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两个骠骑兵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献给玛·尼·托尔斯泰娅伯爵小姐[1]

    ……若米尼,若米尼[2],没有半个字提到伏特加……

    丹·达维多夫

    在十九世纪初,当时还没有铁路,没有公路,没有煤气灯,没有硬脂蜡烛,没有矮矮的弹簧沙发,没有不上漆的家具,没有戴眼镜的意志消沉的青年,没有自由主义的女哲学家,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比比皆是的可爱的茶花女[3],——在那个纯朴的时代里,当时坐普通马车或是轿式马车从莫斯科到彼得堡,要随身带着全套家庭烹饪用具,在松软的尘土飞扬或是泥泞遍地的路上走上八天八夜,而且全靠炸肉丸子,靠瓦尔达伊的铃铛和小面包圈,——当时,在漫长的秋夜,脂油制的蜡烛结着烛花,照着二三十口人团聚在一起的家庭,在舞会上,枝形烛台上插着蜂蜡或是鲸蜡制的蜡烛,当时家具的摆设讲究对称,那时我们的父辈还很年轻,不但没有皱纹和白发,而且还会为了女人去决斗,会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跑过来拾起一条有心或是无意掉下的手绢;那时我们的母辈都穿短腰身和袖子肥大的衣服,用抓阄来决定家务事;当时妖艳的茶花女们在白天都不露面,——在共济会[4]分会、马丁教徒[5]、豪气长存协会[6]的那个纯朴的时代里,也就是在米洛拉多维奇[7]、达维多夫和普希金的时代里,地主会议在省城К城开幕了,贵族选举即将结束。

    一

    “好,没关系,大厅里也行。”一位身穿皮大衣、头戴骠骑兵军帽的年轻军官刚从走远道的雪橇上下来,走进K城一家最好的旅馆时说。

    “老爷,这真是个盛大的会议。”茶房说;因为他已经从勤务兵嘴里知道了这位骠骑兵就是图尔宾伯爵,所以尊称他“老爷”。“阿夫列莫夫的女地主和她的几位小姐说,她们今儿晚上就走;等十一号房间一腾出来,就请您搬过去。”茶房说时,沿着走廊轻轻地走在伯爵面前领路,还不断地回头张望。

    在这间公用大厅里,在亚力山大皇上的那幅变成黑色的全身肖像下,有几个人(大概是当地的贵族)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喝香槟,在另一头,还有几位身穿蓝色皮大衣的外地客商,正坐在那儿聊天。

    伯爵进屋后,就把他带来的那只灰色大米兰狗布柳赫尔叫到身边,然后,脱掉领子上还蒙着霜的军大衣,要了杯伏特加,便光穿着蓝缎子短上衣在一张桌前坐下,跟坐在这儿的绅士们攀谈起来。绅士们对这位来客的漂亮、开朗的仪表马上产生了好感,于是他们就敬了他一大杯香槟。伯爵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然后也叫了一瓶香槟回请那几位新交。赶橇车的进来讨酒钱。

    “萨什卡,”伯爵叫道,“给他!”

    车夫跟着萨什卡走了出去,可是他手上攥着钱又回来了。

    “我说,老爷,我给您老人家真够卖力气的了!您说过给半个卢布,可是他只给了我二十五戈比。”

    “萨什卡,给他一个卢布!”

    萨什卡低下头,望望车夫的脚。

    “给他这点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而且我也没钱了。”

    伯爵从钱包里掏出了仅有的两张蓝票[8],把一张给了车夫。车夫亲了亲他的手,就出去了。

    “我来得太匆忙了!”伯爵说,“就剩下了五个卢布。”

    “真是骠骑兵作风,伯爵。”一位贵族笑着说;从这位贵族的胡子、说话的声调,以及他腿上的那种有劲而又随便的动作,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退役骑兵。“伯爵,您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必须弄点钱;要不然,我才不待在这儿呢。再说,又没房间。真他妈的活见鬼,在这种该死的小酒店……”

    “对不起,伯爵,”骑兵说,“您能赏光上我那儿去吗?我就住在这儿的七号房间。您要是不嫌弃,就请在我那儿过夜吧。您在我们这儿待上这么三两天。今天首席贵族府上有舞会。他一定会非常欢迎阁下光临的!”

    “真的,伯爵,您就在这儿待几天吧,”另外一个交谈者,一位漂亮的年轻人附和说,“您忙什么呢!您知道,选举——三年才举行一次。伯爵,您哪怕去瞧瞧我们这儿的小姐们呢!”

    “萨什卡!给我衬衣,我要上澡堂,”伯爵说着站起身来,“洗完澡再说吧;说不定我真的会上首席贵族家去的。”

    然后,他把茶房叫来,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茶房笑嘻嘻地答道:“事在人为嘛!”接着他就出去了。

    “老兄,那我就叫人把皮箱搬到您房间里去了。”伯爵在门外大声叫道。

    “请,不胜荣幸之至!”骑兵紧走两步,跑到门口,答道,“七号!别忘了。”

    等不再听见伯爵的脚步声时,骑兵就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紧挨着一位官员坐下,两眼含笑地看了看他的脸,说:

    “你知道,这就是那一位。”

    “是吗?”

    “我告诉你说吧,这就是那位爱跟人决斗的骠骑兵,——嗯,大名鼎鼎的图尔宾。他认识我。我敢打赌:他认出了我。哪能不认识呢,当我去补充军马的时候,曾和他在列别江足足三个星期喝得人事不知。在那儿还闹了一件事——是我俩一块干的,——可他干了这事,好像没事人似的。真是个好样的,对吗?”

    “真了不起。他待人接物的样子多帅!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漂亮的年轻人答道,“瞧,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大概不到二十五岁吧?”

    “不,看着年轻;其实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真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米古诺娃是谁拐走的?是他。杀死萨布林的是他,抓住马特涅夫的双脚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是他,赢了涅斯捷罗夫公爵三十万卢布的也是他。还应该知道,他这人简直是个不顾死活的家伙。赌徒,决斗家,好勾引女人;但他是个骠骑兵——骠骑兵中的热心人,是个真正的热心人。关于我们骑兵虽说有种种传说;要是有人懂得一个真正的骠骑兵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哦,那时候是多么美妙啊!”

    于是这位骑兵便把他和伯爵在列别江纵酒豪饮的情形告诉了自己的交谈者;那样的开怀痛饮不但从来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不可能有的原因是:第一,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伯爵,而且在伯爵入伍的前两年,他就退伍了;其次,因为这位骑兵甚至从来也没在骑兵队里服过役,只在别列夫团当了四年最低级的士官生,等到他刚被提升为准尉时,他就退伍了。但在十年前,当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以后,倒真的上列别江去了一趟,和马匹采购员在那儿胡乱花掉七百卢布,为了想进枪骑兵,还订做了一套有橘黄色翻领的枪骑兵制服。想进骑兵队的愿望,以及和马匹采购员在列别江度过的三个星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幸福的时期,因此,他先把这个愿望改变成现实,后来又把它改成了回忆,结果他竟坚信自己有过一段当骑兵的历史,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他心地善良,为人诚实。

    “是的,没有在骑兵队服务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的弟兄的,”他骑在椅子上,伸出下巴,用低沉的声音说,“常常,你骑马走在骑兵连前面;你骑的不是马,是恶魔;你骑在马上,连你自己也成了恶魔。那时,骑兵连长骑着马来检阅。他说:‘中尉,没您简直不行;请您带领骑兵连参加典礼吧。’你就说,‘好。’这一来,你就瞧吧!于是你环视一下队伍,对你那些留着小胡子的弟兄们大声喊着口令。哦,他妈的,那个日子多美啊!”

