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两个骠骑兵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着尾巴,冲着辕马狂吠。其余的绅士们也和男女吉卜赛人一起,坐上另外两部雪橇。三部雪橇一离开旅馆就排成一排,吉卜赛人齐声歌唱起来。

    载着歌声和铃声的三部三套马雪橇,把它们遇到的所有车辆都逼上了人行道,驰过全城,直向城门驶去。

    商人、不相识的行人,尤其是熟人,在看见这些贵族老爷们带着一群吉卜赛女人和喝醉了酒的吉卜赛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唱着歌招摇过市时,都感到很惊讶。

    一出城,三部雪橇就停了下来,于是大家开始跟伯爵告别。

    伊利英,在临别时已经喝了很多酒,一路上亲自驾驭着马,这时突然变得悲哀起来,他一再恳求伯爵再待一天,可是当他深信这不可能时,他就完全出乎意外地,含着泪扑过去吻他的那位新朋友,并声称,等他一归队,他就请求调到图尔宾在那儿服役的骠骑兵团去。伯爵今天特别高兴,他把从早晨起就已经和他称兄道弟的骑兵推倒在雪堆里,并嗾使布柳赫尔去咬县警察局长,还把斯焦什卡抱起来,想带她去莫斯科,最后,他跳上雪橇,让一直想站在正中间的布柳赫尔坐在自己旁边。萨什卡再一次请求骑兵去向他们把伯爵的军大衣要回来寄给伯爵,接着他也跳上了赶车人的坐位。伯爵喊了一声“走吧!”就摘下帽子在头顶上挥动着,然后学驿站车夫的样对马打起唿哨。三部三套马的橇车便各自东西了。

    前面远远地现出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单调的平原,一条黄色泥泞的道路在中间蜿蜒曲折地穿过。明亮的太阳在结上了一层薄冰的融雪上金光粲然,晒得脸和背部都暖洋洋的。流着汗的马身上冒着热气。铃儿叮叮地响着。一个农民赶着一部载满货物的歪歪倒倒的雪橇,紧拉了几下用绳子编的缰绳,急忙闪到一边,然后,穿着湿透了的树皮鞋在积雪正在融化的路上啪哒啪哒地跑着;一个胖胖的,满脸红通通的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裹着羊皮袄,坐在另一部载货的雪橇上,用缰绳的末梢赶着一匹白色的秃尾巴驽马。这时,伯爵突然想起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

    “回头!”他叫道。

    车夫没有马上听明白。

    “往回拐!到城里去!快!”

    三套马的雪橇又穿过城门,飞也似地驶到扎伊采娃太太公馆的木板台阶前。伯爵迅速跑上阶磴,穿过前室和客厅,这时这位小寡妇还在睡觉,于是他就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吻了吻她那睡意矇眬的眼睛,接着又飞快地往回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只是似醒非醒地舔着嘴唇,问道:“怎么回事呀?”伯爵跳上了雪橇,对车夫吆喝了一声,就马不停蹄地永远离开了K城,他甚至既没有想起卢赫诺夫,也没有想起那位小寡妇和斯乔什卡,只是想到在莫斯科等待着他的一切。

    九

    约莫二十年过去了。从那时候起,时光流逝,许多人死去了,许多人出生了,许多人成长壮大和衰老了,而更多的思想产生了,又消灭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和许多丑陋的旧事物灭亡了,许多美好的新事物成长了,还有更多不成熟的、畸形的新事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费奥多尔·图尔宾伯爵很久以前在和一个外国人决斗时被打死了,因为他在街上用短柄长鞭抽了那个外国人。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美少年了,正在近卫军骑兵队服役。可是在品德方面,这位年轻的图尔宾伯爵却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在他身上甚至丝毫没有上一代的那种狂暴的、热情的,老实说,放荡的习气。除了聪明、教养和天赋的才能,他还彬彬有礼,爱好生活舒适,看人看事都讲实效,明白事理,有预见,这一切都是他的显著的优点。年轻的伯爵仕途得意:二十三岁就已经当上了中尉……战事一开始,他就决定为了提升更有利而转到现役部队里去,于是他就作为骑兵大尉进了骠骑兵团,很快就在那里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一八四八年五月,C骠骑兵团行军经过K省,年轻的图尔宾伯爵指挥的骑兵连必须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村庄——莫罗佐夫卡宿营一宵。安娜·费奥罗多夫娜还健在,但是已经不那么年轻,她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年轻了,——这对女人说来关系很重大。她已经变得很胖了,据说,胖可以使女人显得年轻;可是在她那白白胖胖的皮肤上,却可以看出柔和的大皱褶。她已经不再进城,因为她连上马车也嫌吃力,但她还是那么心地善良,那么傻乎乎的,——现在可以老实说,她已经不能用自己的美貌来吸引人了。她的女儿丽莎,一个二十三岁的俄国乡村美女,跟她住在一起;她的哥哥,我们熟悉的那位骑兵,因为心地善良而把自己的全部家财都挥霍光了,老来只好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他一头头发也全白了;上嘴唇瘪了,可是嘴上面的小胡子却仔仔细细地染得很黑。不光是他的脑门和面颊上,连他的鼻子和脖子上,也满是皱纹,他的背驼了;可是从那无力的、弯曲的腿上,还是可以看出这位老骑兵当年的风度。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全家和家人们,都坐在这所古老的小房子的小客室里,阳台的门窗都开着,窗外是一座古老的、种植着菩提树的星形花园。白发苍苍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穿着淡紫色的敞胸短上衣坐在长沙发上,正在一张红木小圆桌上摆纸牌。她哥哥穿着整洁的白裤子和蓝上衣,坐在窗前拿着捻线锤用白纸捻成细带子——这是他的外甥女教给他的,他又十分喜欢做的,因为他已经什么都干不了,看报固然是他所喜欢的事,但他的眼力已经不济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养女皮莫奇卡坐在他旁边温习功课,丽莎一面教她,一面用木织针在给舅舅织羊毛袜子。落日的余晖像平常这个时候一样,穿过菩提树的林荫道把零乱的斜晖投射在最远的窗子上和靠窗摆着的书架上。花园里和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窗外燕子鼓翼疾飞的声音,或是室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轻轻的叹息声,或是老头儿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时发出的哼哧声。

    “这该怎么摆呢?丽赞卡,你来做给我看看。我老忘。”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打通关[16]时停下来说。

    丽莎手里拿着活计,走到母亲跟前,看了看牌。

    “哟,好妈妈,您把牌给弄乱了,”她说着便重新把牌摆好,“瞧,应该这样。您占的卦还是挺灵的。”她又加了一句,偷偷地把一张牌抽掉。

    “得了,你呀,老是骗我:说什么打通了。”

    “不,真的,这就是说,准能成功。真通了。”

    “嗯,好吧,好吧,淘气包!是不是该喝茶了呢?”

    “我已经叫他们把茶炊烧上了。我这就去瞧瞧。给您端到这儿来吗?……喂,皮莫奇卡,赶快把功课做完,咱们去张罗一下。”

    说完,丽莎就走出去了。

    “丽佐奇卡!丽赞卡!”[17]舅舅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的捻线锤说,“好像我又脱了一针。你给我挑上吧,宝贝儿!”

