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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宋代的妇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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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同其母,而伪书契字者有之,重息以假贷,而兼并之人,不惮于论讼;贷茶盐以转货,而官司责其必偿,为母者终不能制;然则子之不贤,而欲求预外事,何益也。此乃妇人之不幸,为之将奈何?苟为夫能念其妻之可怜,为子能念其母之可怜;顿然悔悟,岂不甚善!(《睦亲》)

    丈夫不贤以至鬻妻,是常有的事,已甚难堪,谁知还有鬻母的哩!(明李东阳《书某节妇事》即言此,下一章详说。)到了这步田地,纵能干预外事,已无用处,何况不能?万一的补救,只是要妇人知书识字,庶能持家不坠,所以他说:

    妇人有以其夫蠢懦,而能自理家务计算钱谷出入不能欺者;有夫不肖,而能与其子同理家务不至破荡家产者;有夫死子幼,而能教养其子敦睦内外姻亲料理家务至于兴隆者:皆贤妇人也!而夫死子幼,居家营生,最为难事。托之宗族,宗族未必贤;托之亲戚,亲戚未必贤;————贤者又不肯预人家事。惟妇人自识书算,而所托之人衣食自给,稍识公义,则庶几焉。不然,鲜不破家。(《睦亲》)

    我尝以为中国素来认定妇女最高的标准,是贤良,不是贤能,所以那懦弱,无反抗,遇着困难,一死了之,这样妇人,便是好的妇人。困难越大,死的越苦,动人怜悯越深,好的程度便越高。不知这正是汩没人性的!表面虽像有利于男子,不知实足为家庭之累!近世常谓中国人对于妇女向持贤母良妻主义,实应加以说明。“贤母良妻”这个名词,是清末从东洋输入的,从前我们对于妇女虽也常用贤良的字眼,可是那含义是“无能”,是“懦弱”,是“柔顺”,和近代所谓“贤母良妻”的含义,差得远了。我敢断言,中国历史上对于妇女的思想,在民国前二十年以前,绝没有什么贤母良妻主义!你看袁采所鼓吹的,不才是贤能么?你看他所说的贤妇人有三类:其夫懦弱,而能自理家务不受人欺,是第一类。其夫不肖,能与其子整饬家务不至破产,是第二类。夫死子幼,能教养其子以至兴隆家业,是第三类。————而以第三类为最难。这才稍有近世底贤母良妻的意义,而当时是很不多见的!一班女圣男贤所不知注意的!

    宋人嫁娶多喜因亲及亲,苏洵的女儿,诗中有:“乡人嫁娶重母党”之句,她就是表兄妹结婚的。袁采对于因亲及亲的事,有一种极透辟的见解,使七百多年后的人看着,还像正道着今日的社会;他说:

    人之议亲,多要因亲及亲,以示不相忘,此最风俗好处;————然其间妇女无远识,多因相熟而相简,至于相忽,遂至于相争而不和,反不若素不相识而骤议亲者。故凡因亲议亲,最不可托熟阙其礼文,又不可忘其本意,极于责备,则两家周致,无他患矣。故有侄女嫁于姑家,独为姑氏所恶;甥女嫁于舅家,独为舅妻所恶;姨女嫁于姨家,独为姨氏所恶;皆由玩易于其初,礼薄而怨生,又为不审其初之过者。

    旧式家庭的恶现象,他真见得透。做儿子的,若父亲讨了后母,境遇便非常痛苦;做媳妇的,若家中有小姑,日子也非常难过:这是什么原故!袁采说:

    凡人之子,性行不相远,而有后母者独不为父所喜;父无正室而有宠婢者亦然。此固父之昵于私爱;然为子者要当一意承顺,则天理久而自协。凡人之妇,性行不相远,而有小姑者独不为舅姑所喜。此固舅姑之爱偏;然为儿妇者要当一意承顺,则尊长久而自悟。父或舅姑,终于不察,则为子为妇无可奈何,加敬之外,任之而已。(《睦亲》)

    寡妇再嫁,如果原来没有子女,到还罢了;如有子女,实是难办。袁采说:

    寡妇再嫁,或有孤女年未及嫁,如内外亲姻有高义者,宁若与之议亲,使鞠养于舅姑之家,俟其长而成亲。若随母而归义父之家,则嫌疑之间,多不自明。(《睦亲》)

