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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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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翡深吸一口气,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她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周翡原来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能勉强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他话音刚落,幽灵似的刺客已经赶到了岸边。

    “四十八寨收留庇护的是你们这些义气当头的名门正派之后——鸣风楼?”寇丹伸手掩住嘴,轻轻一笑道,“鸣风楼不过是一群无情无义、收钱办事的刺客。李徵当年有那么好心吗?张掌门,你也一把年纪了,动动脑子想想,当年南刀将鸣风楼收入四十八寨的时候,多少人有过非议,他为什么一意孤行?”

    就在这时,一颗信号弹突然从东边升起,炸亮了沉沉的天际。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你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方面要明察秋毫,要态度坚定。”这是谢允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但是当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时,就闭嘴、闭眼,把你整个神魂都凝结在刀刃上。不要想输赢,也不要想结果。”

    北斗七个人,死了个廉贞,剩下的贪狼、禄存、武曲她都已经见过……所以来人是巨门、破军,还是文曲?

    这大半年以来,周翡虽然勤奋,虽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间,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几次触碰到,却都未能捅破的窗户纸。

    一直跟在她旁边沉默不语的谢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谢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灵。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一门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她们,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一些,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

    周翡本能地心虚,差点脱口说出一句“这不过是我个人之见,不一定对”,可是话差点滑出嘴角的时候,她蓦地想起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当即堪堪一合牙关,将这句话后面几个字一口咬断。

    周翡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刹那,她险而又险地侧头躲过那支吹箭,随后探手一拉震颤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望春山从短钩中间穿了进去,刀尖在极小的活动空间内轻轻一摆,竟然又是“不周风”中的一招,受短钩所限,她的动作极轻微,却极精准——真好似一阵无孔不入的小风!

    洗墨江上,无数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岗哨居高临下,本该占尽优势,领头的总哨虽然疑惑牵机为什么停了,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组织抵抗,同时先后派了两拨人马去通知留守的长老。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露齿的小崽子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他觉得荒谬至极,不可理喻,便道:“你这小丫头片子……”

    只见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没在看她,手指却温和又不由分说地将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长柄上。

    周翡一声不吭地推开望春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寇丹高明,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她对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鸣风掌门的熟悉。

    他话音没落,已经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轻功名为“清风徐来”,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与沈天枢不相上下。张博林大喝一声上前,不过数个回合,居然已经落了下风。

    周翡飞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苦笑:“不瞒赵叔,我这回出门一趟可算收获颇丰,都快把北斗认全了。”

    寇丹也没想到居然是周翡这么个小丫头向她挑衅。她长眉一抬,打量着周翡的眼神带了些许讶异,手上却并不因为轻敌而客气。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张博林手腕一麻,当即一凛,戒备地对上“巨门”。

    “千钟,”谷天璇将袖子轻轻挽起,摇头叹息道,“我便来领教一二吧。”

    鸣风楼的刺客可不会讲究长幼有序的那些虚礼,寇丹察觉到周翡整个人气质一变,当即便将她当成了眼前大敌。寇丹从长袖中摸出一个蝎尾一样的短钩,招呼都不打便蓦地上前。她一身贴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宽而长,像两片头重脚轻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顺着她的长袖扫过来,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烟雨浓包围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周翡这回真不是装的,来人轻功卓绝,太过卓绝了——让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谢允。一和谢允联系在一起,眼前就算来个天尊下凡,也没法激起周翡的半点敬畏之心。她非但不慌,心里还飞快盘算起这个陌生人是谁来。

    后山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在沉睡的群山中震荡不已,一直传到山下平静的镇上。大群的飞鸟呼啸而过,架在山间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内灯火通明,远看,就像一条惊醒的巨龙。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当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刀的距离,倘若换成李瑾容或是赵秋生他们,大可以一掌拍过去,强行将自己的兵刃夺过来。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间几乎有一辈人的差距,哪怕鸣风刺客一脉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么扎实,那寇丹作为一派掌门,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听了个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匆忙间,只来得及冲周翡点一下头,便接连点了十几个“飞毛腿”,掉头就走。

    寇丹脸上浮起一个带着毒的微笑:“我不想知道……小阿翡,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这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实在太蹩脚了。怎么,你觉得我听见‘花正隆’三个字,就会立刻倒戈,追着你要一个下落吗?”

    寇丹整个人像流云飞絮一样轻飘飘地往后飘了几丈远,同时长指甲轻轻一捻,便将什么东西往周翡身上抖去。那正是寇丹成名之物,名为“烟雨浓”,是一种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几乎是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能杀人于无声。鱼老便是死于这些貌不惊人的小针。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不对劲——林师兄你看那边,北斗的黑衣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而鸣风更不过是我四十八寨中的一支,就算是里应外合,他们有什么把握取胜?”

    李妍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赵秋生震惊地将滑出了两步的脚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翡的背影,心道:这丫头的身手在哪里磨炼得如此了得了?

