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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泊上海时,许多朋友都上岸去玩。我非常的胆小,并且身边没有上海通用的银钱了。所以只在码头附近,站在百老汇路的铺道上,望了一望,便回船上来。

    他们上岸去顽(玩)的大部分是有朋友亲戚可访,一小部分是去听大戏的。在三等的餐室里,从前是二三十个人相聚着吃饭,异常热闹。但在碇泊上海时,只剩三五个人在船上,我便感着一种寂寞,同时也觉得上海的天气已经有秋意了,而自己的身边穿着盛夏的服装,————学生装。那些上岸去的朋友们不都是穿上了秋季的反领西装么?我除在双门底詹同文照相时,借穿过友人的反领西装外,从没有结过领带的经验。

    “他们结领带的工夫真巧妙极了。他们穿起西装来比老汲还漂亮。”

    看着同舱室的朋友对着镜结领带,穿西装,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羡慕,我不禁回想起广益学堂的校长汲牧师来了。

    “到了日本领了官费,我也得制一套西装来穿穿啊!”

    我此时觉得治装费仅港币一百元,实在太少了。自己身上只存日金二十元,假如今后的官费不可靠时,我不是要流落在日本么?于是我又觉此行实在太冒险了。

    卅一早黎明,法国邮船又在上海起锚了。这趟才真正是离开故国,渡黄海,渡日本海到三岛去啊!那天晚上,风浪非常险恶。同伴中,十之八九都晕船了。因为船客个个都吐呕得厉害,舱里就臭得像一口大粪缸了。大众都到甲板上来睡觉。在“冲积期化石”里面有一段是描写这时候的情况,我也不再重复地写了。总之,我是初次经验十多天的海上生活,当时觉得有无穷的趣味。法国邮船三等舱的西餐,虽不算怎样好,但比霞飞路一带的俄国大菜却好得多了。我想能够长期吃这样的大餐过去,就永远不到日本去也算了。一句话,我当时的感情是像一个茶房,陡然升任为厅长般的那样愉快了。

    八月一日的风浪比昨夜更加凶暴了。有些胃弱的先生们,躺在甲板上,真像是死人一样了。叫了船医来,他们还要问是不是因为少吃了两顿西餐,便病倒了,他们真的把医生逗笑了。

    我们到了神户。因为我们所乘的不是日本船,港医处有些故意地严行检验。他不许我们上岸,理由,是上海发生了虎列拉流行病,这种病有七天的潜伏期。从离上海之日起计,现在还没满七天所以难保无病人在这船里面。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医生们,又在船内大加消毒,洒了不少的石灰水。特别是对于我们的三等舱,骚扰得很厉害。我视为天堂的,而他们竟当它毒菌培养室。嗟乎!

    但是我看那些日本医生,脸色非常苍黑,牙粪也没有刷干净,都抬起双肩,装模作样地左一扭右一扭走上来,作威作福。我想,他们也有医生的资格来这船上执行卫生事宜么?

    “你们还是把牙粪刷干净了后再来说话吧!”

    我当下这样想。但法国的船长,————胖得像一只大啤酒桶的船长,竟在二等餐室中招待他们吃大餐,对日本小鬼尽情的巴结。

    “日本的外表也不过如是如是,还赶不上我们。他们有什么强处呢?”

    我当下问了那个陈领袖。但大家谈论的结果是,日本虽然穷,但他们有海军,陆军,和努力研究的学者,所以比我们强!

    那些医生喝够了萄葡酒,吃饱了大餐,便向法国船长宣告,到横滨时,如果不发现虎列拉的病人,就可以自由上岸了!