    这正是妇女不能独立的痛苦,只有他看得到,说得出,若以为是蔑视女性,便大错了,他的办法,正是不得已的救济。他说后娶也是件难事:

    中年以后丧妻,乃人之大不幸。幼子幼女无与之抚存,饮食衣服凡阖门之事无与之料理,则难于不娶。娶在室之人,则少艾之心非中年以后之人所能御。娶寡居之人,或是不能安其室者,亦不易制;兼有前夫之子,不能忘情;或有亲生之子,岂免二心?————故中年再娶为尤难。然妇人贤淑自守,和睦如一者不为无人,特难值耳。(《睦亲》)

    他说:“娶寡居之人,或是不能安其室者,亦不易制”,不是他反对娶寡妇,是正道着旧式束缚的苦痛。旧日对于寡妇,每以“非人”看待,故寡妇嫁人,调协尤难。宋时寡妇有坐家招夫者,曰“接脚夫”,注3《世范》中亦曾提及。婚姻贪攀门阀,图谋富厚,以及早婚等等,宋以前已很发达,袁采也是极力攻击的。他说:

    男女议亲,不可贪其阀阅之高。资产之厚:苟人物不相当,则子女终身抱恨,况又不和而生他事者乎?(《睦亲》)

    又说:

    有男虽欲择妇,有女虽欲择婿,又须自量我家子女如何。如我子愚痴庸下,若娶美妇,岂特不和,或有他事;如我女丑拙狠妒,若嫁美婿,万一不和,卒为其弃出者有之。凡嫁娶固非偶然不和者,父母不审之过也。(同上)

    又说:

    人之男女,不可于幼小时便议婚姻;大抵女欲得托,男欲得嫁,若论目前,悔必在后。盖富贵盛衰,更迭不常,男女之贤否须年长,乃可得见。若早议婚姻,事无变易固为甚善;或昔富而今贫,或昔贵而今贱,或所议之婿流荡不肖,或所议之女狠戾不检:从其前约,则难保家,背其前约,则为薄义,————而争讼由之以兴,可不戒欤!(同上)

    媒人的可恶,他也是极力指摘的。他说:

    古人谓周人恶媒,以其言语反复,绐女家则曰男富,绐男家则曰女美;近世尤甚。绐女家则曰男家不求备礼,且助出嫁遣之资。绐男家则厚许其所迁之贿,且虚指数目。若轻信其言而成婚,则责恨见欺,夫妻反目至于仳离者有之。大抵嫁娶固不可无媒,而媒者之言,不可尽信如此,宜谨察于始。(同上)

    旧式婚姻的缺点,一齐经他说尽了:他说“嫁娶固不可无媒”,好像嫁娶之有媒,纯非得已,若不因媒妁制度规订在礼教之中,————更进一步,若是他生在七百年后礼教可以动摇的今日,他一定极力主张不要媒人了;又为避免“子女终身抱恨”起见,他一定要劝天下的父母把子女婚姻大事让子女绝对自由去的。

    他对于当时的乳母和婢女两种人,有极深的同情,他说:

    有子而不自乳,使他人乳之,前辈已言其非矣。况其间求乳母于产之前者,使不举己子而乳我子;有子方婴孩使舍之而乳我子,其己子呱呱而泣至于饿死者;有因仕宦他处,逼勒牙家,诱赚良人之妻,使舍其夫与子而乳我子,因挟以归乡,使其一家离散,生前不复相见者;————士大夫递相庇护国家法令有不能禁,彼独不畏于天哉?(《治家》)

    又说:

    以人之妻为婢,年满而送还其夫;以人之女为婢,年满而送还其父母;以他乡之人为婢,年满而送归其乡:此风俗最近厚者,浙东士大夫多行之。有不还其夫而擅嫁他人者,有不还其父母而擅与嫁人,皆兴讼之端。况有不恤其离亲戚去乡土,役之终身,无夫无子,死为无依之鬼,岂不甚可怜哉?(《治家》)

    这都是他痛心于世道的言论,强凌弱,官欺民,当时已成普通现象,他也只好叹惜几声,略寓讽劝罢了。

    他对于妇女衣饰,不赞成过于华丽,也是根于人情说的,他说:

    妇女衣饰,惟务洁净,尤不可异众。且如十数人同处,而一人之衣饰独异,众所指目,其行坐能自安否?