    她恼怒之下,运力于掌,死命将周翡的长刀往下按去。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这个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而此时,站在这曾经闻名天下的刺客面前,周翡却心知肚明——她背后是命悬一线的四十八寨。没有段九娘支援,拖时间也等不来奇迹,而万一有差池,她恐怕就得交待在这儿。

    李瑾容天纵奇才,少时轻狂任性,一朝生变,无数艰难险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脱的高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无论她有多怕、多畏难、多想退却,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将自己磨砺得无坚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无匹”。

    年轻一辈里,唯有周翡一动没动,神色竟然还十分平静,在一群年轻弟子间显得分外鹤立鸡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石头,原来有多硬,那裂痕就来得多么不可阻挡。

    赵秋生与张博林虽然不怎么对脾气,此时在北斗面前一致对外,倒也十分默契。

    周翡没指望一句话说得鸣风楼主叛变,但她确实有心扰乱一下对方的心绪。但很可惜,世上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如段九娘,会在多少年之后,仍为了一个名字痴傻疯癫。

    谷天璇风度颇佳,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没翻脸,只是含笑看了赵秋生一眼,微微转身,对身后的什么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便款款地露了面。

    寇丹随手托了托丰盈的长发,鲜红的十指在火光下闪烁着近乎图腾般的神秘光泽,迎着四十八寨众人行将喷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师灭祖不敢当,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楼主想要上位,第一个就要杀老楼主立威,这才是我鸣风楼世世代代都能以旧换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师父是寿终正寝的,相比前辈们,小女子实在已经很没出息了。”

    长老堂短暂地统一了意见,林浩略舒了口气。四十八寨备用的岗哨立刻各就各位,各门派的人马往洗墨江会聚——火把夜行,长龙伏地。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摆了一下手。

    这是来时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寇丹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种永远藏着秘密的微笑又浮现在她脸上,火光中有一点晦暗不明。她说道:“鸣风为了亮出诚意,在洗墨江中献出了牵机。牵机事关重大,这些年来,参与过牵机建造的核心弟子都像未出师的弟子一样,从未离开过四十八寨,永远止步于洗墨江后——没有亏待过我们……张掌门,你不如去问问大当家,她心里那碗水可端平了?”

    此时,周翡要么被那吹箭钉个正着,要么只能被迫撒手弃刀。

    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来犯的黑衣人与叛乱的鸣风堵在中间。

    寇丹不是她遇到的最厉害的敌人,却是第一个她明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却还得硬着头皮上,而且身后毫无退路的敌人。

    牵机轰鸣,在她身边缠上无休无止的杀机。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被鱼老逼着强行入定的“闭眼禅”,正心无旁骛。

    面对烟雨浓,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风”一式,打算以快制快。

    “废话不说了,”寇丹一摆手,“鸣风自此脱离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结叛逆,藐视朝廷,收容叛将之后,实在不像话。今日谷大人奉命前来剿匪,应当应分,鸣风楼也不便阻拦。只是有一样东西需要向李大当家讨要,恐怕她不给,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几个人质来跟她谈一笔交易了。阿翡,你回来得正好。”

    直到这时,周翡方才强行压下去的踟蹰与犹豫才化为乌有,她心里终于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地,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她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目光扫过,见往日里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各大门派之间突然有了微小的缝隙,居然是按照门派各自成队的,好像一面平湖突然分出无数支流,渐渐泾渭分明起来。

    场中形势骤变,周翡一人拖住寇丹,而随着赵秋生的加入,两大高手合力,来往几个回合,谷天璇的额角也见了汗。

    赵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爱说话,但说话很算数,没事不扯淡。听了这一句,他心下不免骇然,头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么事来。还不待赵秋生细想,林浩便问道:“周师妹,那依着你看是怎样?”

    谢允的手已经缩进了袖子。

    说话间他手中长枪“嗡”一声响,直直地就冲寇丹挑了过去,寇丹轻笑着躲开。谷天璇一声令下,身边的黑衣人立刻围拢过来。同时,他出手如电,将手中折扇往下一压,四两拨千斤一般地撞开了枪尖。

    这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赵秋生微微侧过身,将一干碍事的晚辈挡在自己身后,与张博林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挪了几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百般滋味杂陈,赵秋生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张恶犬”,提剑上前道:“姓张的,你还有脸笑!不就是区区一个北斗狗吗?我来助你!”

    赵秋生看得直皱眉,余光一扫身后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时虽有马吉利保护,可他带的那几个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对手。他一时踟蹰,愣是没敢轻举妄动,心里骂道:这些累赘跟来到底干什么?

    她大呼小叫完,却没收到附和,偏头一看,见周翡拄着长刀,越过打成一团的敌我双方,遥遥地看着一个人。

    与此同时,寇丹突然一张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冲着周翡的面门打了过来。

    李妍吓得一时不知该冲谁呼救,周围一大堆师叔师伯的名字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脚冰冷,连“喵”都没喵出一声。

    就在这时,有弟子跑来大声禀报道:“总哨,咱们的增援到了,是鸣风的人,想必是听说了牵机异常来的。”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谢允终于开了口,他轻声介绍道:“‘清风徐来’,多半是谷天璇。”

    刀锋与牵机、与烟雨浓接触的每一个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里。突然间,面前的是寇丹还是牵机都不重要了,周翡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只听“锵”一声,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钩,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细针“稀里哗啦”地掉了一片。

    张博林大喝一声,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弟子手中的长枪,便前去身先士卒。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赵秋生的头皮都炸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觉得周翡脾气臭,欠管教,不太喜欢她,却也绝对不能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不然回头他怎么和李瑾容交代?他心里大骂这些小青年不靠谱,一时顾不上张博林那老东西是占了上风还是处了下风,当即便要趋身上前,怎么也得在周翡之前拦住寇丹。

    “哦,原来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两眼,带着几分和蔼说道,“没认出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桌子高呢——怎么,出门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剩下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要用破雪刀去说。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间开出了这么一个孤岛,众人并肩数十年,身后是不|穿铠甲的,刺客们抵达时,从总哨到防卫的弟子没有一个防备他们……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被利器割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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