    九月四日早九点,我们到了横滨。留日中国青年会派了代表来招呼我们登岸。好奇心逼得我很焦急地想快些上去,观光观光这个新进国是怎样的景象。但是,税关上的人把我们留住了。等大家的行李检查完了时,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我们像羊群一样,给青年会的代表领导着,走到火车站来。站名樱木町。

    我们里面有些是穿学生服的,有些是穿反领西装的,服装并非不好,但款式和日本人的不同,似乎是狭窄了一点,把各人的身体捆得紧紧的,不甚大方。由日本人的眼睛看来,当然会表示惊异。在我们走过去的地方,都有日本人立住足看。但我们还是很得意地大踏步,不睬那些东洋鬼。

    我们购买二等车票。二等车不比三等车混杂。问了一下车价,只二三角钱。我想这真便宜。二等车里的座席是敷着绿色天鹅绒的梭化,不单好看,坐下去也非常的舒适。

    望望车外,大部分是用铅皮盖屋顶小房屋,再过一会,便是东一所西一所的高低不一的木造房子。火车似乎是在乡间驰走了。左侧右面有矮山有田园有小木屋,有神社,风景十分幽雅。但是看不出一点伟大的东西来。自明治维新以来,近五十年了,他们的建设,只是如是如是么?

    我在那时候,总存着一种偏见,即是觉得日本的人物及事业尽都是小小巧巧的,虽然精致,但值不得我的崇拜。

    “我是从有长江大河的大中华来的人物啊!”

    我坐在车中,暗暗地唱起“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的歌儿来了。

    当时对于日本的批评,确是我的皮毛之见,即刚入日本的国门,对日本便下了这样的肤浅的批评,真是太荒谬了。

    但是坐在火车中,所望见的日本的一切,只有使我失望。我想,我国现在革命成功了,当局如能开诚布公,极力去改革建设,那还怕赶不上日本么?我当时对于广东的新政府是十分信仰,希望胡汉民和陈炯明能和衷共济,希望他们彻底改革而从事新的建设。因为民元的广东当局,确是有精神,有诚意,比之现在,真是有霄壤之别!现在的政府比清末的还不如哟!

    “等我留日十年学成回去时,中国早比日本进步,早比日本富强了吧。我当按照在教育司茶话会时所填写的服务契约为本省服务啊!”

    火车在新桥站停住了。我们都下了车。最初领袖们想把我们安顿在北神保町青年会去。问了一问青年会的代表,没有这多的空房间了。无可奈何,我们只在候车室等候领袖们为我们找旅舍。领袖们和青年会代表商量的结果,决定送我们到神田区各家下宿屋去住。不过当天来不及了,只好在新桥站附近住一夜的旅馆。每人只需一元五角,但我还觉得太贵了。旅馆名叫石坂屋。这是我初在日本睡觉的旅馆。应该纪念纪念。

    第二天一早,陈虞光领袖来说,他们已经为我们交涉定了,由神田的三崎馆和圣天馆两家下宿容纳我们。

    我和几个朋友是被分配到今川小路的圣天馆。日本住室的大小以叠数计算,叠是一种土席,每张宽约二尺,长约四尺余,面积有一定的。普通个人的寝室最大的是八叠,其次六叠,其次四叠半,又其次三叠,我在这里不惮烦地说明日本住室之大小,是因为它可以表示居住者之穷富。譬如有人问你,你租的房子是几叠的?你如说,是八叠。那么,他们就要说你是阔气了。若你说是三叠,他们便会看不起你了。普通学生在公寓里住六叠和四叠半的。圣天馆大部分是六叠和四叠半。有些朋友喜欢宽点的住室,则住六叠的。我因为行李简单,也想省费,便住了四叠半的。六叠的,每月连伙食十六元。四叠半的,则十四元半。只差一元半的数目,所以蔡君劝我住六叠的。但这时候光线好的六叠室已经全给人家占去了。我仍然住了四叠半室,在三楼上,正当扶梯口,我喜欢它光线充足。不过同乡的老留学生走来看见我的,住室的位置,谓为不妥。因为若遇着有白撞进来,必先偷我房间里的东西。我说,有二楼做第一防线,不要紧。

    我非常拙于交际,也不善词令。每当老留学生,或为小同乡,或为间接的朋友,走来看我们时,我总不愿意开怀地和他们恳谈,第一是因为怕那些进了正式学校的学生看不起我这个新米。(与“新参”同音即新角色的意思。例如初进营的新兵,和初进学校的低年级生,都给“老参者”————老兵或老学生————当傻瓜。)第二在他们中也有态度傲慢,神气十足,说起话来又多混用日本话的,看见听见都讨人厌。但从另一方面说前者是由于自己的神经过敏,而后者则由于直觉力太强。特别是因为直觉力太强,所以常常毫不容情地指摘人家所隐讳的或不爽直的事实。结果,我唯有落落寡合,只有蔡君脾气与我相似,比较合得来。