    伯爵满脸通红,头发湿漉漉的,从澡堂里回来了,他径直走进了七号房间;这时,那位骑兵已穿上睡衣,叼着烟斗,怀着喜悦和某种惶恐的心情坐在那儿仔细玩味就要降临到他身上的幸福——和鼎鼎大名的图尔宾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那怎么办呢,”他不由得想道,“万一他突然把我的衣服剥光了,把我拽到城门外,撂在雪地上,或者……给抹上柏油,或者干脆……不,看在朋友面上,他不会这么干的……”他自宽自解地想道。

    “萨什卡,喂喂布柳赫尔!”伯爵大声叫道。

    旅行后喝了一大杯伏特加解乏,而且有相当几分醉意的萨什卡进来了。

    “你就熬不住了,灌足了酒,混蛋!……喂喂布柳赫尔!”

    “不喂它,它也死不了:瞧,它全身的毛多滑溜!”萨什卡一面抚摩着狗,一面答道。

    “得了,别废话!快喂去。”

    “您光想到让狗吃饱;人家喝了一小杯酒,您就数落开了。”

    “呸,我揍你!”伯爵嚷道,声音大得连玻璃窗都震动了起来,甚至那位骑兵也感到有点害怕。

    “您应该问问,萨什卡今天吃过点儿什么没有。好吧,您要是认为狗比人宝贵,那您就揍吧。”萨什卡说。可是就在这时候,他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拳,他摔倒了,头撞在板壁上,他连忙用手捂着鼻子跑出门去,倒在走廊上的大木箱上。

    “他把我的牙给打掉了,”萨什卡抱怨说;他一手擦着出血的鼻子,一手给正在舔毛的布柳赫尔挠背,“布柳什卡[9],他把我的牙给打掉了,可是他还是我的伯爵,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就这么回事!因为他是我的伯爵。你懂吗,布柳什卡?你要吃饭吗?”

    他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喂了狗,这时差不多酒也醒了,于是他就去侍候自己的伯爵,问他要不要茶。

    “您简直让我太难受了。”骑兵站在伯爵面前怯生生地说。伯爵正躺在他的床上,把一双脚抬起来蹬在板壁上。“您知道,我也是一个老军人,可以说,还是个同僚。既然我乐意孝敬您二百卢布,您又何必去跟别人借呢。现在我虽然没有这个数,只有一百,可是我今天准能把它凑足。伯爵,您简直让我太难受了!”

    “谢谢您,老兄,”伯爵立刻就看出他们之间应该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于是他拍拍骑兵的肩膀说,“谢谢。嗳,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参加舞会吧。可是现在咱们干什么呢?你就说说贵城的情况吧!有漂亮的姑娘吗?谁爱闹酒?谁好打牌?”

    骑兵说明,舞会上会有好多好多漂亮女人;新当选的县警察局长科尔科夫最爱闹酒,不过他缺少真正骠骑兵的那种豪情,不过人倒挺好;伊柳什卡的吉卜赛合唱队从选举开始以来就一直在这儿演唱,由斯乔什卡领唱,而且今天大伙离开首席贵族府上的舞会以后,还要去听他们唱歌。

    “好赌的人也不少,”他继续说,“卢赫诺夫是外地来的,既好赌,又有钱;还有住在八号房间里的伊利英,这位枪骑兵少尉,也输了很多钱。现在已经在他房间里赌上了。他们每天晚上都赌钱;伯爵,我告诉您说吧,这位伊利英真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他一点也不吝啬——连最后一件衬衫都会拿出来送人。”

    “那咱们就上他那儿去。咱们去瞧瞧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伯爵说。

    “去吧,去吧!他们会非常高兴的。”

    二

    枪骑兵少尉伊利英刚睡醒。他从昨晚八点钟坐下来赌起,一连赌了十五个钟头,直到上午十一点。他大概输了很多钱,可是到底输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自己有三千现款和一万五千公款,他早就把这两笔钱混在一起了,所以他不敢去数,以免证实他的预感:公款里已经短了多少钱。他差不多在正午才睡着,而且一直沉睡不醒,也不做梦,这只有非常年轻的人,在输了一大笔钱之后,才会这样酣睡。在晚上六点钟,正是图尔宾伯爵到达旅馆的时候,他才醒来,看见自己周围满地都是纸牌、粉笔和屋子当中那张弄得很脏的桌子,于是他恐怖地想起了昨天的赌博,以及使他输了五百卢布的最后那张牌——杰克,可是,他还是不大相信这是事实,于是便从枕头底下掏出钱来,开始数点。他认得某几张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转了多少次的“折角”[10]和“转注”[11]的钞票,想起了赌钱的全部经过。自己的三千卢布已经没有了,公款也短了二千五。

    这位枪骑兵一连赌了四夜。

    他从莫斯科来,这笔公款就是他在那儿拿到的。在K城,驿站长借口没有马匹使他滞留了一天,但实际上是因为驿站长和旅馆老板早就串通好了,——要把所有的旅客都留一天。这位年轻快活的枪骑兵刚在莫斯科从双亲手里拿到三千卢布作为他在团队的装备费;他很高兴在选举期间能在K城待几天,并希望在那儿痛痛快快地玩一玩。他认识一位已经成家的地主,他打算去看看他,对他的几位小姐献献殷勤,就在这时候,他偶然同那位骑兵认识了,就在那天晚上,骑兵毫无恶意地把他自己的朋友卢赫诺夫和其他的赌友们在公用大厅里介绍给他。从那天晚上起,枪骑兵就坐下来打牌,不但没有去看那位相识的地主,再也没有去要驿马了,他一连四天都没出过房门。

    在穿好衣服,喝过茶后,他走到了窗前。为了驱散那些恼人的关于赌博的回忆,他想出去走走。他穿上军大衣,走到街上。太阳已经躲到红屋顶的白房子后面;暮色降临了。天气暖和。一片片湿润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泥泞的街上。想到他把就要逝去的这一整天都睡过去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悲哀。

    “已经过去了的这一天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想道。

    “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到他毁了自己的青春,——他甚至压根儿没想到这回事,——而是因为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现在我怎么办呢?”他寻思道,“跟什么人借点钱,走掉算了。”一位太太在人行道上走了过去。“这位太太真蠢。”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道,“可是借贷无门。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他来到了市场。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商人站在铺子门口在招揽顾客。“我要是不把八点撤回,我就可以把本捞回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婆子跟在他后面苦苦地哀求。“借贷无门”。一个穿熊皮大衣的绅士驾着马车走过去了,一个岗警在值勤。“我能做出点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呢?对他们开枪吗?不,那太无聊了!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哦,那些挂在那儿镶着小饰物的马颈圈多漂亮啊!我要能坐上三套马车就好了!哎呀,你们这些活宝!我得回去了。卢赫诺夫快来了,我们又可以赌了。”他回到旅馆,又数了数钱。不,他头一回并没有数错:公款还是短了二千五百卢布。“我先下二十五卢布的赌注,然后——折角……再下七倍的赌注……十五倍,三十倍,六十倍……三千了。我把马颈圈买来,就走人。他不会让我走的,这个坏蛋!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枪骑兵心里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卢赫诺夫果然走进了他的房间。

    “怎么,米哈伊洛·瓦西里奇,您早就起来了吗?”卢赫诺夫问道;他慢条斯理地从干瘦的鼻子上摘下了金丝眼镜,拿一块红绸手绢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净。

    “不,才起来。睡得好极了。”

    “有位骠骑兵来了,住在扎瓦利舍夫斯基的房间……您没听说吗?”

