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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否定词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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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丑上)话说《清华学报》编辑部,在两年之前,早已开会决定,在今年印行一册语言学专号,为赵元任先生庆祝八十岁(照中国老规矩,应该说,赵先生赵师母八十双寿),特请李方桂先生主编。李先生又邀了周法高、杨时逢、张琨三位仁兄,共同编辑。李先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周杨张三位(以《百家姓》为序),都是科班出身,功夫深厚,武艺高强。有这几位先生登高一呼,招兵聚将,果然众家英雄,纷纷响应。生旦净末,花团锦簇,俨然成了一台大戏。(倒不是在下老王卖瓜,因为这场堂会,戏提调本不是我。)小子不才,也想贡献一出(之本字),凑个热闹。无奈小子虽然“姓伍名音字六律”,对纯正的语言学,还是门外汉。当年在清华园,虽听过王力先生讲中国音韵学(就是董同龢兄记笔记的那一年),仅得皮毛,连赵门再传弟子,也称不上。(文字学倒是选修过杨树达先生的《说文》,旁听过唐兰先生的古文字学。)不料后来混到美国,赵先生在哈佛开方言学课,小子居然有缘听讲。在战时,又追随赵先生教陆军特训班,编《国语字典》,前后在赵府作过不知多少次的食客。(有一年到行者街赵府在百次以上,上考第一,蒙赵师母赐号杨公。)祝寿之诚,自问不在人后。本想找个大题目————否定语、否定式————好好地作些研究,讨论一番,唱一出像样的老生戏,后来发现,此题太大,几乎无尽无休,只可改为“杂论”。最近李先生来信说,要趁夏季回台,主持山地方言调查,也与赵赓飏兄(经理而实兼编辑,又是一员宿将,在国文系文武昆乱不挡)、杨时逢兄商量编印。截稿有期,不拟久等。主帅一声令下,小将焉敢不遵。正好借此大题小做,改“杂论”为“杂谈”。谈者,谭也。赵先生在语言学界的地位,好比戏界的谭大王谭鑫培。小子要唱的这一出,夸句海口,也许有几分像谭派的“戏迷传”。只是小子嗓音久已“塌中”,近来更加“失润”,唱得不好,谭派变成痰派,还请列位原谅则个!(1970年5月)

    首先要说明的,是本文要讨论的范围有限,并不是要讨论古今汉语里所有的否定词,更不是要讨论所有的否定式。只就否定词而言,从甲骨金文以降,各种典籍,各种方言,再加上否定的合成词(如“别”是不要,“叵”是不可),用汉字写起来,单字就有好几十个。本文所论,大抵是个人认为比较重要而又相当常见的。有些比较罕见的,如甲骨文之“弜”、方言之“伓”(闽语),也顺便提一提,希望能引起学人的注意;有若干大问题,如否定语、否定式在语言学乃至哲学上的意义,已经有了叶斯波孙等专家的讨论;又有特别专门的细部的问题,如汉语里能动式(作得成作不成之类)的发展,吕叔湘已经作过详密的研究,则尽量避免重论[1]。

    本文要讨论的,大体可分两部分:(一)否定语与唇音————兼及古今音与方言,并且推论到汉藏语系的其他语言。不过限于所学,不能洋论。有近于例外之例,如闽语之“伓”,早期白话之“休”,则讨论较详。(二)意义与用法————包括否定之真假轻重,否定语在构词造句中的地位,能否单用,能否颠倒,双重乃至多重否定等问题。不过音义用法,互相钩联,讨论难免重复。又因为本文前后起草数次,有时不甚连贯,也请读者见谅。

    (一)否定语与唇音

    汉语否定词,大概言之,可以说全是唇音(包括双唇音、齿唇音)。这个现象,大约从古就有人注意。例如今人常用的“反唇相讥”,反唇表示否定反对,至迟到汉朝已有记载。《史记·平准书》“初令下,有不便者,(颜)异不应,微反唇”,《汉书·贾谊传》“妇姑不相悦,则反唇而相稽”,可以为证。近代的中国学者,注意比较早的,至少有杨树达、胡光炜两位先生。杨先生在他的《高等国文法》(1920年)第一章总论,“戊、国语之缘起及其发展”项下说:

    我国语之缘起,有五端:

    一、缘同一声类而起 例如:刻物曰“契”,破物曰“缺”,以上齿切物曰“决”,切腹曰“桀”,切足曰“刖”,字形虽殊,音近而义相类似。弗、勿、莫、没、未、靡、无、亡、毋、无诸字,声并明母,义皆否定之辞。又上古人造字,以声为纲,以形为目,凡同声之字,多可通用。(页十五)

    胡先生在他的《甲骨文例》(1928年)里说:

    亡不弗勿毋等皆为否定及禁止之词,其读者皆为唇音,且多冠于语端,盖以唇音发端于语为便故也。

    杨先生当然知道否定词的唇音,不限于明母。大约因为明母的字特多,所以举出为例。胡先生所谓“盖以唇音发端于语为便故也”,意思不甚清楚。甲骨文里的问句往往以否定及禁止词发端,主要是因为正反对贞。如“雨?不雨?”相当于“下雨吗?不下雨吗?”跟后来的口语“下雨不下雨?”“下雨不下雨呢?”决择问法不同。(陈梦家在他的《殷墟卜辞综述》页八七,误以为一,似是一时的疏失。)关于甲骨文里否定词的用法,留待下文再论。