    我不单不喜欢席地而坐,也不喜欢席地而睡。但买不起铁床,只好忍耐。特别是每天晨要把被褥摺叠好,搁在“押入”(壁橱)里,到了晚上又重新搬出来铺,在“叠”上睡觉。这是何等的麻烦啊。所以我买了四枚小钉子,四条绳子,像张搭天幕般地,把老远从广州带来的棉纱罗帐挂起来,也把毡褥铺好,俨然像一张床铺一样。每天早上,下女来扫除时,她替我收拾好,堆进“押入”里去,免得妨碍了她的扫除的工作。但是等她走了后,我仍然又把帐子挂起,毡褥铺好。即是白天,我也睡在里面看书或睡觉。后来,我阻着下女,不许她收拾我的中国式床铺了。及今想来,真是一个丑态。给下女一宣传出去后,有许多下女都走来看,看了就哈哈大笑。我问我同住的老留学陈君,她们笑什么,陈君说,她们笑我的床铺像一个神坛呢。后来接受了几位老同乡的忠告,才把我的“神坛”撤销了。

    我进了圣天馆下宿第二天,即九日六日,就在附近的一桥通高等日语学校报了名。从九月七日便上课了,只是上午二小时,每月缴纳束修日金三圆。另外向学校买讲义两册,共去日金一圆。最初一课是什么呢?最初一课是:

    请看吧!(Goramnasai)

    请听吧!(Okikinasai)

    请读吧!(Oyoninasai)

    ………

    回到下宿来时,便高声朗诵起来,也不怕笑坏下女们的肚皮。第二课的内容是:“姐儿请给我茶,姐儿请给我开水,姐儿请给我饭……”等的日常用语。还有一册讲义是文法,论拼音以至动词的语根变化。什么四段,上二段,下二段,上一段,下一段等等,一场糊涂,弄不清爽,我想日文比英文还要难呢。于是我恨日本的动词,何以不一律规定为四段变化,岂不容易些么?日本话的发音虽然比英文容易,但是每一句话,音数拖得很长,听去只是Kiriko Siriso一类的音响,莫明其妙。想跟着说一番,但总是念不下去,过了一个多星期,虽学了一二句简单的会话,但向着商店的店员或下宿的下女说时,他们总要发笑,真是笑得又愧又恼。于是我常常悲观着想:

    “我和日本无缘了。留学不成功了。纵有官费可领,但在日本不单腥鱼和臭萝菔难得下咽,日文日语也难得入脑。算了吧!赋归去来兮吧!……”

    的确下宿的饭真是难吃。有时叫厨房加二个炒蛋,便要一角钱,并且还混了许多美利坚粉进去。美利坚粉者,灰面也,吃进口里不似炒鸡蛋,但也不似咸蛋糕。我想这真是糟糕!

    最初我以为每月十四元,连房租包食伙,总不算贵了,但同住的老留学生姓陈的告诉我,他在三崎町二丁目找着了一家下宿,名叫富山馆,四叠半的房子包伙食只需十一元。房子虽然不比圣天馆的好,但环境清静,住客也不多,并且多是日本学生,所以也比圣天馆干净。

    在高等日语学校上了约一个月的课,一点没有进步。不单不会说半句日本话,并且也还不会念中学程度的科学书,陈君劝我请一个日本人到下宿里来单人教授。或许比较有进步,因为可以和他习习会话。我听从了他的话便请了一个姓松岛的日本人来教日文,每天下午由二时至四时,教二小时的课月奉束修日金五元。这位松岛先生是专门任单人教授,教中国新留学生习日本文的。每天一早从八点起,至晚上十时止,他常奔走于神田各下宿之间。

    松岛是一个朋友推荐的,教授法十分平常。因为可以和他作笔谈,他反向我询问了许多关于政治方面的事,多半是问中国的某政治家如何,某军人如何。我也随便地回他几句,结果,我做了每月倒贴五元薪水的政治顾问了,我想,他真是岂有此理,有一天,他忽然写了一行字:“我以为袁世凯较孙文更伟,君意如何?”他就是这样地有书不教,每天只是胡说霸(八)道。不满三星期,我便送了他一张五元的钞票,叫他滚蛋了。

