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山中坟墓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请求他带上我。但当我到了机场,他的飞机刚刚飞去了沃伊。

    我可以开车去,但当时是长雨季,我得查清路况。我坐着,等着关于路面的报告。突然,我记起来丹尼斯曾经告诉过我,他很希望死去之后把自己埋在恩贡山上。真是奇怪,之前我一点儿都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它离我的思绪太远,竟然没有让我意识到我们是一定要把他埋葬的。现在,有一幅画面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曾经的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在非洲度过,最后还会死在非洲。我还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埋身之所告诉了丹尼斯,就在野生动物保留区内的第一条恩贡山山脊上。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坐在屋子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他居然也告诉我说,他也希望自己死后能被埋在那里。自那之后,在我们有时开车进山前,他就会说:“去看看我们的墓地吧。”有一次,我们在恩贡山里扎营寻找野牛。到了下午,我和他一起走上斜坡,想要近距离地看看我们的墓地。从那儿向四周看,视野非常好。在落日的余晖中,甚至能看到肯尼亚山和乞力马扎罗山。丹尼斯躺在草地上吃橘子,他说真的很愿意待在这里。我自己的墓地比这里要稍微高点。站在这两个地方向东看,都能看到坐落在远处丛林里我的房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万物都要死去,但我们总觉得,在我们死去的第二天,我们就会回到我的房子里,然后一直在那里住下去。

    听到丹尼斯的死讯之后,古斯塔夫·莫尔从他的农场直接过来找我,但没有找到,于是就去了内罗毕。过了不久,休·马丁也来了。我把丹尼斯死前的这个心愿和他选的山间墓地告诉了他们。他们于是就给沃伊的人发电报。我回农场前,沃伊那边的人通知我们,他们会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用火车把丹尼斯的遗体运过去,然后葬礼就可以在中午举行。所以,我必须在中午之前把他的墓地准备好。

    古斯塔夫·莫尔和我一起回到农场,准备在我这儿住上一夜,然后在第二天上午给我帮忙。本来,我们计划在日出前赶到山里,确定好墓地的位置,在中午之前把墓穴挖好。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早上出发的时候,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上的车辙里满是雨水。开车上山就像是在云朵里行驶。我们看不到脚下的草原,也看不到右边的山坡和山顶。和我们一起进山的仆人开着卡车,在我们身后约十码的地方远远地跟着,我们也看不到他。越往山上开,雾气就越浓。直到看到路边的指示牌,我们才知道已经进入保护区了。于是,向前开了几百码后,我们停了下来,走到车外。我们让仆人看着卡车,在公路上等着,我们先上山去找墓地的位置。清晨的空气非常冷冽,手指好像都要被冻掉了。

    墓地的位置不能离公路太远,也不能太陡,否则卡车进不来。我和古斯塔夫·莫尔一边走,一边谈论这漫天的大雾。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分开了,然后沿着不同的道路去找墓地。刚分开几秒钟,我们就看不见对方了。

    山间广阔的原野极不情愿地向我敞开了大门,但很快就又把它关上了。这种天气让我联想到了北欧的雨天。法拉跟在我身边,手中的来福枪湿漉漉的。他说,我们要是再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闯入到一群野牛中。周围的一切蓦然走进我们的视线,看起来超乎寻常的巨大。那些湿漉漉的灰色橄榄树叶,那些比我们都高的长草不断地向下滴水,散发着浓重的味道。尽管穿着橡皮布雨衣和橡胶靴,但没过多久,我就浑身湿透了,好像自己是在一条溪水中走着一样。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在雨下大的时候,周围才会出现飒飒的声音。偶尔,我面前的雾会散去,很远的地方会出现一片靛蓝的土地,看起来像是一块板岩,这一定是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但很快,飘扬的灰色雨水和雾气就把它遮住了。我一直往前走,最后站住不动了。天气不变晴,什么都做不了。

    古斯塔夫·莫尔喊了我三次后才发现了我。他走了过来,手上和脸上全是雨水。他说我们已经在大雾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如果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中午之前是无法挖好墓地的。

    我说:“但现在我都看不清楚我们在哪儿,不能把他扔到一个被山挡住视野的地方。再等会儿吧。”

    于是,我们就安静地站在长草地里,我点了一根香烟。就在我准备把烟蒂扔掉的时候,雾气开始散了,周围慢慢地变得苍白,变得清晰,但空气仍然清冷无比。十分钟后,我们看清了我们的所在地。草原就躺在我们的脚下,来时的路也冒了出来,它在山坡上时隐时现,爬升到我们这里,然后继续向前蜿蜒。在遥远的南边,在变幻莫测的云朵下,散落着暗蓝色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麓。我们转身看北面,天空也明亮了一些,偶尔还会斜挂上几道暗白色的光线。有一道闪闪发亮的银白光线勾勒出了肯尼亚的山脊。突然,东面山脚下的灰绿色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离我们很近,是附近唯一的一个红点。这是我房子的房顶,它坐落在一片林间空地上,房顶用瓦铺成。不用再找了,就是这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了。