    “我这就来,这就来!我得去让他们把糖砸碎。”

    果然,过了三分钟,她就跑进房间里来,走到舅舅跟前,揪住他的耳朵。

    “这是对您的教训,免得您又脱针,”她笑着说,“活儿做得真不地道。”

    “得啦,好了,好了;快挑上吧,好像有个什么小疙瘩似的。”

    丽莎拿起捻线锤,从自己的头巾上取下一根别针,这时从窗外吹来的风便把她的头巾微微吹开,接着她就用别针把那一针给挑上了,她抻了两抻,然后把捻线锤交给舅舅。

    “好,那您得亲亲我了。”她说着就把红艳艳的面颊凑近他,一面用别针别住头巾,“您今儿茶里要对罗木酒吗?今儿可是星期五呀。”

    说完,她又到喝茶室去了。

    “舅舅,您来看:骠骑兵上咱们这儿来了!”从那儿传出了清脆的声音。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同哥哥一起到喝茶室去看骠骑兵,因为这里的窗子对着村子。从窗子里看不大清楚,透过尘雾只看见有一群人在移动。

    “很可惜,妹妹,”舅舅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可惜咱们的房子太小,厢房又还没盖好:要不倒可以请那些军官住到咱们这儿来。你知道,骠骑兵的军官们都是些非常好的、快活的青年;哪怕看看他们也好。”

    “是呀,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他们;可是哥哥,您自己也知道,没有地方呀;我的卧室,丽莎的房间,客厅,此外,就是您这间房间了——就这么几间。您自己想一想,哪有地方给他们住呢?米哈伊洛·马特维耶夫已经给他们把村长的木屋打扫过了;他说那儿也挺干净的。”

    “丽佐奇卡,我们可以从他们里面给你找位姑爷,找一位非常好的骠骑兵!”舅舅说。

    “不,我可不要骠骑兵;我要枪骑兵:舅舅,您不是在枪骑兵里服务过吗?……我才不稀罕这些骠骑兵呢。听说,他们都是亡命徒。”

    说完这话,丽莎有点儿脸红了,可是她又发出清脆的笑声。

    “瞧,乌斯秋什卡跑来了;得问问她,她瞧见了些什么。”她说。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吩咐把乌斯秋什卡叫来。

    “你就不知道坐着干会儿活;有什么必要跑去瞧那些当兵的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说,这个,军官们在哪儿住?”

    “在叶列姆金家,太太。有两个长得可俊哪!人家说,一位是伯爵。”

    “他姓什么?”

    “是卡扎诺夫呢,还是图尔宾诺夫呢,对不起,我没记住。”

    “真是个蠢东西,什么事都说不清。至少打听一下他姓什么呀。”

    “那有什么,我再跑一趟好了。”

    “我知道你就会干这种事儿,——不,让丹尼洛去吧;哥哥,你叫他去问问,那些军官需不需要什么;还是得讲点礼貌,就说太太打发他去问的。”

    两位老人又在喝茶室里坐下来,丽莎便到女佣人的屋里去把砸碎的糖放进盒子里。乌斯秋莎正在那儿谈骠骑兵。

    “好小姐,那位伯爵长得可俊啦,”她说,“简直像个黑眉毛的小天使。您要是有这么位姑爷就好了,那您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别的使女们都颔首微笑;坐在窗前织袜子的老奶妈叹了口气,然后吸着气,甚至念念有词地念起来了祷文。

    “这么说,你看上这些骠骑兵了,”丽莎说,“瞧你伶牙俐齿的,多会说。乌斯秋莎,请你去拿点果子汁来,——给这些骠骑兵喝点酸的吧。”

    说完这话,丽莎就笑着端着糖罐走出去。

    “我真想瞧瞧那个骠骑兵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道,“他的头发是黑的呢,还是淡黄的呢?我想,他准会高兴跟我们认识的。要不,他走了,也不知道这儿有我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想过他。再说,又有多少这样的人从我身边过去了。除了舅舅和乌斯秋莎以外,谁也看不见我。无论我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样的衣服,谁也不来欣赏一下。”她瞧着自己那双白白的、丰满的手,叹了口气,沉思道,“他准是个高个儿,大眼睛,留着两撇小黑胡子。唉,我已经满了二十二岁了,可是除了麻子伊万·伊帕特奇以外,谁也不曾爱上过我;四年前,我还要好看些;可是我的少女的青春时代就这么过去了,没有给任何人增添过欢乐。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不幸的乡下小姐。”

    母亲叫她去斟茶的声音,把这位乡下小姐从这种片刻的沉思中唤醒了。她甩了一下小脑袋,就走进了喝茶室。

    好的东西往往是意料不到地得来的;而越是努力,结果反而越糟。在乡下,人们很少努力教育自己的子女,因此,倒往往在无意中给了他们极好的教育。丽莎的情形尤其是这样。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由于聪明有限和性情马虎,所以没给丽莎受过什么教育:既没教给她音乐,也没教给她非常有用的法语,她只是跟她去世的丈夫无意中生下一个健康美丽的孩子——一个女儿;她把这孩子交给了奶妈和保姆,给她吃,给她穿印花布衣服和羊皮鞋,让她去散步,采蘑菇和摘野果,并请了一位神学院的学生来教她识字和算术——这样过了十六年,她偶然发现丽莎是她的好伴侣,而且是一个永远快快活活的、善良能干的主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心眼好,总是把农奴的孩子或是弃儿抱来抚养。丽莎从十岁的时候起就开始照管那些孩子:教她们读书,替她们穿衣服,带她们上教堂,当她们太淘气时,还要管教她们。后来,那位老迈龙钟的、心地善良的舅舅来了,她又得像照料孩子似的去照料他。后来,奴仆们和农民们常常带着各种请求和疾病来找这位年轻的小姐,于是她就用接骨木、薄荷和樟脑精给他们治病。后来,所有的家务事就不知不觉地都转到了她手里。后来,她那没有得到满足的爱的要求,只有在大自然中和宗教中表现出来。于是丽莎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能干的、善良快活的、有独立能力的、纯洁的、虔信宗教的女人。诚然,当她在教堂里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邻家女子戴着从K城买来的时新帽子时,她也曾由于虚荣心而感到过小小的痛苦;她曾因为她那上了年纪的、喜欢唠叨的母亲的任性而气得流过眼泪;而且她也曾在十分荒唐的、甚至有时候是粗鄙的形式中梦想过爱情,——但是有益的、已经成为她的必需的工作,把它们驱散了,因此,在这位二十二岁、身心的美都充分发展了的少女的明朗恬静的心灵上,既没有留下一个污点,也没有留下一点悔恨。丽莎身材适中,与其说瘦,还不如说是丰满的;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不大,下眼睑上稍有黑晕;淡褐色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她的步子很宽,有点儿摇摆,就跟俗说的那样——鸭步。每逢她忙于干活、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使她激动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对所有那些瞧着它的人说:一个人要是爱上什么人,而且问心无愧,那他活在世上该多好、多快乐啊。即使在她烦恼、困惑、惊慌或是忧愁的时候,她也会透过泪珠、紧锁着的左边的眉毛和咬紧的嘴唇,与她的心意相违地闪出一种光辉来,而且,在她那两腮的酒窝上、在她的嘴角上、在她那习惯于微笑和对生活的喜悦的明亮的眼睛上,也会闪出一种没有被理智所破坏的、善良的、坦率的心灵的光辉。