    袁采虽然是七百多年前的人,实在有些见解到现在一样有价值。可惜在那沉痼的社会里不能使他跳到圈儿外来主张,所以他的影响,并不甚大。

    五 冥婚

    冥婚这件事,虽然是迷信,也可见人们对于婚姻的看重。总以为未婚而死,是人生的不幸,故即在冥间,亦须为觅配偶。此风最早见于魏,魏武子邓哀王冲,幼而岐嶷,仁爱识达,年十三卒,魏武甚悼之,为之娉甄氏之亡女以合葬,为后世冥婚之始,在民国前一千七百年。到了唐代冥婚的发现较多,韦后为其弟洵与萧至忠殇女冥婚,见《唐书·至忠传》。戴君孚《广异记》载唐代冥婚事一则云:

    长洲县丞陆某,家素贫,三月三日,家人悉游虎邱寺,女年十五六,以无衣不得往,独与一婢守舍。父母既行,慨叹投井而死;父母以是为感。悲泣数日,乃权殡长洲县后。

    一岁许,有陆某者,曾省其姑,姑家与女嫔同地。出经殡宫过,有女婢随后云,女郎欲暂相见。某不得已,随至其家。家门卑小,女郎靓妆,容色婉丽,问云:“君得非长洲百姓耶?我是陆丞女,非人,鬼耳,欲请君传语与赞府,今临顿李十八求婚,吾是室女,义难自嫁,可与白大人,若许为婚,当传语至此。”其人尚留殡宫中,少时,当州坊正从殡宫边过,见有衣带出外,视之,见妇人,以白丞。丞自往,使开壁,取某置之厅上,数日能言。问焉得至彼,某以其言对,丞叹息。寻令人问临顿李十八,果有之,而无恙自若,初不为信。后数日乃病,病数日卒,举家叹恨,竟将李子与女为冥婚。

    这个故事,自然不足信,然是唐人造出的,就其最后一语看,冥婚在当时已成风俗无疑,并且定有一定的手续和办法。此风至宋更盛,康与之《昨梦录》有云:

    北俗男女年当嫁娶未婚而死者,两家令媒互求之,谓之鬼媒人。通家状细帖,各以父母命祷而卜之。得卜,即制冥衣,男冠带女裙帔等毕备,媒者就男墓备酒果,祭以合婚。设二座相并,各立小幡长尺余者于座后。其未奠也,二幡凝然直垂不动。奠毕,祝请男女相就,若合卺焉,其相喜者,则二幡微动,以致相合若一;不喜者幡不为动且合也。又有虑男女年幼或未闻教训,男即取先生已死者书其姓名生时以荐之,使受教;女即作冥器充保母使婢。云属既已成婚,则或梦新妇谒翁姑,婿谒外舅也。不如是则男女作祟,见秽恶迹,谓之男祥女祥鬼。两家亦薄以币帛酬鬼媒;鬼媒每岁察乡里男女之死者而议资,以养生焉。

    冥婚在北宋,自已通行甚盛,此篇所言,即甚详尽。清孙樗《余墨偶谈》云:

    山右风俗,凡男女纳采后,若有夭殇,则行冥配之礼。女死归于婿茔,男死女改字者,另寻殇女结为婚姻。陬吉合葬。冥衣楮饰,备极经营。若婚嫁后。家君宰曲沃时,曾有邑绅三姓以争冥配兴讼者。

    可见此风在清代亦盛行且一直至民国纪元后尤然,《妇女杂志》第一三二号(民国十四年底出版,)有车素虞女士《冥婚》一篇,即言此事。

    六 旷世女文人李清照

    李清照(一〇八一——一一四一以后)是有史以来一位最大的女文学家。在她以前,固然没有比她好的;在她以后也没有比得上她的。父格非,为礼部员外郎,母亲是状元王拱宸孙女,都擅文章,所以幼教极好,早有才华。她出嫁时,据她自己说是建中辛巳(见《金石录后序》)应在民国前八一一年,但《宋史》说她“元符二年(民前八一三)年十八,适太学生诸城赵明诚”。明诚父挺之,那时做吏部侍郎,后来曾为丞相。所以赵李两家,都是望族。清照尝自称易安居士,后人因即称之曰易安。

