

    叶风心中暗叹，若不是他年少时受过那许多非人的苦难，早已练就坚不可催的意志，又岂能在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下不为所动？可见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刀王举杯而饮，想起岁月匆匆，转眼间旧日时光已成昨日黄花，大家都已是白发苍然，心头唏嘘有感。

    “好！想不到老夫二十年的苦思冥想被你八日通透。”刀王大笑：“老夫只是想不通，为何这般伤面子的事情，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欣然呢？”

    叶风猛然抬头，目光如火一般燃烧去残留的泪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叶风先是对刀王深深一躬：“叶风知道前辈对我用心良苦，所以心中决不会有所怪责……”

    龙腾空哈哈大笑，与叶风尽皆干了杯中茶：“叶少侠现在知道了——别说是雷怒杀友求荣，为人所不齿；就算所有人都骂你们大逆不道，有违礼教，我亦是决意支持你的。”

    变故在此刻忽生，一道黑影从山道侧面直冲而起，在空中与龙腾空擦身而过。

    叶风瞧向祝嫣红，但见她双唇紧抿，一脸惘然，似是在为雷怒尚在人世而欣慰，亦像是在为这惊天巨变而黯然神伤。

    百思千虑涌上脑海，想到与祝嫣红终于放下一切羁绊，直承心事，叶风心中不由一荡。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尝胆。

    历轻笙大怒，他的三子历昭正是死于叶风之手，旧仇新恨涌将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沈千千往空中抛去，腾身而起，双爪如钩，直向叶风抓来。

    水箭在空中蓦然一滞，在水知寒的至寒掌力催逼下，竟然凝水成冰，化为一支冰剑，转刺向龙腾空击来的右掌。

    水知寒此话极是阴损，更是暗示叶风与祝嫣红有了苟且之事。饶是以叶风的灵变，虽是与祝嫣红仍是清清白白，亦是无言以对。

    叶风一呆，胸口犹若被灌入了一大碗暖暖的老酒，一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一个敌人！”

    水知寒举掌一扬，竟然隔空将那石桌上的一杯清茶吸入手中，力透掌间，石杯粉碎。寒浸掌力运至十成，那杯中之茶冲杯而出，化为一道水箭，直刺龙腾空的双目，口中犹道：“水某先敬一杯，以舒龙兄二十年的郁气！”

    一声雄浑，一声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回响，良久方始散去。

    那一刻，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叶风心中深不见底喷薄欲出的痛楚，曾经那么爽朗泰然的笑声已如过眼云烟般再不可闻，那么坚定固执的信心在此时彻底崩决……

    自从明将军二十四年前与京师神留派关睢门主包素心一战后，流转神功威慑天下，这数年都被稳尊为天下第一高手。除了三年前与暗器王林青那次名传千古的泰山绝顶一战自承失败，面对其余对手皆是无往不利，武道上的威望已至颠峰。

    他能忍，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他还可以继续苦练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斩下仇人的头颅……

    叶风一脸死灰，头痛若裂，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这短短的十数丈，便若是已踏过了人世轮回的数载春秋。

    叮叮叮叮几声脆响，历轻笙十指乱弹，指气纵横，尽皆击在碎空刀上。

    叶风刚才话一出口，已是有了一丝悔意，闻言不答，只是缓缓点头。

    这两大高手的决战，旁观者均是受益匪浅。

    只要，只要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就像初见他那一日绚然的阳光！

    祝嫣红接触到叶风火一般的眼光，慌忙垂下头去。

    祝嫣红惊叫一声：“竟然连锅灶都没有呢。”

    刀王侧身避开，竟是不受叶风一礼：“你且莫拜，难道要老夫自认刀王秦空的气度比不上雪纷飞那老儿吗？！”

    忽然惊悉雷怒尚在人世，叶风与祝嫣红心中剧震，面色齐齐大变。

    这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时！

    刀王只得细细解释，说到那一场忘心峰上的六招大战，更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更加上叶风在旁边的会心而笑，祝嫣红又不时从局外人的角度插言解说，直听得龙、沈两人心中痛悔没有早来几天，错过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如此，我对雷怒就更无歉疚了。”话虽是如此，但雷怒毕竟曾是与他并肩抗敌的兄弟，心中那份不安怎也挥之不去。