    十

    当骑兵连进入莫罗佐夫卡时,太阳虽然已经西沉,但外面还是很热。在前面,在尘土弥漫的乡村的街道上,一头失群的花牛一面快步奔跑,一面不住地回头张望,有时还哞哞地叫着停下来,它怎么也没想到,它只要闪到一边就行了。年老的农民们、妇女们、孩子们和地主家的奴仆们都群集在街道两旁,贪婪地望着骠骑兵。骠骑兵们骑着戴着嚼子、有时打着响鼻的黑马,在尘埃滚滚之中,蹄声嘚嘚地行进着。骑兵连的右面有两位军官随随便便地骑在两匹漂亮的黑马上。一位是连长图尔宾伯爵,另一位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不久以前才从士官生提升上来的波洛佐夫。

    一个穿着白色军服的骠骑兵,从一座最好的木屋里走出来,摘下军帽,走到军官们跟前。

    “给我们找的宿营地在哪儿?”伯爵问道。

    “大人的宿营地吗?”设营员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答道,“在本村村长家里;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我本来要求在老爷家里,可是他们说没地方。那个女地主可厉害哪。”

    “嗯,好吧,”伯爵说,就在村长家的木屋前下了马,伸了伸腿,“怎么,我的马车来了吗?”

    “大人,您的马车已经到了!”设营员回答,用军帽指指在门口可以看见的一辆马车的皮制的车身,接着就朝前奔进木屋的过道,这时,过道里正挤满了一群想来看军官的农民的家属。当他敏捷地打开打扫好了的木屋的门,站到一旁让伯爵过去时,甚至把一个老太婆给撞倒了。

    木屋相当大,也很宽敞,就是不大干净。那名穿得像个贵族老爷似的德国仆人,在摆好铁床,铺好床后,正站在屋里挑选手提箱里的衬衣。

    “呸,这房间真叫人恶心!”伯爵恼火地说,“佳坚科!难道就不能在地主家里找个比较好的地方吗?”

    “如果大人吩咐,我就到地主家去把什么人给撵出去,”佳坚科答道,“可是那儿的房子也不见得好,看起来并不比这所木屋强。”

    “现在就不用了。你去吧。”

    于是伯爵就躺在床上,把两手枕在脑后。

    “约翰!”他对仆人大声喝道,“你又把中间弄得鼓了起来!你怎么就不会把床铺铺好呢?”

    约翰想重新整理一下。

    “得啦,现在就不用了……睡衣在哪儿?”他用不满的声调继续说。

    仆人把睡衣递给了他。

    伯爵在把睡衣穿上以前,先瞧了瞧下摆。

    “果然不错:脏点子没有洗掉。当差的里头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他加了一句,从仆人手里夺过睡衣穿上,“你说,你是不是存心要这么干?……茶准备好了吗?……”

    “我哪来得及呢。”约翰答道。

    “笨蛋!”

    之后,伯爵拿起了那本给他预备好的法国小说,默不做声地看了好一会儿;约翰就到过道里生茶炊去了。显然,伯爵的情绪不好,——大概是由于疲劳、满脸的尘土、衣服太瘦和腹中饥饿的缘故。

    “约翰!”他又叫道,“把那张十卢布的账单给我拿来。你在城里买了什么?”

    伯爵瞧了瞧递给他的账单,又说了些嫌买来的东西太贵等不满的话。

    “茶里面给我对点儿罗木酒。”

    “我没买罗木酒。”约翰说。

    “好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有罗木酒!”

    “钱不够。”

    “那么波洛佐夫为什么不买呢?你应该找他的仆人拿点嘛。”

    “波洛佐夫少尉吗?我不知道。他买了茶叶和糖。”

    “畜生!……滚出去!……就是你叫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在行军的时候喝茶总要对罗木酒的。”

    “这是司令部给您的两封信。”仆人说。

    伯爵躺着拆开了信,接着就看起信来。少尉把骑兵连的宿营地安排好了以后,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图尔宾?这儿好像还挺好似的。老实说,我可累了。天气真热。”

    “好极了!房子又脏又臭,还托你的福没有罗木酒:你那个笨蛋没买,我这个也一样。你至少应该说一声呢。”

    说完这话,他又接着读信。读完信,他把它团了扔在地上。

    “为什么你不买罗木酒呢?”这时少尉在过道里低声问自己的勤务兵,“你那儿不是有钱吗?”

    “干吗什么都让咱们买!本来就老是我花钱;而他那个德国人就知道抽烟。”

    第二封信看来并不是不愉快的,因为伯爵看信的时候笑眯眯的。

    “这是谁来的信?”波洛佐夫回到房间里时问道,一面在炉子旁边的木板上给自己安排睡觉的地方。

    “米娜的信,”伯爵喜形于色地答道,一面把信递给他,“要看吗?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女人啊!……嗳,真的,她比咱们的小姐们强……你瞧,她在这封信里是多么多情和聪明啊!……美中不足的是——要钱。”

    “是的,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少尉说。

    “不错,我答应过她;可是现在在行军,加上……不过,只要我能再当两三个月的骑兵连长,我就寄给她。决不吝惜,真的!多迷人啊!……啊?”他说这些话时,一直笑眯眯地用眼睛盯着正在看信的波洛佐夫脸上的表情。

    “错别字太多了,不过很生动,而且看来,她好像真的很爱你似的。”少尉答道。

    “嗯!可不是吗!这种女人,要爱就真心实意地爱。”

    “那封信又是谁来的呢?”少尉把看过的信还给他时问道。

    “没什么……那是一位先生写的;这家伙坏透了,我欠他的赌账,他已经是第三次来信催我了……我现在还不了……这封信真无聊!”伯爵答道;显然,这个回忆使他感到不痛快。

    之后,两位军官沉默了很久。少尉显然受了伯爵的影响,只是默默地喝着茶,偶尔瞧瞧正在凝视着窗外的图尔宾那副阴沉的漂亮的脸,不敢先开口说话。

    “嗯,我说,也许会有好结果的,”伯爵突然转身对着波洛佐夫愉快地摇了摇头说,“假如今年我们有机会提升,而且再参加一次战斗的话,那我就可以超过我们近卫军的那些骑兵大尉了。”

    当他们喝第二杯茶,还在继续谈着同样的话题时,老丹尼洛走进来,转达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吩咐。

    “此外,她还要我请问:您是不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图尔宾伯爵的少爷?”丹尼洛由于听到了这位军官的姓名,同时想起了死去的伯爵当年到达K城的情形,便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我们太太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跟他非常熟。”

    “他是我父亲;告诉你们太太,我非常感谢她。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不过,烦你代问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公馆里或是别处能不能给我们匀出一间干净点儿的房间来。”

    “你这是何必呢?”丹尼洛走后,波洛佐夫说,“难道不是一样吗?在这儿就住一夜——难道不是一样吗;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你又来了!我看,咱们在这些熏得漆黑的木屋里已经住够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个不会打算的人……既然可以像人一样哪怕住上一夜,那为什么不利用呢?而且,相反,他们会非常满意的。就是一样讨厌:万一这位太太真的认识家父,”伯爵笑眯眯地露出发亮的白牙齿继续说,“不知怎么,我老是替先父感到惭愧:老是有些什么坍台的事或是什么债务。因此我最讨厌碰见家父的那些熟人。不过,当时就是那么个时代嘛。”他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哩,”波洛佐夫说,“我有一次碰见过一位枪骑兵旅旅长伊利英。他很想见见你,他爱你父亲爱得要命。”