    “没有,没听说……怎么,人还没来吗?”

    “好像到普里亚欣那儿去了。马上就会来的。”

    果然,不久他们都来了:一个是和卢赫诺夫形影不离的卫戍区军官;一个是有个深褐色大鹰钩鼻子和一双凹进去的黑眼睛的希腊商人;一个是经常赌通宵、但永远只下半卢布孤丁的、又肥又胖的地主兼一家酿酒厂的老板。大家都想尽快赌起来;可是那几位主要的赌客都不提这件事,尤其是卢赫诺夫在非常悠闲地讲述一件莫斯科的诈骗案。

    “请想一想,”他说,“莫斯科,这个故都,堂堂的首都,骗子手们拿着钩子,化装成魔鬼,每天晚上出没街头,吓唬无知的老百姓,抢劫过往的行人——结果,居然不了了之。警察在干什么?真是怪事。”

    枪骑兵注意地听着关于骗子手的故事,可是故事一完,他就站起身来,悄悄地吩咐拿牌来。胖地主首先开口:

    “诸位,干吗浪费宝贵的光阴呢!说干就干嘛!”

    “是呀,您昨天半卢布半卢布地捞走了一大笔钱,怪不得您这么起劲呢。”希腊人说。

    “真的,该开场了。”卫戍区的军官说。

    伊利英瞧了瞧卢赫诺夫。卢赫诺夫瞧着他的眼睛,继续不动声色地讲骗子手们化装成长有利爪的魔鬼的故事。

    “您来坐庄?”枪骑兵问。

    “不嫌太早吗?”

    “别洛夫!”枪骑兵喊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脸红了,“给我拿午饭来……诸位,我还没吃东西呢……拿瓶香槟和几副牌来。”

    就在这时候,伯爵和扎瓦利舍夫斯基走了进来。原来图尔宾和伊利英是同一个师的。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互相碰杯,喝起香槟来了,五分钟后,他们彼此已经你我相称。看来,伊利英博得了伯爵的好感。伯爵老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取笑他年纪轻。

    “好一位漂亮的枪骑兵!”他说,“好漂亮的小胡子,好漂亮的小胡子!”

    其实,伊利英嘴上只有茸毛,而且颜色根本是很浅的。

    “怎么,你们好像准备打牌似的?”伯爵说,“好,伊利英,祝你赌运亨通!我看,你准是一位好手!”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可不是,准备打牌,”卢赫诺夫一面回答,一面撕开那包一打装的纸牌,“伯爵,您不来吗?”

    “不,我今天不来。我要是来的话,准把你们的口袋一扫而空。只要我一折角,任何一个庄家都非倒不可!我没法来。我在沃洛乔克附近的驿站上把钱全输光了。在那儿我碰见一个戴戒指的步兵,那家伙准是个赌棍,把我骗了个精光。”

    “难道你在那个驿站上待了很久吗?”伊利英问道。

    “待了二十二个钟头。我忘不了那个倒霉的驿站!哼,那个驿站长也忘不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到,你知道:驿站长,那个滑头滑脑、一脸贼相的家伙,就蹦了出来,——他说没有马;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有个老规矩:只要没有马,我就连皮大衣也不脱,直奔驿站长的房间,不是到他的办公室,而是到他的住宅去,我吩咐把所有的门和气窗都开得大大的:理由是煤气味太重。我就在那儿也是那么办的。你记得上个月的天气有多冷啊——零下二十度。驿站长说话了,我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于是什么老太太呀、大姑娘、小媳妇们呀,便大呼小叫起来,端起盆盆罐罐的要往村里跑……我堵着门说:给我马,我就走;要不然,休想出去,把你们全给冻死!”

    .“这个办法妙极了,”胖地主说,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像冻死蟑螂似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一来,我没看好,出去了一下,驿站长便和所有的女人都溜走了。光剩下一位老太太在那儿做人质;她坐在火炕上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和祷告上帝。后来我们便开始了谈判:驿站长来了,他站得远远的,一个劲儿地劝我把老太太给放了,我便叫布柳赫尔去咬他,——布柳赫尔最能对付这些驿站长了。可是,那个坏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还是不肯给我马。就在这当口,那个步兵来了。我走进了另一间屋子,于是就赌起来了。你们看见过布柳赫尔吗?……布柳赫尔!……唿!”

    布柳赫尔跑了进来。尽管赌客们想着去办别的事,但他们还是宽大为怀地敷衍了它一下。

    “诸位,你们怎么不玩呢?请吧,别让我妨碍你们。我这人就爱神聊,”图尔宾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爱聊总是件好事。”

    三

    卢赫诺夫把两枝蜡烛挪近自己,掏出一个装满了钱的咖啡色大钱包,然后,好像举行某种圣礼似的慢慢地把它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把它们压在牌下面。

    “跟昨天一样,我拿二百坐庄。”他说完这句话,就把眼镜扶正,拆开一副纸牌。

    “好吧。”伊利英说时并没有看他,还是和图尔宾继续谈话。

    牌局开始了。卢赫诺夫发牌很准确,就跟机器似的,有时停下来,从容不迫地记下点什么,或是从眼镜上面严肃地瞧瞧,用低微的声音说:“请压牌。”胖地主说话的声音最大,听得见他在自言自语地说出种种想法,他用唾沫舔湿了胖乎乎的手指,把牌折起角来。卫戍区军官默默地在牌下面漂亮地写着什么,并在桌子下面折着小角。希腊人坐在庄家旁边,用他那双凹进去的黑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牌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扎瓦利舍夫斯基站在桌子旁边,突然浑身都动起来,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红票[12],或者蓝票,把牌压在它上面,接着便用巴掌拍拍它说:“小七子呀,你给我帮个忙吧!”然后就咬胡子,两脚来回倒动,满脸通红,全身摇晃,直到牌发完为止。伊利英正坐在那儿吃黄瓜就小牛肉,这盘菜就放在他旁边的那张鬃垫的长沙发上;他一面迅速地在上衣上擦擦手,一面把牌一张张地放下。图尔宾起初坐在长沙发上,他立刻就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卢赫诺夫根本不看枪骑兵,也不对他说什么话:只是有时他的眼镜会在一刹那间对准枪骑兵的手,而后者的大部分牌都输了。

    “瞧,这张牌我可要赢了。”卢赫诺夫指着胖地主始终下半卢布赌注的牌说。

    “您赢伊利英的吧,我算老几。”地主说。

    果然,伊利英的牌输得比别人多。他在桌子下面焦躁地撕碎那张输了的牌,并用打颤的手去挑选另一张。图尔宾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请希腊人让他坐在庄家身边。希腊人换到另一个位子上,伯爵便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聚精会神地盯着卢赫诺夫的手。

    “伊利英!”他突然用自己惯常的声音说道,但他的声音却在无意中把所有别人的声音都压倒了,“你怎么老赌那张牌呢?你真不会赌!”

    “不管怎么赌,反正一样。”

    “那你就输定了。我来替你打一会儿。”

    “不,对不起。我一向都自己打。你要是愿意打,那你就自己来。”

    “我刚才说过我自己不来;我愿意替你来。看见你输钱,我心里恼火。”

    “看来,我的手气不好!”