    刀王冷然一笑：“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直到此时，叶风才终于明白了刀王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何为性情？！”叶风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声嘶叫着：“我管他什么是性情、什么是名利。我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人，我不要我的亲人在我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东躲西藏像一条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着‘报仇’一面痛骂自己的无用。我要做一个用刀说话的人，我要一个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对我毁家灭族的人付出应该的代价……”

    叶风胸口剧震，祝嫣红如此明示心迹，更是深恐有损自己的声名，这才宁可不顾江南大儒千金小姐的身份，暗示他并不需明媒正娶，实是对己种情极深。心中感动，再次抓住她纤纤柔荑：“叶风再不识好歹，也知道嫣红对我的一片深情。何况刚才闻得刀王言语，世俗礼教都是一纸空物，我才不会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这尚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嫣红”。

    龙腾空眼望沈千千，忧色划过面容，抬眼望向刀王：“秦兄可知我这些年为何流连海南么？”

    龙腾空眼视沈千千，再是一声长叹：“千千，现在你应该知道龙大伯为何执意不让你去找叶少侠了吧！”

    叶风讶道：“敌人也可以感激吗？”

    但见夜色沉沉，山雾萦绕，再不见对面忘心峰上的刀王，唯有夜幕在眼中层层翻涌，山风在耳边呜呜轰鸣。

    刀王忽有感应，蓦然起立，眼视山道。

    神乎其技，莫过于此！

    祝嫣红低头不语，适才情怀激涌，脱口说出心中对他的一份情谊。此时方想起家中的年事渐高的白发老父，不过三岁的呀呀孩儿，自问如何能洒脱地陪他去塞外，纵是老父见谅，孩子又怎能抵得住塞外苦寒……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现在不会这般窝囊，跪在地上等死！”

    刀王望向龙腾空：“老夫苦思二十年方悟得此忘情心法，你轻轻巧巧一句‘不以为然’就给否定了，老夫如何能服？”

    刀王道：“武学之荆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个如此强横的大敌，老夫亦创不出这忘心七式了。”

    叶风双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于疯狂的崩溃中迸泄而出，坠入黑黄的土地中。

    叶风沉声问道：“他是谁？！”

    叶风点点头：“水知寒怎么也料不到前辈会对晚辈如此眷顾，更是以为晚辈有雷夫人这个包袱，必然轻敌。加上穹隆山虽然不大，但分兵围山其力单薄，就算水知寒、历轻笙亲至，晚辈也有把握寻隙而出。”

    叶风对龙腾空深行一躬，眼望向祝嫣红，二人相视含笑。

    沈千千闻得叶风无恙，心中欢喜，一张绷了一路的俏脸早是云开雾散，娇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水知寒与历轻笙未必敌得住龙大伯与刀王，何况我们还有一个碎空刀呢。”

    刀王喃喃道：“性情中人有什么用，学不了老夫的忘心七式，迟早都被人杀了。”

    想到日后若要想与祝嫣红牵手同骑于塞外，必要先渡得此时难关，当下更不迟疑，翻书而看。

    叶风这段话语意铿锵、掷地有声。

    沈千千强忍悲伤：“雷怒还想擒下我，幸好龙大伯一直藏身于快活楼的人马中，这才趁水知寒不备救了我。”

    众人齐声惊呼，刀王与叶风一左一右扶住龙腾空，但见冰剑深入胸腔，瞬间已为热血化为无形，但上面附着水知寒霸道的内力，不仅已震断了龙腾空的心脉，更将整个胸膛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二人回想适才在那根细若小指的铁链上，那牵扯一线的忐忑情思溶尽夜色中，沉淀晚风里，恍然若梦。两颗扑腾乱跳的心脏便如掉入了一杯浓浓的蜜汁中，既是甜得畅快，又是滞然欲停……

    叶风冷然一笑，寒声道：“刀王错了，若真要有所忘，叶风宁可忘记前辈所传神功亦不忘情！”

    叶风心中一动，对水知寒的计划已然明白。水知寒定是意欲全歼，所以才由得历轻笙侮辱沈千千，必要激起各人的血性，拼死相抗而不寻隙逃出。

    经过这一路来与叶风的生死相依，心悬意通，什么教义礼法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多年的幽幽怨怼似乎全有所值，两滴情泪终于冲破眼眶的羁绊，堪堪丢在胸前……