    “我看那个伊利英简直是个窝囊废。但最讨厌的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为了要巴结我,总说他们认识家父,而且,讲起家父那些丑事似乎是十分可爱的事情似的,叫我听着都害臊。真的,我并不是感情用事,而且看事情也很冷静,——他为人太热情,有时候做的也不完全是好事。话又说回来,一切都是时代造成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得说句公道话,因为他还是很有才能的。”

    过了一刻钟,那个仆人回来了,他转达了女地主请他们上她家去住宿的邀请。

    十一

    一听说骠骑兵军官是费奥多尔·图尔宾伯爵的儿子,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忙开了。

    “哟,我的天!他是我的小宝贝!……丹尼洛!赶快去说:太太有请。”她说完这话,就跳起身来,快步向女佣人的房里走去,“丽赞卡!乌斯秋什卡!快把你的屋子收拾好,丽莎。你搬到舅舅屋里去;而您呢,哥哥……哥哥!您就睡在客厅里吧。反正住一宿也没什么。”

    “没什么,妹妹!我可以睡地板。”

    “他要是像他父亲,我想,那准是个美男子。至少得瞧瞧他,瞧瞧这个小宝贝……丽莎,你也瞧瞧!他父亲可是个美男子……你把桌子往哪儿搬?就放在这儿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瞎忙,“搬两张床来——一张到管家的屋里去搬;再把书架上的那个水晶烛台拿来,就是我哥哥在我的命名日送给我的那个,再插上一支卡列托夫的蜡烛。”

    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母亲的干预,丽莎还是照自己的主意给两位军官布置了这个房间。她拿出洁净的、带木犀草香味的被单铺好了床;叫人把蜡烛和一玻璃瓶水放在靠床的小桌上;拿香纸燻了女佣人住的下房,然后把自己的小床搬到舅舅屋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稍微安静了些,重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甚至拿起了纸牌,可是,她并没把牌摆开,而是把她那胖胖的胳膊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时光,时光过得好快啊!”她低声自言自语地重复说。“就有那样久了吗?好像现在他就在我眼前似的。哎,他真够淘气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现在丽赞卡……可是她一点也不像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那样……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一点不像……”

    “丽赞卡,今儿晚上你应该穿上那件凡而纱连衣裙。”

    “妈妈,您真的要请他们来吗?算了吧,”丽莎答道;一想到要看见军官们时,她感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激动,“算了吧,妈。”

    真的,与其说她希望见到他们,倒不如说她是害怕她觉得正在等待着她的那令人激动的幸福。

    “丽赞卡,也许他们自己想跟咱们认识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边说边抚摩着她的头发,同时心里想道:“不,她的头发也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不,丽佐奇卡,我真希望你……”的确,她非常希望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可是她不能想象和伯爵结亲,也不能希望有当年她自己和他父亲有过的那种关系,——可是她还是非常非常希望能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也许,她希望,在女儿心里也经历一次她和死者曾经历过的那种生活吧。

    年老的骑兵对于伯爵的到来也有点儿激动。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过了一刻钟,他穿着轻骑兵的上衣和浅蓝色的裤子从房间里出来了,脸上现出一个少女初次穿上晚礼服时那种羞涩而又得意的表情,向给客人们预备的那个房间走去。

    “妹妹,我要去瞧瞧如今的骠骑兵!去世的伯爵是个真正的骠骑兵。我要去瞧瞧,我要去瞧瞧。”

    军官们已经从后面的台阶上来,进了给他们预备好的房间。

    “嗯,你看见了吧,”伯爵说,就穿着满是尘土的靴子往给他预备好的床上一躺,“这儿难道不比那个有蟑螂的木屋好吗?”

    “好是好,不过,我总觉得打扰了主人家……”

    “胡扯!一个人在各方面都必须讲究实际。他们会非常满意的,准没错儿……来人哪!”他大声叫道,“要点什么来把这扇窗子给挡上,要不然,夜里会有风吹进来。”

    就在这时候,老人进来拜望军官们。当然,尽管他有点儿脸红,但他并没有忘记说,他是已故的伯爵的朋友,曾博得过他的好感,甚至说他曾不止一次地得到过故人的好处。所谓故人的好处,他是指那位故人始终不曾把借去的一百卢布还给他呢,还是指故人曾把他扔到雪堆里,或是大骂过他呢,——对此,老人并未予说明。伯爵对这位年老的骑兵非常恭敬,并对留宿表示感谢。

    “陋居务请见谅,伯爵!(他差点儿没说出“大人”来,因为他已经不习惯和要人们交往了。)我妹妹的房子实在太小。好,我们马上就来挂上窗帘,那样就好了。”老人补充了一句,然后,他借口去找窗帘,但主要是想赶快回去讲讲军官们的事,于是他两脚一碰行了个军礼,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标致的乌斯秋莎拿着太太的披肩来做窗帘。此外,太太还叫她问问两位老爷要不要喝茶。

    舒适的住处似乎对伯爵的心情起了良好的作用:他高兴地笑着,跟乌斯秋莎开了几句玩笑,因此,乌斯秋莎甚至管他叫淘气包,他还追根问底地问她,她们家小姐是不是漂亮,对于她问要不要喝茶的事,他回答说可以拿点茶来,但主要的是:他们自己的晚饭还没准备好,因此,现在可不可以要点伏特加,来点什么小吃,要是有的话,再来点白葡萄酒。

    舅舅看见年轻的伯爵这样彬彬有礼,非常高兴,他把年轻一代的军官们捧上了天,他说如今的人比过去的人强多了,简直没法比。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可不同意——她认为谁也比不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伯爵,到末了,她真的动气了,只冷冷地说:“对您来说,哥哥,谁最后一个对您好,谁就最好。当然啰,现在的人更聪明了,但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伯爵的苏格兰舞跳得太好了,而且人又那么可爱,可以说,当时所有的人都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了;可是除了我以外,他对谁也不注意。所以说,从前也有好人。”

    这时,侍女来说,他们要伏特加、小吃和白葡萄酒。

    “您瞧,哥哥,怎么样?您做事总是不地道。本来就应该预备晚饭嘛,”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丽莎!好闺女,你去安排一下!”

    丽莎跑到食品室去拿了些蘑菇和鲜奶油,又吩咐厨子做炸肉饼。

    “哥哥,您那儿还有白葡萄酒吗?”

    “没有,妹妹!我从来不曾有过。”

    “怎么会没有呢?您喝茶不是都要对什么吗?”

    “那是罗木酒,安娜·费奥多罗夫娜。”

    “难道这不是一样的吗?您就给他们那个得了,罗木酒也一样。哥哥,请他们上这儿来是不是更好呢?您什么都懂。我想他们不会见怪吧?”