    西洋学人中,已故的金守拙(G.A.Kennedy)教授,在1952年曾从杨树达的文法书中选出来十八个字,按照高本汉的注音(上古音中古音)[2],分为两类:不否弗非匪,五个字起音都是不吐气的p-;无毋无勿蔑末曼末微靡莫亡罔,十三个字,起音都是m-。他说,这些文言否定词都是唇音,决非偶然。可以分成p-/m-两类,更非偶然,应该寻求妥善的解释。这个问题,以后有葛瑞汉(A.C.Graham)、杜百胜(W.A.C.H.Dobson)等展开讨论,一直到最近,还有文章发表。细节也留到下文再论。

    否定语是唇音,不但文言如此,白话亦然。方言之中,还因此造了些字。如粤语之“冇”,即是没有。赵元任先生认为是“无”字的变音。曾写信告诉我说:“无”阳平原是21:,变音应作25:,但常常接着有别的字,而且见次很多,所以就成了阳上的23:了。(1970年4月3日的信)

    《汉语方言词汇》(1964年),关于否定词,有“不”、“没”(有),(未),“别”、“不用”三个词目,各以十八个方言点举例。在官话方言之中,举了北京、济南、沈阳、西安、成都、昆明、合肥、扬州八个地方,“不”全都作“不”,而调值有异。“没”在北京、沈阳,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没”。济南、西安、合肥说“没”,成都、扬州说“没有”,昆明说m?u53,应该是“没有”的合音。“别”在北京济南沈阳都说“别”,西安、扬州是合音“不要”,合肥只说“不要”,成都说“不要”,也说“莫”,昆明说“莫”。“不用”北京、沈阳、西安、昆明、合肥、扬州都说“不用”,北京也说合音的“甭”p??35,济南的“甭”p??55,也说pi?55,成都说“不必”。

    在非官话方言区,吴语:苏州“不”作“勿”,温州读如“火”;长沙(湘方言)、南昌(赣方言)都作“不”;梅县(客家)作“唔”12;粤语:广州作“唔”21,阳江作“无”mou443;闽语:厦门作“伓”33,潮州作“唔”33,而福州作“伓”读44。“没”(有),苏州作“朆”,温州作“未”;长沙、南昌读如“冒”,梅县读如“盲”,又作“唔曾”,广州作“未曾”,阳江作“未”,厦门、潮州亦作“未”,福州读如“毛”。“别”,苏州作“覅”,温州作“勿”,长沙、南昌作“莫”,梅县也作“莫”,广州读如“咪”,又作“唔好”[3],阳江作“无好”,厦门作“伓嗵”,读,亦作ba?55,潮州作“勿”,福州作“别”。至于“不用”,则这些非官话区,多用两个相当的字,也有用三个字的,只有厦门说“(怀)免”〔〕bian51,可以说“伓免”,也可以单说“免”。以上各种方言,音调细节从略。

    关于云南方言,杨时逢先生的《云南方言调查报告》(1969年),综合材料部分,有关于“不在”、“不要”、“没有”在五区说法的载记(页一九七四至一八○五)。“不在”大抵都说“不在”,只有第一区的个旧说“不有在”,第四区的昭通说“没在”,镇雄说“没有在”(此区靠近四川,但区内其他四县仍说不在)。“不要”多数地方说不要,少数地方说不消。说成合音的:富民、会泽、宣威、师宗读如“冒”,弥渡、弥勒作piau?,开远作pau?,征江作“莫”,华宁、姚安读如“骂”(ma?),元江、马关读如“霸(pa?)”。至于“没有”则更为复杂,有“不有”、“没有”、“不有得”、“没有得”、“没得”,还有几种没有的合音(思茅的?piau,大约是不有的合音)。这些词大抵相当于“未”(没有说,未言),不过也可能相当于“无”(没有书,无书)。“不有”好像就可以两用。丁声树先生曾经告诉过我、有些云南方言,以“没有”、“不有”与“没得”或“不有得”分别“未”与“无”。可惜杨时逢先生对此点没有讨论。

    在国语里虽然“无”与“未”都是“没有”,无与未的分别,在若干方言里,仍然保存。赵元任先生领导编写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1948年)对于无未的分别,已经特加注意。看书末的综合材料页一五二五至一五二七,“没有(说完)”的没有,多数地方说“没有”、“冒”或类似之音,绝没有说“没得”的。“没有(书)”的没有,则多数说“没得,冒得”只有少数的几县也说“没有”。大体看来,在湖北是以“没得,冒得”为无。四川有很多地方,也说“没得书”,这也许可以算是西南官话的一种特色。

    又根据《昌黎方言志》(1960年),河北昌黎城关的动词“没”(无)与副词“没”(未)声调不同。动词“没”读阳平,副词“没”读去声。与“无未”的词类正好相当。不但在句中如此,乃至单说“没有”、“没价”(价读轻声),从“没”字的声调也可以听出来是当“无”讲还是当“未”讲。这种情形,非常有趣。(页二十三至二十五讨论甚详。)我猜想别的官话区方言,可能也有类似的现象。

