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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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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北刀能有多大长进。”

    山中晴雨莫测,忽然一阵风起,吹灭了天光,顺着谢允第二次进来时没有掩严实的密道出口钻了进来,卷来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耳室中的火把剧烈地跳了一下,数条人影泛起紧绷的涟漪。

    周翡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感,这让她越来越焦躁。方才喷出去的大话全都飞转回来,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手中这把破剑不听使唤——特别是那忽远忽近的锣声重新有规律地响起来之后。

    “断水缠丝……一日不见,那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还临时教了你两招?”青龙主喃喃道。原来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断水缠丝的缠绵泥泞之意,只可惜并不纯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这两招是仓促间才学来的,即便她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使出来也到底生硬了。

    周翡不能任凭他真的作没了小命,只好硬着头皮提剑挡在两人之间。

    青龙主以算计别人为生,多少年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逼到这份儿上,胸中怒火简直能把整个衡山下锅煮了!

    他嘴里吹着牛皮,却丝毫没打算亲自上阵,一挥手,身边的敲锣人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摆了一个人数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阵,准备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纪云沉轻轻一弹指,殷沛身上的绳子便不知怎么绷开了,那小白脸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养父的背影。

    曾经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阵法到了纪云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牵线人偶。翻山倒海阵自称遇强则强,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这张大网却被纪云沉勾得团团转,全然不见那天在客栈中抖威风时的游刃有余,敲锣人根本不像包围,倒像是排队送菜!

    周翡却忽然笑了一下。

    周翡一时躲闪不及。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带了一把,随后周翡眼前一黑,方才还在她身后碍手碍脚的人一遇到危险,顷刻间便蹿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为挡,一把抱住周翡。

    封闭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突然,一声大笑传遍了衡山脚下四通八达的密道,那人声气中灌注了内力,虽然远,逐字逐句传来,却叫人听得真真的。

    纪云沉双腿一阵剧痛,被巨石压了个正着,他却没躲,只是闷哼一声,觉得全身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狭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着抖动起来。

    纪云沉好像已经对外界失去了知觉,连气息都微弱得叫人听不见,脸上青红二色退却,竟浮起行将就木似的死灰来。

    周翡见谢允又拉开长篇大忽悠的架势,有意替她分散青龙主的注意力,忙略松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才彰显出存在感,变本加厉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来,倘若此地没有外人,她大概要开始龇牙咧嘴了。

    与此同时,郑罗生脚下也是一声巨响,与隆隆的雷声合为一体,整个密道都好似摇摇欲坠地晃动起来。

    周翡胸口发闷,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承着千钧的重压杠上青龙主。她剑势不减,胸口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应该是已经受了内伤。不过周翡从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虽然未能长成一个滴溜乱转的陀螺,却远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对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还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闪地一剑压上。

    “美人恩……”纪云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周翡:“等……”

    谢允缓缓地直起腰。

    可是谢允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再要从耳朵里挖出去是来不及了。

    周翡开始还跟着点头,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怀疑谢允在指桑骂槐。

    谢允好像自己被大鲶鱼挠了一把似的,眼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外面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漏进来的光照亮了纪云沉的脸,密道中石头沙砾扑簌簌地下落,剧烈的震动回荡在整个密道中。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他看似轻松不在意,其实用了暗劲,一掌挟着七八成的内力压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剑尖的时候,周翡手里的佩剑却十分狡黠地顺着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间滑了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轻松随意,将那飞过去的东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锐的骨钉。

    那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软甲骤然松懈滑落,郑罗生后背顿失屏障,刀好像已经扎入了他后背里,他发了狠,一掌将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脸当即喷出一口血来,活像一碗打碎的红汤,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面容阴郁的青年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拨开满头满脸的血迹,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微笑,殷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上路吧。”

    纪云沉却又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允忽然在旁边说道:“除非与你对阵的人功力远逊于你,否则你这一招变不过来,不是兵刃脱手,就是自己受伤。”

    他有这么高的武功,打架居然还要出阴招!太不要脸了!

    青龙主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吗?”

