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楼兰残阳（四）

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端，然而她自己却能感觉到，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手指己经无法握紧，更不用说拿重物。

    霍去病拉她上马，快马奔驰到距离最近的大城，停在医馆前，拉着她进去，让里头的医工给她瞧手。

    子青柔顺地依言过来坐下。

    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即使会鲜血淋漓，但自己必须帮着她把这个伤口揭开，否则现在的她就是当年那个为了不见人而躲入深山的孩子。

    “你怎得不骂我？”她低低道，“我撇下你和嬗儿，你怎得不骂我？”

    短短两三句话，甚至不用日磾明说，他便已经知道子青为何要瞒着他离府。

    昏时，她含含糊糊地呓语不断；醒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怔怔的。

    看着橘子在地上滚动着，将军脸色铁青，子青再说不出话来。

    身下茫茫的黄沙，冰冷，透骨。

    霍去病一言不发，又拿了个橘子放到她左手……左手吃不住劲儿，无论她再怎么咬牙，终还是绵软无力地垂下，两个橘子接连落地。

    “你的手怎么了？”霍去病神情骤变。

    他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丫头……”

    “丫头……”

    每当向导指出一处流沙所在方位，他的心都禁不住要往下沉去。

    子青摇头。

    霍去病蹭着她头顶的发丝，勉力笑道：“是阿曼的做派，最后的时候，显示最后的尊严，便是死了，他也绝不愿让敌手称心如意。”

    子青缓缓将目光的焦点对上他，怔怔看了一会儿，茫然道：“将军，天快黑了。”

    大概就是那时候被冻着了吧。

    “不要紧，不过是一趟狩猎，出去走走也挺好。”她的模样倒像在谈论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起身道，“我去收拾衣物。”

    “可你的胳膊使不上劲，怎么办？”

    往年刘彻都是常在五月才往甘泉宫，一直住到八月才回来。此时只是初春，难得刘彻有此狩猎的兴致。

    子青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极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她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模糊得更像一个做梦的人，霍去病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自打从西域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是这样，总让他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只是将她的人带回来了，可她的魂却留在了白龙堆。

    由于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向导只能带他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转悠着，黄沙茫茫，看得人心底也是一片荒凉……直到日暮时分，霍去病才看见沙丘顶头出现了一匹马，马背上似乎还驮着人，那熟悉的衣袍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陛下颁旨，明日往甘泉宫狩猎，命你我二人随行。”

    “骑马无碍的。”

    他看着她，伸手轻轻拨弄着她鬓角的发丝，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阿曼死了，对么？”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份悲恸和无力，他感同身受，也让他愈发心疼。

    子青的头抵着他胸膛，“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

    头顶漫天的星子，遥远，清冷。

    “将军……”

    霍去病听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那么好的箭术，但从此已再用不得弓箭。

    “阿曼他为了让我还能回汉廷，把刺客引入白龙堆，直到那时候，我、我才知道他已经中了刀……”埋藏在心底多日的话，她终于可以宣泄而出，“他一直在为我着想，一直在为我着想，到死都在为我看想……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我也是医者，我自己心里有数，请太医看也是枉然。”子青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勉强笑道，“再说，只是不能拿重物而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老者仍是摇头，“没法子了，经络比不得别的，损了就是损了，是无法可救的，除非投胎从头再来。”

    子青点头。

    霍去病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她的头就抵在他的胸口上，死死地抵着，压抑了许久的油泣声从唇瓣中逸出来……“我没赶上，没赶上……”她哽咽着，“他被刺中两刀，刀上有毒，血根本止不住……”

    霍去病将她抱下马来，焦急地唤着，又急急令向导取水囊来。

    “过来，坐下。”他拍着自己身旁的榻。

    霍去病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叹息着搂紧她。

    霍去病带着子青回长安，一路上她时昏时醒。

    “大概三五日光景吧。”

    子青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霍去病宽容而了解地笑了一笑，“……我能想得到，阿曼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傲气和尊严。”

    子青低首，目光茫然地落在席面上。

    “不是，可能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一阵子就好。”子青将右手的橘子交到左手上，那是个小橘子，她淡淡笑道，“你瞧，没事吧。”

    “该如何治？”霍去病急问道。

    这日，他们在途中休息。

    相较而言，子青面色如常，平平淡淡，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情愿，只问道：“要去几日？”

    他策马飞奔过去，马背上的人果然是子青，她趴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连缰绳都拿不住了，完全是听任马匹随意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