    在距离我们上方约有二十码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我们就把这里选为丹尼斯的墓地,用指南针分辨着方向,让它坐东朝西。之后,我们把仆人喊了上来,让他们用非洲大砍刀把周围的长草砍掉,然后在潮湿的地上挖土。莫尔叫了几个仆人,让他们把公路通往墓地的路铺好,方便卡车进入。他们平整着路面,因为路面非常湿滑,又砍了很多灌木树枝铺在路上,一直从公路铺上来。可墓地附近的山坡太陡,最后没有一直铺到墓地。周围一片寂静,仆人们开始工作之后,我听到山间有了回声,像是一只小狗在叫,这是大山对铁铲铁锹击打自己的回应。从内罗毕来了几辆车。周围的旷野太过开阔,我们站在灌木丛中的墓地附近,只有一小拨人,是很难被发现的。于是我们就派了一个仆人去给他们带路。然后,内罗毕的索马里人也来了。他们把驴车停在公路边,三四个人一起慢慢走了上来。他们以索马里人的方式表示哀悼,双手围着头走着,就好像要从生命中退出一样。一些内地的朋友听到他的死讯后,从奈瓦沙、吉尔吉尔和埃尔门泰塔一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到了之后,他们的车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天空逐渐放晴,恩贡山的四座主峰巍然屹立在蓝天下。

    中午过后,他们把丹尼斯运了过来。他们走的那条路道路泥泞,所以开车的速度很慢。以前,丹尼斯去坦噶尼喀游猎时,就是走的这条路。开到最后一段陡坡时,他们把棺材从车里抬了出来。棺材很窄,上面盖着国旗。他们把棺材放进墓穴。此时,周围的一切风景都变成了葬礼的背景,山峦沉重地矗立着,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好像它们很清楚也很理解我们在它们身上所做的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它们接管了葬礼,葬礼也就变成了它们与丹尼斯之间的事情。在场的人们,全部变成了旁观者。

    丹尼斯生前常常注视着非洲高原的道路,也走过这些路,他比所有白人都要了解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季节、这里的蔬菜和野生动物,还有这里的风和味道。他见证了这里四季的变幻,见证了这里的人群,见证了天空的云朵和夜晚的星辰。就在不久前,我还看到他站在山间,不戴帽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眺望远方,然后举起望远镜想看清楚远处的一切。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国家,在他的眼里和心里,这里的一切都与别人看到的不同,它带着他个人的印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非洲接纳了他,改变了他,把他变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告诉我,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为丹尼斯的墓地封圣[1],所以内罗毕的大主教不想过来。最后就来了一位牧师为葬礼念悼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悼词。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像是山里小鸟的鸣叫。我想,与葬礼过程相比,丹尼斯一定更喜欢葬礼结束。牧师念了一句圣诗:我要向山举目。

    葬礼结束后,其他白人都离开了,我和古斯塔夫·莫尔又坐了一会儿。我们都走了之后,伊斯兰教徒才走到墓前,为丹尼斯祈祷。

    丹尼斯去世后的几天里,那些曾在游猎过程中经常跟着他的仆人们都来到了农场,聚集在附近。他们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来,也没有问我要什么东西,只是靠墙坐着,把手背放在过道上,大多数时间非常安静,这一点和很多土著的习惯不同。给丹尼斯扛枪和带路的仆人马利姆和萨·西塔也来了。这是两个精明能干、天不怕地不怕的仆人,在丹尼斯出去游猎时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还曾跟着威尔士亲王一起出行。许多年后,亲王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称赞他们说,这两个人合作,那就是天下无敌。现在,两名优秀的带路人没有路可带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摩托车车手卡纳西阿也来了,这个基库尤年轻人开着摩托车,跑了好几千英里的崎岖路程,来到农场。他身体细瘦,眼神像猴子一样警觉。而此刻,靠墙坐着的他很像笼子里的猴子,浑身发颤,一脸悲伤。

    仆人比莱亚·伊萨是一名索马里土著,他从奈瓦沙过来了。丹尼斯在世时,伊萨跟着他去过两次英国,在那儿上了学,会像英国绅士一样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几年前,我和丹尼斯一起参加了他在内罗毕的婚礼。婚礼很盛大,一直持续了七天。在那个特殊的场合,这位优秀的旅行家和学者回归到祖先的传统,穿着金色的袍子,向我们弯腰鞠躬,欢迎我们的到来,还为我们跳了一场剑舞。跳舞时,他突然变得狂野无比,身上充满了沙漠里亡命之徒的气质。他要到墓地祭奠自己的主人。到达墓地之后,他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回到农场后,他基本上不再说话了。没过多久,他就和其他人一样,靠墙坐下,把手背放在过道上。