    骑兵声明,他保证,伯爵的心眼儿好,绝不会拒绝的,他一定会把他们请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不知为什么去换上了一件绸衣服,戴上了新帽子;可是丽莎却忙得不可开交,来不及去脱掉她原来穿的那件肥袖子的粉红色粗布连衣裙。加上她又异常激动:她觉得有一种惊人的事情在等着她,好像有一团低低的乌云压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这位英俊的骠骑兵伯爵对她是个全新的、不可理解的、而又是一位十分好的人。他的性格、他的习惯、他的言谈——一切都应当是不寻常的,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他所想和所说的一切都应当是又聪明又正确的;他所做的一切也应当是诚实的;他的整个外表也应当是很漂亮的。她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假如他不仅要小吃和白葡萄酒,甚至要求用加了香水的鼠尾草水洗澡,她也不会感到诧异,也不会责怪他,而会坚信这是非常必要和理所当然的。

    当骑兵向伯爵表示了他妹妹的愿望时,伯爵立即同意了,他梳了梳头,穿上了军大衣,拿起了雪茄烟盒。

    “咱们走吧。”他对波洛佐夫说。

    “真的,还是不去的好,”少尉答道,“ils feront des frais pour nous recevoir.”[18]

    “扯淡!这只会使他们感到不胜荣幸哩。再说,我已经打听好了:他们家有个漂亮的女儿……走吧。”伯爵用法语说。

    “Je vous en prie,messieurs!”[19]骑兵也用法语说,不只是为了要让军官们知道他也会说法语,而且懂得他们所说的话。

    十二

    军官们进来的时候,丽莎的脸红了,她垂下眼皮,装做专心在往茶壶里灌水,不敢去看他们。相反,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却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然后,便目不转睛地瞧着伯爵的脸,跟他说起话来,一会儿说他长得简直跟他父亲像极了,一会儿又介绍自己的女儿,一会儿又是敬茶,又是请吃果酱,又是请他们尝尝农村的软果糕。至于少尉,由于长相平常,所以谁也没有注意他,他倒因而很高兴,因为他正在礼节所许可的范围内端详着,甚至于详尽无遗地研究着丽莎的美,显然,她的美使他感到出乎意外地震惊。舅舅在听着妹妹跟伯爵谈话,把准备好了已到嘴边的话强忍着,等候机会来叙述他那关于骑兵生涯的回忆。伯爵喝茶时点着了一支烟味很冲的雪茄,丽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咳嗽。伯爵非常健谈,态度亲切;起先他只是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滔滔不绝的谈话的间歇中插话,可是到后来,简直就他一个人在说话了。有一点使他的听众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叙述里,他常常说些在他的伙伴中间并不认为是不体面,而在这儿却稍嫌放肆的话,这一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倒有点害怕了,丽莎连耳朵都红了;可是伯爵却没注意到这个,还是那么泰然、直率和亲切。丽莎默默地斟着茶,并不把茶杯递到客人们手里,只放在靠近他们的桌子上,她还没有恢复平静,贪婪地听着伯爵讲话。他那极平凡的叙述和他那讷讷的言辞,渐渐使她平静了下来。她从他嘴里并没有听到她所期待的非常聪明的言谈,也没有看到她朦胧地希望在他身上看到的一举一动之中的优雅的风度。甚至,在倒第三杯茶的时候,当她那羞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他并没有垂下眼睛,而是微微一笑,继续有点过分平静地望着她以后,她感到自己甚至对他有点怀着敌意,而且很快就发现他不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和她所见过的那些男人也毫无区别,根本用不着怕他,——他无非是手指甲又长又干净而已,甚至他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美的地方。丽莎内心不无惆怅地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突然平静了下来,只有当她感到那默默无言的少尉用目光盯着她的时候,她才有点心慌。她想:“也许不是他,而是他!”

    十三

    喝过茶,老太太请客人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她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伯爵,您是不是要休息一下?”她问道。在伯爵回答还不想休息时,她继续说:“那么我拿什么来让二位贵客消遣一下呢?您会打牌吗,伯爵?我说,哥哥,您来招待一下客人,凑一局,随便玩点什么吧……”

    “您自己不是会打普烈费兰斯吗?”骑兵答道,“那大家一块儿玩吧。伯爵,您来吗?您也来吗?”

    军官们表示,不管好客的主人要干什么,他们都同意。

    丽莎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她用来算卦的那副旧牌:用它来问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牙疼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舅舅进城去了是不是当天回来,一位女邻居今天会不会来,等等。这副牌虽然已经用了两个来月,但是比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用来算卦的那副牌还要干净些。

    “可是,也许你们不愿意小赌吧?”舅舅问道,“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总是赌半个戈比……就这样她也把我们的钱全都赢去。”

    “哦,随您吩咐赌多少都成,我非常乐意奉陪。”伯爵答道。

    “好,那就来一戈比纸币一回吧!为了奉陪亲爱的客人,让他们来赢我这个老太婆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时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安乐椅上坐下来,敞开了自己的短斗篷。

    “也许我还会赢他们一个卢布哩。”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心里想道,她上了岁数,变得有点好打牌了。

    “您要不要我来教您打‘分儿’和‘米塞尔’[20]!”伯爵说,“这种打法可好玩了。”

    大家都喜欢这种彼得堡的新打法。舅舅甚至很有把握地说他知道这种打法,就跟打波斯顿一样,不过他有点儿忘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根本不明白,弄了好一会还是不懂,最后只好勉为其难地含笑点头,说这会儿她懂了,一切她都弄清楚了。打到半中间,当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拿着等于废牌的爱司和国王,宣布说“米塞尔”以及她只剩下一张六的时候,大家都大笑了。她甚至感到慌张起来,羞怯地笑了笑,连忙声明她还不大习惯这种新的打法。可是她还是输分了,而且输了很多;尤其是伯爵,由于他打惯了动脑筋的大牌,打得又稳,非常巧妙地让人上当,他简直莫名其妙为什么少尉在桌底下一个劲儿用脚踢他,以及他在进牌时怎么老犯大错。

    丽莎又拿来了软果糕、三种果酱和贮存着的、特制的蜜饯阿波尔特苹果,然后站在母亲背后看她打牌,她偶尔瞧瞧军官们,特别注意伯爵那双留着修饰得很精细的玫瑰色指甲的雪白的手,那么熟练地、很有把握地、优美地发牌和拿起他吃进的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又带有几分狂热抢在别人前头喊了七副,但由于少了三副,得分不足;按照哥哥的要求,她只好用难看的字迹记下了她的失分,终于,她变得完全不知所措和手忙脚乱了。

    “没关系,妈,您还能赢回来!……”丽莎想要使母亲摆脱可笑的窘境,微笑着说,“您让舅舅有一次得分不足:那他就没辙了。”

    “丽佐奇卡,你就来帮帮我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惊慌地瞧着女儿说,“我不知道这怎么……”

    “这种打法我也不懂,”丽莎答道,心里暗自计算着母亲的失分,“妈,这样您会输好些钱的!连皮莫奇卡做衣服的钱也要保不住了。”她开玩笑地添了这么一句。

    “是呀,这样很容易就会输掉十个银卢布。”少尉说时瞧着丽莎,想和她攀谈。

    “咱们不是来纸币的吗?”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看了看大家问道。

    “来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纸币我可不会算,”伯爵说,“这怎么算呢?我是说:用纸币究竟怎么算呢?”