    这些年来明将军执意一统江湖，掀起了武林中的血雨腥风，许多追求名利的武林人士亦都投靠将军府，现在连湘西枉死城主鬼王历轻笙亦与将军府结为联盟，只有裂空帮等有限的几个大帮会苦苦支撑着白道武林……

    刀王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意帮叶风练成忘情大法竟然会发生这许多变故，看叶风此刻的情景哪有半分忘情的样子，不由心中懊恼沮丧至极，颓然坐下，郁然长叹。

    叶风眼望铁链尽处，迷雾层层围绕下，饶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不能看出对面的玄虚来，知道那里定有刀王留下的对武学刀道的慧悟心法，这份大礼可谓弥足珍贵。

    刀王秦空凭立山崖边，满面傲寒，静静看着叶风重又负起祝嫣红，一步步踏上那条铁链，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气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叶风脸上微红：“晚辈正是有些不放心她……”

    叶风功运数周天后，心中已是记牢了忘心七式的心法。

    情怀在灰烟中呼吸，在山谷间踯躅。

    龙腾空豪然大笑：“水知寒就是水知寒，达观通透！如此敌手，世所难求，水总管尽管痛下杀手，我早已是等不及了！”

    叶风等人听龙腾空骂得意态淋漓，心中俱都是无比痛快。

    这八天来他虽对叶风与祝嫣红不闻不问，但心中却实是牵挂。

    叶风再是痉挛般的一颤，刀王的话如醍醐灌顶般令他如梦初醒。

    刀王脸上泛起痛苦之色：“若非如此，怎能让你悟通忘情大法。”

    刀王大喝一声：“老夫说了十日后必给总管一个交待，总管竟然如此信不过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或许，人生不过就只是那一场不问结果的寻欢，欢倒尽头，仍是遍寻不至！

    叶风大叫一声，望向祝嫣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却是冷静无比：“你早定下了如此主意是不是？”

    水知寒却是望向刀王：“今日之事不知刀王做何立场？”

    刀王打断叶风的话：“你心中可钟意祝姑娘吗？”他倒是坚持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

    刀王故意苦着脸叹道：“算是历老鬼倒霉，先是挨了一记碎空刀，又要接老夫不老刃，只是老夫如何好意思欺他旧伤未愈呢？”

    龙腾空大马金刀地坐在刀王对面，自顾自地再倒上二杯茶，缓缓道：“这二十年来，虽然无缘相见，但往日的交情却是时刻不敢有忘。”

    叶风眼利，先见到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册，划着火石点燃桌上的明烛，拿起一看，封页上四个大字——“忘心七式”。

    刀王似是毫无留意到两人的惊慌与尴尬，再问向祝嫣红：“祝姑娘，你是否喜欢叶小弟呢？”

    更可怖的是刀王虽是静止不动，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压之势，却几乎象是要把叶风深深地钉入地下。

    叶风哪知祝嫣红心中这诸多的念头，见她垂首不语，只当她已默认。心中高兴，牵她来到那青石小屋边，笑道：“且先猜猜这里面有什么？”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叶风先是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中受挫于那个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而此时再败于刀王之手，一贯坚定的信心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叶风茫然抬头，见刀王一脸萧索，毫无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脏的长箭般瞬亦不瞬地钉着他，蓦然间便是浑身一震。

    叶风心中有所感应，想法脱口而出：“不错，要不是有此强仇，我亦不会练就今天的武功。”

    幸好他身经百战，应变迅快，临时勉强将身形一侧，避开要害，但龙腾空来势何等迅捷，更是含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勇。水知寒眼睁睁见着龙腾空的右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自己右肩上，大叫一声，往后飞退……

    刀王眼中目光闪烁，双掌互击，再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痛下了什么决断：“这便行了。世俗礼法于老夫看来全是一纸空文，别说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纸休书便什么事也解决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么说又干你何事？”

    叶风心神狂震，何曾想过刀王于此时石破天惊般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侧头看向祝嫣红，但见她娇艳容颜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垂首不语，颊侧尚挂着残存的泪渍……

    刀王仰天长叹：“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愤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