    皮黄戏词以“无有”为“无”,以“未曾”或“不曾”为“未”,分别很清楚。用不同的字分别“无”与“未”,在非官话方言区,好像也颇为常见。关于“未”与“不曾”、“未曾”的意义与用法,因为相当复杂,留到下文再论。

    要再仔细分析起来,北京话里的“没有”(有不读轻声)、“没(·有)”(有读轻声)与“没”,好像也略有分别。比方说,“没有书”、“没(·有)输”、“没有笔”、“没(·有)比”,说起来都很自然。“没书”或“没笔”单说,就可能引起误会。不知道上下文的人听起来,可能听成“没输”、“没比”。自然要是“又没书,又没笔”一块儿说就很清楚了。要问“他来了没·有?”可以回答“没来”或“没·有(来)”,如果这个“有”不读轻声,那是特别的例外,为的是加重语气。要问“他有书没有?”(有字可轻可重),可以回答“没有书”,或“没有”(有普通不读轻声),单回答“没书”的时候比较少。如此说来,“没有”有不读轻声的时候,大抵是无;“没”单用时,或“没有”有读轻声,则更近于“未”,虽然也可能是“无”。这种细微的分别,现在中年以上说北京话的人,多数大约还能体会。将来是否会继续保存,就很难说了。其他方言,可能也会有类似的分别。以后调查方言的时候,如果都能仿照湖北之例,就容易比较了。(就我的记忆,在保定,如果用“我没有”强调否认,是“无”就把重音放在“有”上,读上声,是“未”就把重音放在“没”上,“有”比较轻,而且低读,近于阳平。又想起英文She has a book;he doesn’t.She has gone;he hasn’t,前者不说he hasn’t,也有分别。)

    在非官话方言里,以福州之怀,读,最为特别,因为已经不能算是唇音。不过我猜想这个本来是与相近的音变来的。而且这个变化,可能与闽语常用的一种正反选择问否定部分之前可以有一个“呀”(相当于古汉语的“抑”或“耶”其他方言也有,皮黄戏也说“你是去也不去?”)有关。这一类的问句,李永明的《潮州方言》(1959年,页二五九至二六○)讨论甚详。

    今年(1960年)四月,我曾乘罗杰瑞(Jerry Norman)先生来哈佛之便,请教过他,他大体同意我的说法。后来在4月18日写信给我说:

    In reply to your question about Foochow ??(不)last Thursday:

    1.This is the only syllabic nasal in Foochow,it corresponds to syllabic m? in the Southern Min dialects(Amoy,Swatow etc.).I have reconstructed the Proto-Min form as m?.Note that all final nasals have become ? in Foochow.

    2.The Min negative me?(Amyo bue? Swatow boie?)is a fusion of m?(不)plus e?(会).This shows that the Foochow negative不must have been m? at the time of the fusion.(联陞按:这个“会”是闽语特别用法:会红不会?=红不红?)

    赵元任先生在四月八日给我的信里,有下列的指示

    福州音的同化作用跟连调变化是方言中的一个极端复杂的例子。从前陶燠民在CYYY BIHP里已经写过大纲,近来陈晓六跟Jerry Norman的福州语读本说得更详细。

    福州的否定词本来是个发音部位不定的音位,主要的成素(feature)就是鼻音。所以

    不————“不知道”

    不————“不是”

    不————“不去”。[4]

    闽语实在太复杂,我这个大外行的杂谈,只可到此为止。

    另外一个有趣味的现象,是汉语之外,有若干汉藏语群(Si-no Tibetan family)下的语支,否定语也是唇音。例如傅兹嘉(即傅懋)的《西康夷语会话》(1944年)说夷语(Tibetan Burman group之一支)相当于“不”字的字是3a,不过经书里也常用3ma。藏语之不,是mi/ma。我写信请教李方桂先生,李先生在4月22日回我们的信里说:

    否定词不但在藏语是mi、ma、myed(without)等,在暹罗话(是否汉藏语系仍不定)也是mai,mi,寮语b?,等。台湾话有m(不)bo(没有)be(尚未)等,福州的eng,似乎你的解释可用。参看英文(古)ne,un-’in(m)-(拉丁借来),藏文有(句尾用)-am(或者),大概也是从-a-m来的(如“来或者不来”)。

    但是我想不一定要说否定词都是有唇音的,有些否定的意义,似乎别有来源。如四川人说“晓得!”=不晓得,谁晓得。暹罗话的yang(尚,仍)单用,作“尚未,仍未”讲。所以你问“吃饭了(还是)没有?”答yang是还没有的意思。法文的pas(<step),point(<point)等,原来都没有否定的意思,否定的意思(比方单用pas,point等)都从ne-pas,ne-point来的。

    李先生指出暹罗话(泰语)是否汉藏语系仍不定,此点甚重要。高名凯在他的《汉语语法论》(1948年)里,有一章讨论否定命题,他也指出“在中国古代的语言里,一切的否定词都是双唇音的字”,而且认为这双唇音的否定词是原始汉藏语留下来的。他说:

    藏语的一般否定词是ma’mi,“没有”说成me-pa,泰语的否定词是mi,而否定答词是plau,都足以证明。m-’p-’都是双唇音,上古汉语既是混用,而藏语又只有m-,或许最原始的形式是一个复合辅音mb-(mp-)都说不定(页五三九)。