    同住富山馆的中国留学生只有三个人,除我和陈君之外还有一个日本大学专门部的学生,也是姓张的。他们是老留学生,喜欢在咖啡馆出入,尤其是姓陈的,在神乐坂某咖啡店看中了一个女招待,常常去进攻。我也跟着他去过几次,因为不会说话,只是陪着他们喝闷啤酒而已,那是在民国元年十月中旬,我最初晓得有所谓咖啡店就是在这时候。

    到日本人的眼镜店里去看过来,金丝眼镜的价钱真贵得吓人。陈君看见我想戴眼镜,便对我说,日本学生多戴铁丝眼镜,到劝工场去买一副铁丝眼镜好了,并问我以什么理由要戴眼镜。我当时真惭愧得回答不出话来,唯有说防风防尘埃而已。但我终于买了一副铁丝眼镜,价值一元多。青年人的见解真幼稚,以为戴了眼镜,会增加美观,其实只有增加丑态而已。说我的眼睛近视么?我直到进大学时的目力测验仍然是二十二分之二十二。

    总之,有了官费,稍稍从经济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了。我的精神便有些弛缓了,失掉了向上进取的能力。有时略一反省也知道不该不努力用功。但在另一方面,又自宽自慰地对自己说:

    “慢慢来吧。还早呢。在省城二三年,物质上太受苦了。休息一年半年,透透气吧。”

    嗣后,还跟他们到吉原和浅草十二阶下去游览。(前者是公娼所在地,而后者是私娼群集的地方。)虽幸未堕落下去,但也常常感着不小的诱惑。

    “你是革命政府新派遣来日本留学的官费生!”

    想着自己的资格既如此,但自己的学力又如彼,也常感着一种矛盾的痛苦。但是在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努力,应进什么学校。到后来,我知道我之不努力,一半是由于自己之不振作,一半是缺乏互相切磋琢磨的朋友。若不早日改变一下环境,那只有堕落之一途了。

    同乡有一二位先进劝我,要进正式学校不该单习日语。若同时习一般科学,则日本文进步更速。因为各科都是用日文讲授。他们劝我若不入成城学校,便进目白的同文书院吧。我当时若进了比较严格一点的成城学校,那末在大学预科的时代,也不至于那样吃苦吧。但是,我一半是因为怕住堂太束缚,一半是因为同文书院的学费省一点,我就决意迁入目白,进同文书院了。当时我是何等的因陋就简啊。每月省出十元八元来做什么呢?寄家帮助父亲么?不是的?拿来看电影和吃中国料理而已。

    迁入市外的目白后,和一位同乡姓袁的同住在一家广东料理店的楼上。在这里吃纯粹的中国菜饭了。其实是至不卫生,但在那时代我尚吃不惯日本菜,觉得至平常的肉丝炒白菜也非常适口,按生理上说,恐怕是我们初从中国来,体质上仍保持着老习惯,需要充分的脂肪分和盐分吧。

    在同文书院,我进初年级。第一学期,专习日文。有三个教员来教我们。第一个是教务长,文学士十时弥,是最无用而又最狡猾的先生,把中国留学生当做玩具,给他消消遣而已。我的直觉力比较锐敏,对于他的说话自然也有过度曲解的地方吧,总之我非常讨厌他。其次是一个姓柴田的,据说他是北京住过几年,会说中国话。但他的态度仍然不真挚,只有胡子像高警学堂的大胁先生的那样长,和教授法比较明瞭一点而已。他那种蔑视中国人的态度,就叫人看见生气。所以我也讨厌他。第三是姓鸟海的,这位先生态度非常真挚,也会选些名人逸话给我们读。他除在我们级里担六小时的功课外,还在教务处当头等杂役一类的书记,每遇见十时弥,便不住地鞠躬。但听说,学校只给他每月十二元的薪水。他对于纪律非常严格。而我自到日本来后,更变成为一匹无缰之马了。到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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