    伯爵不做声,支着胳膊,又那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庄家的手。

    “可恶!”他突然拖长声音大声说。

    卢赫诺夫回头瞧了瞧他。

    “可恶,可恶!”他正眼瞧着卢赫诺夫的眼睛,更加大声地说道。

    赌博继续进行着。

    “岂—有—此—理!”卢赫诺夫刚赢了伊利英的一张大牌,图尔宾又说道。

    “伯爵,您有什么事不满意呢?”庄家礼貌而又冷淡地问道。

    “我不满的是:您让伊利英赢单注,可专吃他的折角。可恶就可恶在这儿。”

    卢赫诺夫把肩膀和眉毛微微一动,表示劝他一切都得听天由命,又继续赌他的。

    “布柳赫尔,唿!”伯爵站起来喊道。“抓他!”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

    布柳赫尔从长沙发底下冲出来,背碰在长沙发上,差点没把卫戍区的军官撞倒,它跑到它的主人跟前,狂吠起来,环视所有的人,摇着尾巴,好像在问:“这儿谁不老实?啊?”

    卢赫诺夫放下了牌,连人带椅子移到一边。

    “这样就没法赌了,”他说,“我最不喜欢狗。要是把整窝狗都叫到这儿来,那还赌个什么劲儿呢!”

    “尤其是这种狗:它们好像叫吸血鬼吧。”卫戍区军官附和着说。

    “我说,米哈伊洛·瓦西里奇,咱们是不是还玩下去呢?”卢赫诺夫对房间的主人说。

    “伯爵,请你别打搅我们了!”伊利英转身对图尔宾说。

    “到这儿来一下。”图尔宾说着便拉着伊利英的胳膊,同他走到隔壁的房间。

    伯爵的话非常清晰地从那儿传了出来,虽然他的话是用自己平常的声调说的。但他的声音总是隔着三间屋子也能听得见。

    “你莫非变傻了吗?难道你就看不出那个戴眼镜的先生是个头号的骗子吗?”

    “唉,得了!你说什么呀!”

    “不能得了,我告诉你,别玩了。这对我没有什么。换个时候,我自己还想赢你哩;可是看见你把钱输光,我真感到有点儿遗憾。你的公款还有吗?”

    “不;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老弟,我自己就是过来人,所以一切玩牌捣鬼的花招我统统知道;我告诉你,那个戴眼镜的是个骗子。请你别赌了。我以朋友的资格请求你。”

    “好,我打完这一副就歇手。”

    “我知道这一副的结果是什么;好,咱们等着瞧吧。”

    他们回去了。就在这一副牌里,伊利英出了多少张牌,人家就赢了他那么多,以致他输了很多钱。

    图尔宾把手放到桌子当中,说:

    “好,算了!咱们走吧。”

    “不,我不能走;请你别管我。”伊利英一边恼恨地说,一边去洗弄弯了的牌,不去看图尔宾。

    “哼,活该!既然你乐意,那你准输。我可要走了。扎瓦利舍夫斯基!咱们到首席贵族家去吧。”

    于是他们走了。大家都默不做声,卢赫诺夫一直等他们的脚步声和布柳赫尔的爪子声在走廊里消失以后,才开始发牌。

    “好厉害的主儿!”地主笑着说。

    “好,现在他不会来打搅了。”卫戍区军官急忙地加了一句,不过仍是低声地。

    于是赌博又继续下去。

    四

    由首席贵族的家奴组成的乐队的乐师们,正站在为举行舞会而腾出来的餐厅里;他们已经挽起了常礼服的袖子,一接到信号,便奏起一支古老的波兰舞曲《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于是,在辉煌柔和的烛光下,佩着星形勋章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总督挽着瘦削的首席贵族夫人,首席贵族挽着总督夫人,还有在各种各样的组合和变化中的本省的要人们,便轻盈地走过铺着镶木地板的大厅入场了。这时,扎瓦利舍夫斯基也走进了大厅;他身穿肩头打褶的大领蓝色燕尾服,脚着长统袜和舞鞋,他的胡子、翻领和手绢上都洒了浓郁的茉莉香水,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和他一块来的是一位英俊漂亮的骠骑兵;他穿着一条裹得很紧的天蓝色马裤,一件骠骑兵的绣金红披肩,上面挂着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和一八一二年纪念章[13]。伯爵的身材不高,可是体格十分匀称优美。他那双淡蓝色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和相当浓密的、卷成一个个小圈儿的深褐色头发,给予他的美以一种非凡的气概。伯爵来参加舞会是件盼望之中的事:因为在旅馆中看见过他的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已经把这个消息报告了首席贵族。这个消息所产生的印象固然不同,但总的说来是不大愉快的。“这个小家伙说不定还会嘲笑我们呢。”——这是老太太们和男人们的想法。“要是他把我抢走了,怎么办呢?”——年轻的妇女和小姐们多少都在这么想。

    波兰舞曲一完,一对对的舞侣们都互相行礼分开了,女人归女人,男人归男人,感到幸福和骄傲的扎瓦利舍夫斯基便把伯爵带到了女主人跟前。首席贵族夫人心中有点哆嗦,生怕这位骠骑兵在大庭广众会使她出丑,便傲慢而又轻蔑地转过脸去,说:“非常欢迎!我希望,您将参加跳舞吧?”——接着便用怀疑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要是冒犯了一位女性,那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伯爵以自己的殷勤、周到和漂亮愉快的外表很快就把这种先入之见征服了,因此在五分钟后,这位首席贵族夫人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在告诉周围的人说:“我知道怎样来对付这些先生们:他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跟谁在打交道;瞧,他整个晚上都会对我献殷勤的。”而且就在这时候,那位和伯爵的父亲相识的总督走到了他跟前,十分客气地把他领到一边,跟他交谈起来,这就使得这帮外省人越发放心,伯爵的身价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提高了。接着,扎瓦利舍夫斯基又把他介绍给他妹妹;他妹妹是一位体态丰盈的小寡妇,伯爵一进来,她就用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盯着他。这时,乐师们奏起了华尔兹舞曲,伯爵就请这位小寡妇跳舞,他那高超的舞技终于把大家的成见一扫而光。

    “真是个跳舞能手!”一位胖胖的地主太太一面这样说,一面紧盯着他那穿着蓝马裤的、在大厅里不时闪过的双腿,心里数着:“一,二,三;一,二,三……——跳得真好!”

    “多么轻快,多么轻快,”另一位在本省社交界被认作风度欠佳的女客说。“他怎么不会叫马刺给绊了呢!太妙了,灵活极了!”

    伯爵的跳舞艺术使本省的三位最出色的跳舞家黯然失色:一位是总督的副官,高个子,浅黄色头发,以跳舞的节奏明快和把自己的舞伴搂得很近而出名;另一位是骑兵,以他在跳华尔兹舞时优美的摇摆和常常轻轻地踏响鞋后跟而出名;还有一位是文官,虽然谁都说他没什么头脑,但他却是个优秀的跳舞家和所有舞会的灵魂。果然,从舞会开始到结束,这位文官就按着坐位轮流请所有的太太小姐跳舞,他一刻不停地跳,只是偶尔停下来,用那块湿透了的麻纱手帕擦擦他那疲倦而愉快的脸。伯爵使他们三位都黯然失色,他曾跟三位主要的太太跳过舞:一位身材高大,有钱,美丽而愚蠢;一位中等身材,瘦削,不十分美,可是衣着华丽;一位身材矮小,不美,可是非常聪明。他也跟别人跳,跟所有漂亮的女人跳,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很多。但伯爵最中意的还是那位小寡妇——扎瓦利舍夫斯基的妹妹:他跟她跳卡德里尔舞、苏格兰舞、玛祖卡舞。他是这样开始的:当他们在跳卡德里尔舞中蹲下的时候,他对她说了许多恭维话,把她比作维纳斯,比作狄安娜[14],比作玫瑰花,还比作别的什么花。对于所有这些甜言蜜语,这位小寡妇只是低垂着粉颈,半闭着眼睛,望着自己那件雪白的薄纱衣裙,或是把扇子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当她说:“得了,伯爵,您别开玩笑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时,她那略带喉音的声调里有着那么一种天真的憨厚和可笑的傻气,使人看着她时,会当真以为她不是个女人,而是一朵小花,但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朵绚丽的、没有香味的浅粉红色的野花,孤零零地生长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一尘不染的雪堆里。