    高名凯径以泰语为属于汉藏语系,似不如李先生为谨慎。他假拟的原始复合辅音mb-(mp-),我尚未见别人讨论。不过我个人认为,研究语言史,把所谓原始语假定得太简化了,可能也有毛病。因为这与人类一源、文化一源这一类的假设相似,是很难证明的。

    李先生最末的一段语,自然是通人之论。否定与诘问(尤其是反诘)惊叹几种语气之间,有很大的流通性,下文还要再论。“尚未”与“尚”的关系,也很微妙。日语mada,似相当于尚未之尚,因为用作副词时,下面的动词还可再接否定词(nai)之类。不过一般写作“未た”,而且可以说“未たごす”,相当于文言的“未也”,英文的Not yet。这与泰语的yang颇有几分似处。(日文“尚”读nao)

    附带讨论一下相当于“别、莫”(don’t)的“休”字。这个字自唐代以来在诗词曲同小说里用得很多。例如杜甫的诗里就出现过不少次,查《杜诗引得》便知。韵文用休,可能是因为这个字是平声,比较响亮。最早的用例,似是乐府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休洗红,洗多红在水”二首,《古诗源》卷九列为晋诗。太田辰夫在他的《中国语历史文法》(1957年,页三○三)里,疑心时代太早。我看倒也未必。不过魏晋与南北朝早期诗文里的“休辞”、“休问”等,休都是美,形容词,指美誉等,则是事实。太田又认为“休要”是一种误用,由“不要”类推而来。我想这一类用法的演变,如果经过相当时期,约定俗成,或习非成是,就不必认为错误。如“休要”不但见于元曲及早期白话小说,现在皮黄戏里还有“休要”、“休得要”(莫要)等,使用的时期不为不长了。不过,大体言之,休字这个用法,已经可以称为古白话。吕叔湘《国语文法要略》(1942年,页三一○)说,“保留在现在口语里的恐怕只有‘休想’一语”。丁声树等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1961年,页一九九)引了老舍一个用例,认为“休想”是个熟语。在国语确是如此。其他方言,似乎还值得调查一下。清末C.W.Mateer的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s(rev.1930)又名《官话类编》,有一章论“别、莫、休”,说“休”字在山东北部有些方言里盛行,读如ho,用以代“别”(页二一四)。不知道现在是否仍然如此。

    休字虽非唇音,而h、f音甚相近,不难通转。高名凯在他的《汉语语法论》(1948年)已经指出此点,而且假定这个休字是古代从p-的一种否定词变来的(页六四五)。我个人觉得由“罢休”、“休息”之休转为祈使之休,可能比较大。《战国策》记冯谖替孟尝君放免了许多债,孟尝君不高兴地说:“诺!先生休矣!”这个“休矣”,好像兼有休息、罢休两义,显然是无可奈何之词,也许是这个用法的远祖。

    高名凯的书里,又有几次提到汉语的询问语终词,如“么、吗”等,是从前的否定词变来的。这一点大体上已经是研究汉语史的人所公认,而且几乎可以算是常识了。他又指出“休”之用为命令语终词者,在宋末元初已很普遍(页六四五),并举《京本通俗小说》和《水浒传》为证。可惜他当时还没有见到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1955年)。张先生分析句尾助词休,非常细密。“有可解为了字者”,“有可解为罢字者”,“有可解为呵或啊字者”,“有可解为么字者”,“有可解为耳字者”。不过我们统观各例,似乎仍以“罢、了”为中心,而带有祈使或感叹口气。与否定之休,可能同出于罢休之休。张书所举之例,多数出于南宋。其中有一例是杜甫“名位岂肯卑微休?”解为“么”略似可疑,而且时代也似乎太早。此外的例句与解释,都可信据。这个句尾助词休,一般辞书不载。连诸桥辙次的《汉和大辞典》也没有。《中文大辞典》大体依据诸桥(而且连错误也常常随着),休字之下,倒是添了“语助词,犹了也”一条,下面的两个例句,也与张相相同。不过张相所举的其他的用法用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抄进去。

    (二)意义与用法(上)

    谈到否定词的意义与用法,特别要注意的,是意义有轻有重,用法有虚有实。千万不可以把所有的否定词都看做数学上的负号。这有若干原因。第一,人类使用语文,用纯粹科学性的十分谨严的语文的时候少,而用带有感情成分夸张意味的语文的时候多。有若干成语,如“一无是处”、“全无学术(专事剽窃)”(郑樵在《通志序》里骂班固的话),表面看起来,像是全称否定命题。可是听的人最好给打一个折扣。一无是处是错误甚多的夸张,全无学术大概只指甚少学术或学术不足(还要看足不足是用什么标准)。如果被批评的人太认真,动了火,只是自己吃亏,架也就打不完了。有的时候,太不认真也有毛病。外国有一个笑话,说某甲在一个公共场所抽烟,某乙告诉他:“墙上贴着告示————禁止吸烟(No Smoking),你怎么还抽烟呐?”某甲说:“他们没有说绝对禁止吸烟(Absolutely No Smoking)嚜!”于是照抽不误。中国往时“禁止招贴”的地方,往往招贴满壁。如果改成“严禁招贴”,再认真执行,也许可以生点儿效吧。