    结缡未久,明诚出游。易安意殊不忍别,书《一剪梅》词于锦帕送之,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别后又曾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思胜之,一切谢客废寝忘食者三日夜,得五十余阕,把易安所作,抄杂一起,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诵再三,说“有三句绝佳”,问那三句?德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刚刚就是易安作的,(见《苕溪渔隐丛话》,)明诚终未能胜她。这首词全文云: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易安被人传诵之诗句亦最多,如:

    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是可怜人,更待明年试春草。(《风月堂诗话》)

    又: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朱子《游艺论·引评》)

    又《春残》云:

    春残何事苦相思,病里梳头恨发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彤管遗编》)

    《郡斋读书志》说,挺之在徽宗时(为宰相),易安进诗曰:“炙手可热心可寒。”挺之排元祐党人甚力,(易安父)格非以党籍罢,易安上诗挺之,有“何况人间父子情”句。他们儿女亲家,因为政事的原故,尚且不讲交情,真令人敬佩。

    赵明诚好金石藏书画,所收极多,曾著《金石录》三十卷,至今均为谈考证者所珍视。明诚之好古,与他们夫妇生活极有关系。易安在《金石录后序》中写他们的生活道:

    赵李宦族,然素贫贱。每朔望,明诚太学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夫妻相对展玩咀嚼,尝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明诚)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挺之为)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连守两郡(青州、莱州),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藏既富,于是几案罗列,枕席狼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这几段写他们夫妇生活,何等绮丽,何等快活!自结婚至今二十余年,算是易安之黄金时代。像这样美满的夫妻生活,应当是妇女生活史中最宝贵的材料!

    靖康二年(一一二七)明诚奔母丧于金陵,“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像这样的割爱舍去,“尚载书十五车”。其收藏之富可见。其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火其书十余屋,于是十去七八。

    戊申(一一二八)九月,明诚起复知江宁。《清波杂志》云:“在江宁日,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得句必邀赓和,明诚每苦之。”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的韵事。

    第二年春三月,明诚罢官,想到江西去住家,雇船上驶,已到池阳,被旨召知湖州,遂留易安于池阳,自己从陆路赴召过阙上殿。六月十三那一天,明诚舍舟登岸,“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易安看这神情,不觉恶心,谁知明诚此去,果不生还了。易安因呼问:“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明诚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服,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宋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这几句话,好像遗嘱一般了。遂驰马去。后来果然在途中受了暑,到行在时,就害病了。《金石录后序》易安自叙其得信及赶往视病以至于明诚死的情形道:

    七月,来报卧病,余惊憺,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据这一般,我们看出易安不仅文学好,并且很有才干;又看出她还懂一点医药哩。明诚死时,尚有书二万余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符百客。是年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

    那时易安已经四十九岁了。以后所经变故极多,都写在她所作《金石录后序》里,那是她五十二岁时(绍兴壬子)作的。后来辗转避乱,居于金华。在金华有《武陵春》一词,至今为世人称诵,词云: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又有《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生平竟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香生有佳思。静中吾乃见真吾,乌有先生子虚子。(见《彤管遗编》)

    她的嫠居生活,可以从这一首诗及《晓梦》一诗中看出。《晓梦》云: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垂发女,貌妍语亦佳。嘲辞斗诡辨,活火烹新茶。虽乏上元术,游乐亦莫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同上)

    易安自己并无儿女,这诗中所说“翩翩垂发女”指的是她弟弟李迒的女儿。因为她那时是住在她弟弟家里。

    易安有一首最著名的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不仅是会诗能词而已,对于时政,也极关心。秦楚材(秦桧的哥哥)命韩肖胄、胡松年二人充奉表通问使副使使金,易安各上一诗送之,上胡诗云:

    胡公清听人所难,谋同德协置器安。解衣已道汉恩暖,离诗不怯关山寒。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诗干纪室。蔡邱莒父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愤王墓下马犹倚,寒号城边鸡未鸣。巧匠亦且顾樗栎,刍荛之询或有益。不乞隋珠与和璧,但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应萧条,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民定尚种桑麻,败将如闻保城郭。嫠家祖父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如雨。子孙南渡今几年,漂零遂与流人伍。愿将血泪寄河山,去洒青州一抔土。(见《云麓漫钞》)

    真正是“忠愤激发,意悲语明”。宋自南渡以后,一般宦门望族,都逃在江南,久不能归,自然有无限悲痛怀旧之忱。易安又有句云:

    南来犹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

    又:

    南渡衣冠思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

    俱见《渔隐丛话》,是极佳美的句子。

    宋以词盛,柳永、秦观、苏轼、欧阳修、晏殊等尤有名,她对之却都有不满的批评,她说:

    本朝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鹰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见《渔隐丛话》)

    一代词人,俱在言下,她的大胆卓识可见。张九成,绍兴二年进士,她更诗诮之,云: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她用他们文章中语,以讥其不通。因为她勇于批评,并杂讽讥,故恨她的人很多,于是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根据鄙恶小说之言,就说她改嫁张汝舟了。后来又不堪张之虐待,和张离婚,作有离婚启,因比其事为文案。但易安的历史,据上面所述看来,她四十九岁时死了丈夫,后即依弟以居,生活很恬静,如何会有改嫁的事呢?《齐东野语》说李心传在蜀,去天万里。轻信记载,疏舛固宜。又《谢枋得集》亦言《系年要录》为辛弃疾造韩侂胄寿词。那末宜乎此书惯作假话。可是因为易安名声太大,惹人注意,其改嫁之说遂愈传愈确。直至清代俞正燮,替她编排事实,作《易安居士事辑》,辨无其事。李慈铭又作辑补,事始大白。改嫁原不是丑事,然而她没有改嫁,诬之为改嫁,岂非大不平么?

    易安改嫁之说是从何发生的呢?赵明诚从池阳到行在的时候,学士张飞卿(即汝舟)以玉壶示明诚,相语久之,仍携壶去。时建康置防秋安抚使扰攘之际,或疑其馈璧北朝,言者遂列以上闻。有人说赵张皆当置狱,那时明诚已死,易安方大病,仅存喘息,闻玉壶事大惧。尽以其家所有,赴越州行在投进,而高宗已奔明州。时中书舍人綦崇礼为赵明诚辩护,事乃得白。易安因为与綦有旧亲情,这回又极得其帮助因作启谢之,曰:

    素习义方,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序欲投进家器,曰抵雀捐金……

    《系年要录》却谓明安既改嫁张汝舟,不睦请离,是綦崇礼为之处理的。后来易安有谢綦的信,就把上面的启改了。改曰:

    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呻吟未定。强以同归。猥以桑榆之末影,配兹驵侩之下才。……视听才分、实难共处。惟求脱去,决欲杀之。遂肆欺凌,日加殴击,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据李慈铭说,也许张汝舟妻亦姓李,或竟是易安一家,与夫不咸,讼讦离异。或者也娴于文字,作文自述被夫欺凌殴击之事。她告其夫“妄增举数”时,亦必牵及闺门乖忤,自求离绝。后人因其适皆李姓,遂牵合到易安了。这论据很有道理。此外证据尚多,今述其最重要的三个如次:

    (一)李慈铭指出《系年要录》所载张汝舟妻李氏告她的丈夫“妄增举数”,在绍兴二年九月朔。而易安作《金石录后序》在绍兴二年十月朔,尚自称“易安室”,“岂有三十日内忽在赵氏为嫠妇,忽在张氏讼其夫”之理?

    (二)绍兴十一年(一一四一)五月十三日,綦崇礼婿阳夏谢伋寓家台州,自序《四六谈尘》,时易安年已六十,伋称之为赵令人李,若崇礼为处理张汝舟婚事,伋是他的亲婿。还有不知道的吗?

    (三)淳祐元年(一四二一)张端义作贵耳集,尚称“易安居士赵明诚妻”,则易安之以寡妇终无疑。

    易安不仅是能诗词四六,并且能画。宋濂《学士集》说:“易安能诗词文四六,又能画,明人陈查良藏有易安画琵琶行图。”《太平清话》说:“莫廷韩买得易安图墨竹一幅。”

    她并创造一种游戏,名曰“打马”。曾著《打马赋》一卷。《直斋书录解题》说:“用二十马。今世打马,大约与樗蒲相类。”

    《词综》载朱文公言,谓“本朝妇人能文章者,曾相布妻魏及李易安二人而已”。魏夫人是丞相曾子宣妻,亦善作词,意境也高。《宋史·艺文志》说后人集易安所作为,文七卷词六卷,但现在所流传的,不过薄薄的一卷《漱玉词》罢了,并且都还是从别的书中摘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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