    “不错,”谢允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周翡是心里惦记着谢允他们,强令自己绝不能输、绝不能退,那么眼下在窄道与重压之下,青龙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强则强的本性。

    纪云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虽然武功已废,但一点一动,俱是步步惊心,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他那看不见的刀锋中。周翡本以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凭她近日来对山、风与破字诀的领悟,在他手下走个十来二十招总是没问题的,却不料此时束手束脚,差距瞬间就出来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好歹已经迈进门槛的破雪刀,在纪云沉那里几乎不堪一击!

    青龙主朗声大笑,追击而至,利刃划过耳边的声音简直让人战栗,而且时长时短,防不胜防。窄道中躲闪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间便多了数道伤口,她好似已经无从招架,不住后退,转眼已经退至耳室门口,碍于身后还有人,只好负隅顽抗。

    周翡看得目不转睛,谢允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郑罗生逃命途中竟然没能躲开,他随即悚然一惊——殷沛方才轻轻巧巧地这么一拍,虽然不痛不痒,却将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云纱解开了!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运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剑,相接处“当啷”一声。周翡觉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铁棒,而非血肉之躯,硬得要命,生生将她手中宝剑崩出了两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半步,青龙主趁机一手探出,抓向她领口。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郑罗生,你信不信报应?”

    青龙主倒没顾上对她赶尽杀绝,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谢允。

    青龙主却仿佛已经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来。周翡莫名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从木柱上拍下来的感觉——所谓“一力降十会”,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与机变有时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莫名其妙。

    这时,那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只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儿?”

    谢允轻声道:“小心了。”

    “纪大侠,你口中的‘一时半会儿’到底要多久?”谢允不客气地越过周翡,冲纪云沉道,“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个时辰?要真是一个时辰,我现在出去给大家买几口棺材,大概还能便宜一点。”

    那却是丝毫不掺假的破雪开山第一刀。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就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他依然落魄得连后背都挺不直,发梢干枯,头上却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连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忧郁。

    纪云沉的脸色像个虚脱的重病患者,神色却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周翡劈下来的一刀。他虽然与周翡隔着五六步之远,那抬起的手臂却仿如与周翡的兵刃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

    泥土中泛起陈旧的腥味,纪云沉眼睫低垂,神色涣散,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后目光微微动了动,落在殷沛身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门口的时候,被周翡一横剑,又给挡了回去。

    周翡:“……”

    可关键就是,此时她跟纪云沉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动手。

    纪云沉接道:“然后回光返照,三刻而止……”

    周翡承认他说得对,她是亲自领教过青龙主功力的。每每落到这种境遇里,周翡虽然不至于退缩,却也时而生出“要是让我回家好好再练几年,你们都不在话下”的妄想来。她和青龙主的高下之分,与她和吴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纪云沉已经解决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锣人,眼见殷沛落在青龙主手上,顿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提刀转身斩向青龙主的后背,青龙主骤然加速,并不十分在意——因为纪云沉尚在两步之外,他身上的暮云纱足以应付。

    郑罗生眼睛里垂死挣扎的光终于还是暗下去了。纪云沉眼皮也不眨地盯着他瞳仁散开,然后没有抽刀,松开了握刀的手。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稳住身形似的,胡乱伸手在渐渐开裂的密道土墙上抓了几把,到底还是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谢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殷家的东西既然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你没有变成第二个山川剑?”

    吴楚楚何其聪明,尤其善于“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谢允想干什么。见周翡看过来,她便往墙角一缩,靠着密道中的土墙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闭了嘴,眼神却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着你,别人信不过。

    谢允的佩剑可能是从赵明琛那儿蹭来的。作为这穷酸身上唯一值钱的货,那用来装饰的佩剑并不只有剑鞘珠光宝气,出鞘时一声短促的尖啸,两侧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闪过,几乎能吹毛断发。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当成破罐子给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练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条。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动了。最外围的敲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首当其冲落到了纪云沉手中。那敲锣人兵刃尚未举起,整个人就好像个牵线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倘若能换一个年纪大一些、经验丰富一些的女人在这儿,大概能有一千种花言巧语拖住青龙主。可是脸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脸不那么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虽然是个白眼狼,但纪云沉心里还是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阿沛!”