    比较矜慎的人,说话多带修饰语(清华梅贻琦校长的“大概、或者、也许是”已成名言)就是为的避免“一无是处”这一类的容易引起误会的词句。可是有时又显着太噜嗦。例如说英语的人always(永远、老是),never(永不、从来不)这一类的字,很难全部避免。我在班上讲书的时候,第一堂常常对学生说:我说话尽量用科学的语言,该修饰的地方加修饰语,不过有时候说滑了嘴,或者感情冲动,也许会误用全称肯定或全称否定的命题。那时请各位自打折扣,如果我说always,请改为nearly always(几乎或差不多老是),如果我说never,请改为hardly ever(难得,极少有)。先来这样一段序言,也是为的希望减少误会。

    语文之中,用否定式,多数是部分否定、特指否定,例如杜甫《石壕吏》“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所谓“无人”,只是没有男丁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没有你要找的人的意思。在外国,如果房主人不在家,有人叫门,房客可以代答There is nobody in,意思就是主人或你要找的人不在家。笑话书里有一则,说家里只有女人在家,外面有男人叫门,女人说,“家里没有人”。男人问“那么你呐(你如何)?”,女人说“我说的是家里没有男人”,男人又问“那么我如何?”这个玩笑当然是太过分,不过笑话前半所说的确是常有的情形。

    特指否定,古人早已注意。例如《周礼·考工记》:“燕无函。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人人都能为函(盾牌),那么作盾就不成为专业了。先儒解经,往往有类似的精密的分析。例如宋代杨时,解说《论语》的“毋意”就说“毋意云者,谓无私意尔,若诚意则不可无也”(《宋元学案》引《龟山语录》);吕祖谦的《孟子说》有“父子之间不责善,非置之不问也。盖在乎滋长滋养其良心”。吕祖谦最欣赏《世说新语》:“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与此意思相通。又吕祖谦《与学者及诸弟》(《文集》卷五):“所谓无事者,非弃事也。但视之如早起晏寝,饥食渴饮,终日为之而未尝为也”。这就是行所无事的无事。禅家教人,也有类似的话头。

    这就引到第二点,就是中国虽然也用形式逻辑,不过从古代,思想上就有偏爱辩证的趋向,特别注意事物的变动性。这里所谓辩证,包括很素朴的乃至比较微妙的“正言若反”、“大智若愚”,肯定与否定的辞义,往往可以通转。例如汉朝人讲《易经》,就说“易”是简易、变易,又是不易。易可以用不易来解释,在专用形式逻辑的人是很难想象的。不过变易这个现象不变,在另一个层次上,确是可以成立。要照传统的讲法,是“天地定位,不可相易”(《周易注疏》序),那就是易之中有不易在了。

    中国思想里的辩证趋向,在道佛两家特别显著。道家的《老子》、《庄子》与《周易》并称三玄。《老子》书里,一开头儿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另外除了上引的“正言若反”,还有“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惟之与阿(大略相当于Yes与No),相去几何”、“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等等。《庄子》书里,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是不是,然不然”(第一个是字、然字是动词)(以上均见《齐物论》)等,所以《天下篇》说庄子“不谴是非”。这一派的思想,到魏晋玄学,受了佛家思想的刺激,更发扬光大。至于佛家思想,特别是三论华严禅宗等,辩证趋向,更是鲜明。例如古藏的《大乘玄论》,就有“有表不有,无表不无”、“真表不真,俗表不俗”等语。禅宗尊宿的语录,这一类的话,更是俯拾即是。乃至笑话书里,都有僧人不敬客,客打僧人。僧人解释说:“敬是不敬,不敬是敬”;客人也说“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其普遍可想而知。

    经籍训诂之中往往有“不a,a也”一类的注解。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颜氏家训·书证篇》说:

    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辞,文籍备有之矣。河北经传悉略此字。其间字有不可得无者,至如“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及《诗传》云:“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如斯之类,傥削此文,颇成废阙。

    周法高先生的汇注,对“不戢,戢也”等例,未作解说。邓嗣禹先生的英文译著Family Instructions For the Yen Clan,1968,p.161译做反问。如不戢作are they not restrained?这大约是根据朱熹朱夫子的解释,以为“不戢不难(傩)”相当于“岂不敛乎?岂不慎乎?”类似的讲法,郑笺也有,如大雅“有周不显,帝命不时”。郑氏就说,“周之德不光明乎?光明矣!天命之不是乎又是矣!”不过在“不戢不难,受福不那”,郑笺可是说:“然而不自敛以先王之法,不自难以亡国之戒,则其受福禄亦不多也”。这是把“不戢不难”,作为“受福不那”的条件或前提,把三个不字都作实解,不以为反问。高本汉的《诗经注释》(董同龢译)下册,页六七○至六七一,有讨论,也以“不戢不难”为两个反问,不过他依照马瑞辰的讲法,以戢为和睦。