    “现在谁也不用纸币算了。”[21]舅舅赢了分,他一面玩着小打火石,一面附和着说。

    老太太叫人拿来了汽酒,自己喝了两杯,满脸通红,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似的。甚至一绺白发从她的帽子下边露了出来,她也不去整理它。她大概以为,她已经输了几百万,她已经彻底完蛋了。少尉用脚踢伯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伯爵记下了老太太失分应付的罚款。牌局终于结束了。不管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昧着良心怎样尽量给自己多加分,假装她算错了和不会算,不管她怎样害怕自己输得太多,结果还是算出,她输了九百二十分。“这就是说,我输了九卢布纸币吗?”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问了几次,而且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输了多少,直到哥哥向她说明,她输了三十二卢布半的纸币,以及这笔钱一定得付,这才使她大吃一惊。伯爵甚至没有算自己赢了多少,牌局一完,他就站起来,走到窗前,丽莎正在那儿安排晚饭的冷盘,把罐子里的蘑菇取出来放在盘子里,伯爵非常泰然自若地做了一件少尉整个晚上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和丽莎谈起天气来。

    少尉这时的处境却极其难堪。伯爵一离开,尤其是一直都使她保持心情愉快的丽莎也走开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便公然发起脾气来。

    “真抱歉,我们让您输了这么多,”波洛佐夫为了找话说便这么说道,“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可不是吗,想出了什么打分呀,米塞尔呀!我根本不会;到底一共合多少纸币呀?”她问道。

    “三十二卢布,三十二个半卢布,”因为赢了钱而兴高采烈的骑兵打趣地重复道,“给钱吧,妹妹……给吧。”

    “我会统统给你们的;可是我再也不会上当了,再也不会了!这笔钱我这辈子也捞不回来了。”

    于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走进自己的房间,又很快地摇摇摆摆地回来,拿来九卢布纸币。只是由于老头坚决要求,她才把赌账全部付清。

    波洛佐夫有点害怕,唯恐要是他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话,她会痛骂他。他一言不发,悄悄地离开了她,走到正在打开的窗前说话的伯爵和丽莎跟前。

    在房间里准备开晚饭的餐桌上,摆着两支牛油蜡烛。五月之夜的清新温暖的轻风,有时把烛光吹得摇曳不定。通花园的窗前也是明亮的,可是和房间里的光亮完全不同。一轮将圆的明月,已经失去淡淡的金辉,在高大的菩提树的上空飘浮;把偶尔遮住它的白色的薄云照得越来越亮了。池旁蛙声格格,透过林荫路看得见有一片被月色照得银光闪闪的水面。窗下,芬芳的丁香丛中,带露的花朵偶尔缓缓地摇摆着,几只小鸟扑着翅膀在枝头轻轻跳跃。

    “多么美妙的天气!”伯爵走近丽莎,在矮窗台上坐下来说,“我想,您常常出去散步吧?”

    “是的,”丽莎答道;在和伯爵谈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一点也不感到拘束了,“每天早上七点钟左右我去照看家务时就和皮莫奇卡散一会儿步。她是妈妈的养女。”

    “住在乡下真好!”伯爵说时戴上了单眼镜,一会儿瞧瞧花园,一会儿瞧瞧丽莎,“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您不出去散步吗?”

    “不去。可是前年在有月亮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和舅舅去散步。那时,他得了一种怪病——失眠症。每逢月圆的时候,他就睡不着。他那间小屋子,就是这间,正对着花园,而且窗子又矮:所以月亮直接照着他。”

    “奇怪,”伯爵说,“那不是您的房间吗,好像是吧?”

    “不,我只不过今儿晚上在那儿睡一宿。我的房间让给你们了。”

    “是吗?……哦,我的上帝!……这样打搅您,真叫我一辈子都过意不去,”伯爵为了表示感情的真挚,摘下眼镜说,“我要是早知道我会打搅您……”

    “说不上打搅!相反,我非常高兴:舅舅的房间那么好,那么舒服,窗子又矮;在我没有睡以前,我要坐在那儿,或者爬到花园里,在临睡前再散散步。”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伯爵想道,又戴上单眼镜,瞧着她,然后装着要在窗台上坐下,想法用脚碰了碰她的小脚,“她多么巧妙地让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花园的窗前看见她。”在他眼里,丽莎甚至失去了她的大部分魅力:他觉得要征服她真是太容易了。

    “那该有多么快乐啊,”他说,一面沉思地望着黑沉沉的林荫路,“和心爱的人儿在花园里度过这样的夜晚。”

    这些话和一再出现的、似乎是无意的脚的接触,使丽莎感到很窘。于是她,只是为了掩饰她的窘态,就不加考虑地说了一句话。她说:“是啊,在月夜散步是挺有意思的。”他感到有些不愉快了。她把装蘑菇的瓦罐扎好,正想从窗前走开,这时,少尉来到了他们跟前,她便想了解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色多美啊!”他说。

    “他们怎么就知道谈天气。”丽莎想道。

    “景色多优美啊!”少尉继续说,“不过,我想,您已经看腻了吧。”他生来有一种怪癖,爱对自己非常喜欢的人说些不大中听的话,他又添了这么一句。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老是吃同样的饭菜,穿同样的衣服——会令人讨厌,假如你喜欢散步,你就决不会讨厌美丽的花园,尤其是在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候。从舅舅的房间里可以看见整个池塘。今天我又要看它了。”

    “你们这儿好像没有夜莺吧?”伯爵问道,他对波洛佐夫走过来,妨碍他问明约会确切的时间和地点,感到非常不满。

    “不,我们这儿一直都有;只是去年猎人逮了一只,今年在上礼拜,又叫了起来,叫得好听极了,可是区警察局局长坐着马车来的时候,车上的铃声又把它吓跑了。两年前我和舅舅常常坐在绿荫如盖的林荫小道上,一听就是两个小时。”

    “这个话匣子在跟你们讲什么呀?”舅舅走到他们跟前说,“二位是否愿意吃点东西呢?”

    在吃晚饭时,由于伯爵对饭菜赞不绝口,吃得又多,多少驱散了一些女主人的恶劣心情。吃完晚饭,军官们就告辞,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伯爵和舅舅握了握手;使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感到惊讶的是,他也握了握她的手,而没有吻它,甚至他还握了握丽莎的手,而且还直视着她,露出他那令人欢喜的笑容。这种眼光又使这位少女不好意思起来。

    “人倒长得挺漂亮,”她想道,“就是太爱打扮了。”

    十四

    “喂,你怎么不害臊?”当军官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波洛佐夫说,“我想方设法故意输钱,还一个劲儿在桌底下用脚踢你。哎呀,你怎么就不害臊呢?你知道,老太太心里非常不痛快。”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太太太可笑了!她还真生气了!”