    怎么连他都看得出来?

    纪云沉没理会,说道:“没了这一点精气神,管你是破雪还是断水缠丝,都成了凡铁蠢物,我就是前车之鉴。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横切天河之势。如今当斩之人近在咫尺,她杀心已起,此时你逼她退避,她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的无能为力与怯懦,那她纵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郑罗生趁机人影一闪,便扑到了耳室那一头的出口处,打算将自己一干敲锣人手下都当成累赘扔在这里,强行突围!

    周翡那因为“毫无还手之力”而有些发飘的剑却骤然凌厉起来,转瞬间杀气凛凛地递出三剑,走转间近乎无中生有,却又招招致命。无论是刚开始调戏她,还是后来对她起了杀心,青龙主归根到底还是轻视她的,完全没料到这种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长收缩的几条利刃被周翡折断了两根,掌心处竟然多了一条醒目的伤口。

    谁知纪云沉却忽然笑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此时,她已经退回到耳室门口,背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让她上蹿下跳,而对手却正好在密道拐弯处最窄的地方。

    青龙主笑道:“可惜。”

    一直没吭声的殷沛握紧了拳。

    谢允像个天生没脾气的面人,又好说话又好欺负,这会儿突然冷淡下来,周翡便有些无措。她从小没学会过认错,踟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间,原本好半天响一下的敲锣声突然密集了起来。

    说话的人正是花掌柜,“郑罗生”应该就是青龙主的大名。

    无论是周翡还是谢允,再要施援手都来不及了。

    “惭愧,”谢允半酸不辣地说道,“晚辈专精的只有一门,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纪云沉咳嗽了两声,身上的银针不知是拔了还是怎样,这会儿居然一根都看不见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小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气血两虚似的咳嗽了几声,对吴楚楚说道:“姑娘,请你往里边去一点,不要误伤。”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因为活人死人山这帮搅屎棍,一天到晚没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搅和,要是让此人出去,往后必然得阴魂不散,纠缠个没完没了。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谢允猛地扭头去看纪云沉。

    周翡眼角瞥见青龙主鼓起的袖中银光一闪,心道:怪不得砍不动,还以为他刀枪不入呢。

    周翡借着敌人的光往前望去,剑尖轻轻地在古旧的墙面上擦了两下,出声道:“等你们一宿了。”

    他话音没落,青龙主探路的铜锣声正好响了一下,声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经不到数丈。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见那被他一掌打飞的殷沛居然没死。

    青龙主自我感觉良好地说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杀了你很可惜。这样吧,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走,以前干了什么,在我这儿都一笔勾销。到我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出来进去,有人像狗一样伺候着你。你喜欢什么有什么,金玉珊瑚随便戴,不比现在这寒酸样强?”

    纪云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针险些下歪,被早有准备的谢允一把捉住手腕。

    他们两人联手,居然在“无耻”二字上胜过大魔头一筹,亘古未有,堪称奇迹。

    周翡:“……”

    花掌柜是不是已经死了?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此时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谢允放柔了声音,说道:“吴小姐,木小乔什么样,你是亲眼见过的。青龙主纵然不比木小乔强,也绝不会弱到哪里去。而此人力压一众坏坯,位列四大魔头之首,说明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顺着密道找过来,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他。落到青龙主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我不吓唬你,你自己想。”

    纪云沉并不像周翡那样喜欢四处乱窜,他的脚步几乎不离三尺之内,周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他似乎懒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胆敢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一刀割喉。

    纪云沉和周翡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你来我往间刹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滞的刀蓦地行云流水起来,她好像找到了节奏,将九式的破雪刀串联起来。

    随即她以剑为刀,双手搭住剑柄,只一拉一压,动作并不快,也不夸张,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来。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过道里的尸体身上:“这也能一笔勾销?”