    《诗经》里的不显不时,不大约当读为丕。这在《经传释词》(卷二十)等书,早已证明。金文里也有证据。不显不承,就是丕显丕承,而显与承都是赞美之词。(王引之《经义述闻》七“承者,美大之辞。当读为武王烝哉之烝”)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王氏父子,坚执这个不、丕为“语词”、“发声”,既不以为反问,又反对“丕,大也”(大可以解为甚)之说,好像立场稍偏。我看这几说有相通之处,未尝不可并存。如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就兼有“反言省乎字例”与“助语用不字例”。至于丕显不显的个别用例,应该如何解释,黄以周的《丕显不显说》(《儆居集》,经说五)有很详细的讨论。不过他的说法,是否全可以接受,也还不无问题。

    关于“不时”,王国维先生论《诗》《书》中成语,引《书》“君奭”之“丕时”,《诗》周颂之“裒时”,以为“丕时、不时、裒时,当是一语”(《观堂集林》二)。傅斯年先生的《诗经讲义稿》(《傅孟真先生集》,中编上,页十七)说:

    《诗》中有若干字至今尚全未得其著落者,如时字之在“时夏”、“时周”、“不时”及《论语》之“时哉时哉”,此与时常训全不相干,当含美善之义而不得其确切。读《诗》时,宜随时记下,以备考核。

    时含美善之义,我很赞成。说“与时常训全不相干”则嫌太过。得其时,即是恰到好处(如“时雨”),与美善之义,很容易相通。(陈世骧先生近作《屈赋发微》,英文,尚未发表,论屈赋中时字之重要性,可供参考。)[5]

    另外一个好像是否定词命令式而《经传释词》解释为发声助词的,是无(毋)。例如《诗》大雅的“无念尔祖”,毛传说:“无念,念也”(魏雷Arthur Waley译《诗经》,改为无忝尔祖,以无忝尔所生为例。虽然很聪明,恐不可据)。又如隐十一年《左传》“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杜注“无宁,宁也。”这种地方,解释为发声助,固然简单;不过解作反问,而期待正面的答复,似乎亦无不可。不能解作普遍的禁止之词,大抵是没有问题的[6]。又《墨子》、《管子》等书有“惟毋”下接动词,如《管子·立政》“九败”解:“人君惟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经传释词》亦以毋为发声,毋听,听也。我想“惟毋”或者是一个成语,惟是正面,毋(勿)是反面,用正反对照,以加强语气。略似“不听寝兵则已,如听寝兵,则……”《庄子·齐物论》,“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与《论语》“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不言指不言则已相似。又可参照“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7]。

    则已的意思,是就罢了,则无论矣。这让我联想到当无论讲的无。这个字用法甚古。下接名词性的正反字。可以用一个无,可以用两个无,也可以不用。如《论语》“无众寡,无小大,无(毋)敢慢”,《诗·鲁颂》“无小无大,从公于迈”。《史记·李将军传》“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以用一个无字之例为多。

    顺便讲一讲白话里的“不”字,有些地方(包括构词造句各层次),好像是“不起否定作用的用法”,如下面各例,均见于刘世儒的文章,《不字用法汇释》,《语文教学》1959年第六期:

    一、从大路上走,难免不(=还)遭轰炸。

    二、这孩子差一天不(=就)满月。

    三、好不(=好)容易。

    这是一篇很值得参考的文章。不过我对于这三处,都有异议。前两句我认为是一种重复,难免不遭就是难避免而不遭,差一天不就是差一天而不(尚未),在这两处,不仍旧起否定作用。类似的重复,如文言“禁不得”,是禁止而不许,一般为的加重语气。好不容易,是实在不容易。反而是“好容易”当“好不容易”讲,比较费解。至于“不”作词头词嵌,而不起否定作用的例,则有早期白话(元曲之类)的“不甫能”相当于“甫能”,方言“不尴不尬”,相当于“尴尬”,国语“湿不唧唧的”,相当于“湿唧唧”,“黑不漆漆的”相当于“黑漆漆的”(参考赵先生的《中国话的文法》,页二五六至二五七),皮黄戏词“好不惨然”相当于“好惨”。(又国语“笑模嘻嘻儿的”相当于“笑嘻嘻的”,模读如m,我猜也是一个否定词变成的词嵌。)一般言之,有“不”时比较更生动些,不过因为这些词本来就是生动的说法,不仔细体会,轻重不容易分别就是了。