    法拉走出去和这些土著人聊天。他自己也很难过。后来,他跟我说:“如果只是你离开了,贝达先生还在这儿,我们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在农场上哀悼了一周后,他们一个个离开了。

    我常常开车到丹尼斯的墓地去看他。虽然农场到墓地的直线距离不到五英里,但开车绕上去就要走十五英里。墓地比我的房子要高一千英尺,那儿的天空和农场的完全不一样,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如果把帽子摘下来,就会有舒服的微风拂过发丝。云朵在山顶向东飘移,在起伏的山峦上投下阴影,最后在大裂谷上方溶解、消散。

    我在杜卡买了一码白布,土著人把这种布叫作“美国布”。然后,和法拉一起把这些布钉在三根杆子上,把它们插在墓地。这样,从我的房间看去,绿色的山间就多了一个小白点,我就知道哪里是丹尼斯的墓地了。

    长雨季来了,雨下得太大,我担心丹尼斯坟墓上的草会长得太快,把坟墓盖住,然后我们就找不到墓地了。于是,我把卡罗门亚曾经费尽力气搬到前门的白石头装上汽车,向山上开去。我们把坟墓周围的草都割了,把石头摆成方形,用作标记。如此一来,墓地就再也不会辨认不出来了。

    我常常会带上农场的孩子们去墓地。所以,他们对这里也很熟悉。一旦有人来祭奠,孩子们就会带他们过来。他们还在附近山上的丛林里盖了一座凉亭。夏天的时候,阿里·比·萨利姆就会从蒙巴萨岛来到农场,然后走到墓地里哭泣,以阿拉伯人的方式祭奠他。他和丹尼斯是好朋友。

    一天,我在墓地里碰到了休·马丁。于是我们就坐在长草里,聊了很久。对于丹尼斯的死,休·马丁一直无法释怀。这个古怪的人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只有丹尼斯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典范”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很难相信休的心中会有这样的一个东西存在,也很难相信失去这个东西会对他影响如此之深,就像丢失了一个器官一样。自从丹尼斯去世之后,休的变化很大,他老了很多,脸上总是脏兮兮的,脸颊也深陷了进去。不过,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笑起来依然还像一尊中国大佛,就好像他知道了什么一般人不知道的开心事情。他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到要为丹尼斯找一句合适的墓志铭。他告诉我的是一句希腊语,为了我能理解,又翻译了一遍,应该是从古希腊的哪位作者那儿引用的。这句话是这样的:死去之时,火焰会吞噬我的骨灰,但我不在乎,因为现在的我,一切都好。

    后来,丹尼斯的兄弟温奇尔西勋爵在他的坟上立了一块方尖碑,墓志铭引自丹尼斯很喜欢的一首诗,名字叫《老水手》(The Ancient Mariner)。我和丹尼斯一起去比莱亚的婚礼时,他第一次读给我听,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温奇尔西勋爵是在我离开非洲后才立的这块碑,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它。

    英国也有丹尼斯的墓碑。他的老同学们为了纪念他,在伊顿的一条小河上建了一座石桥,小河连接着两块运动场。石桥一侧的护栏上刻着他的名字和他在伊顿读书的日期,另外一侧的护栏上刻着这句话:这两块运动场上的名人,亲爱的挚友敬上。

    丹尼斯的生命之路从英国这条流淌在柔美景色中的小河开始,延伸到了非洲的山脊。看起来似乎是蜿蜒曲折,突然改变了方向,但这只是视觉上的错误,其实只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而已。他的生命之弦在伊顿的桥边拉开,生命之箭则沿着它的轨道向前飞,最后击中了恩贡山间的方尖碑。

    离开非洲之后,古斯塔夫·莫尔写信告诉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关于丹尼斯的坟墓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他在信里写道:“有马赛人向地区委员报告说,在日出和日落时分,他们好多次都看到丹尼斯的坟墓上有狮子,而且还是一对,它们有时站着,有时躺着,总是在那里待很久。几个印度人开着卡车要去卡贾多,路过墓地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一幕。你离开之后,墓地周围的地整平了,变成了一个大平台,这可能对狮子们来说是个好地方,可以俯视整个大平原,还有平原上的牛啊野生动物啊之类的。”

    狮子们能来到丹尼斯的坟墓上,把他变成了非洲的一个历史遗迹,这件事本身就很适合丹尼斯,甚至看起来还挺高雅的。我想到一句话:“墓草长新,永留记忆。”又想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纳尔逊勋爵,他的狮子还是石头刻成的。

    [1]基督教会在某个人死后,因为其德行好和成就高而追封其为圣徒。如果为某个地方封圣,就是以教会的名义公开宣布此处为神圣之地。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