    青龙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摆手:“这算什么,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杀。”

    说完,他便不看周翡,径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说道:“纪大侠的‘搜魂针’凶险,我给你把关护法。”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当那憔悴落魄的厨子略微佝偻地站在那里时,整个耳室都笼罩在他的刀锋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战栗感。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没有自己跑,还真的去引开青龙主了。啧,运气不行,看来是已经折了。”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阵锣声影响了,周翡觉得自己格外不在状态。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纪云沉很多时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经落败。

    纪云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墙壁上,与郑罗生的尸体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疲倦极了似的,微微闭上了眼睛。

    原来那青龙主袖子里别有乾坤——九龙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伤人这一点上,青龙座下可谓是一脉相承——青龙主借着自己深厚的掌力,从袖中甩出两把小钩子。那钩子虽然只有指甲大,尖钩上却闪着鬼火似的光,像是淬过毒。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她还有多长时间?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已经胀到了极致,隐隐泛起快要绷断似的酸疼来。周翡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仓皇之间扭头看去,纪云沉依然没动静!

    郑罗生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往后掠去。纪云沉的刀紧追不舍,他手上的黑气转眼攀上了脖颈,继而又弥漫到了脸上,北刀那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像个死人。郑罗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财奴,见这疯子不顾中毒,找死似的越发来劲,觉得纪云沉简直不可理喻,当即恼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周翡崩溃地想道:六个时辰还没到吗?他的“自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在旁边作法诅咒大鲶鱼赶紧升天?

    她将心里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并踩在了脚底下,将面前的纪云沉与身后催命的锣声都忽略了,原地拄着剑,闭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过招都化成实实在在的交锋,从周翡脑子里呼啸而去,随后招数渐渐淡去,她心里只剩下两条雪亮的刀刃——周翡蓦地睁眼,以剑为刀,虚虚地提起,指向纪云沉。

    谢允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猖狂太过!”青龙主暴喝一声,一双袖子突然鼓了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过来。

    谢允又转向周翡,感觉自己再劝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这小丫头片子,耐心约莫就两张纸那么厚,这会儿说不定心里已经将他团成一团,一脚踹飞出二里地了。

    周翡:“……”

    那好似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杀术,北刀传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强烈的韵律感,旁人围追堵截也好,步步紧逼也好,都没有什么能破坏他固有的步调。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无端想起洗墨江里细细的“牵机”,宽宽的刀背与修长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术中或有魂灵,而那魂灵只有狭窄的一线,流动的时候像千重的蛛网,停下来也只有非常不显眼的一点血迹……和一条性命。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当时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白衣的敲锣人与她隔尸相望,一时弄不清是自己比较鬼气森森,还是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该进该退,僵在了那里。

    谢允:“……帮你。”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眼看索命钩要挂上谢允,青龙主还没从他嘴里听见“海天一色”的详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过来,忙一振长袖,亲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点手忙脚乱。

    周翡在山间小路上第一次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时,便隐隐发现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连之处。一宿专注于刀法,她突然领悟了原本隐约看见轮廓的东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着好几招,每一刀里又有无数变化,只要稍做变通调整,立刻就能贴合成一个整体。这一点千变万化的变通之道,却恰好就是破雪刀“无常”一式。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他叨叨到现在,只有这一句叫人听着最顺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杀你,还用不着我十年八年。”

    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收尸”“六个时辰”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而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如果说周翡乍一动手时还有几分生涩刻意,这会儿一口气不停地与青龙主斗了上百回合,不断修修补补,硬是在生死一线间将她的刀法遛熟了,这会儿居然多出几分狡黠和游刃有余来。

    谁能想到,“断水缠丝”有一日竟能死而复生?