    天真、毫不做作和秀丽这三者的结合,使得伯爵产生了那么一种奇怪的印象,以至好几次,在谈话中断,当他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或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的美丽的线条时,他心里就燃起一个非常强烈的欲望,想突然把她抱起来,热烈地亲吻她,以至他不得不认真地克制着自己。这位小寡妇十分得意地看出了她所产生的效果;不过,尽管年轻的骠骑兵百般巴结,曲意奉承,照目前的看法,简直到了肉麻的程度,但他仍旧彬彬有礼,可是在他的举止中,却有某种东西开始使她感到惶恐和不安。譬如:他跑去给她端杏仁酪呀,拾手绢儿呀,从一位也想对她献殷勤的弱不禁风的年轻地主手里夺过椅子,以便更快地递给她呀,等等。

    当他发现,当时社交场中的献殷勤对他的这位太太起不了多大作用时,他就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试图博得她的嫣然一笑:他声称,只要她吩咐一声,他就准备马上拿大顶,学鸡叫,跳窗或是跳进冰窟窿里去。这一招完全成功了:小寡妇乐不可支,不知怎么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美妙的皓齿,她对自己的舞伴感到十分满意,伯爵也就一分钟比一分钟地越来越中意她,因此,在卡德里尔舞行将终了时,他就真心地爱上了她。

    跳完卡德里尔舞以后,当那个很早以前就爱慕她的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是当地一位最有钱的地主的少爷,也就是图尔宾刚才从他手里夺过椅子的那位弱不禁风的、赋闲在家的年轻人——走到小寡妇跟前时,她对他非常冷淡,从她身上丝毫也看不出她和伯爵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种哪怕十分之一的娇羞。

    “您倒好,”她跟他说话时,一直在望着图尔宾的后背,而且不知不觉地推算着伯爵那整件短大衣上的金线需要用多少俄尺,“您倒好:您答应来接我坐车出去玩,还说要给我送糖果。”

    “您知道,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我的确来过,可是您已经出去了,我给您留下了最好的糖果。”年轻人说;虽然他的个子很高,但声音却十分尖细。

    “您总能找到借口!我不要您的糖果。请您别以为……”

    “我已经看出来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对我变心了,我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好。”他又添了一句,可是,显然,由于一种强烈的内心激动,他的嘴唇迅速而奇怪地抽搐起来,使他无法把话说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没有听他说话,她继续用眼睛盯着图尔宾。

    首席贵族,这位一家之主,这位庄严富态的瘪嘴老人,走到伯爵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到书房里去抽支烟,喝杯酒,要是他乐意的话。图尔宾一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感到在大厅里简直无事可做,于是她就挽起她的女友,一位干瘦的老小姐,到化装室去了。

    “喂,怎么样?他可爱吗?”老小姐问道。

    “就是老跟人缠个没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一面回答,一面走到镜子跟前去照镜子。

    她容光焕发,眼睛含笑,脸上甚至泛起了红晕,突然,她模仿她在选举期间看见过的芭蕾舞女演员,踮起一只脚打了一个转,然后便用她那带着喉音、但是可爱的笑声大笑起来,甚至还屈起双膝,微微一跳。

    “哪有这样的人呀?他还向我讨纪念品哩,”她对女友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给—他。”她用歌唱般的声音唱出了最后几个字,举起戴着齐胳膊肘的软羊皮长手套的一个手指。

    在首席贵族带图尔宾去的那间书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伏特加、果子酒、香槟和小吃。在烟叶的烟雾弥漫中,贵族们有的坐着,有的来回踱步,正在谈论选举的情况。

    “既然本县的全体名门望族用自己的选举把荣誉给了他,”那位已经喝得够多、又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说道,“那他就不应该公然缺席,决不应该……”

    伯爵的到来使谈话中断。大家都来跟他寒暄、结交,尤其是县警察局长伸出双手把他的手握了很长时间,一再请他在舞会之后不要拒绝同他们一道到一家新开的酒馆里去(他经常在那儿宴请贵族,而且将有吉卜赛人在那儿卖唱)。伯爵答应一定去,并且跟他喝了几杯香槟。

    “诸位,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呢?”他在走出房间时问道。

    “我们跳得不好,”县警察局长笑着答道,“我们更喜欢喝酒,伯爵……再说,所有这些小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伯爵!有时候我也跳跳苏格兰舞,伯爵……我能跳的,伯爵……”

    “那咱们现在就去跳吧,”图尔宾说,“在去听吉卜赛人唱歌以前,咱们先玩个痛快。”

    “也好,诸位,咱们走吧!也让主人高兴高兴。”

    于是,从舞会一开始就在书房里喝酒的三四位贵族,脸上红通通的,有的戴上了黑手套,有的戴上了丝织的手套,他们跟伯爵一起刚要走进大厅,这时,那位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却把他们挡住了;他脸色苍白,好容易才噙住眼泪,走到图尔宾跟前。

    “您以为您是伯爵,就可以像在市场上那样乱撞,”他气喘吁吁地说,“因为这是不礼貌的……”

    那情不自禁地抽搐着的嘴唇又把他满肚皮要说的话给止住了。

    “什么?”图尔宾突然皱起眉头,大声叫道。“什么?娃娃!”他大喝一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攥,使这位年轻人的血都涌上了脑袋,这与其说是由于恼怒,不如说是由于恐惧,“怎么着,您要决斗吗?好,我一定奉陪。”

    图尔宾刚把他紧紧攥住的两只胳膊放开,就有两位贵族上去搀扶着那个年轻人,拽着他向后门走去。

    “怎么,您疯了吗?您准是喝醉了。非告诉您爸爸不可。您怎么啦?”他们对他说。

    “不,我没喝醉;而是他横行霸道,还不道歉。他是猪猡!我就这么骂他!”年轻人尖着嗓子说,这时他已经大哭起来了。

    可是他们不听他的,把他送回了家。

    “算了,伯爵!”县警察局长和扎瓦利舍夫斯基也在劝图尔宾,“他是个毛孩子,还在挨打哩,他才十六岁。不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父亲是一位非常可敬的人,是我们的候选人。”

    “好,去他的吧,既然他不想……”

    于是伯爵回到了大厅,和先前一样跟那位漂亮的小寡妇愉快地跳着苏格兰舞;在看见同他一起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那些绅士们跳的舞步时,他乐得从心眼儿里大笑,当县警察局长滑了一跤,直挺挺地噗通一声倒在正跳着舞的人群中时,他那响亮的大笑声简直响遍了整个大厅。

    五

    当伯爵到书房里去的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走到哥哥面前,不知为什么,她想到应该装出对伯爵毫不感兴趣的模样,开始问道:“跟我一块儿跳舞的那个骠骑兵是什么人呀?请您告诉我,哥哥。”骑兵尽可能地对妹妹说明了这位骠骑兵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同时还告诉她,伯爵所以要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钱在路上被人偷走了,他自己借了一百卢布给他,但这点钱太少,因此问妹妹能不能再借给他二百卢布;可是,扎瓦利舍夫斯基叫妹妹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尤其别跟伯爵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答应今天就把钱送来,并对此事保守秘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跳苏格兰舞时,她自己非常想对伯爵说,他要多少钱,她都可以给他。她考虑了很久,脸也红了,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谈到了正题。

    “伯爵,我哥哥对我说,您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您现在没有钱了。如果您需要钱的话,您是不是愿意向我借呢?我是非常乐意借给您的。”

    可是,这话一说出口,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突然不知为什么感到害怕,脸都红了。伯爵脸上的笑容也霎时全部消失了。

    “您哥哥真是个笨蛋!”他毫不客气地说,“您知道,如果男人侮辱了男人,那他们就会决斗;如果女人侮辱了男人,那会怎么办,您知道吗?”