    于是他又乐得大笑起来,连站在他跟前的约翰也低下了头,朝着旁边微微一笑。

    “居然和他们家老朋友的儿子生气!……哈哈哈!”伯爵继续笑道。

    “不,真的,这不好。我甚至觉得可怜她。”少尉说。

    “真是扯淡!你还太年轻!怎么,你希望我输吗?我为什么要输呢?当初我不会打牌的时候,也输过。十卢布,老弟,会有点用处的。对生活的态度得实际些,要不然,你会永远受人愚弄的。”

    波洛佐夫沉默了;而且,他想独自一个人想想丽莎,他觉得她是个非常纯洁、美丽的姑娘。他脱了衣服,躺在为他准备好的又软又干净的床上。

    “这种尊敬和军人的荣誉简直是扯淡!”他瞧着白色的月光透过挂着披巾的窗子悄悄地溜进来,这样想道,“和一个聪明、可爱、单纯的妻子同住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该多幸福啊!这才是可靠的、真正的幸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把这些梦想告诉自己的朋友,甚至没有提起这位乡村少女,虽然他相信伯爵也正在想她。

    “你怎么不脱衣服?”他向正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的伯爵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睡。你要是愿意,就把蜡烛吹熄;我可以就这样躺下。”

    于是他又继续来回地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睡。”波洛佐夫也重复说;在今晚以后,他对伯爵的权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感到不满,而且想要反抗它。“我想象得出,”他心里对伯爵这样说道,“你那梳得光光的脑袋里这会正在转什么念头。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她。可是你却无法了解这个单纯的、真诚的姑娘;你需要的是米娜这种女人和一副上校的肩章。真的,我要问问他,他究竟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于是波洛佐夫向他转过身来,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万一伯爵对丽莎的看法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样,那他不但不能和他争辩,甚至也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却使他一天天的越来越感到沉重和不公平。

    “你上哪儿去?”当伯爵戴上军帽,向门口走去时,他问道。

    “我到马房里去瞧瞧:是不是一切都弄停当了。”

    “奇怪!”少尉想道,但他还是吹灭了蜡烛,翻了个身,极力要把钻进他脑子里来的、对自己原来的朋友所怀的荒谬的嫉妒和敌对的想法驱散。

    这时,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像平时一样给哥哥、女儿和养女画了十字,深情地吻了他们,也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位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之中感受到这么多的强烈的印象,所以她无法平静地祈祷:所有关于已故的伯爵,关于那么肆无忌惮地赢了她的钱的、年轻花花公子的忧伤而鲜明的回忆,始终萦绕在她的脑际。不过,她还是照常脱了衣服,喝了半杯摆在她床头小桌上的克瓦斯,就上床躺下了。她那只心爱的小猫悄悄地溜了进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它叫到身边,开始抚摩它,听着它那呼噜呼噜的打呼声,但她始终无法入睡。

    “这是猫搅得我睡不着。”她想道,她就把猫赶走了。小猫轻轻地跌到地板上,慢慢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纵身跳上了长凳;这时,在屋里睡地铺的侍女把毡垫拿来铺好,吹灭了蜡烛,点着了神灯。最后,侍女也打起鼾来了;可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还是睡不着,睡意没能使她的纷乱的想象平静下来。她一闭上眼睛,骠骑兵的脸就不断浮现在她眼前,等她睁开眼睛,借着神灯的昏暗的灯光望着五斗橱、小桌和挂着的白衣服时,他仿佛又以种种不同奇怪的形状在屋里出现。一会儿她觉得躺在羽毛褥子上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小桌上的钟声让她受不了,侍女的鼾声也使她无法忍受。她叫醒了她,吩咐她不许打鼾。她又想起了女儿,想起了老伯爵和年轻的伯爵,想起了普烈费兰斯——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奇怪地混在一起。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跟老伯爵跳华尔兹舞,一会儿又看见自己丰满的白肩膀,还觉得有人在亲它,后来又看见自己的女儿被搂在小伯爵的怀里。乌斯秋什卡又开始打鼾了……

    “不,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跟从前不一样了,人也变了。那一个为了我情愿赴汤蹈火。而且不是平白无故的。可是这一个呢,现在多半睡得像个傻瓜似的,赢了钱就高兴,又不会追求女人。那一个却会跪下来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马上杀死自己,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杀死自己的。”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什么人光着脚跑来的声音,接着丽莎披着一块头巾,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跑了进来,几乎是跌倒在母亲的床上……

    跟母亲道了晚安之后,丽莎就独自到舅舅一向住的房间里去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上衣,用手帕包着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吹灭了蜡烛,打开窗子,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这时已经闪烁着一片银光的池塘。

    所有她做惯了的工作和有兴趣的事儿,突然以完全新的面貌在她面前出现:年老任性的母亲、已经成为她的灵魂一部分的对于母亲的盲目的爱、年老力衰而又和蔼可亲的舅舅、崇拜小姐的家奴和农民、乳牛和牛犊;这整个,这整个多次死去而又多次复生的大自然,在大自然的环抱中,她怀着对别人的爱和别人对她的爱,长大成人,所有使她的心灵得到非常轻松愉快的休息的一切,——这一切突然好像都变了,好像都变成沉闷的、不必要的了。似乎有人在对她这样说:“小傻瓜呀,小傻瓜!二十年来你做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不知道为了什么侍候着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和幸福!”现在,当她凝视着月光照着的静谧不动的花园深处时,这样想着这些话,比以前在任何这样的时候更强烈得多地想起了这些话。究竟是什么勾起这种想法呢?这决不是像人们可能推测的那样,她忽然爱上了伯爵。相反,她并不喜欢他。倒不如说她也许对少尉更感兴趣。但是少尉长得不好看,没有钱,而又沉默寡言。她不由得把他忘了,另一面她却又恨又恼地想起了伯爵的模样。“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理想曾是如此美丽!那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大自然中,既不破坏大自然的美、又能被人所爱的理想,——这个理想一次也没有为了迎合粗俗的现实而被降低过。

    起初,由于孤寂和缺少能引起她注意的人,使得爱的全部力量(这种爱是上帝一视同仁地放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在她心中还是完整的、没有被骚扰的;可是现在,她靠这种忧郁的幸福已经生活得太久——她感到内心中存在着某种东西,偶尔打开她那神秘的心灵,欣赏着和观察着它的丰富多彩,——她再也不能毫不犹疑地把心灵中的一切都倾注在某个人身上了。但愿上帝让她到死都能享受这种微少的幸福。谁知道它是不是更好和更强烈的呢?它又是不是唯一真实的和可能的幸福呢?

    “主啊,我的上帝!”她想道,“难道我就白白地失去了我的青春和幸福,而且再也不会……永远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这是真的吗?”于是她又望着月光照亮了的高空;天空浮着一片片波浪似的白云,遮住星星的白云悠悠地移近了月亮。“要是上面的那朵小白云遮住了月亮,那就说是真的。”她想道。那片朦胧的轻烟般的薄云驶过了明亮的月轮的下半部,于是青草上、菩提树梢上、池塘上的光就开始暗下来;树木的黑影也渐渐变得不大清晰了。好像要和遮掩万物的阴影相应合似的,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把带露的叶子、湿润的泥土和盛开的丁香的香味送到了窗前。

    “不,这不是真的,”她安慰着自己,“要是今天夜里夜莺歌唱的话,那就是说,我所想的一切都是荒唐的,我就用不着悲观失望。”她想道。于是她又默默地坐了很久,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虽然一切又明亮了,生了,小朵的白云又有几次遮住了月亮,一切又都变得暗淡。她这样坐在窗前快要睡着的时候,从下面池塘那边传来一阵阵夜莺的悠扬婉转的歌唱,把她吵醒了。这位乡村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整个灵魂,由于和那么宁静而光辉地在她面前展开的大自然的神秘的融合,又怀着新的欢乐复苏了。她两手托腮。一种恼人的甜蜜的忧愁紧压住她的胸口,于是她的眼睛里涌起了纯洁的、奔放的爱情的眼泪,渴望得到满足的、善良的、使人得到安慰的眼泪。她把胳膊放在窗台上,把头枕在上面。她喜爱的祈祷文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两眼还是湿的,就这么睡着了。