    这一类的白话用例,似乎可以助证王念孙、王引之等的不、丕为发声之说(在丕显、丕承等处)。不过我不认为这种发声全无意义,我觉得往往是加重词义,所以可以与“丕大也(甚也)”之旧说相通。《诗经》里类似不与丕相通之例,还有彼与匪相通。照王氏父子的研究,有时否定之匪(非),当解为指示之彼,有时指示之彼,又当解为否定之匪(注意“彼此”与“是非”的对照)。所以问题也很复杂。这里只举两个好玩儿的例,就是《邶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同《小雅》“莫高匪山,莫浚匪泉”。两处四句,构造相同,应该用同样的解释。不过注者颇有异同,而且有些人忽略了这几句属于同一类型。例如屈万里先生的《诗经释义》,在两处就作了不同的处理。比较早的理雅各(James Legge)的英译(p.68,p.338),在两处所采的解释也不相同,把“莫赤匪狐”译为Nothing red is seen but foxes,而把“莫高匪山”译为There is nothing higher than a mountain,虽然在前者之下注明或者也可译作there is nothing red which is not a fox(无有赤而非狐者)。高本汉的翻译(p.27,p.46),前者是Nothing is so red as the fox,nothing is so black as the raven.不过下面接着说I can not fail to see the fox and the raven,animals of bad omen,恐怕还是受了毛传郑笺“狐赤乌黑,莫能别也。笺云,赤则狐也,黑则乌也,犹今君臣相承,为恶如一”这一类的话的影响。反而是魏雷(A.Waley)能一空依傍,译为情诗:Nothing is redder than the fox,nothing is blacker than the crow(And no one truer than I)没有比狐狸再红的,没有比老鸦再黑的(没有比我再忠诚的)。换句话说,不够红的不算是狐狸,不够黑的不算是老鸦(狐狸没有不红的,老鸦没有不黑的,参照俗语“天下老鸦一般黑”),不够高的不算山,不够深的不算泉(无不高而称山者,无不深而称泉者)要名实相副。不过要一定把否定之匪解释为指示之彼:没人说那个(随便的一个)山高,没人说那个泉深,也未尝不可以达到类似的结论。只是这终究太勉强,还是当双重否定的句子解释比较妥当。至于“莫”不能当“不要”解,那是很显然的,因为上古的莫,没有这样的用法。

    这种不、丕,彼、匪一类的通假,在统计经典字义与用法的时候,必得特别注意分别。杜百胜的《诗经文法》(The Language of the Book of Songs,1968)作了若干统计,可惜在这些地方,没有明白交待,令人难以复核。

    讨论否定词在构词造句各层次上的用法,可以先从能否独立成句(free utterance)开始。古今汉语里有多少否定词可以单独成句,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国语里的“没”,普通不能单独成句,也不能用于句尾。这个现象,有的文法书里,如赵先生的《中国话的文法》页七四八,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1953年,页一九八至一九九,已经指出来了。近些年来,有些国语不甚纯正的人特别是小孩儿,在回答“他来了没有”的时候,也许是偷懒,只说“没”。实则一般只说“没有来”或“没·有”有读轻声。(大略相当于英语的过去时past tense)要回答“他去过没有”,问经验之有无(有人称为经验态experienced or aoristic aspect),否定式是“没(·有)去过”,也可以只说“没·有”。要表示尚未(相当于所谓未完成态unaccomplished aspect),可以说“还没有去呐”、“还没去过呐”,有时候也可以说“还没呐”、“没呐”,不能说“还没”,也不能说“还没过呐”。在回答“他有书没有”的时候,只说“没”的人,好像还没有。

    “不”字,在国语里可以独立成句(大略相当于英语的No)。不过仍以下面再加说明的时候为多,例如“不!我不去。”北京话也说“不·价(价也写作‘家’)”。这个“价(或家)”大约就是“整天价”等词语里的价,在早期白话常用。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页三三九至三四一,有详细的讨论。张先生说:“价,估量某种光景之辞,犹云这般或那般,这个样儿或那个样儿。”“价”读轻声。小孩挨了打,讨饶儿,往往说“我不价了”,就是我不再如此这般了的意思。

    北京话也说“别价”,就是不要如此。下边儿有时候可以再加动词。例如《儿女英雄传》第七回有“我们还是好生求他,别价破口”。据《昌黎方言志》,1960年,页二九一,昌黎也说“别价”。“别”字一般不能单独成句,也不用于句尾。如果说“你可以去,可是别(啊)!”还是把别字拖长,近于“别呀”,听起来才顺耳。要不然连说“别,别……”也可以。(诗词曲里的“休休”、“休休休”、“莫莫莫”,可以相比。)

    文言里的“否”、“无”(没有或不要),单用之例不少。“不”、“非”在理论上可以单用,实则多作“非也”、“不也”(佛书里“不也”特别多)[8]。“未”似乎也只有“未也”的用例,这个“也”,自然即是“啊”的前身。早期白话(如禅宗和尚的语录),有“未在”就是“(还)没有呐”。不、未、非都可以用于句尾,但一般限于有疑问的句子。

    文言里命令式的“毋”,似乎可以独用。《论语》有“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不过这句也有别的读法。刘宝楠《论语正义》二:

    郑以毋字绝句。武氏亿《经读考异》谓毋通作无,以通作已,毋以亦连下读,如《孟子》“无已,则王乎”句,亦通。王氏引之《经传释词》谓毋与无通,无训不,连下读,与武又异而义亦逊。

    这里的是非姑且不论。我猜武亿王引之所以提出异读,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毋字绝句”之例甚少。襄九年《左传》有一处“(穆)姜曰,亡”,Legge(p.440)译为“No”。此处似有不要如此之意。没有的无,则有宣十二年《左传》:“(申)叔展曰,有麦麴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Legge(p.321)亦译为“No”。这两个无都只是简单的没有。注意:无与无之,可能不同。如隐三年《左传》:“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无之指没有这回事。又《墨子》经说:“无天陷,则无之而无。”无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事。这是“不必待有”的无;“若无马,则无之而无”是由有而无。后来禅家公案里的无,往往不止一个意思,既是没有,又是空无,而空无又可以有不同的层次,包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出名的公案,赵州无字“赵州和尚(从谂)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就是这个妙不可言的无字。这个公案,出在《无门关》卷一。《无门关》的“无”,亦取双关之义。