    可怜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羞得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她低下了头不回答。

    “他们就会当众吻这个女人,”伯爵俯身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哪怕让我亲亲您的小手也好呀。”伯爵可怜自己的舞伴的那种窘态,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悄悄地加了一句。

    “哎呀,这会儿可不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那什么时候呢?我明天一早就走……这可是您欠我的债呀。”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行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笑吟吟地说。

    “为了亲您的手,您只要允许我今儿晚上找个机会看到您就行了。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机会的。”

    “您怎么能找到呢?”

    “这您就甭管了。为了要看到您,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这样好吗?”

    “好吧。”

    苏格兰舞跳完了;他们又跳了玛祖卡舞,这个舞伯爵跳得精彩极了,他一面接手绢,一面屈一膝跪下,用一种特别的华沙式的姿势碰响着马刺,以至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波斯顿牌,走出来到大厅里来观看,甚至连那位骑兵,那位最好的跳舞家,也自叹不如。晚饭后,他们又跳了“祖父舞”[15],然后便纷纷告辞。伯爵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小寡妇。他说过,为了她,他可以跳进冰窟窿,这并不是一句假话。这是任性也罢,爱情也罢,倔强也罢,总之在那个晚上,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一个愿望上——去看她和爱她。他一发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开始跟女主人告别,就跑进下房,又从那儿,连皮大衣也不穿,跑到院子里,跑到停马车的地方。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扎伊采娃的马车!”他叫道。一辆挂着车灯的高高的四座轿式马车离开原地,向台阶驶来。“站住!”他对车夫叫道,然后踏着齐膝的雪向马车跑去。

    “您有什么事?”车夫问道。

    “我要上车,”伯爵答道,一面打开还在行驶着的马车的车门,极力想钻进去,“站住,鬼东西!笨蛋!”

    “瓦西卡!站住!”车夫对驾驭前导马的马夫叫道,接着勒住了马,“您上人家的马车干什么?这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太太的马车,可不是您老爷的马车。”

    “你住口,蠢材!给你一个卢布,下来,关上车门。”伯爵说。可是因为车夫不肯动,所以他就自己提起了踏脚板,打开车窗,好不容易关上了车门。这辆轿式马车里就像所有古老的轿式马车里一样,尤其是在钉着黄色绦带的轿式马车里,常常散发出一种霉味和像烧煳了的鬃毛的怪味儿。伯爵从脚到膝盖都沾满了融雪,再加上穿着薄靴和马裤,他感到寒冷彻骨,而且,浑身浸透了冬天的寒气。马车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嘟囔着,好像准备爬下车去。可是伯爵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感到。他的脸在发烧,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紧张地抓住黄皮带,从侧面的窗子探出身去,他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在这个期待上。这个期待没有继续多久。台阶上有人叫道:“扎伊采娃的马车!”车夫抖动了一下缰绳,车身便在高大的弹簧上晃动起来,于是这个公馆的灯火通明的窗子就一个接一个地掠过了轿式马车的窗子。

    “注意,你这混蛋要是敢对跟班说我在这儿,”伯爵从前窗探出头去对马车夫说,“我就揍你;你要是不说,就再给你十个卢布。”

    他刚把窗子放下,车身又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马车就停住了。他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甚至眯上了眼睛:他生怕由于某种原因使他那热烈的期待无法实现。车门开了,踏脚板响着,一个接一个地放了下去,开始有女人的衣服窸窣作响,发出霉味的轿式马车里顿时涌进了一股茉莉香水的香味儿,那轻盈的纤足迅速地蹬上了踏脚板,接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那件敞着的大衣的下摆拂着了伯爵的腿,她默默地、呼吸急促地在他身旁的坐位上坐了下来。

    她究竟有没有看见他,这一点谁也没法说,就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自己也不知道;但当他握着她的手说:“好,现在我可要亲您的小手了”时,她并没表示十分害怕,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把手伸给了他。于是伯爵便在比手套上面高得多的地方印上了无数的亲吻。轿式马车动身了。

    “你说话呀。你没生气吧?”他对她说。

    她一言不发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她哭了起来,主动把头倒在他的胸口。

    六

    再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和他的那群朋友,骑兵和其他贵族们,早就在新开的酒店里听吉卜赛人唱歌和喝酒了;这时,伯爵才穿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亡夫的那件挂着蓝呢面子的熊皮大衣来加入他们这一伙。

    “伯爵大人!您可让我们等苦了!”一个黑黑的斜眼的吉卜赛人在过道里迎接他,连忙跑上前来给他脱大衣,露出一口闪亮的牙齿说道,“从列别江一别,就没见着您……您可把斯乔莎给想坏了……”

    斯乔莎,这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吉卜赛小妞,深棕色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紫红色的红晕,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上面覆着长长的睫毛,也跑出来迎接伯爵。

    “啊!亲爱的伯爵!小鸽子!好人儿!太让人高兴了!”她喜笑颜开,娇滴滴地说。

    伊柳什卡也亲自跑出来迎接他,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老太太们、女人们、少女们一个个从坐位上跳起身来,团团地围住这位客人。有的自认是他的干亲,有的自认是他的干妹子。

    图尔宾亲吻了所有年轻的吉卜赛姑娘的嘴唇;老太太们和男人们则吻他的肩膀和手。贵族们也非常高兴这位客人的光临,尤其是在狂歌醉酒到了顶点、现在已经逐渐冷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感到厌倦;酒已失去了对神经的兴奋作用,只是增加了胃的负担。每个人都已经尽情地发挥了自己的豪兴,互相看腻了对方;所有的歌曲都唱遍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只留下一片嘈闹的、放荡的印象。不论谁做出什么古怪的、惊人的玩艺儿,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可笑。县警察局长丑态百出地躺在一位老太太的脚旁,摇晃着两腿,大声嚷道:

    “来香槟!……伯爵来了!……来香槟呀!……他来了!……我说,来香槟呀!……我要搞个香槟澡堂,洗个香槟澡……贵族老爷们!我就爱高尚的贵族社会……斯乔什卡!唱支《小路》吧。”

    骑兵也有几分醉意,但是另一副样子。他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沙发上,紧挨着高高的、美丽的吉卜赛女人柳芭莎;当他感到他已经醉眼矇眬时,就眨巴着眼,摇晃着脑袋,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低声劝说那个吉卜赛女人跟他私奔。柳芭莎笑眯眯地听着他唠叨,好像他对她说的话很有趣似的,同时又有些忧郁地偶尔偷眼瞧瞧自己的丈夫,斜眼的萨什卡,他正站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背后。为了回答骑兵所表白的爱情,她低下头去对他耳语,请他悄悄地,别让别人看见,给她买些香水和缎带。