    窄道中怕是连周翡这样纤细的小姑娘行动都要受限,却偏偏不是“断水缠丝”的障碍,谁也没料到,纪云沉竟然拼着毒发也要杀青龙主。

    纪云沉一摇头,随后手势倏地一变,陡然做下劈状。

    她略侧了身,脸上或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敛了起来,无端露出某种能在千度浮华、万般泥沼中岿然不动的稳重来。

    看在这王八蛋方才挡刀的情分上,这一顿揍先欠着了。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店家附庸风雅,不知是从哪个粗制滥造的民间艺人手里买的画,画工不值得细看,唯有角上挂了一首古人词,纪云沉没读过几天书,已经记不全了,仿佛是什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

    周翡强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纪云沉对面,深吸一口气:“好,再来。”

    他站起来、接骨钉、杀人夺刀一气呵成,眼神越来越平淡,好像一个与他错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缓缓地在他身上苏醒。周翡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把沾了血的佩剑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沙石倾盆似的落下,纪云沉猛地将周翡往外一推。

    谢允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了上来。

    其实如果纪云沉的武功没有废,周翡反而不至于在他手下没有还手之力。她的功夫杂而不精——以她的年纪,实在也很难精什么。但周翡向来颇有急智,与人动手时,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还是沛然中正,如黄钟大吕,下一手指不定一个就地十八滚,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从老道士那儿学了蜉蝣阵后,她这千变万化的风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对上青龙主,周旋几圈也是不成问题的。

    说完,他小心戒备地盯着周翡,弓着腰,将铜锣挡在身前,倒着退出窄小的过道,在拐角处冲外面的什么人深施一礼。片刻后,顶着一张鱼脸的青龙主背负双手,缓缓走入窄道。他本来就长得不那么尽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他一张“独树一帜”的面孔光影纷呈,越发骇人了。

    谢允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密道里的杂音越来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这没轻没重的东西,我怕这密道要塌,先离开这里!”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纪云沉没跟他计较,极深地吸了口气,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口气吐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谢公子,单刃为刀,双刃为剑,刀……乃‘百兵之胆’,因为有刃的一侧永远在前。”

    青龙主的眼角却神经质般地抽动了两下,随后他竟然毫无预兆地无视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谢允。周翡原来指望谢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能拖一段时间,不料此人不是出来帮忙的,是探头作死的,非但毫无益处,还在雪上加了一把细霜!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顾不上去琢磨方才听见的秘闻,忙后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挡。她手臂这么一抬,立刻便发现不对——这姿势太别扭了,她吃不住力。

    青龙主端详着纪云沉,森然道:“我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谢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说辞,他十分忧虑地看了周翡一眼,说道:“还有吴小姐,万万不能留在这儿,我要想办法把她送走,她现在不肯,你来跟她说。”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周翡虽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却依然忍不住有点想听他说下去,更不用说不知他深浅的青龙主。只见那谢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海天一色。”

    殷沛被众人集体晾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郑罗生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领口,好似猛鹰扑兔似的将他拎在手中。

    密道外面“哗啦”一声,暴涨的天河像被什么刺破,咆哮着倾倒入人间,大雨骤降。

    周翡却顺势一转身,当当正正地将手中尸体塞进了青龙主怀里。

    电光石火间,周翡仿佛听见刀锋相抵时尖锐的摩擦声。

    周翡以为她又要迎来一串连环掌,强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出招,余光便见那青龙主一扬手,手中亮光一闪。

    周翡没说什么,却将手中华而不实的佩剑换了手。

    他双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摆出他的矜持架势,冲青龙主说道:“当年东海蓬莱有一巧匠,据说双手可以点石成金,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暮云纱’,据说此物通体皎洁,不沾烟火,放在暗处的时候,好似一片涌动的月色,入手极轻,穿在身上便能刀枪不入。”

    青龙主怒道:“臭丫头!”

    他平生未曾开怀,经年日久,剩下满面愁苦,即使笑起来,褶皱的眉宇间也好像欲说还休、心事重重,是说不出的郁愤与孤苦。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破雪——“破”字诀。

    周翡稍稍有些遗憾——要不是那隐隐闪着银光的护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将这老东西一条胳膊绞下来。

    姓谢的就是在指桑骂槐!

    谢允在纪云沉身边,冲她摇了摇头。

    是了,周翡想道,他们俩是因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没用,也得拼命试试,否则连累了他们,下辈子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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