    既然提到语言的无与玄学的无,可以略略讨论金守拙关于m-、p-两类词的一个有趣味的假设。这是他在自己印行的《问题》Wennti Papers第一号(May,1952)提出来的。就是p-、m-两类的对照,好像是是否与有无或等同与存在的对照,The p-/m-Contrast is Identity/Existence。我在当时给他写过一封信,指出此点虽有趣味,却有难通之处,因为这两者不易分别。《孟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强与多闻识,都是性格,应属性格之是否。而有知虑乎,至少在形式上是指知虑之存在(虽然也是性格)。同样的“有诸”“信乎”意思几乎相同,而且都可以用然否回答。又非是否句为了加重,也可以变为形式上的是否句。如“他是要去吗?”“是(要去)”。金守拙不久就在Reader Comments on Wennti 1~3提到我当月(5月27日)给他的信,还加了如下一段:

    Yang is not satisfied with the equation of否with“No”,and raises the interesting query whether as a negative reply to a question it is equivalent both to modern不是and没有。The evidence from Mencius indicates that it was used as a general negative reply,hence like Eng“no”.But if it is a reply both to questions of identity and to questions of existence,then one must concede that the hypothesis of this p/m contrast is very thinly supported in the answers.The contrast is in any case not very vivid in the logic of language.“She does not have blue eyes”means about the same thing as“Her eyes are not blue”.

    这样他自己也承认这个分别不可坚执了。这些Reader Comments没有收入金守拙的论文选集Selected Works of George A.Kennedy,1964,所以注意到的人可能很少。

    杜百胜有一篇文章“Negation in Archaic Chinese”,见Language 42.2,1966,pp.278——284,这是一篇很用心的作品。他也注意到金守拙提出来的p-/m-两类否定词的对照相当于Identity与existence之对照,认为专从声音上立论,好像没有法子再往前推进了。他主张从构词造句各层次(他分三个层次)上分析否定词所占的地位(slots),所起的作用。这在方法论上是值得称许的。可惜的是,他掌握的材料不够,对古代语文也偶有误解,因此这篇文章(同他写的几本关于中国古代文法的书一样),虽有若干平妥的结论,也有不可靠或容易引起误会的地方。例如他认为“微”字只用于容认条件句,占连接词(conjunctions)的地位,而且可以与“纵”(even if)相比。举《左传》的“微子不及此”为例,译“微子”为“if it were not for you”。这里的微,解作“(若)非”,是可通的,可是不能解释为“纵非”。杜百胜在他的《诗经文法》(The Language of the Book of Songs)里,把“微”译为“though if it were not”,“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微我无酒,以遨以游”都照此译(页一八六至一八七),实在费解。恐怕是出于误会。这个“though”字,在理雅各、高本汉等人的译文里都没有。

    吕叔湘的《文言虚字》页二二二给“微”字下的解释,有:1.倘若没有;即使没有。2.非,不是。3.稍微,隐约。一共三个。第三个不必论。“即使没有”确可译为“纵非,虽非”。不过这个解释,是否适用于《诗经》,大有问题。吕氏认为:“微我无酒,以遨以游;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都应解为“非,不是”。我认为是可以的。不过“微君之故”的微解为“倘若不是”(若非),似乎更好。此说刘淇《助字辨略》卷一,杨树达《词诠》卷八,早已提及,只是刘以为“若非”,而杨以为“若无”,略有差别而已。实则“非,无”在很多地方,可以相通。马氏所举《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用白话译“要不是”,“要没有”都可以成立。《左传》僖公四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这个“非”,意思也是“要是没有”或“要不是”。关于这个微字,大野透的《汉文法の溯源的研究》,1968年,页三○三至三○四,举例最多,有的是假定顺接条件(若非),有的是假定逆接条件。后者有《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例,而且《左》成十二,“虽微先大夫有之”,《晋语》三“虽微晋国”,《楚语》上“虽微楚国”,都作虽微,可见严格言之,微只相当于非(或无)。大野也举了几个微并非假定条件之例(包括《诗经》上举之两例),《赵策》的“微独赵”,《吕氏春秋·离俗览》的“微独舜汤”,《韩非子·内储说》下的“堂下得微有疾臣者乎”,但未举《庄子·盗跖》“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大约是因为见于杂篇之故。此例刘淇已引,而且说“得微,犹云得非、得无”。大野的结论是,微是一个最强度的存在否定词。我在大体上可以同意。他所举之例,大抵限于先秦,《词诠》又有若干见于《史记》之例,可以互相补充。我曾查过《墨子》、《荀子》及《世说新语》的全部用语索引,未见微字这种条件式的用法,也许这个用法在春秋战国时虽常见,而可能有地方性。汉以后,除了模仿古文的作品之外,似不多见。又作条件式(《马氏文通》所谓“置句前则为假设之辞”)时,往往是事后的假设。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上册,1962年,页一三七说“义略同非,但只用于事后的假设”。大体不错,但语气似嫌过强。如《诗经》的“微君之故”自然可译为“要不是为了您(或国君)的缘故”,似乎其事仍然存在,尚未过去。不过多数情形,口气大抵近于“(那一回、那一次)要不是(或要没有)……”也正是因此之故,这一类的假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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