    “乌拉!”伯爵进来时,骑兵叫道。

    那位漂亮的年轻人,带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极力用坚定的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后宫叛乱》中的一支曲子。

    一位年老的一家之长,由于贵族们的再三请求(他们说没有他一切都要逊色,还不如不去的好),才被拉来听吉卜赛女人唱歌的,此刻他正躺在他一到这儿就躺在上面的长沙发上,而且谁也不去理他。一位官员也在这儿,他脱掉了燕尾服,坐在桌子上,带脚都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头发弄得蓬乱不堪,这就说明,他喝了很多的酒。伯爵一进来,他就解开衬衣领子,在桌子上坐得更高。总之,随着伯爵的到来,纵酒作乐顿时活跃起来。

    在屋里闲荡的吉卜赛女人又坐成了一圈儿,伯爵让领唱的斯乔什卡坐在自己的腿上,吩咐再拿些香槟来。

    伊柳什卡拿着吉他站在领唱人前面,于是跳舞便开始了。也就是说,按照一定的顺序唱起了吉卜赛歌曲:《我沿街走着》、《哦,你们这些骠骑兵……》、《你听见,你懂得……》等等。斯乔什卡唱得好极了。她那发自胸腔的柔韧嘹亮的女低音、她那在歌唱时的微笑、她那含笑的热情的眼睛、她那合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微微动着的纤足,以及她在合唱开始时那一声叫喊——这一切都触动了某根响亮的、但是难得被触动的心弦。显然,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在她唱的那支歌里了。伊柳什卡用吉他给她伴奏,他的微笑、背、脚和整个身心都表现出他对这首歌的同感;同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他是第一次听见这支歌似的,专注而关切地合着歌的节拍低头和昂首。接着在最后的嘹亮的音调中,他突然挺直身子,好像觉得自己高出于世界上所有的人,傲岸而坚决地用腿把吉他抛起,把它旋转着,踏着拍子,抖动着头发,皱着眉头回头瞧着合唱队。他从头到脚,全身的每一块筋肉都在跳舞……于是二十条精力充沛的、强有力的歌喉,各自都用尽全力,更奇妙和非凡地彼此应和着,响彻了云霄。老太太们在椅子上跃跃欲试,挥动着手帕,龇着牙,合着节拍和谐地呼喊着,嗓门一个比一个响。男低音歌手们歪着脑袋,涨红了脖子,站在椅子背后发出低沉的歌声。

    当斯乔莎唱到高音时,伊柳什卡好像要帮助她似的,把吉他更凑近她,而那漂亮的年轻人则乐得大叫,说现在低半音的符号开始了。

    这时奏起了舞曲,杜尼亚莎抖动着肩膀和胸脯起舞,在伯爵面前转着身子,又飘然而去。图尔宾从坐位上一跃而起,脱去制服,光穿着一件红衬衫,剽悍地跟她翩翩起舞,舞得恰到好处,十分合拍,并用两脚做出种种有趣的花步,招得吉卜赛人都颔首微笑,互相使着眼色。

    县警察局长像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下来,一面用拳头在胸口捶了一下,高呼一声“万岁!”然后,他抱着伯爵的腿说,他本来有两千卢布,现在只剩五百了,说什么只要伯爵允许,他无论什么都能办到。那位上了年纪的一家之长睡醒了,想要回去,可是他们不让他走。那位漂亮的年轻人一再请一位吉卜赛姑娘跟他跳华尔兹。骑兵想夸耀自己和伯爵的友谊,便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去拥抱图尔宾。

    “啊,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刚才为什么离开我们?啊?”伯爵不言语,看样子是在想别的事情。“你上哪儿去了?哎呀,伯爵,你这个滑头,我可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图尔宾不知为什么不喜欢这种不拘礼节的亲昵。他板着脸,默默地瞧了瞧骑兵的脸,突然冲着他骂了一句十分粗野可怕的话,使骑兵难受得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把这种侮辱当作开玩笑呢,还是不当作开玩笑。终于他认定这是开玩笑,笑了笑又走到自己的吉卜赛女人身边,向她保证,在复活节后他一定跟她结婚。大家又唱起了另一支歌,又唱起了第三支歌,又跳了一会儿舞,又唱了一会儿喜歌,大家似乎依旧很快活。香槟酒开个没完。伯爵喝得很多。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可是他并没有东倒西歪,舞跳得更好,话也说得很清楚,甚至还亲自加入合唱队伴唱,唱得非常出色,斯乔莎唱《友谊的温情》的时候,他还跟她配合。当他们舞兴正浓时,酒馆老板却来请客人们回家,因为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伯爵揪住老板的衣领,叫他跳矮步舞。老板不肯。伯爵就抓起一瓶香槟,把老板翻了个过儿,让他两脚朝天并吩咐他就这样倒站着,然后,在满座的哄笑中,慢慢地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

    天已经亮了。除了伯爵以外,大家都脸色苍白,并且疲惫不堪。

    “好,我该动身到莫斯科去了,”他站起身来突然说道,“哥儿们,咱们都上我那儿去,给我送行……咱们喝杯茶。”

    除了那位地主,大家都同意了;地主因为睡着了,只得留在那儿;于是他们就把停在门口的三辆雪橇挤得满满的,向旅馆驶去。

    七

    “套马!”伯爵带着一大群客人和吉卜赛人走进旅馆的公用大厅时,叫道,“萨什卡!不是吉卜赛人萨什卡,是我的萨什卡,你去跟驿站长说,他要是给我坏马,我就揍他。再给我们拿点茶来!扎瓦利舍夫斯基!你招呼大家喝茶,我要到伊利英那儿去瞧瞧他怎么样了。”图尔宾加了一句,就走到走廊里,向枪骑兵的房间走去。

    伊利英刚赌完,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一个戈比也不剩,他正脸朝下趴在长沙发上的破鬃毛垫子上,把里面的鬃毛一根根地揪出来,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吐出来。在摊满纸牌的呢面牌桌上,点着两支牛油蜡烛,其中的一支已经烧到垫的一小块纸上,烛光正在和透进窗子的晨曦有气无力地搏斗着。枪骑兵的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赌博的狂热像一片浓雾把他所有的精神才能都给掩蔽住了;甚至后悔之意也没有。他曾试试想到他现在该怎么办,分文没有怎么能走,又怎么来归还那输掉的一万五千公款,团长会怎么说,他母亲又会怎么说,同僚们又会怎么说,于是他感到非常可怕,非常厌恶自己,因此,他想找点什么事儿来忘却这一切,于是他就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极力只踩着地板的缝,这时他又想起了昨夜赌博中的所有详情细节;他栩栩如生地想到,他已经快扳本了,正撤回了那张九点,把两千卢布押在黑桃国王下面。可是右边发了一张皇后,左边发了一张爱司,右边又发了一张红方块国王,——这一来就全完蛋了;假如右边发一张六点,左边发一张红方块国王,那就可以把输掉的钱都赢回来了,再来个加倍下注,那就可以净赢一万五,可以从团长那儿把那匹溜蹄马买过来,此外,还可以再买两匹马和一辆敞篷轻便马车。嗯,以后还买什么呢?那就妙啊,妙啊,其妙无比了!