    什么人的手的抚摩惊醒了她,她醒了过来。可是这抚摩是轻轻的,令人愉快。那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突然想起了现实,惊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她竭力让自己相信,她没有看清全身浴着月光站在窗下的那个人是伯爵,就从房间里跑出去……

    十五

    果然,那是伯爵。一听见这位少女的叫声,以及篱笆后面的更夫为了回答这声喊叫而发出的呼哧声,他就像一个要被逮住的小偷似的,慌忙跑过潮湿的带露的草地,向花园深处跑去。“唉,我真傻!”他无意识地重复道,“我把她吓坏了。我应该悄悄地叫醒她。唉,我真是个笨手笨脚的畜生!”他站住了,侧耳倾听:更夫穿过小门走进花园,正曳着棍子沿着砂径走来。必须躲起来。他下到池塘边。几只青蛙急忙从他的脚下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把他吓了一跳。在这儿,尽管他的脚湿透了,他还是蹲了下去,并开始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是怎样翻过篱笆,寻找她的窗子,终于看见了一个白影子的;他是怎样倾听着极细微的沙沙声,几次走近窗子而又离开窗子的;他是怎样一会儿毫不怀疑地觉得,她正在焦急地等待他,嗔怪他怎么迟迟不来,一会儿又觉得她会这么轻易地订下约会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是怎样认为她只是由于乡村少女的娇羞才装做睡着了,于是他便毅然决然地走过去,并且看清了她坐在那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急忙跑开了,只有在狠狠地责骂自己的怯懦之后,他才大胆地走近她,摸了摸她的手。更夫又哼哼了一声,接着篱笆门吱呀一响,他从花园里走出去了。小姐房间的窗子砰地一声关上了,还从里面关上百叶窗。看到这种情形,伯爵简直恼火透了。只要一切能从新开始,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现在他决不会再像刚才那样愚蠢了……“她真是个奇妙的小姐!多么娇艳!简直迷人极了!而我却这样把机会错过了。我真是个愚蠢的畜生!”这时他已经不想睡觉了,于是他便迈着一个极为懊恼的人的坚定的步子,沿着绿荫如盖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去瞎闯。

    在这儿,黑夜也给他带来了它那使悲哀得到慰藉的、使人平静的礼物,带来了对爱的需要。直射的苍白的月光透过浓密的菩提树叶,把一个个光斑投在有的地方长出小草或是铺着枯枝的泥路上。一根弯曲的树杈,被月光照着的那一面仿佛是长满了一层白苔似的。银光闪烁的树叶偶尔窃窃私语着。宅子里的灯光灭了,一切声音都沉寂了;只有夜莺的歌声似乎充满了整个辽阔的、沉默的、明亮的空间。“上帝啊,多么美的夜晚!多么奇妙的夜啊!”伯爵一面吸着园中的清香,一面这样想道。“我总觉得有点遗憾。好像我对自己,对别人,对整个生活都感到不满。而她是个多么好、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也许她真的伤心了……”这时,他的种种梦想混在一起;他想象着自己在这座花园里和这位乡村少女在一块儿的种种离奇的情景;后来,小姐的角色被他的亲爱的米娜取代了。“唉,我真傻!应该干脆搂住她的腰,亲她。”于是伯爵便怀着这种懊丧的心情回到房间里。

    少尉还没有睡着。他立刻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对着伯爵。

    “你没睡着吗?”伯爵问道。

    “没有。”

    “要我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你吗?”

    “怎么啦?”

    “不,还是不说的好……要不,还是说吧。把腿缩进去点儿。”

    于是,这位在心里把错过机会的艳遇置之度外的伯爵,带着兴奋的微笑在他的同僚的床上坐了下来。

    “你能想象吗,这位小姐跟我有了rendez-vous[22]!”

    “你说什么呀?”波洛佐夫从床上跳起来叫道。

    “嗯,你听我说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可能!”

    “是这样的:在牌局结束后你们算分的时候,她对我说,夜里她将坐在窗口,从那个窗子里可以爬进去。瞧,这就叫一个讲实际的人!当你和老太太在那儿算账的时候,我就把这件小事儿给办妥了。你不是听见,她甚至当着你的面还说,她今天晚上将坐在窗口眺望池塘吗?”

    “她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这,我就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不是无心的。也许她确实不想立刻就答应,只不过好像是那么回事罢了。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我简直当了回地道的傻瓜!”他轻蔑地嘲笑着自己,又加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除了自己几次进退犹豫不决的情形以外,伯爵如实地把一切经过都说了。

    “是我自己弄糟的:应该大胆一些。她惊叫了一声,就从窗口跑开了。”

    “原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少尉说时带着一种难堪的微笑来回答伯爵那很久以来对他有着强烈影响的微笑。

    “是的。得啦,现在该睡觉了。”

    少尉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门,默不做声地躺了近十分钟。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当他再翻过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痛苦而坚决的神情。

    “图尔宾伯爵!”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说梦话?”伯爵平静地答道,“波洛佐夫少尉,什么事?”

    “图尔宾伯爵!您真卑鄙!”波洛佐夫叫道,接着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十六

    第二天,骑兵连出发了。两位军官没有看见主人,也没有跟他们告别。他们彼此也没有说话。他们一到下一站宿营地,便打算决斗。可是舒尔茨大尉,——这位好心的同僚,一个最出色的骑手,团队里人人都爱他,——被伯爵选作决斗见证人的人,却把这件事调解好了,不但使他们没有决斗,而且团队里谁也不知道有这回事,甚至图尔宾和波洛佐夫,虽然不再保持从前的友谊,但还是照旧你我相称,同席吃饭,同桌打牌。

    (1856年4月11日)

    芳信 译

    * * *

    [1]玛·尼·托尔斯泰娅伯爵小姐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妹妹。

    [2]亨利·若米尼(1779—1869),法国军事著作家,参加过拿破仑一世的多次远征。后受排挤,转投俄军。历任沙皇军事顾问近二十年。这两句诗引自俄国诗人,一八一二年著名游击队员达维多夫(1784—1839)的诗《老骠骑兵之歌》。

    [3]指娼妓。

    [4]共济会是十八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秘密宗教组织,其宗旨是劝善惩恶,增进道德修养。

    [5]马丁教派是共济会的一个教派。

    [6]豪气长存协会是一八〇八年法军攻占德国期间在凯尼斯堡成立的一个爱国主义组织,旨在鼓舞德国人的士气。其后,俄国的许多秘密组织常将它奉为表率。

    [7]米洛拉多维奇(1771—1825),俄国将军,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的参加者。

    [8]旧俄时票面值五卢布的钞票。

    [9]布柳赫尔的爱称。

    [10]赌博用语:表示下四分之一的赌注,宣布时将纸牌折角。

    [11]赌博用语:表示将赌注移到下一张牌。

    [12]旧俄时票面值十卢布的钞票。

    [13]指一八一二年俄国抗击拿破仑的卫国战争纪念章。

    [14]古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15]一种古老的德国舞。

    [16]一个人玩的一种占卜游戏。

    [17]丽莎、丽佐奇卡和丽赞卡都是伊丽莎白的小名。

    [18]法语:人家会为了接待我们而破费。

    [19]法语:先生们,请吧。

    [20]一种无王牌的纸牌游戏。

    [21]当时在俄国有两种货币同时流通:纸币和银卢布。纸币于一七六八年发行。拿破仑侵俄战争结束后,纸币大大贬值。

    [22]法语:约会。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