    他又躺在长沙发上,嚼起鬃毛来。

    “七号房间里为什么唱歌呢?”他想道,“准是大伙儿在图尔宾那儿作乐。我何不上他那儿去好好地喝一杯呢。”

    就在这时候,伯爵进来了。

    “怎么样,老弟,输光了吧,啊?”他叫道。

    “我装睡算了,”伊利英想道,“要不然,还得跟他说话,我可困了。”

    可是图尔宾走到他跟前,摸摸他的头。

    “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输光了吧?输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吧?你说话呀。”

    伊利英没有回答。

    伯爵拉拉他的手。

    “输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伊利英没有改变姿势,用睡意矇眬的、冷淡不满的声调喃喃说道。

    “全输光了?”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全输光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说,作为对一个朋友,你说实话吧,”由于喝了酒而变得温存起来的伯爵说道,并且继续抚摩着他的头发,“真的,我很喜欢你。说实话吧:你要是把公款输掉了,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要不然就晚了……有公款吗?”

    伊利英从长沙发上跳起来。

    “你要是要我说,那你就别跟我说话,因为……唉,请你别跟我说话了……对准脑门子一枪——这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他怀着真正的绝望说道,他把头垂在两手上,忽然泪如雨下,尽管一分钟以前他还是那么平静地想到溜蹄马。

    “唉,你呀,简直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得了,这样的事谁没碰上过呢!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还能补救。你在这儿等着我。”

    伯爵走出了房间。

    “地主卢赫诺夫住在哪儿?”他问茶房。

    茶房自告奋勇给伯爵领路。尽管卢赫诺夫的听差说老爷刚回来,这会儿正在脱衣服,伯爵还是走进了房间。卢赫诺夫正穿着睡衣坐在桌前,在数放在他面前的几叠钞票。桌上放着一瓶他非常喜欢喝的莱茵葡萄酒。他因为赢了钱正准备享受一番。卢赫诺夫透过眼镜冷淡而严厉地望了望伯爵,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您好像不认得我了?”伯爵说时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了桌前。

    卢赫诺夫认出了伯爵,问道:

    “您有何贵干?”

    “我想跟您赌会儿钱。”图尔宾在长沙发上坐下来说。

    “就这会儿吗?”

    “对。”

    “下次一定奉陪,伯爵!现在我累了,想睡会儿。您要不要喝点儿酒?这是好酒。”

    “可我现在想稍微赌一会儿。”

    “今天我不打算再赌了。也许有别的先生要赌,可是我不赌了,伯爵!请您原谅。”

    “那么说,您不赌啰?”

    卢赫诺夫耸耸肩膀,对不能满足伯爵的愿望表示歉意。

    “绝对不赌吗?”

    他又耸了耸肩膀。

    “可是我恳切地请求您……怎么样,赌不赌?……”

    沉默。

    “赌不赌?”伯爵再次问道,“您可要留神!”

    同样的沉默,接着从眼镜上面投过迅速的一瞥,瞟了瞟伯爵开始皱起眉头的脸。

    “赌不赌?”伯爵大喝一声,用手把桌子一拍,把莱茵葡萄酒瓶都打翻了,酒也流了出来,“要知道,您赢得不干不净!您赌不赌?我这是第三次问您了。”

    “我说过了,我不赌。这真奇怪,伯爵!再说,用蛮横的手段来要挟别人是完全不成体统的。”卢赫诺夫说,没有抬起眼睛。

    接着又沉默了片刻,这其间,伯爵的脸越来越苍白了。突然他照着卢赫诺夫的头狠狠一拳,把他打懵了。卢赫诺夫倒在长沙发上,拚命想把钱抓过来,——他发出一声尖锐绝望的叫喊,使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永远镇定自若而又一表非凡的人发出的声音。图尔宾把放在桌上的其余的钱收了起来,推开跑进来想帮助主人的听差,快步走出了房间。

    “如果您要决斗,我一定奉陪。我还要在我的房间里待半小时。”伯爵又回到卢赫诺夫的房门口,添了这两句话。

    “骗子!强盗!……”从房间里传出了这样的叫声,“我要上刑事法庭去告你!”

    伊利英没有把伯爵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话放在心上,还是那样躺在自己房间里的长沙发上,绝望的眼泪使他窒息。伯爵的亲切的同情,透过充满他心里一团乱麻似的感情、思想和回忆,使他意识到了现实,而这个意识始终没有离开他。他那满怀着希望的青春、荣誉、社会的尊敬、对爱情和友谊的梦想——这一切都永远失去了。泪泉已经开始干涸,过分镇定的绝望感越来越控制了他,自杀的念头已经不再引起厌恶和恐惧,而是越来越吸引着他的注意。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伯爵的坚定的脚步声。

    图尔宾的脸上还看得出愤怒的痕迹,他的两手有点儿哆嗦,但他的眼睛里却闪出仁慈的喜悦和自得的光芒。

    “给!赢回来了!”他说时把几叠钞票往桌上一扔,“数数,是不是全在这里?然后赶快到公用大厅里去。我马上要走了。”他加了一句,好像没有看见枪骑兵脸上现出的快乐和感激的非常激动的表情似的,然后,他用口哨吹着一支吉卜赛歌曲走出了房间。

    八

    萨什卡,腰里扎了一根宽腰带,禀报说马已经预备好了,可是他要求先去把伯爵那件镶着皮领、似乎值三百卢布的军大衣找回来,而把这件蓝色的破大衣还给在首席贵族家里换去伯爵军大衣的那个坏蛋;可是图尔宾说,那件军大衣不用去找了,说着就到自己房间里去换衣服。

    骑兵默不做声地坐在自己的吉卜赛女人旁边,在不停地打嗝。县警察局长叫来了伏特加,邀请所有的先生立刻到他家里去吃早点,说他太太一定会亲自跟吉卜赛女人跳舞的。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正在对伊柳什卡庄重地解释,弹钢琴更能抒发感情,在吉他上是弹不出低半音的。那位官员坐在角落里,正在闷闷不乐地喝茶,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腐化堕落感到惭愧似的。吉卜赛人彼此之间正在用吉卜赛话争吵,坚持还要唱些颂歌来祝贺老爷们,只有斯乔莎表示反对,说巴洛拉伊(吉卜赛语:伯爵或公爵,更正确些是大老爷)会生气的。总之,大家心中纵情声色的最后一点火花已经快要熄灭了。

    “好,临别时再唱一支歌,然后各自回家吧。”伯爵穿着旅行装走进大厅里说。他又精神,又快活,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吉卜赛人又围成了一个圈儿,刚准备要唱歌的时候,伊利英手里拿着一包钞票走了进来,把伯爵叫到一边。

    “我只有一万五千公款,你却给了我一万六千三,”他说,“所以,这是你的。”

    “这太好了!给我!”

    伊利英怯生生地瞧着伯爵,把钱给了他,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脸一红,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然后他抓住伯爵的手,开始紧紧地握着它。

    “滚吧!伊柳什卡!……我说……这些钱给你;可是你们得唱着歌送我出城。”于是他把伊利英拿来的一千三百卢布扔在他的吉他上。可是他根本忘了把昨天向骑兵借的一百卢布还给人家。

    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太阳升上了屋顶,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人们早就打开了店门,贵族和官员们坐着马车在街上驶过,太太们也出来逛商场了,这时,一大群吉卜赛人、县警察局长、骑兵、漂亮的青年人、伊利英和穿着熊皮蓝大衣的伯爵走到了旅馆门前的台阶上。这是个天气晴朗、冰雪融化的日子。三部三套马拉的驿站雪橇,马尾巴都绾着短结,马蹄啪哒啪哒地踩着泥浆,驶近了台阶,于是这群快活的人便分别坐上了雪橇。伯爵、伊利英、斯乔什卡、伊柳什卡和勤务兵沙什卡坐上第一部雪橇。布柳赫尔在大发脾气,摇着尾巴...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